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前夕,我退婚了。
我的青梅竹马未婚夫,才华卓越,风姿清雅,是全京城少女做梦都想嫁的少年郎。
他哪儿哪儿都好,只一点不好。
他与我母后情投意合,还被人发现了。
于是我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多可笑啊。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在此之前,京中人人都羡慕我。他们说容安公主受尽帝后宠爱,是整个荀国最宝贝的小公主。
这话原也没错。
我一出生就有自己的府邸和封号,父皇赐我容安二字,意在让我永远快乐不识愁滋味。
他未缠绵病榻时,对我极好,将我捧在心尖尖上宠,逢年过节给我的赏赐永远是独一份,其他皇子公主都只能眼巴巴看着。
母后更不用说,夏日怕我热,冬天怕我冷,连父皇送给她的礼物她都会命人直接搬去属于我的那个库房。
她总说我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连夫婿也给我选了京城最出挑的竹君子宗晋。
结果如今父皇病了不过两个月,她就背着我,跟我的未婚夫搅在了一起。
他们大概以为自己行事天衣无缝,却不知道一切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并且将其记录下来,还写成了一封匿名信送到了我枕边。
半个月前,我发现床头的信。
信上明言我的未婚夫宗晋和我的母后有私情,甚至将几月几日几时相会于何处都写得清清楚楚。
我原本对此嗤之以鼻,只在次日请安时随口把这事儿当一个恶劣的玩笑分享给母后听。
「母后您瞧,也不知道是谁居心叵测,跑来儿臣跟前造您的谣。」我懒洋洋地歪在母后怀中嘟囔,「依儿臣看呀,多半又是后宫里那些妃嫔见父皇如今病着不理事,跑出来整幺蛾子。」
那群人不受宠,便千方百计在暗地里使些上不得台面的脏手段针对我们母女,不愿让我们过得太顺心。
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以往我都懒得计较,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毕竟他们的生活已经够苦,不需要我再去踩一脚。
只偶尔吐槽这群傻子,连父皇对谁好又不由我说了算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只是我不放在心上,他们反倒变本加厉,如今竟然还把宗晋牵扯进来污蔑母后,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群跳梁小丑罢了。」我嗤一声,把玩起母后系在腰间的玉坠,心中满是不以为然。
母后如往常一般抚过我的头发,轻声道:「是真的。」语气再温柔不过。
我疑心自己听错,下意识松开玉坠,从母后怀中坐起:「母后您说什么?」
什么是真的?
母后避开了我的视线。
「宗晋此人心性不定,易受诱惑,不适合你。」她语气很平静。
「不适合儿臣?」我直勾勾盯着她,「母后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
她沉默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日头已经高升,阳光斜斜探进来,正好照在她脸上,给这个仍然貌美的妇人镀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金光。
若在往常,我定会由衷地夸上一句母后好美。
可现在。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向疼爱我的母后,看了很长时间,没有等到想要的解释,身体终于控制不住,开始剧烈颤抖。
「是亲自出马,勾引自己女婿得出的结论吗?」我喃喃低语。
她眸中掠过不忍,伸手欲像往常一般安抚我,这一次却落了空。
我不停摇头,直直往后退,避开了她的触碰。
「为什么?母后,为什么?」
母后收回手,她面上那丝不忍已经敛去无踪:「容安应该嫁给世上最优秀的男子。宗晋不配。」
「全京城还有谁比宗晋更优秀?」我心中无法接受,「论才情论家世论相貌,还有谁比得上他?」
「母后之前亦是这样认为,可时日渐久,才发现宗晋此人不适合你。索性发现得早……」她看着我,耐心解释。
「不适合?」我猛地站起身打断她,「您现在跟儿臣说不适合?」
「儿臣十五岁同他定亲时您不说,十六岁他来向儿臣下聘时您不说。」
「您曾经有那么多时间和机会可以告诉儿臣,偏偏拖到如今婚期临近,丑事被儿臣发现才来讲。」
「儿臣算什么?」我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她,「在您心里,儿臣就这般不值得心疼吗?」
她的脸在光里半明半暗,几次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一字未吐。
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吗?
