19惟愿公主平安喜乐

我看向他。

「永远都是。」他语气坚定。

我低头不语,只是心中怆然。

许奚安静片刻,低声问我:「昭昭想将娘亲葬在哪里?」

「她喜欢江家,我想把她同江家的人葬在一起。」

「希望江家人不要介意她生过一个我。」

许奚肯定道:「不会的。他们若泉下有知,定会体谅夫人。」

很快,逝者入土为安。

做完这一切,我命福珠收拾行李,二人一起去向许奚辞别。

「将军此番大恩,容安必铭记于心。」我躬身道谢,接着起身,「如今本宫身份尴尬,再留在将军府恐给将军带来无尽麻烦。所以决定带着福珠先回公主府。」

「公主将臣吃干抹净就要走,好没良心。」许奚开口,语气辨不出喜怒,「臣为了公主,心力交瘁这许多时日,甚至不惜顶撞新皇,结果公主转头就要弃臣于不顾。」

说罢,许奚直直看向我,一双深茶色的瞳里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身体一僵,不敢看他,兀自狠下心肠:「将军不必拿这些话来哄本宫。新皇与本宫积怨已久,本宫若一直留在你身边,待新皇忙完登基事宜反应过来才会真的牵怒于你。」

趁现在撇清关系,还不算太迟。

许奚并不领情:「公主未免太小瞧臣。只要臣活着一日,便不会有人敢动公主分毫。」

「将军何至于此?」我实在不解。

往常我受宠时,他对我好还情有可原。如今风光已然不再,他哪里需要做到这个份上?

「公主果真不记得了么?」

「记得什么?」

他凝视我许久方才开口:「罢了。总归公主当时年纪尚小,不记得是应当的。」

我不再追问,皱眉劝道:「将军实在没有必要蹚本宫这趟浑水。」

许奚闻言眉眼俱弯,牵起我的手轻轻往手背上落下一吻,语气虔诚而真挚:「公主总是设身处地替别人考虑,臣不一样。臣当不了公主这样的善人,只知道喜欢什么就要自己争取,不管是明抢还是暗夺。为了留住公主,臣不介意做任何事情。」

「臣将您留下,完完全全是出于私心。」

「而且,公主,你想到应对新皇的法子了么?」许奚认真问,「倘若他借故为难于你或者刁难福珠等人,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

如今荀焱翻身做了皇帝,我却空有公主之名,既失宠爱也无实权。可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凭我之力,能护住身边这些人吗?

显然不能。

许奚见我沉默,便知我暂时无计可施,劝道:「公主何不再等等,等想到法子再说。总归陛下一时半会儿还不敢把臣如何。」

我望向福珠,心中有些动摇。

许奚继续道:「公主若心里有愧,不如帮臣打理一下将军府。周管家如今年纪大了,打理起来实在太过辛苦。」

…………

我留了下来。

此后一连数日,京中再无大事发生,只有暗流涌动。

皇权更替,普通百姓察觉不到变化,朝堂之上却是风云诡谲。

新帝要忙着收拢老臣,培养忠于自己的新臣,还要与如许奚一般的权臣斗智斗勇,实在分身乏术,完全顾不上我。

我却莫名有些烦躁。

幸好秋意渐显,夜间的风已经有些凉了,似能抚平人心中的躁动不安。

许奚日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只是一日比一日憔悴疲惫,每到深夜才会带着丝丝凉意回府。

我睡得迷迷糊糊,感受到身旁有人躺下,翻身呢喃:「回来了?」

许奚轻嗯一声,往床边侧了侧身子,低声道:「臣身上凉,待暖和一些再抱公主。」

「无妨。」我睁不开眼,只睡意朦胧地伸手搭在许奚腰上,咕哝道,「将军近来愈发瘦了,骨头摸着硌手。」

许奚轻笑:「臣会多吃一些。公主睡吧。」

说罢,大手一伸,将我抱至怀中,低头在我额头印上一吻。

再醒来时,床榻又空了一半。

他同往常一样早早离府,只余下我独自睡到日头高悬。

用完早膳后,我还是坐在鱼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朝里扔着鱼食,引得一群鱼儿争先恐后聚在一起,荡出圈圈涟漪。

哎。我看向池中鱼,不免长叹一声。

难道真的只能靠许奚么?闺中靠父母,出嫁靠夫君?

