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期紧随其后,带着笑意大声喊了句「嫂子好」。
许奚睨他一眼,并未反驳。俞期便咧嘴笑得更欢。
我心中无鬼,因此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只道:「将军巡营回来了?」
「实不相瞒,臣已经回来好几日了。」许奚手指向将军府斜对面的燕来楼,「一直待在那里。」
我奇怪地看着他:「有家不回,在酒楼待着干什么?」
「想看看公主会不会出来见前未婚夫。」他老老实实答,语气略有些酸,「原本看到公主不打算见他,还有些开心。没料到今日一见,话没说上两句,就笑得不能自已。臣便觉得不能再坐视不理。」
俞期在旁嬉皮笑脸地拱火:「新嫁娘在眼皮子底下跟前未婚夫眉来眼去,换作是我,也坐不住。」
「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本宫跟宗晋眉来眼去了?」我讥笑一声,转看向宗晋,「宗公子是有意中人没错,却不是本宫,本宫才不会上赶着自找没趣。」
听到这话,宗晋面色又有些僵硬。
许奚脸上倒是绽出笑容,不提其他,只问:「公主这是要出府?」
「去趟宫中。」我回道。
「臣送公主。」许奚笑着开口。
我想也未想直接拒绝:「将军巡营多日想必辛苦,还是先进府歇息吧。本宫同福珠一道入宫即可。」
我管你是巡营还是捉奸,有些事情不便让你知道。
说罢,我喊福珠同上马车。不料车夫下意识请示许奚,见他微颔首,这才驾车走了。
到了宫中,才发现宫中气氛有些怪异,侍卫好像比平日里多了许多,而且都行色匆匆,面露焦色。
更奇怪的是,这些人一看到我,表情就变得十分复杂。
我心中奇怪,更想快些见到母后,便一路赶向母后寝宫。
死寂,一片死寂。
昔日热闹的宫殿不见半个人影,地面像是被水冲刷过,空气中隐约飘散着难闻的腥味。
我找遍寝宫,终于确认母后不在这里。福珠神色很是不安,提议出去找人问问。
我立刻提裙往外跑,拉住一个匆匆路过的侍卫。
「皇后?」侍卫面色古怪,「皇后在宣政殿。」
宣政殿是父皇平日里跟众位大臣议事之处,母后为何会在那里?
此时将近晌午,热得要命,稠乎乎的空气像是血液般黏在人身上,仿佛要将人整个凝住。
我心中越发烦躁不安,问侍卫更详细的情况,侍卫却始终不发一言,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
直到踏进大殿,我的呼吸瞬间停止。
侍卫不曾骗我,母后的确在这里。
不仅如此,病了许久的父皇也在。
他二人被并排放置在一张临时拉来的软榻上,皆面部青紫,七窍流血。
我脑中轰地一片空白,大步奔过去,伸手一碰,触感冰凉。
我疑心是梦,转头四下张望,想抓个人来问问,才发现许奚在附近不远处站着。
他竟然也在殿中。不止他,还有一些大臣,以及,穿着龙袍的大皇兄荀焱。
「大皇兄?」我呆呆问。
许奚适时提醒:「是新皇,该称陛下了。」
「他算哪门子皇帝?他连太子都不是。」我看向许奚,尚未回神。
他眼中露出一抹怜惜,走到我身边,耐心跟我解释起前因后果。
他说是我母后杀了我父皇,而后服毒自尽。因国不可一日无君,众臣便推举荀焱继位登基。
「不可能。」我连连后退,直到撞上软塌方才停止,「你们骗人。你们合起伙来骗本宫,是何居心?」
「篡位吗?杀了我父皇母后,为了让荀焱登基?」
话音刚落下,便有侍卫横冲出来,厉喝:「放肆!岂可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许奚不动声色将我护至身后,对着荀焱请罪:「公主悲痛过度,一时无法接受。陛下与公主是兄妹,想必能够理解作为子女这种心情,还请陛下谅解公主先前无礼之处。」
「君臣之礼不可废,御前失仪诽谤陛下是何等大罪?许将军还是不要公私不分为好。」宗太师在旁冷声道。
我怒目瞪向他。
「法不外乎人情。」许奚平静道,「陛下素来宅心仁厚,又逢先帝驾崩之期,宗太师还是莫要咄咄逼人,使陛下夹在中间为难。」