「您若是想要宗晋,大可以直接告诉儿臣,天下男人这般多,儿臣还会跟您争不成?为何偏要背着人行事?就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
我越说越气,音量蓦然提高:「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您有魅力,他们只知皇后容颜艳绝天下,不闻我容安姓甚名谁!」
「只要您想,哪个男人逃得出您的手掌心?当初夫君死了再嫁给父皇也没妨碍你成为整个后宫最受宠的女人……」
她始终安静,直到这时才仿佛被戳到痛处,脸上维持许久的端庄表情瞬间崩塌。
啪地一声脆响,声音戛然而止。
我怔怔地捂着脸,难以置信。
小的时候我摔一跤她都会担忧许久,如今竟然为了一个男人打我。
我忽地笑出声,同时有泪夺眶而出。
「儿臣觉得恶心。」我摔门离开。
守在门外的慧姑姑焦急地连唤我几声,见我执意离开,终是叹了口气任我走了。
我闷头往前走,不停地走,走了很久才终于离开皇宫,来到了朱雀大街附近的一条小巷里。
老人们说,这里有全京城最烈的酒,喝了可以忘百忧解千愁。
一踏进酒馆,就有数道灼热视线落在我身上。我明白,是因为我长得好看的缘故。
世人都说母后是天下第一美人,这话一点也不夸张。我完美遗传到了母后的相貌,因此她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我便自封为天下第二。
掌柜眼中也有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却很快恢复常态,热情又不失礼貌地开口:「这位小姐可是来寻家人?」
「喝酒。」我不欲同他多言。
掌柜略迟疑道:「本店没有果酒。」
我有些烦躁:「要最烈的。」
「烈酒伤身。」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我下意识转头看去,发现是荀国出了名的大魔头许奚。
一个靠名字就能止夜间小儿啼哭的狠角色。
世人怕他,并不是因为他相貌丑陋,相反,他的长相颇为斯文,甚至有些秀气。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格外温和无害之人,十二岁投军,从普通军卒做起,靠累积军功,一步步升到都尉。其后又在广阳十八年爆发的那场荀启大战中连番设计逼退启国来犯大军,最终以启国拱手让出五座城池投诚为结束。
那一年,许奚因此滔天功劳被封为赤鹿将军。
那时候他才十九岁,一跃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风头一度压过宗晋。
可惜后来又传出他战后大批杀俘的流言,世人便对他惧怕多于敬佩。
同时暗地里有人议论,说许奚如此残暴,皆因其是奴生子,幼时在将军府内不受宠导致的心理扭曲。
众说纷纭,到最后,真相如何早已无人在意。
他慢慢走到我身边,我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男子,是俞太保家中那个最爱胡闹的小孙子俞期。
传闻俞期十六岁那年瞒着家里人偷偷溜去军中,说要闯出一番新天地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结果差点死在战场上,全靠许奚拼死相助才捡回一条命。
此后这二人便形影不离。
见二人已经走近,我率先开口:「二位将军好兴致。」
「公主似乎心情不好?」许奚在我跟前站定,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直直盯着我。
跟那些臭男人一个德性。
「不劳将军挂心。」我说完,转身面向掌柜,「来一壶你们店的招牌酒。」
掌柜犹豫着没有即刻答应,许奚在旁轻笑出声:「心情不好的话,只喝酒未免太没意思。」
我瞪他:「要你管?」
他笑道:「像公主这么好看的人,若是喝了酒耍酒疯的丑态被人瞧见,恐怕会瞬间传遍全京城吧?」
他说烈酒伤身时我尚不觉得有什么,可一听到喝酒变丑,我就有些踟蹰。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我扬起脸问他。
「市井之中,有趣的事物很多。」许奚微笑,「公主若是感兴趣,臣可以带公主去寻。」
万万没有想到,他口中所说的有趣东西是糖葫芦。
我嘴角微抽,连俞期也在扶额。
「将军若是不解有趣何意,不必强求。」我硬邦邦开口。
当我是三岁小孩吗?又不是没有见过这玩意儿。而且宫中御厨做的糖葫芦可比民间做得好吃多了,果子都是捡着又大又圆的用。
见我不要,许奚倒是沉得住气,表情一点没变,只是将糖葫芦随手递给俞期。
俞期愣愣伸手接过,又看了我一眼,方才张嘴咬住其中一颗,用力一扯,再嘎嘣嚼了几下,一颗裹着糖衣的山楂便进了他肚子。
他吐出核,随手抹掉唇角沾的糖,笑嘻嘻道:「挺甜的。」
要不是眼尖看见他眉头皱过,我差点信了他的鬼话。
许奚轻咳一声,忽然道:「子期,我记得营中还有些事未处理。」
「啊,对。」俞期反应很快,「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他转向我:「公主,我就先……」
「本宫跟你一起。」我打断他,「军营本宫还从未去过。」
许奚提醒:「军营重地,外人不能随意进出。」
俞期连忙点头附和。
「本宫也不行?」
许奚摇头坚持:「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怒道,「你成心来气本宫的吧?」
许奚丝毫不恼,依旧温和笑着:「所以公主为何生气?」
我懒得理他,一把将他推开就要走。别人怕他,我可不怕,谅他不敢把我如何。
他也不拦,只在身后带着笑意开口:「公主,有气就要发泄出来。谁惹你生气,你就应该去找谁,解决生气的源头,如此方能一劳永逸。」
我怀疑地转头看他:「你知道什么?」
「臣什么也不知道。」许奚微敛眸,「只是教给公主这个法子,公主若是觉得有理,可以试上一试。」
解决生气的源头么?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
想了想,我转身向公主府去。
一回到府中,便唤来正在督促众人筹备大婚的福珠,命她开库带上宗家之前送来的所有聘礼,前往太师府退婚。
「退婚?」福珠满是疑惑不解,「公主……」
「嗯。」我冷声吩咐,「不必瞒着人。」
「可是……」福珠还欲再问。
我不耐地摆了摆手,福珠只得领命退下,照着单子清点聘礼去了。
因着是迎娶最受宠的我,怠慢不得,宗府之前送过来的聘礼规格极高,数量极多。
如今原样送回,路上吸引了浩浩荡荡一群百姓缀在队伍后面看热闹。
到了宗府之后,我懒得下马车,便让福珠出面交涉。
宗太师听到通报赶到门口,看到眼前场景,便欲邀福珠进府详谈,被福珠拒绝。
「事关重大,还是有人见证为好。」福珠开口。
宗太师面色微沉:「公主此举何意?」
福珠朗声道:「奴婢此行,是奉公主之命前来退掉公主与贵府宗晋公子二人的婚约。」
说着,她手一扬,指向身后的聘礼箱子,接着开口:「一应聘礼全在此处。宗大人可以派人清点,然后请将婚书拿出来,我们当场销毁,婚约作废。」
「可是晋儿做了什么事情惹公主不开心?」宗太师额头隐有青筋暴起,语气却依旧忍耐。
大概是看到了我在马车里的缘故,不好发作。
福珠没有被宗太师的难看表情吓到,仍旧不卑不亢:「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其中详情一概不知,还请大人见谅。不过公主有话,大人若是有什么不解之处,可以去问问宗晋公子。」
正在这时,宗晋也收到消息从府内急急跑了出来,还未站稳,便开口问:「公主呢?」
我哗地将车帘放下。以前觉得他风度翩翩,为人也还不错,如今再看只剩恶心。
「公主不想见您。」福珠回。
虽然我不曾明说,但她跟随我多年,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大体能猜出我的一些想法。
福珠催促:「宗大人,公主希望尽快解决,不要拖延。」
宗太师加重语气道:「婚事是由陛下亲自定下,如今陛下身体抱恙,如何由得公主随意退婚?依我看,应当等陛下醒来再做定夺。」
宗晋开口阻止:「爹,退了吧。」
宗太师没有说话。
宗晋继续劝道:「公主既然想退,必然有她的理由。」
啧,原来他也急着退婚,难不成当真这么喜欢母后?