也太没出息了些。

「公主为何叹气?」福珠低声询问。

「本宫旧时所有身份待遇皆因父母而有,如今无父无母依旧不被人践踏则是因为将军一心相护。虽不知何故,但他这些日子实实在在对本宫不错。可今时今日他待本宫好,往后呢?往后他若喜欢别人,本宫便什么也不是。这世间,女子不能为官,即便本宫身为公主,手上亦无半分实权,不过有些珠宝首饰金银铜钱,要来何用?」我抱膝坐在池边,垂着脑袋闷闷不乐。

福珠不解,疑惑开口:「公主,奴婢不明白。珠宝首饰金银铜钱为何就无用?普通人家汲汲营营,穷尽一生图的便是这些啊。」

「不甘心呐。福珠,本宫不甘心。」我注视着水中游来游去的一尾红鱼,「娘亲一生诸多不得已,皆因她无权无势。本宫又好到哪里去了?」

「历朝历代,千百年来,男人把漂亮女人当玩物,当战利品,当名贵字画妥善收藏,必要时还可以拿出来炫耀,有多少人发自内心平等对待过?」我沉声开口。

我作为子女,原不该论父母不是,何况先皇真真切切待我极好。他待我好,我便得认他对我的好。

可他害了江家一家无辜,又束缚娘亲一生。他对娘亲又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虚荣?

「公主……」福珠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本宫空有这副美貌,若将军厌弃,当如何?新皇同本宫相看两厌,届时一有机会,定不会善罢甘休。」

此局何解?

此局无解。

「公主何必忧心将来之事?恕奴婢斗胆直言,倒不如贪欢一晌,专注眼前。」福珠壮着胆子开口,「在奴婢看来,将军是真心实意爱护公主,公主为何要因为尚未发生之事而愁苦当下呢?」

「这只是其一。」我闻言微笑,歪着身子靠向福珠,「另一方面是不想将军辛苦。」

「将军如今为了本宫,已然对新皇诸多违逆。他身为臣子,也会有许多不便之处。权臣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多少双眼睛盯着,被人忌惮,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福珠挠头。

「公主不必自责忧心,即便没有公主,臣也是做定了这权臣的。」

我闻声转头,看到是许奚:「将军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许奚行至我身前,伸手将我拉起站稳,又拂了拂我身上的凉气,方才回道:「陛下放了臣的假,便直接回来了。」