他二人一番唇枪舌剑,我终于安静下来,只愣愣地盯着软塌边缘,不敢往父皇母后脸上看上一眼。
场中静谧片刻,宗太师再次将矛头对准我:「陛下,先皇谨慎,出行坐卧素来守卫森严,所饮所食也一直有专人负责检验。废后毒杀先皇,必非一朝一夕之功。容安公主同废后感情深厚,极有可能涉及知情不报,甚至还有可能参与同谋。」
我抬起头。
荀焱面色先是一喜,随即收敛,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许奚抢先开口。
「陛下,公主嫁给臣后,一直待在将军府内半步未出,绝不可能同此事有关。而且出嫁从夫,她既嫁与臣,便是臣许家妇。因此臣以为,废后所犯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该牵扯到内子身上。」
荀焱话头被阻,面色不虞,正要发作,视线扫了一圈,忽问道:「俞副将呢?」
「陛下见谅,先前军中有事,俞将军赶回去处理军务,因此来不及入宫。」许奚垂首解释,语气依旧轻轻柔柔,不露锋芒。
「好你个许奚。」宗太师怒指许奚,「边疆无战事,军中能有什么要紧事,大得过新皇即位?」
言下之意,是想给俞期安个藐视皇权的罪名。
俞太保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仿佛不知众人讨论的是他最喜欢的小孙子。
「不瞒太师大人,俞将军离开时尚未听闻宫中之事。」许奚不轻不重挡了回去。
我看着他们斗得你来我往,心中只觉一片悲凉。
父皇和母后死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为此伤心。
荀焱面色依然不善,却没再执着于给我定罪:「废后是废后,容安是容安。朕亦相信容安不会参与其中,何况还有许卿担保。此事太师莫要再提。」
我心中冷笑,真是为难他了。
宫中苦我与母后二人久矣。只因自母后进宫,父皇便独宠于她,无视后宫众妃嫔。
而我出生之后,更是将众皇子的宠爱也尽数分走。
他们私下都说,我们母女二人皆是红颜祸水。
如今母后服毒身亡,于他们而言便是压在心头的两座大山去其一,好不畅快。只余下一个我。
我一日不处置,积压多年的恶气便出不干净。
但我是他皇妹,由他提议调查惩处未免显得天子寡情,所以宗太师先行提出正合了他的心意。
可惜被许奚三言两语便搅合了。
荀焱此人,我再了解不过。
他是个热衷于计算得失的人,最怕麻烦。倘若一件事情利大于弊,就比谁都积极。若事有不谐,又退得比谁都快。
说好听点,叫能屈能伸,说难听点,便是欺软怕硬。
毫无疑问,许奚对他而言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宗太师沉着脸应是。
许奚表情未变,待二人说完方才不疾不徐开口:「陛下英明。」
…………
在许奚的坚持下,我回到了将军府。
「将军为了本宫与新皇作对,不怕吗?」我看着手中的信轻声问道。
他伸手抚过我头顶:「臣在京中,只怕公主一人。」
他话语过分深情,我有些不明所以。只是此刻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故而没有细究。
我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只垂眸注视着手中拿着的信,迟迟不敢展开。
「其实公主嫁给臣的前一晚,皇后曾私下来见过臣。」许奚忽地开口。
我霍然抬头。
「她来找臣,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请臣看在公主幼时对臣有大恩的往日情份上,无论发生什么,务必照顾好公主。」许奚牵起我的手放入他手心握着,「臣没有犹豫,答应了。」
「虽然即使皇后不说,臣亦会护公主周全。」他接着道,「但她既然有心托付,便证明她心里在意你。」
我忽略了他话中所言的幼时大恩,心中只想着另一件事。
母后在意我么?