又僵持了一会儿,宗太师总算妥协,命人将婚约拿了出来,就地焚毁。
我闭眼在马车内假寐,等福珠处理完后续回来。
咚咚咚,有人轻轻敲了三下车厢壁,我睁开眼。
陈永进的声音自外传来:「容安,我隔老远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听人说你退婚了,真的假的?」
我不耐烦地掀开车帘,果然看见陈永进一张幸灾乐祸的脸。
他是陈国公家的世子,从小跟我玩到大,说话永远不中听,唯一优点就是一张脸长得还行。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我翻了个白眼。
他闻言凑得更近,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道:「宗晋那小子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着这边,你俩到底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下,宗晋就已经出现在我眼前,站在了他旁边。
陈永进吓得猛一跳开:「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
宗晋只看着我:「公主。」喊完便停住了,看向陈永进。
陈永进嘿嘿一笑:「想让我走?我就不走。」
宗晋又转向我,眉目间蕴着无奈:「可否请公主到僻静处谈话?」
我挑眉:「本宫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话不能当着陈世子的面说?」
宗晋表情有明显的错愕,似是没料到我对他的态度会急转直下,怔愣片刻后道:「有些事情确实不便让世子听到,对大家都不好。」
「什么事情?是五月十五晌午的事情,还是五月十九寅时的事情?」我直直看着他,等他回答。
他脸上血色霎时褪去,神色极不自然。这两个日子,都是信上所写他与我母后私会的日子。
「原来真的是真的啊。」我忽地笑了,「但愿宗公子有机会再觅良缘。」
「那公主你呢?」宗晋突然开口。
「本宫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你操心?」我低头摆弄起自己的指甲,斜睨他一眼,「就算是给陈永进做妾,也不会想着再嫁给你。」
陈永进立刻瞠目结舌看着我,连连摆手:「容安你有没有良心?哪有这么坑朋友的?」
我嫌弃看他:「还委屈你了?」
他苦着脸:「好容安,放过我吧。我们陈家如今落魄了,可不敢跟人抢姻缘。」
「你还怕宗家报复你不成?」我好笑道。知道他怂,却没想到他能这么怂。
他抓了抓自己头发,为难地看向我:「容安,你不懂。」
「确实。」许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公主金枝玉叶,做妾不太合适,至少应该敲锣打鼓用八抬大轿娶回家,当人人艳羡的将军夫人。」
好一个人人艳羡的将军夫人。
「许将军这是毛遂自荐?」我好奇地看向他。
许奚略显矜持地点头:「臣今年二十二,正值年轻力壮之际,相貌也不丑,最重要的是,不怕宗太师。」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永进一眼。
陈永进缩了缩脖子,没有吭声。
我顺着他的思路一想,竟然觉得有些道理。
京中年轻一代里,成就能赶得上许奚的几乎没有。比他厉害的,年纪又都比他大上很多,别说夫人,孩子可能都跟我差不多岁数了。
可是。
「本宫怎么记得将军不喜女色?」大家私下都议论他跟俞期关系不一般。
「公主须知传言最不可信。」许奚面色不变,「臣身体很好,女色也是近的,只是眼光较之常人更高一点。」
我勾起嘴角:「将军为国立下赫赫战功,挑剔一些也是应当。」
「看来公主愿意。」他立刻心领神会。
「试一试也无妨。」我答得不假思索,随即放下车帘,「后日傍晚,本宫带着嫁妆到将军府,将军记得提前亲自出门来迎。」
福珠惊呼:「公主!」
我坐直身体,淡淡道:「进来,回公主府。」
两日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跟许奚约定好的日子。
因为之前一直在筹备与宗府的婚事,一应事物都很齐全,故不显仓促。
唯独福珠仍旧愁眉不展:「公主真就打算这样把自己随便嫁出去吗?」
我不解:「随便?哪里随便?」
「京中人人都说赤鹿将军许奚性情残暴。」福珠担忧道,「而且陛下如今尚在昏迷当中,婚事也没有获得皇后娘娘首肯,公主此举,有失妥当吧?」
她不提母后还好,一提我便满肚子气,只板着脸道:「父皇向来疼本宫,只要本宫开心,他肯定同意。至于母后,只要本宫不嫁宗晋,她应该都没什么意见。」
