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越境杀机

越境杀机

白夜暗涌:人性的双杀游戏

我在野外直播时砍断了手指,血溅到了镜头上,弹幕立刻爆炸了,观看人数直线飙升。

但我却顾不上这些,看到监视器上的图像闪烁后,我适时地在镜头前说了一句「靠!」,然后关闭了直播。

一年多来在脑中演练了几百次的戏,还差最后一步:我必须在几个小时后醒来。

那时,一切才刚开始……

1

24 小时前。

我从昆明搭长途车到普洱,再从普洱市江城县的勐康口岸,顺着坝卡公路进入老挝境内的素安腾县。

坝卡公路在老挝叫做 1A 公路,路一侧是湄公河支流南乌河,两边则是山冈高地和原始森林。

一过口岸,我就去了素安腾县城镇上的一家摩托车租赁店。

店里车很多,我选了一辆 1990 年的本田 C70。价格便宜、结实可靠而且毫不起眼。我在店里试了一圈,确定没有问题,付了钱。

我开着摩托车,顺着 1A 公路往回走。

在南乌河以东五公里,有一处被丛林围绕的空地山坡,那是我这次野外生存的营地。我按 GPS 的指示,从 1A 公路拐上一条长满低矮荒草的野路,这是能到达营地的唯一路线。

很快,这条路就到了尽头。

GPS 显示,离营地还有一公里左右,从山坡上的丛林中穿越过去是最近的,摩托车却无法继续,要徒步前进。

我停好车,开启运动摄像机,连上手机并启动直播。

我对着镜头开始解说:「大家好,我是老张。这里就是老挝素安腾县的原始森林了。咱们现在开始这次的野外生存直播。」我小心调转摄像机,避开摩托车,朝着营地的方向,「营地大概还有一公里左右,我得自己开路。」

我把摄像机别在胸口,确保处于直播状态。

直播间里的人数开始跳动,9、10、11。五分钟后,观众数过百。我两年前创建的「老张的户外生活」频道,已经有了两百多万粉丝,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网红。

我从包里抽出多用工兵铲,用一侧的刃劈开半人高的荒草,向前进发。这些草早已经长得跟一年前一样高,看不出一点有人来过的痕迹。

当视线逐渐开朗,天空从头顶重新露出时,一片山坡空地出现在眼前。

就是这里了,依稀还是一年前的样子。

我放下装备,用工兵铲把空地略略铲平,开出一个十来平米的区域。得趁着天亮架好帐篷,再生一个火堆。

最重要的是,继续直播。

我从包里抽出三角架,把摄像机架在空地一边,调整好高度和角度。接着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放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找出一段视频,按了静音并开始播放。

我对着镜头指着空地说:「现在咱们开始搭帐篷。」

我按着平板视频里的位置和角度一步不差地搭起帐篷。

门朝摄像机,门帘卷起呈四十五度,柴火堆离帐篷门一米,用来挂锅的铁钎以六十度角斜插在火堆左侧。我提醒自己正在直播,一点都不能错。

直播间观众数量还在上升,392、393、394……

我一边点燃火堆上的木柴,一边回答着观众无关紧要的提问。必须早些点火,这样才能在天黑时让这个火堆燃烧殆尽,才好进入下一个步骤。

时间节点很重要。

虽然已经在脑海里演示过无数遍,还是不免感到紧张。

天很快黑了,摄像机监视屏幕上的火堆闪烁不停,把我的脸映成红色。

我走到镜头外,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干扰器,小心地粘在三角架上并开启。监视屏幕的扬声器传来一阵干扰声,图像也跟着闪烁不停。

按照程序设定,干扰会在前十五分钟,随机间隔发生三四次,模拟手机信号网络不稳定的情况。十五分钟以后,干扰发生的频率加大,持续的时间将延长。半小时后,最后一次干扰将持续一分钟,直到图像消失,完全屏蔽掉移动网络信号,中断直播。

我在屏幕前和观众聊着,心里默默地过着接下来的流程。

劈柴、受伤、包扎,直播中断。

监视屏幕闪烁了一下,时间明显比刚才的干扰要长。我瞟了一眼平板电脑上的计时器,十五分钟了。

我忽然感到脸上有雨点飘落。

我提醒自己不要抬头看天,已经录好的视频里并没有下雨。

好在雨点还几乎感觉不到,估计十五分钟内下不起来,得抓紧时间。

在又一次干扰发生后,我提示观众,因为远离居住区,营地的信号可能不太好。

我按计划把收集到的枯树干摆在摄像机前,拿出工兵铲,准备劈柴。由于之前无数次的操练,我相信摄像机里我的动作一定流畅而自然。

扶好木柴,一手抡起工兵铲,劈下去,枯树干被一分为二。

我尽量让工兵铲接近扶着木柴的手,好让等一会的受伤像是粗心大意导致的意外。

观众数量持续上升:816、817、818……

视频干扰变得频繁。

就是现在。

不能有丝毫犹豫。

我其实曾经问过自己,一个人故意斩下自己的手指要下多大的决心?假如还要装出那是一场意外,该有多难?好在有火光的掩映,我放松脸部肌肉使表情尽量自然。

接着我将工兵铲朝扶着木柴的食指劈下。

后面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了。

我惨叫着扔掉工兵铲,向后坐倒。小半个食指飞进黑暗,不知落在何处。疼痛使我一瞬间眩晕起来,但我还得拼命地控制身体,让自己不要离开镜头。

太疼了!妈的!