我再次垂头看向手中的信。
信是出宫路上一个撞到我的小太监塞给我的。
小太监面生,认不出是哪宫人,只对我耳语了一句:「这是娘娘给公主的信。」
我不知道母后会在信上写些什么,因此始终不敢拆开来看。
「或者臣先看了,再跟公主捡要紧的说?」许奚提议。
我摇头拒绝。
就这样又坐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展开。
「昭昭,你若看到这信,便证明娘已不在人世。有些事情,娘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最后还是觉得不应该让你揣着疑问过一生。
娘亲那日生气,是因为你提到了娘亲的夫君。他叫江决,是江家独子。江家人丁稀少,三代都是单传,到他这一代,更是因为我,落得个满门皆亡的下场。
你外公外婆去得早,母亲临终前将我和妹妹托付给她旧时的闺中密友,也就是江郎的母亲。我和妹妹自小住在江家,同江郎和隔壁的许德群,四个人因年岁相仿,一同长大。
渐渐的,我与江郎两情相悦,及笄后就顺理成章结了亲。公婆不嫌弃我孤女身份,始终待我极好。
可惜好景不长。江郎当上礼部侍郎的那一年赴宫宴,我作为家眷免不了要去。便是在那宴上,荀山看到我,生了让我进宫的心思。
江郎为人方正,公婆亦不是卖媳求荣之辈,荀山便有了邪心,差人陷害江家,给江家安了许多罪名。江父江母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而亡,没过多久,江郎也病逝在流放途中。
江郎一死,荀山便召了我入宫。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杀掉他,替江家报仇,可荀山不知道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怕死得很,身边从来不离侍卫,饮食也要重重检验。
后来我同他虚与委蛇,却没料到他惜命到同房亦安排人在帐外守着,我不仅没有机会杀他,还怀上了你。自有身孕后,他派宫人时时守着我,一直到你出生。
我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恨荀山,恨他心狠手辣又贪生怕死,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你那么小,又那么乖,做什么都惦记着我这个娘。我又想,就算我能成功报仇,留下你独自一人在这吃人的后宫要怎么活?
就这样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直等,等你能觅得良人离开皇宫,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只是命运弄人,你快嫁时我才得知当初陷害江家之事是荀山授意宗直派人做的,所以我无法接受你嫁到宗家去。谁家都可以,唯独宗家不行。
此事原本与你无关,江家之仇,本是娘亲一个人的事情,不该牵连到你身上,是娘的私心作祟。只这一桩,请你原谅娘亲。
仓促之间,娘想不到其它方法取消你与宗晋的亲事,便将主意打到了宗晋身上。又不想搭上别的无辜小姑娘的名声,才自己去,后派人将这些消息递给你,让你歇了嫁宗晋的心思。
也幸好这一试,察觉宗晋此人并不可靠。他是没什么坏心,但性子太软,也不够坚定。
昭昭,你的眼光很好。许奚虽性情古怪,但为人重情重义,你幼时误打误撞于他有恩,他不会害你,也能保护你。
娘亲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过完一生,不要重蹈娘亲的覆辙。」
…………
…………
我呆呆地看着信纸。
这信上的字每一个我都认识,可合在一起,又好像全然看不明白。
「公主……」许奚小心翼翼开口。
「不要叫我公主!」我噌地站起。
「不要叫我公主。」我喃喃低语。
他表情顿变,跟着起身,再想张口,又将话吞了回去,只不安地注视着我。
我低下头,躲避着他的目光。
信上的内容好似在我脑海中乱窜,窜得我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记忆中,母后…… 娘亲总是很温柔地看着我,她一双眼睛真真切切像水一样,我一直以为她在宫中跟我一样快活。
父皇对我那么好,可为何,为何……
「她不该爱我的,我哪里值得被她爱。」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看见过她的痛苦。她却为了我,为了她从未期待过的我,自我折磨半生。
我抬起头,茫然地向四周望了望,不知自己在望什么。
屋里空荡荡,还很安静,只有许奚一人留在房中,面露担忧。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信,又看向我:「昭昭,你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随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夜已经深了,我躺在床上,屋内亮着灯。