「好端端的,怎么放你的假?」我疑惑道。

许奚似笑非笑:「陛下道臣劳苦功高,赏无可赏,赐了臣两个舞姬,为此放了臣三天假,让臣好好享受。」

我脸上的笑容立时褪得干干净净:「将军收下了?」

「皇命不可违。」许奚眼眸低垂,似不经意问,「公主会吃醋吗?」

我掐着手心,抑住胸腔中翻滚情绪,问:「人在何处?」

许奚伸手指向远处假山,道:「喏,在那里。」

我抬眼望去,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只约莫能看出身姿曼妙。

「将军喜欢这种类型?」

「那二人容貌自是远不及公主,胜在身材窈窕罢了。」许奚回道。

「恭喜将军。」我垂眸道喜。

「公主不生气?」

「不生气。」

…………

怎么可能不生气。

「男人都是大骗子。」福珠愤愤说着,「奴婢上午真不该帮将军说话。」

说完,又觉惶惶不安:「他们这样,公主该怎么办呢?」

「等等看吧。」我坐在桌前,安静看着眼前的账册。

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很用心跟在周管家身边熟悉府中事务。

我原以为,自己能当好这将军夫人的。

「等什么?」福珠问。

「等着看他会不会真的收了那二人。」我开口。

福珠沉默了。

直至夜色渐浓。

许奚没有回房。

福珠低头禀道:「公主,将军召了那二人去偏房。」

「呵。」我轻笑,「夜御二女,将军好兴致。」

福珠上前一步,担忧望向我:「公主如果难过,想哭就哭出来吧。」

「哭?本宫为何要哭?」我直直起身,讥笑道,「本宫作为公主,受将军的气也就罢了,还要受两个姬妾的气?天大的笑话。」

「那公主……」

「福珠,如今局势下,没有将军庇佑,你跟着我,可能会吃很多苦。」我目不转睛注视着福珠。

福珠慌忙跪下,仰头道:「公主,奴婢自六岁起就服侍公主,公主宅心仁厚,向来不曾让奴婢受过什么委屈。跟在公主身边,奴婢心甘情愿,也不怕吃苦。」

「既如此,跟我回公主府吧。」

「现在就走吗?」

「现在就走。」

…………

说来奇怪,往日守卫森严的将军府似乎因为今晚将军有喜事而懈怠了不少。

我和福珠二人趁着夜色竟毫无阻拦地就离开了。

许是路上吹了些冷风,没走多远,人渐渐清醒。

我停下脚步。

「公主怎么了?」福珠疑惑。

「不对劲。」我回头看向将军府的方向,「不应该。」

福珠忙问:「什么不应该?」

「许奚御下极严,整个将军府全是军营里退下来的伤兵老兵,府里上上下下被他治理得如铁桶一般。之前周管家会因为我不收账册担心被军法处置,马车夫也要获得许奚首肯才敢带我们去宫中。无论如何,我们不应该这么轻松就能出来。」我蹙起眉头,越想越觉得蹊跷。

「公主的意思是,将军是故意为之?」福珠试探开口。

我未回复,伫立思索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回将军府。」

「啊?」福珠反应不过来,「不去公主府了么?」

我摇头:「许奚恐怕是故意想把我气走。」

「为什么?」福珠百思不得其解,「将军是想做什么啊?」

我不知道。

但将军府如此反常,就表示他一定有事瞒着我。我不由想起母后,母后当初不也是这样,事事都瞒着我做吗?

思及此,我加快脚步。

果然,回到将军府时,侍卫正勤勤恳恳守着门。

他们恐怕没有料到以我的脾气受了委屈还会连夜返回,因此表情都有些吃惊。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一人火速进府禀告,留下另一人独自面对我。

留下的那人结结巴巴喊着公主,我一看,更觉府中有事。

「你敢拦本宫?」我摆出公主威严,厉声开口。

侍卫闻言面色一凛,抱拳告罪:「不敢。」

「那就让开。」我不再废话,径直往里闯。

侍卫猛一跺脚,伸手阻拦:「公主恕罪,将军有令……」

见此情景,我心中越发不安,余光瞥见侍卫佩刀时才眼前一亮,趁他不注意拔刀出鞘横在自己颈前,威胁道:「放本宫进去。」

侍卫后知后觉摸摸自己空了的刀鞘,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慢吞吞往一旁挪动侧身,嘴里念着:「公主别冲动。」

「公主千万别冲动。」

「让开!」我怒目瞪他,随后闪身往里跑,径直跑向亮灯的偏房。

却远远看见偏房外的院落中整整齐齐站着两排侍卫,神色肃穆,安静异常,而且没有点灯。

有古怪。

我下意识放轻动作,朝偏房望去。

屋里亮着,门却关着,看不见里面,只断断续续传出来对话声音。

周管家听到动静,转过头看见是我,满脸错愕地小声开口:「公主怎么回来了?」

我抓住他话中漏洞:「你知道我出去过?」

周管家神色未变:「刚刚守门的侍卫来报,说在府门处看到公主。」

他音量依旧很低,我不由狐疑,刚想问,又见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将军到底是想做什么呀?」一道娇俏灵动的声音恰好响起,「难不成想同时与我姐妹二人欢好?」