「至于妥当不妥当的,满京城谁敢当着本宫的面说容安公主行事不妥?」
福珠提醒道:「当面不敢说,背后则不一定。」
「管他们在背后嚼什么舌根,谁在意谁是傻子。」我起身,示意她替我宽衣,「听不到的事情,大可以当没有发生。」
福珠叹口气,知我心意已决,不再劝我。
接着,她又唤了另外几名宫女进来,合力替我梳妆换衣。房中数人来来往往,过了至少两个时辰,才总算把所有流程搞定。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顷刻间有些恍惚,沉默许久才问福珠:「母后来了吗?」
「不曾。」福珠垂首回禀。
…………
母后始终不曾露面,许奚倒是来了。
退婚之后立刻再嫁本就惹人非议,我原本不打算大肆操办,因此一开始就没给许奚留足够的准备时间。
可他仓促之间竟也弄得像模像样,喜帖发了,将军府布置好了,宾客竟也来了不少。
一应流程走得极为顺畅。
直到坐在喜床上,我还有些恍惚。
「将军很是用心。」福珠语气明显松快了不少。
我端坐着,不置可否。
「只是有一件事奴婢不明白。」福珠低声道,「将军为何不让公主府的其他宫女进府呢?奴婢刚刚一路上仔细瞧了,连负责接待客人端茶送水的都是些糙汉,一个个身板立得笔直,很像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兵。」
我因隔着红盖头,并未看到这些,故只疑惑道:「没有丫鬟么?」
「一个也没有,至少奴婢没有看到。」福珠又有些担忧,「将军厌女名声在外,也许并非空穴来风。」
「多想无益,到时候再看吧。」想了想,我决定暂时不想这些,「如果他真有问题,大不了我们再回公主府。」
福珠应喏。
门恰好被人从外面推开。
「将军。」福珠率先请安。
「你先出去吧。」许奚淡淡道。这话是对福珠说的。
福珠依言退了出去,随后关门声响起。
我静静注视着眼前的红盖头,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公主怕是没有机会再回公主府了。」许奚走近挑开盖头,笑着开口。
「什么意思?」我下意识接口。
他将红盖头放在一旁,顺势坐下:「因为臣一定不会让公主离开。」
喜烛缓缓烧着,我被他目不转睛盯着看,突然觉得耳朵滚烫,整个人像是跟着烛火一起烧了起来,只好呆呆地跟着他动作,任由他将酒杯塞进我指尖握住。
「公主开心吗?」他问过我,又似乎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顾自接着道,「臣很开心。」
我有些莫名的慌张,不知该回什么。
「将军……」我小心地挪开一些距离。
他看了看我,没再贴近,只是坐在原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公主之前为何想要嫁给陈世子?」
「因为他当时在本宫面前啊。」我茫然地看着许奚,「一时也想不起来别的人,看到陈永进,顺口就说了。可惜他胆子太小,不敢得罪宗太师。」
「原来如此。臣那时还以为公主心悦于他。」许奚浅浅笑着。
又道:「或许他不敢得罪的人不是宗太师。」
「不是吗?」我好奇问道。
「谁知道呢。」他笑得眼睛微眯,「那公主为何又愿意嫁给臣?」
「如你所言,你年轻,身份与本宫匹配,能力很强,长得也不倒人胃口,还未娶妻。」我认真看着他,「本宫仔细想过,你应该就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反正以我的身份,嫁给谁都不会过得太差。
许奚不知道被哪句话触动,脸上忽地荡开一圈笑:「好教公主知道,臣确实是最好的。」
「至少比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陈世子强。」他目光灼灼盯着我。
我怀疑地看向体型单薄的他,正要接话,他却手一挥灭掉了火烛,室内顿时一片漆黑。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公主,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低声笑着,「如公主所言,臣能力的确很强,各方面都很强。」
我羞意更浓,幸好全被夜色掩盖。
窗外明月高悬,洒下星星点点。屋内再无谈话,只余衣裳窸窣声。
…………
几次事毕,外面恰好传来一慢两快打更声——「咚!咚!咚!」
「三更了啊。」许奚伸手松开抱我的手,扯过一件衣服披上,翻身下床去点灯,顺便吩咐外面守着的人送热水进来。
我翻身朝里躺着,被子裹得死紧,一时缓不过神。
不一会儿,热水放好,许奚打算抱我过去。
我往里退了些,闷声开口:「不劳将军,本宫自己可以。」
「公主可以唤臣夫君。」
夫…… 君?