许奚守在我床头。
没过多久,福珠端着碗进了屋:「公主,要喝粥吗?」
我听到公主二字,浑身一僵,许奚立刻察觉到我的变化,转头让福珠把粥递来,人先出去。
「喝点粥吧。」他将粥吹凉,喂至我嘴边。
「将军看信了吗?」我双手抓住被子,垂头低声问。
他示意我张嘴,待我咽下后,才缓缓道:「不曾。」
我默了片刻,忽然抬头看他:「她的尸身在何处?」
先皇遗体自是有专人收敛,将来也会葬在皇陵。可娘如今是废后,便很难有什么好下场。
他回道:「臣派人放了把火,用具烧焦的死囚尸体李代桃僵换出了夫人。」他语气平静沉稳,丝毫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我震惊地看着他:「死囚尸体可瞒得过别人?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瞒不过。」许奚坦然无比,一副为新皇分忧的模样,「新皇是聪明人,臣连台阶都给他备好了,他自然知道睁只眼闭只眼,认下那具尸体。」
我哑口无言。
他为我做得已经太多,多到我承受不起。
许奚问起别的「昭昭想将夫人葬在何处?」
「将军可知当初江家之人有无墓地?」想了想,我又问道。
「当初江家人获罪死亡,众人唯恐避之不及,最后是我父亲出面替江家几人收的尸,葬在了南郊一处山头上。」他回道。
「将军若是没看过信,又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个江家?」
许奚手上动作一顿,随即自嘲一笑:「被发现了啊。」
「信呢?」我哑声问道。
「看过之后就烧了。」许奚答。
我攥住被角,眼睛有些酸涩发胀。
「将军既然看过信了,想来也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宝贝,只是自肮脏恶臭里生出的一个怪物而已。」
「抱歉。」许奚沉默下来,后自怀中掏出一方素色帕子,替我擦掉脸上的眼泪,动作很轻。
「我生来就是个错误。」我突然想到娘亲。
每次我在她面前说父皇如何如何好的时候,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不是。」许奚停下擦拭的手,将我揽入怀中,肯定道,「你不是怪物,也不是错误,是臣心中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存在。」
「你对臣来说,是天上的太阳。」
我看向他。
「永远都是。」他语气坚定。
我低头不语,只是心中怆然。
许奚安静片刻,低声问我:「昭昭想将娘亲葬在哪里?」
「她喜欢江家,我想把她同江家的人葬在一起。」
「希望江家人不要介意她生过一个我。」
许奚肯定道:「不会的。他们若泉下有知,定会体谅夫人。」
很快,逝者入土为安。
做完这一切,我命福珠收拾行李,二人一起去向许奚辞别。
「将军此番大恩,容安必铭记于心。」我躬身道谢,接着起身,「如今本宫身份尴尬,再留在将军府恐给将军带来无尽麻烦。所以决定带着福珠先回公主府。」
「公主将臣吃干抹净就要走,好没良心。」许奚开口,语气辨不出喜怒,「臣为了公主,心力交瘁这许多时日,甚至不惜顶撞新皇,结果公主转头就要弃臣于不顾。」
说罢,许奚直直看向我,一双深茶色的瞳里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身体一僵,不敢看他,兀自狠下心肠:「将军不必拿这些话来哄本宫。新皇与本宫积怨已久,本宫若一直留在你身边,待新皇忙完登基事宜反应过来才会真的牵怒于你。」
趁现在撇清关系,还不算太迟。
许奚并不领情:「公主未免太小瞧臣。只要臣活着一日,便不会有人敢动公主分毫。」
「将军何至于此?」我实在不解。
往常我受宠时,他对我好还情有可原。如今风光已然不再,他哪里需要做到这个份上?
「公主果真不记得了么?」
「记得什么?」
他凝视我许久方才开口:「罢了。总归公主当时年纪尚小,不记得是应当的。」
我不再追问,皱眉劝道:「将军实在没有必要蹚本宫这趟浑水。」
许奚闻言眉眼俱弯,牵起我的手轻轻往手背上落下一吻,语气虔诚而真挚:「公主总是设身处地替别人考虑,臣不一样。臣当不了公主这样的善人,只知道喜欢什么就要自己争取,不管是明抢还是暗夺。为了留住公主,臣不介意做任何事情。」
「臣将您留下,完完全全是出于私心。」
「而且,公主,你想到应对新皇的法子了么?」许奚认真问,「倘若他借故为难于你或者刁难福珠等人,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
如今荀焱翻身做了皇帝,我却空有公主之名,既失宠爱也无实权。可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凭我之力,能护住身边这些人吗?