声音是从屋内传出,在安静的环境里,即便隔着门也清晰可闻。

我心里一紧。

感觉过了好久,又似乎只有一瞬,许奚的声音响起:「一起吧,一个一个的,太麻烦了。」他声音很轻,还带着笑意。

我胸中怒火腾起,又恼自己为何自作多情,还千方百计替许奚开脱,怕他出事。

「将军玩得这么野吗?」另一道成熟些的声音响起,光听声音就能听出来是个极有风韵的女子。

我不想再听下去,转身打算离开,周管家却拦住我。

「公主如果想知道真相,务必留到最后。」

没等我拒绝,屋内突然一声女子尖叫响起,随后传来金属落地的震动声音。

与此同时,院中原本安静站立着的侍卫蜂拥而上,周管家更是一马当先,猛地踢开房门,毫无平时老态龙钟的模样。

那道成熟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蕴着愤怒之意:「将军这是何意?」

「陛下赠本将美人,本将感激不尽。可惜美人是杀手,重伤了本将。」许奚声音平静,「本将自卫反击,失手杀死两名刺客。」

黄衣高挑女子瞪大双眼:「将军好狠的心。」正是声音成熟的那人。

许奚不以为然,侧身越过二人,往房外走:「杀了。」

我在暗处听到这话,浑身一震。

以往许奚出现在我面前时,脸上总是挂着或深或浅的笑意。我一直以为京中传闻他做事狠厉是以讹传讹。

直到如今亲眼所见。

我从未见过他这一面。

他一声令下,侍卫提刀上前,两名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快速夺下两柄刀,左闪右躲,与众侍卫缠斗起来。

铿锵的刀剑碰撞声顿起,那二人仍在不停咒骂。

许奚嗤一声转头:「还真是杀手?」

稍矮些的绿衣女子骂道:「你自己发疯刺自己,少栽赃到姑奶奶头上!」她话音刚落,随即挨了侍卫一刀,吃痛惨叫几声,再也不敢说话分神。

我这才注意到许奚胸前不停有血渗出。

他没再回头看,一边走,一边脱下外衫,扔给周管家:「烧了。」

周管家追了出来,愁苦道:「就算不想要姬妾,将军也不必拿自己身体设局…… 老奴去请府医过来吧。」

「不用麻烦府医,简单处理一下就好。」许奚冷笑,「你派人拿将军府的令牌去宫门口守着,明早宫门一开便去向陛下请太医。」

「将军是想……」

「一劳永逸。」许奚道,「有一就有二,这次让陛下顺心,他便会有后招跟来。如今本将因为他赐的姬妾受了重伤,还闹得沸沸扬扬,他不想落人口实,便不好意思再轻易往本将身边胡乱塞人。」

周管家无奈道:「将军为公主牺牲太多了。可惜公主已经离府,对此毫不知情。」

许奚闻言眸子暗了下来:「她走是应当的。她若不走,这出戏便不真。」

「只是将军这伤……」

「无妨。」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自暗中现出身形。

「公主。」许奚怔愣瞬息,随即大步向我走来,「你怎么回来了?」

「姬妾的事情,将军是否该给本宫一个解释?」我盯着许奚胸前的伤口,只觉得这伤口分外刺眼。

许奚注意到我的视线,不自然地开口:「小伤而已,公主不必担心。」

解释完,他看向周管家:「去拿纱布来,包一下,别吓到公主。」

周管家领命离开。

此时屋内打斗声减弱,绿衣女子忽然暴喝:「许奚,你不得好死!」

我探头一看,正好看见她拔刀自刎,鲜血喷射而出。另一名黄衣女子早已躺在地上,没有动静。

「公主。」许奚瞬间反应过来,挡在我身前,语气呈现少有的慌张,「公主别看这些。」

「晚了,已经看到了。」我抬头看向他。

他瞳孔猛缩,伸手想碰我,又倏地收回。

「将军,先包扎吧。」周管家很快带着药箱回来。

许奚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同周管家说:「好。」

他说完,又吩咐:「你先带公主回房。」

周管家看向我,我点点头。

离开路上,我与周管家皆沉默不言。直到快到地方,周管家才斟酌着开口:「公主,将军府这种地方,死人是很常见的事情。」

我平静看向他。

「不全是公主的原因,在公主没嫁入将军府之前,也有很多人想要将军的命。」他继续道,「将军瞒着公主,是不想将公主卷进这些腌臜之事。他总说公主金枝玉叶,见不得这些,也不该见这些。但老奴认为公主是明事理之人,即便知道,也不会因此厌恶将军。」