我看他一眼,随即慌乱地移开视线,却是唤不出来。
他低笑道:「臣初尝人事,食髓知味,一时控制不住,公主此刻想必是没什么力气自行清洗的。」
我被说得愣住,更想把他赶出去,强自镇定道:「那让福珠进来。」
「原来公主脸皮这般薄。」许奚调侃了一句,随后没再勉强,自行整理好衣衫出了门去叫人。
福珠进门,掀开床帘,看到床上一片凌乱,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开口:「公…… 公主。」
看起来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紧张一些。
我瞪她一眼,她却看得呆住,小声道:「公主好美啊。」
我只好吩咐:「扶本宫去浴桶那边,本宫要沐浴。」
「哦哦。」福珠一激灵,连忙道是。
只是到了浴桶中,福珠用毛巾替我擦拭身体时又讷讷低语:「将军这也太不知轻重了些。」
我又羞又恼,一猛子沉下了水想要静静。
吓得福珠惊呼一声:「公主!」
门立时被推开,许奚快步走近,急问道:「公主怎么了?」原来这人并未走远。
我连忙从水里冒出头,先埋怨看了一眼福珠:「大惊小怪做什么?」
说完才看向许奚:「无事,将军出去吧。」
福珠讪笑,歉意看向许奚。
许奚无奈转身出去,顺手重新关好门。
「公主可是决定要在将军府住下了?」福珠小声询问。
「暂时也无处可去,便先住着吧。公主府原是修建好打算成亲后居住的,如今看着烦心。」我有些不舒服,「也不想见母后。」
福珠小心翼翼道:「奴婢还是不明白,公主为何舍了宗公子……」
「不准提他。」我微恼。
「好好,不提。」福珠顺着我,却道,「可赤鹿将军容貌只是清秀,公主为何要委身于他?」
「本宫若在意容颜,每日揽镜自照即可,何需去看旁人?再说了,夫婿好不好看有什么打紧,总归好看不过本宫去。」我实事求是道。
福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来也是认可。
翌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床榻早已空了。
我随心所欲惯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擅自作主把自己嫁到将军府也没有产生什么心理负担。
只是…… 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安静坐在梳妆镜前,自镜中看到福珠习惯性想给我梳垂鬟分肖髻,抬手制止:「今日起,改梳抛家髻吧。」
福珠顿了一瞬,应声拆了发束重新梳发。
「有看到将军吗?」我随口问道。
「将军一大早便出了府,听说是去城外军营巡查。」福珠回道。
我皱眉:「什么时候回来?」
新婚次日就去巡营?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奴婢不知。」福珠想了想,又补充道,「据周管家说,将军每次巡营,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周管家?」
「对,将军府的管家。早晨将军出门前特意带奴婢和周管家见过一面,嘱咐奴婢有什么事直接找周管家安排就好。」
「等用过膳,叫他来见本宫。」我吩咐。
福珠低头应了。
我原是打算要几个丫鬟,毕竟身边只福珠一人,到底不太方便。
周管家却是抱着数本账簿和几串钥匙来的。
我懒得看桌上那堆东西:「周管家这是何意?」
「将军临走前吩咐老奴,府内所有事情都听公主安排。」周管家含笑欠身,态度恭谨。
「本宫只想要四五个丫鬟。」我强调。
「回公主,府内没有丫鬟。」周管家依然和善。
我一时无言,心道府里没有丫鬟还不让带宫女进来,这许奚是有什么毛病不成。
「回公主,将军不喜欢女子,他常说女子多的地方是非多。」周管家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我反应。
我气笑,嗤道:「要本宫说,论起惹是生非,男子也不遑多让。」
周管家静立在旁,垂手不言,面色却有些发苦。
我看他一眼,觉得为难老人家没什么意思,只示意他将那堆账册和钥匙拿走:「想诓本宫帮他打理偌大一个将军府?做梦。」
周管家只好道:「将军说了,公主若不喜处理琐事,放着不管便是。只是这些都是送给公主的,东西不多,聊表心意而已。」
我哪里缺他这点东西,只觉得无聊,起身往外走去:「不收。」
周管家跟在身后叫苦不迭,一路追着往前:「公主,您不收下,将军回来定会责罚老奴办事不力,求公主可怜可怜老奴一把老骨头禁不起军法处置罢。」
他说得十分凄惨,我只好停下脚步:「将军若是因为此事为难你,便让他来找本宫,本宫替你解释。」
…………
没想到,此后一连数日,许奚都不曾回府。
我初始还有些生气和疑惑,后面便乐得自在。
毕竟府里既没有公婆需要伺候,也没有妯娌需要相处,我只需在将军府窝着,每日喂喂鱼、画会儿画。
好几次福珠神色古怪地看着我,最后什么也没说。
就这样冷静了半个月,我才觉得自己终于勉强可以心平气和去找母后谈一谈了。
之前生气,气的是母后背着我做这些,让我下不来台,倒不是为了宗晋。
我对宗晋的感情,撑死了也就是知道将来要嫁他,所以另眼看他几分罢了。
至于母后是不是给父皇戴了绿帽子,我反倒不太在意。
曾经我问过父皇,说他宫中那么多嫔妃,母后为什么不可以多养几个男人?
父皇闻言把我凶了一顿,害得我伤心了好久。
可为什么偏偏是宗晋?
为什么是马上就要娶我的宗晋?
母后也太过分了些。
「不气不气,昭昭不气。」我劝自己。
昭昭是我的乳名。自长大后,父皇母后都只叫我容安,只有不开心自己劝自己时才会叫自己昭昭。
想到这里,我叹口气,决定立刻进宫去看母后,是非好歹,总要当面理论清楚。
说来也奇怪,母后到现在都不曾露面,也没派人来探望过。难道真就为了一个宗晋,连我这个亲生女儿也不要了么?