显然不能。
许奚见我沉默,便知我暂时无计可施,劝道:「公主何不再等等,等想到法子再说。总归陛下一时半会儿还不敢把臣如何。」
我望向福珠,心中有些动摇。
许奚继续道:「公主若心里有愧,不如帮臣打理一下将军府。周管家如今年纪大了,打理起来实在太过辛苦。」
…………
我留了下来。
此后一连数日,京中再无大事发生,只有暗流涌动。
皇权更替,普通百姓察觉不到变化,朝堂之上却是风云诡谲。
新帝要忙着收拢老臣,培养忠于自己的新臣,还要与如许奚一般的权臣斗智斗勇,实在分身乏术,完全顾不上我。
我却莫名有些烦躁。
幸好秋意渐显,夜间的风已经有些凉了,似能抚平人心中的躁动不安。
许奚日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只是一日比一日憔悴疲惫,每到深夜才会带着丝丝凉意回府。
我睡得迷迷糊糊,感受到身旁有人躺下,翻身呢喃:「回来了?」
许奚轻嗯一声,往床边侧了侧身子,低声道:「臣身上凉,待暖和一些再抱公主。」
「无妨。」我睁不开眼,只睡意朦胧地伸手搭在许奚腰上,咕哝道,「将军近来愈发瘦了,骨头摸着硌手。」
许奚轻笑:「臣会多吃一些。公主睡吧。」
说罢,大手一伸,将我抱至怀中,低头在我额头印上一吻。
再醒来时,床榻又空了一半。
他同往常一样早早离府,只余下我独自睡到日头高悬。
用完早膳后,我还是坐在鱼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朝里扔着鱼食,引得一群鱼儿争先恐后聚在一起,荡出圈圈涟漪。
哎。我看向池中鱼,不免长叹一声。
难道真的只能靠许奚么?闺中靠父母,出嫁靠夫君?
也太没出息了些。
「公主为何叹气?」福珠低声询问。
「本宫旧时所有身份待遇皆因父母而有,如今无父无母依旧不被人践踏则是因为将军一心相护。虽不知何故,但他这些日子实实在在对本宫不错。可今时今日他待本宫好,往后呢?往后他若喜欢别人,本宫便什么也不是。这世间,女子不能为官,即便本宫身为公主,手上亦无半分实权,不过有些珠宝首饰金银铜钱,要来何用?」我抱膝坐在池边,垂着脑袋闷闷不乐。
福珠不解,疑惑开口:「公主,奴婢不明白。珠宝首饰金银铜钱为何就无用?普通人家汲汲营营,穷尽一生图的便是这些啊。」
「不甘心呐。福珠,本宫不甘心。」我注视着水中游来游去的一尾红鱼,「娘亲一生诸多不得已,皆因她无权无势。本宫又好到哪里去了?」
「历朝历代,千百年来,男人把漂亮女人当玩物,当战利品,当名贵字画妥善收藏,必要时还可以拿出来炫耀,有多少人发自内心平等对待过?」我沉声开口。
我作为子女,原不该论父母不是,何况先皇真真切切待我极好。他待我好,我便得认他对我的好。
可他害了江家一家无辜,又束缚娘亲一生。他对娘亲又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虚荣?
「公主……」福珠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本宫空有这副美貌,若将军厌弃,当如何?新皇同本宫相看两厌,届时一有机会,定不会善罢甘休。」
此局何解?