言下之意,绝非将军滥杀成性。

「公主,将军只是想要保护你,并非存心欺瞒于你。」周管家说完,静静等我回复。

我垂下眼:「本宫明白,只是……」

「习惯就好。」周管家道。

习惯…… 就好么?

「老奴看着将军长大,不瞒公主,将军其实已经喜欢公主很久了。娶到公主,恐怕是将军这些年来最开心的一件事情。」周管家突然道,「老奴从未见将军那么高兴过。」

我猛地抬眼。

「为何?」

「将军七岁那年,曾见过公主一面。」周管家娓娓道来。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他亲眼所见的故事。

据他所说,故事发生在好多好多年前,那时候我太小了,一点印象也没有。

只是随着他口述眼前才渐渐出现一副场景。

…………

那天我随娘亲到将军府看望重病的镇国将军夫人。

我从小就调皮,不肯老老实实陪大人待着,一路溜到马厩看马,撞见正提水去马厩的许奚。

「怎么让小孩子提这么大桶水?」我震惊不已,忙指挥着身边随行的侍卫上前帮忙。

侍卫为难地劝告我不要干涉别人家里事。

我便气鼓鼓走到许奚跟前,卷起袖子就要跟他一起提桶。

许奚怔在原地。

侍卫上前哄我:「公主弄脏了衣服就不漂亮了。」

我斜他一眼,臭屁开口:「你少骗本公主,本公主怎么可能不漂亮?」

侍卫见状,知道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这才动手帮忙。

我便放下袖子,狡黠地冲许奚眨眼,笑吟吟问:「这位哥哥,你是马厩的小厮吗?」

许奚听到这话,秀气的脸上满是难堪之情,紧握双拳声如蚊蝇:「不是……」

「我是镇国将军的儿子。」

镇国将军是他的父亲,镇国将军夫人是我娘亲的胞妹,却不是他的母亲。

他的生母是个奴隶。外人说他是奴生子,倒不算谣言。

奚,可不就是奴隶的意思。许奚许奚,连名字都被打上了烙印。

「啊?」我捂着嘴,上下扫了一眼许奚的穿着,惊讶道,「镇国将军有孩子吗……」

正好马厩真正的小厮过来,听到这话接口:「奴生子罢了,上不得台面。」

我不明白,问;「什么是奴生子?」

「就是奴隶生的孩子。」小厮恭谨回。

我便沉默下来,同情地看着他。

许奚脸色难堪,拳头也越握越紧。

恰好镇国将军和娘亲一道找了过来。

我一下子扑进娘亲怀里,任由她抱着,转过头问镇国将军:「将军不喜欢这位哥哥么?」

镇国将军看了眼许奚,脸上满是厌恶。

我一看便明白了:「既然不喜欢,为何要生下来呢?都已经生下来了,为何要对他不好呢?」

两个问题之间毫无逻辑,只是透露出小孩子心里的困惑。

我自小生活在皇宫,阖宫上下,谁也不敢给我脸色看,更不敢将不好的东西展现在我面前。

想必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原来有人生来即苦。

许奚当时衣衫简朴,连小厮宫女的穿着也不如,又不被亲人喜爱,在小小的我看来想必是极苦。

镇国将军一时无话。

娘亲摸了摸我脑袋,柔声询问:「昭昭是心疼这位哥哥么?」

我点点头。

她便看向镇国将军,让他善待许奚。

自那天后,许奚在将军府的日子便肉眼可见地好过了起来。虽依旧算不上尊贵,但再没人敢随意欺侮他。

甚至还被允许去学堂。

…………

「所以公主可明白,你对将军来说,是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周管家感慨。

原来这就是娘亲和许奚都曾提到过的旧时大恩。

回到卧房后,我独自待了很长时间。

许奚直到深夜才磨蹭着回房。

他一点灯,见到我坐在桌前,神色颇不自然,犹豫了一下,坐在了我对面。

「将军害怕本宫?」我先开口。

许奚表情怔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扫他一眼,见他已经换了身干净衣服,从外面看不到任何伤口。