想到这里,我心里忽然有些闷闷的,难受得厉害,似喘不过气来一般。
「福珠,随本宫进宫。」
「是。」
…………
刚出府门,便碰到了拦路之人。
拦在将军府门前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我那前未婚夫宗晋。
福珠垂头禀告:「宗公子在将军府门前守了好几日。」
「嗯?」我疑惑看向福珠,忆起这几日她总是支支吾吾,一副有话想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纠结模样。
原来源头在此。
她恐怕以为我还喜欢这个前未婚夫吧,怕我为难,才不好开口。
想明白这一点,我转头看宗晋:「有事?」
有些日子没见,这位前未婚夫不知经历了什么,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整个人在衣中晃,被风一吹,颇有些形销骨立之感。
他的视线落在我头顶发髻上,失神一瞬方才答话:「公主何必这般作践自己?即便与在下退婚,也不该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如此草率,徒惹皇后伤心。」
我一下子抓住他话中重点,愣了愣,随即毫无征兆地开始捧腹大笑,笑着笑着连腰也弯了下去。
好一会儿,我才艰难收声,抓着福珠的胳膊直起身体,伸手轻拭掉眼尾因笑得厉害挤出来的一滴泪,嘲讽道:「本宫的母后伤心,同宗公子有什么关系呢?」
他立刻摆出一副大受打击的姿态,脸色惨白地望着我,全然不见往日「竹君子」的清雅风姿。
见他这样,缠绕在我心头的那口恶气便三三两两散了干净,反倒有闲心同情起他。
很多人说我心胸宽广,闲事不挂心上,实则因为我向来都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仇既已报,便没什么可记的。
譬如现在,我只觉得他可怜。
他这模样,倒似真的将我母后放在心上。爱而不得,大抵也是真的痛苦。
只是不知母后心中是何想法。
我胡乱想着,直到福珠一声惊疑且响亮的「将军」才让我瞬间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许奚插到了我与宗晋二人之间站定,直勾勾盯着我,看也不看那宗晋一眼。
俞期紧随其后,带着笑意大声喊了句「嫂子好」。
许奚睨他一眼,并未反驳。俞期便咧嘴笑得更欢。
我心中无鬼,因此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只道:「将军巡营回来了?」
「实不相瞒,臣已经回来好几日了。」许奚手指向将军府斜对面的燕来楼,「一直待在那里。」
我奇怪地看着他:「有家不回,在酒楼待着干什么?」
「想看看公主会不会出来见前未婚夫。」他老老实实答,语气略有些酸,「原本看到公主不打算见他,还有些开心。没料到今日一见,话没说上两句,就笑得不能自已。臣便觉得不能再坐视不理。」
俞期在旁嬉皮笑脸地拱火:「新嫁娘在眼皮子底下跟前未婚夫眉来眼去,换作是我,也坐不住。」
「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本宫跟宗晋眉来眼去了?」我讥笑一声,转看向宗晋,「宗公子是有意中人没错,却不是本宫,本宫才不会上赶着自找没趣。」
听到这话,宗晋面色又有些僵硬。
许奚脸上倒是绽出笑容,不提其他,只问:「公主这是要出府?」
「去趟宫中。」我回道。
「臣送公主。」许奚笑着开口。
我想也未想直接拒绝:「将军巡营多日想必辛苦,还是先进府歇息吧。本宫同福珠一道入宫即可。」
我管你是巡营还是捉奸,有些事情不便让你知道。
说罢,我喊福珠同上马车。不料车夫下意识请示许奚,见他微颔首,这才驾车走了。
到了宫中,才发现宫中气氛有些怪异,侍卫好像比平日里多了许多,而且都行色匆匆,面露焦色。
更奇怪的是,这些人一看到我,表情就变得十分复杂。
我心中奇怪,更想快些见到母后,便一路赶向母后寝宫。
死寂,一片死寂。
昔日热闹的宫殿不见半个人影,地面像是被水冲刷过,空气中隐约飘散着难闻的腥味。
我找遍寝宫,终于确认母后不在这里。福珠神色很是不安,提议出去找人问问。
我立刻提裙往外跑,拉住一个匆匆路过的侍卫。
「皇后?」侍卫面色古怪,「皇后在宣政殿。」
宣政殿是父皇平日里跟众位大臣议事之处,母后为何会在那里?