此局无解。
「公主何必忧心将来之事?恕奴婢斗胆直言,倒不如贪欢一晌,专注眼前。」福珠壮着胆子开口,「在奴婢看来,将军是真心实意爱护公主,公主为何要因为尚未发生之事而愁苦当下呢?」
「这只是其一。」我闻言微笑,歪着身子靠向福珠,「另一方面是不想将军辛苦。」
「将军如今为了本宫,已然对新皇诸多违逆。他身为臣子,也会有许多不便之处。权臣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多少双眼睛盯着,被人忌惮,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福珠挠头。
「公主不必自责忧心,即便没有公主,臣也是做定了这权臣的。」
我闻声转头,看到是许奚:「将军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许奚行至我身前,伸手将我拉起站稳,又拂了拂我身上的凉气,方才回道:「陛下放了臣的假,便直接回来了。」
「好端端的,怎么放你的假?」我疑惑道。
许奚似笑非笑:「陛下道臣劳苦功高,赏无可赏,赐了臣两个舞姬,为此放了臣三天假,让臣好好享受。」
我脸上的笑容立时褪得干干净净:「将军收下了?」
「皇命不可违。」许奚眼眸低垂,似不经意问,「公主会吃醋吗?」
我掐着手心,抑住胸腔中翻滚情绪,问:「人在何处?」
许奚伸手指向远处假山,道:「喏,在那里。」
我抬眼望去,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只约莫能看出身姿曼妙。
「将军喜欢这种类型?」
「那二人容貌自是远不及公主,胜在身材窈窕罢了。」许奚回道。
「恭喜将军。」我垂眸道喜。
「公主不生气?」
「不生气。」
…………
怎么可能不生气。
「男人都是大骗子。」福珠愤愤说着,「奴婢上午真不该帮将军说话。」
说完,又觉惶惶不安:「他们这样,公主该怎么办呢?」
「等等看吧。」我坐在桌前,安静看着眼前的账册。
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很用心跟在周管家身边熟悉府中事务。
我原以为,自己能当好这将军夫人的。
「等什么?」福珠问。
「等着看他会不会真的收了那二人。」我开口。
福珠沉默了。
直至夜色渐浓。
许奚没有回房。
福珠低头禀道:「公主,将军召了那二人去偏房。」
「呵。」我轻笑,「夜御二女,将军好兴致。」
福珠上前一步,担忧望向我:「公主如果难过,想哭就哭出来吧。」
「哭?本宫为何要哭?」我直直起身,讥笑道,「本宫作为公主,受将军的气也就罢了,还要受两个姬妾的气?天大的笑话。」
「那公主……」
「福珠,如今局势下,没有将军庇佑,你跟着我,可能会吃很多苦。」我目不转睛注视着福珠。
福珠慌忙跪下,仰头道:「公主,奴婢自六岁起就服侍公主,公主宅心仁厚,向来不曾让奴婢受过什么委屈。跟在公主身边,奴婢心甘情愿,也不怕吃苦。」
「既如此,跟我回公主府吧。」
「现在就走吗?」
「现在就走。」
…………
说来奇怪,往日守卫森严的将军府似乎因为今晚将军有喜事而懈怠了不少。
我和福珠二人趁着夜色竟毫无阻拦地就离开了。
许是路上吹了些冷风,没走多远,人渐渐清醒。
我停下脚步。
「公主怎么了?」福珠疑惑。
「不对劲。」我回头看向将军府的方向,「不应该。」
福珠忙问:「什么不应该?」
「许奚御下极严,整个将军府全是军营里退下来的伤兵老兵,府里上上下下被他治理得如铁桶一般。之前周管家会因为我不收账册担心被军法处置,马车夫也要获得许奚首肯才敢带我们去宫中。无论如何,我们不应该这么轻松就能出来。」我蹙起眉头,越想越觉得蹊跷。
「公主的意思是,将军是故意为之?」福珠试探开口。
我未回复,伫立思索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回将军府。」
「啊?」福珠反应不过来,「不去公主府了么?」
我摇头:「许奚恐怕是故意想把我气走。」
「为什么?」福珠百思不得其解,「将军是想做什么啊?」
我不知道。
但将军府如此反常,就表示他一定有事瞒着我。我不由想起母后,母后当初不也是这样,事事都瞒着我做吗?