「公主不怕臣么?」他双手垂放在桌下,眼神始终没有看向我。

「怕什么?」我轻声开口,「怕将军心狠手辣?怕将军果真如传闻中一般杀人不眨眼?」

他身形僵得厉害,表情有些落寞。

「脱衣服。」我不想再耽误时间,起身走到他身前。

他因为是坐着,不及我高,愕然抬头看我。

「需要本宫帮忙?」

他眨了眨眼,听话地除下衣衫。

他的上半身有些瘦,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旧疤遍布身躯,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胸前的新伤则被纱布裹着。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纱布裹着的地方,目光停留在一条极长的旧伤疤上,是自左锁骨延伸往下的一处不规整长条状伤口。

「疼吗?」我细声问。

「不疼。」许奚立刻回道,「臣皮糙肉厚。」

「本宫记得小时候摔了一跤,不过是膝盖蹭破些皮便觉得疼痛难忍。将军这些伤,怎么可能不痛?」

「真不痛,都是多年前的旧伤了。公主不必担心。」许奚解释。

我静静看着他,看着看着,忽觉眼前模糊。

他慌乱地想要将衣衫穿上:「可是吓到公主了?」

我摇摇头:「只是心疼夫君。」

他呆在了原地。

很久很久之后。

「夫君么?」他起身将我抱住,低头在我耳旁呢喃,「昭昭可否再叫一次夫君?」

番外 - 许奚

从出生起,我就知道自己不受人欢迎,尽管我是镇国将军唯一的孩子。

我的生母,是将军从战场带回来的奴隶。

她将我生下来,并非是出于母爱,也并非因为爱慕将军,而是出于女人的嫉妒。

将军与夫人琴瑟和鸣,人人称羡,她在旁看着,便觉得自己也可以。

于是想方设法给将军下了药,在一个漆黑的夜爬上了将军的床,事后又偷偷倒掉了将军命人送去的避子汤。

这才有了我。

除了她,没有人期待我的出生。

她抱着我去找将军,求将军赐名。

将军随口说了个「奚」字,她便笑得不能自已,以为将军终会心软。

可她哪里知道,许奚此名,意思不过是许家的奴隶。

将军对我母子二人,唯恐避之不及。

夫人原本身体就弱,受了我娘和我的刺激病得愈发严重,将军再无暇顾及其他人。

于是将我生下的那个女人,在发现我并不能帮助她赢得将军宠爱之后,开始对我不闻不问。

她自己作了孽,发觉没有好处,就不管我死活。

后来我七岁那年无意中听到丫鬟偷偷议论,说夫人那么好的人,现在病得床都起不来。

她们咬牙切齿地说:「爬床的人都该死。」

我厌恶这些背后嚼舌根之人,却不得不赞同她们说的话。

爬床的人都该死。或者说,女人都该死。

就在那天,我见到了一个人。

她将手负在身后,小大人一般笑吟吟看着我,嘴里发出的却是糯米团子一样的声音,软乎乎地喊我「这位哥哥」,又娇又柔,像春天拂过脸颊的微风。

美好地像是一场梦。

即便听到我是奴隶的孩子也没有嫌弃地转身就走。

从未有人对我那样笑。

将军府内人人厌我憎我,将最苦最累的活都丢给我。

可她不在意,就那样笑着,带着善意和好奇,轻轻柔柔的,像羽毛一样。

后来我知道她不是梦。

她叫昭昭,是我的妻子。

我依然觉得女人都该死。

唯独这个发着光的人,我真心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什么苦啊难啊,永远都不要找上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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