此时将近晌午,热得要命,稠乎乎的空气像是血液般黏在人身上,仿佛要将人整个凝住。
我心中越发烦躁不安,问侍卫更详细的情况,侍卫却始终不发一言,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
直到踏进大殿,我的呼吸瞬间停止。
侍卫不曾骗我,母后的确在这里。
不仅如此,病了许久的父皇也在。
他二人被并排放置在一张临时拉来的软榻上,皆面部青紫,七窍流血。
我脑中轰地一片空白,大步奔过去,伸手一碰,触感冰凉。
我疑心是梦,转头四下张望,想抓个人来问问,才发现许奚在附近不远处站着。
他竟然也在殿中。不止他,还有一些大臣,以及,穿着龙袍的大皇兄荀焱。
「大皇兄?」我呆呆问。
许奚适时提醒:「是新皇,该称陛下了。」
「他算哪门子皇帝?他连太子都不是。」我看向许奚,尚未回神。
他眼中露出一抹怜惜,走到我身边,耐心跟我解释起前因后果。
他说是我母后杀了我父皇,而后服毒自尽。因国不可一日无君,众臣便推举荀焱继位登基。
「不可能。」我连连后退,直到撞上软塌方才停止,「你们骗人。你们合起伙来骗本宫,是何居心?」
「篡位吗?杀了我父皇母后,为了让荀焱登基?」
话音刚落下,便有侍卫横冲出来,厉喝:「放肆!岂可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许奚不动声色将我护至身后,对着荀焱请罪:「公主悲痛过度,一时无法接受。陛下与公主是兄妹,想必能够理解作为子女这种心情,还请陛下谅解公主先前无礼之处。」
「君臣之礼不可废,御前失仪诽谤陛下是何等大罪?许将军还是不要公私不分为好。」宗太师在旁冷声道。
我怒目瞪向他。
「法不外乎人情。」许奚平静道,「陛下素来宅心仁厚,又逢先帝驾崩之期,宗太师还是莫要咄咄逼人,使陛下夹在中间为难。」
他二人一番唇枪舌剑,我终于安静下来,只愣愣地盯着软塌边缘,不敢往父皇母后脸上看上一眼。
场中静谧片刻,宗太师再次将矛头对准我:「陛下,先皇谨慎,出行坐卧素来守卫森严,所饮所食也一直有专人负责检验。废后毒杀先皇,必非一朝一夕之功。容安公主同废后感情深厚,极有可能涉及知情不报,甚至还有可能参与同谋。」
我抬起头。
荀焱面色先是一喜,随即收敛,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许奚抢先开口。
「陛下,公主嫁给臣后,一直待在将军府内半步未出,绝不可能同此事有关。而且出嫁从夫,她既嫁与臣,便是臣许家妇。因此臣以为,废后所犯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该牵扯到内子身上。」
荀焱话头被阻,面色不虞,正要发作,视线扫了一圈,忽问道:「俞副将呢?」
「陛下见谅,先前军中有事,俞将军赶回去处理军务,因此来不及入宫。」许奚垂首解释,语气依旧轻轻柔柔,不露锋芒。
「好你个许奚。」宗太师怒指许奚,「边疆无战事,军中能有什么要紧事,大得过新皇即位?」
言下之意,是想给俞期安个藐视皇权的罪名。
俞太保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仿佛不知众人讨论的是他最喜欢的小孙子。
「不瞒太师大人,俞将军离开时尚未听闻宫中之事。」许奚不轻不重挡了回去。
我看着他们斗得你来我往,心中只觉一片悲凉。
父皇和母后死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为此伤心。
荀焱面色依然不善,却没再执着于给我定罪:「废后是废后,容安是容安。朕亦相信容安不会参与其中,何况还有许卿担保。此事太师莫要再提。」
我心中冷笑,真是为难他了。
宫中苦我与母后二人久矣。只因自母后进宫,父皇便独宠于她,无视后宫众妃嫔。
而我出生之后,更是将众皇子的宠爱也尽数分走。
他们私下都说,我们母女二人皆是红颜祸水。
如今母后服毒身亡,于他们而言便是压在心头的两座大山去其一,好不畅快。只余下一个我。
我一日不处置,积压多年的恶气便出不干净。
但我是他皇妹,由他提议调查惩处未免显得天子寡情,所以宗太师先行提出正合了他的心意。
可惜被许奚三言两语便搅合了。
荀焱此人,我再了解不过。
他是个热衷于计算得失的人,最怕麻烦。倘若一件事情利大于弊,就比谁都积极。若事有不谐,又退得比谁都快。
说好听点,叫能屈能伸,说难听点,便是欺软怕硬。
毫无疑问,许奚对他而言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宗太师沉着脸应是。
许奚表情未变,待二人说完方才不疾不徐开口:「陛下英明。」
…………
在许奚的坚持下,我回到了将军府。
「将军为了本宫与新皇作对,不怕吗?」我看着手中的信轻声问道。
他伸手抚过我头顶:「臣在京中,只怕公主一人。」
他话语过分深情,我有些不明所以。只是此刻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故而没有细究。
我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只垂眸注视着手中拿着的信,迟迟不敢展开。
「其实公主嫁给臣的前一晚,皇后曾私下来见过臣。」许奚忽地开口。
我霍然抬头。
「她来找臣,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请臣看在公主幼时对臣有大恩的往日情份上,无论发生什么,务必照顾好公主。」许奚牵起我的手放入他手心握着,「臣没有犹豫,答应了。」
「虽然即使皇后不说,臣亦会护公主周全。」他接着道,「但她既然有心托付,便证明她心里在意你。」
我忽略了他话中所言的幼时大恩,心中只想着另一件事。
母后在意我么?