思及此,我加快脚步。
果然,回到将军府时,侍卫正勤勤恳恳守着门。
他们恐怕没有料到以我的脾气受了委屈还会连夜返回,因此表情都有些吃惊。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一人火速进府禀告,留下另一人独自面对我。
留下的那人结结巴巴喊着公主,我一看,更觉府中有事。
「你敢拦本宫?」我摆出公主威严,厉声开口。
侍卫闻言面色一凛,抱拳告罪:「不敢。」
「那就让开。」我不再废话,径直往里闯。
侍卫猛一跺脚,伸手阻拦:「公主恕罪,将军有令……」
见此情景,我心中越发不安,余光瞥见侍卫佩刀时才眼前一亮,趁他不注意拔刀出鞘横在自己颈前,威胁道:「放本宫进去。」
侍卫后知后觉摸摸自己空了的刀鞘,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慢吞吞往一旁挪动侧身,嘴里念着:「公主别冲动。」
「公主千万别冲动。」
「让开!」我怒目瞪他,随后闪身往里跑,径直跑向亮灯的偏房。
却远远看见偏房外的院落中整整齐齐站着两排侍卫,神色肃穆,安静异常,而且没有点灯。
有古怪。
我下意识放轻动作,朝偏房望去。
屋里亮着,门却关着,看不见里面,只断断续续传出来对话声音。
周管家听到动静,转过头看见是我,满脸错愕地小声开口:「公主怎么回来了?」
我抓住他话中漏洞:「你知道我出去过?」
周管家神色未变:「刚刚守门的侍卫来报,说在府门处看到公主。」
他音量依旧很低,我不由狐疑,刚想问,又见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将军到底是想做什么呀?」一道娇俏灵动的声音恰好响起,「难不成想同时与我姐妹二人欢好?」
声音是从屋内传出,在安静的环境里,即便隔着门也清晰可闻。
我心里一紧。
感觉过了好久,又似乎只有一瞬,许奚的声音响起:「一起吧,一个一个的,太麻烦了。」他声音很轻,还带着笑意。
我胸中怒火腾起,又恼自己为何自作多情,还千方百计替许奚开脱,怕他出事。
「将军玩得这么野吗?」另一道成熟些的声音响起,光听声音就能听出来是个极有风韵的女子。
我不想再听下去,转身打算离开,周管家却拦住我。
「公主如果想知道真相,务必留到最后。」
没等我拒绝,屋内突然一声女子尖叫响起,随后传来金属落地的震动声音。
与此同时,院中原本安静站立着的侍卫蜂拥而上,周管家更是一马当先,猛地踢开房门,毫无平时老态龙钟的模样。
那道成熟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蕴着愤怒之意:「将军这是何意?」
「陛下赠本将美人,本将感激不尽。可惜美人是杀手,重伤了本将。」许奚声音平静,「本将自卫反击,失手杀死两名刺客。」
黄衣高挑女子瞪大双眼:「将军好狠的心。」正是声音成熟的那人。
许奚不以为然,侧身越过二人,往房外走:「杀了。」
我在暗处听到这话,浑身一震。
以往许奚出现在我面前时,脸上总是挂着或深或浅的笑意。我一直以为京中传闻他做事狠厉是以讹传讹。
直到如今亲眼所见。
我从未见过他这一面。
他一声令下,侍卫提刀上前,两名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快速夺下两柄刀,左闪右躲,与众侍卫缠斗起来。
铿锵的刀剑碰撞声顿起,那二人仍在不停咒骂。
许奚嗤一声转头:「还真是杀手?」
稍矮些的绿衣女子骂道:「你自己发疯刺自己,少栽赃到姑奶奶头上!」她话音刚落,随即挨了侍卫一刀,吃痛惨叫几声,再也不敢说话分神。
我这才注意到许奚胸前不停有血渗出。
他没再回头看,一边走,一边脱下外衫,扔给周管家:「烧了。」
周管家追了出来,愁苦道:「就算不想要姬妾,将军也不必拿自己身体设局…… 老奴去请府医过来吧。」
「不用麻烦府医,简单处理一下就好。」许奚冷笑,「你派人拿将军府的令牌去宫门口守着,明早宫门一开便去向陛下请太医。」
「将军是想……」
「一劳永逸。」许奚道,「有一就有二,这次让陛下顺心,他便会有后招跟来。如今本将因为他赐的姬妾受了重伤,还闹得沸沸扬扬,他不想落人口实,便不好意思再轻易往本将身边胡乱塞人。」
周管家无奈道:「将军为公主牺牲太多了。可惜公主已经离府,对此毫不知情。」
许奚闻言眸子暗了下来:「她走是应当的。她若不走,这出戏便不真。」
「只是将军这伤……」
「无妨。」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自暗中现出身形。
「公主。」许奚怔愣瞬息,随即大步向我走来,「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