我再次垂头看向手中的信。
信是出宫路上一个撞到我的小太监塞给我的。
小太监面生,认不出是哪宫人,只对我耳语了一句:「这是娘娘给公主的信。」
我不知道母后会在信上写些什么,因此始终不敢拆开来看。
「或者臣先看了,再跟公主捡要紧的说?」许奚提议。
我摇头拒绝。
就这样又坐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展开。
「昭昭,你若看到这信,便证明娘已不在人世。有些事情,娘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最后还是觉得不应该让你揣着疑问过一生。
娘亲那日生气,是因为你提到了娘亲的夫君。他叫江决,是江家独子。江家人丁稀少,三代都是单传,到他这一代,更是因为我,落得个满门皆亡的下场。
你外公外婆去得早,母亲临终前将我和妹妹托付给她旧时的闺中密友,也就是江郎的母亲。我和妹妹自小住在江家,同江郎和隔壁的许德群,四个人因年岁相仿,一同长大。
渐渐的,我与江郎两情相悦,及笄后就顺理成章结了亲。公婆不嫌弃我孤女身份,始终待我极好。
可惜好景不长。江郎当上礼部侍郎的那一年赴宫宴,我作为家眷免不了要去。便是在那宴上,荀山看到我,生了让我进宫的心思。
江郎为人方正,公婆亦不是卖媳求荣之辈,荀山便有了邪心,差人陷害江家,给江家安了许多罪名。江父江母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而亡,没过多久,江郎也病逝在流放途中。
江郎一死,荀山便召了我入宫。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杀掉他,替江家报仇,可荀山不知道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怕死得很,身边从来不离侍卫,饮食也要重重检验。
后来我同他虚与委蛇,却没料到他惜命到同房亦安排人在帐外守着,我不仅没有机会杀他,还怀上了你。自有身孕后,他派宫人时时守着我,一直到你出生。
我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恨荀山,恨他心狠手辣又贪生怕死,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你那么小,又那么乖,做什么都惦记着我这个娘。我又想,就算我能成功报仇,留下你独自一人在这吃人的后宫要怎么活?
就这样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直等,等你能觅得良人离开皇宫,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只是命运弄人,你快嫁时我才得知当初陷害江家之事是荀山授意宗直派人做的,所以我无法接受你嫁到宗家去。谁家都可以,唯独宗家不行。
此事原本与你无关,江家之仇,本是娘亲一个人的事情,不该牵连到你身上,是娘的私心作祟。只这一桩,请你原谅娘亲。
仓促之间,娘想不到其它方法取消你与宗晋的亲事,便将主意打到了宗晋身上。又不想搭上别的无辜小姑娘的名声,才自己去,后派人将这些消息递给你,让你歇了嫁宗晋的心思。
也幸好这一试,察觉宗晋此人并不可靠。他是没什么坏心,但性子太软,也不够坚定。
昭昭,你的眼光很好。许奚虽性情古怪,但为人重情重义,你幼时误打误撞于他有恩,他不会害你,也能保护你。
娘亲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过完一生,不要重蹈娘亲的覆辙。」
…………
…………
我呆呆地看着信纸。
这信上的字每一个我都认识,可合在一起,又好像全然看不明白。
「公主……」许奚小心翼翼开口。
「不要叫我公主!」我噌地站起。
「不要叫我公主。」我喃喃低语。
他表情顿变,跟着起身,再想张口,又将话吞了回去,只不安地注视着我。
我低下头,躲避着他的目光。
信上的内容好似在我脑海中乱窜,窜得我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记忆中,母后…… 娘亲总是很温柔地看着我,她一双眼睛真真切切像水一样,我一直以为她在宫中跟我一样快活。
父皇对我那么好,可为何,为何……
「她不该爱我的,我哪里值得被她爱。」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看见过她的痛苦。她却为了我,为了她从未期待过的我,自我折磨半生。
我抬起头,茫然地向四周望了望,不知自己在望什么。
屋里空荡荡,还很安静,只有许奚一人留在房中,面露担忧。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信,又看向我:「昭昭,你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随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夜已经深了,我躺在床上,屋内亮着灯。
许奚守在我床头。
没过多久,福珠端着碗进了屋:「公主,要喝粥吗?」
我听到公主二字,浑身一僵,许奚立刻察觉到我的变化,转头让福珠把粥递来,人先出去。
「喝点粥吧。」他将粥吹凉,喂至我嘴边。
「将军看信了吗?」我双手抓住被子,垂头低声问。
他示意我张嘴,待我咽下后,才缓缓道:「不曾。」
我默了片刻,忽然抬头看他:「她的尸身在何处?」
先皇遗体自是有专人收敛,将来也会葬在皇陵。可娘如今是废后,便很难有什么好下场。
他回道:「臣派人放了把火,用具烧焦的死囚尸体李代桃僵换出了夫人。」他语气平静沉稳,丝毫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我震惊地看着他:「死囚尸体可瞒得过别人?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瞒不过。」许奚坦然无比,一副为新皇分忧的模样,「新皇是聪明人,臣连台阶都给他备好了,他自然知道睁只眼闭只眼,认下那具尸体。」
我哑口无言。
他为我做得已经太多,多到我承受不起。
许奚问起别的「昭昭想将夫人葬在何处?」
「将军可知当初江家之人有无墓地?」想了想,我又问道。
「当初江家人获罪死亡,众人唯恐避之不及,最后是我父亲出面替江家几人收的尸,葬在了南郊一处山头上。」他回道。
「将军若是没看过信,又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个江家?」
许奚手上动作一顿,随即自嘲一笑:「被发现了啊。」
「信呢?」我哑声问道。
「看过之后就烧了。」许奚答。
我攥住被角,眼睛有些酸涩发胀。
「将军既然看过信了,想来也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宝贝,只是自肮脏恶臭里生出的一个怪物而已。」
「抱歉。」许奚沉默下来,后自怀中掏出一方素色帕子,替我擦掉脸上的眼泪,动作很轻。
「我生来就是个错误。」我突然想到娘亲。
每次我在她面前说父皇如何如何好的时候,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不是。」许奚停下擦拭的手,将我揽入怀中,肯定道,「你不是怪物,也不是错误,是臣心中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存在。」
「你对臣来说,是天上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