我扭动身体,几乎喘不上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

干扰还在不时地发生,我能听到直播间里的留言一条条地飞速掠过,发出「噗噗」的气泡音效。观众显然被刚才的景象所震惊,但我已经无暇顾及他们在说什么。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不知道是疼痛稍微缓解,还是伤口开始有些麻木。总之意识清晰起来,我从包里翻出纱布、白药,包扎手指。

手指失去的部分和计划中的一样,食指的第一节,精确利索。

我把包扎好的食指伸到镜头前,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断了一截。

断指,苍白的脸,一手的鲜血,完全的真实。

完成了这最重要的步骤后大概不到一分钟,干扰器发出最后的指令,监视器上的图像闪烁变形后,定在那里。

我适时地在镜头前说了一句,靠!在手机上强行关闭了直播应用,做完了这场戏。

手指突突地跳,每一次跳动都疼得好像被再次斩断一样。我从包里拿出一瓶二锅头,钻进帐篷。

外面开始下起小雨,零星的雨点落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把二锅头一口气喝下,希望这能缓解我的疼痛并让我快速入睡。

因为我得在几个小时后醒来,那时一切才刚开始。

2

凌晨四点钟,我被闹钟叫醒。

即将开始的复仇行动使我大量分泌肾上腺素,竟感觉不到断指处的疼痛。

我换好特地准备的一套旧衣服,把自制的淬毒钢锥绑进袖子,将夜视眼镜戴好,找到停摩托车的地方。

本田 C70 还微微留有昨日的余温,启动引擎毫不费力。

我深吸一口气,拧动油门,往国境线方向驶去。

这条路线我去年徒步勘察过,虽然荒草茂密,但对于本田 C70 来说,地面足够平坦。国境线另一边也是荒草山林,除了稀疏的界碑以外,什么也没有。

进入中国境内后,天光开始放亮。山林逐渐稀疏,前面出现农田。

我拐上小路,加快行进速度,脑海中思绪翻涌。

我跟连沁陶是十多年前认识的。

那时我是个掮客,在北京这样的龙蛇混杂之地对接着甲乙双方,挣着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差价。

然而明显我并不是个合格的掮客。膨胀自大的我提前购入了一批进口阀门,结果投标失败,这些铁疙瘩砸在了手里。

买阀门的钱是借的,说好了一个月之内中标了,甲方付了定金就还。

结果冒进导致的失败使我无法兑付欠款,被一帮催债的打上门来,只能把这些废铁当做抵押物给了。

一进一出损失几百万,还欠着一屁股债,不得已离开北京避避风头。

那时我有个亲戚,在昆明做生意。

听说了我的事,便叫我去昆明投奔他。我印象里昆明也算个西部大城,于是启程,抱着东山再起的希望。

可到了昆明,一切并不是我想象那样。我亲戚把我当成了他手下的小业务员,扔在玉溪市的甲方单位就不管了。

一星期后,我打电话问他接下来的任务,他竟然都记不起我在哪里。

我心想合该倒霉,谁家地里也没多长粮食,专门养着你。

寄人篱下,能说什么呢?

我亲戚说,他出差在外,让我暂时回昆明,去他一个合作伙伴的公司那里等他。

这个合作伙伴就是连沁陶。

连沁陶并不是昆明本地人,那时也算个不大不小的老板。钱可能还没挣很多,但是据说人脉通天。因为他这个很特别的姓氏,与省里某位大人物一样,很多人都说他们是亲戚。

他办公室里挂着一幅字,据说是那位连姓省领导的亲笔,旁边还夹着连沁陶和领导的合影。

该怎么形容连沁陶呢?

很高,很魁梧,皮肤很黑。眼睛很小,鼻子很大。

他喜欢笑,笑的时候眼睛更是眯得看不见了。

他一见到我,就拍着我的肩膀又眯起他那双小眼睛,老张是吧?

那一刹那我竟然觉得温暖。我点头,连总。

连个屁总啊,叫我老连,他咧着嘴笑。

我跟他叙了年纪,他说他比我大一岁,便论了兄弟。然后他请我吃饭,帮我在他有业务关系的酒店开了个房间。

喝了些酒,免不了要谈起我那个亲戚。

连沁陶说,他和我亲戚确实有业务合作,但是我亲戚做业务不太靠谱,也算不上厚道,所以现在合作也渐渐少了,只是平常地来往。

我心想,看来并不是我一个人觉得我亲戚不靠谱。

接着谈起各自的经历,竟有些相似之处,都是一个人跑到外地做生意,历尽磨难才终于有了点起色。

我说我从国外留学回来,做着跟专业毫不相干的所谓生意,还欠着一屁股烂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得上。

连沁陶说,老张我跟你一见如故,你要是不嫌弃,跟我干得了,兄弟俩一起挣钱。

这话对于彼时的我如同春风化雨,滋润心田。之前对于连沁陶的人脉有所耳闻,只是他从没涉及过企业招标,一直做的都是贸易代理生意,不好不坏。

我于是建议他把生意重点转移到企业基建上来,一是可以好好利用他的人脉关系,二是基建项目投资额大,利润丰厚。

我说我因为留学的关系,也接触了不少外商,可以帮他联系一些国外的产品代理,不但质量过硬,而且利润空间大。此外因为专业的关系,我比较了解这些基建业务,知道这里面的关节所在,可以少走不少弯路。

我们一拍即合,第二天就开始执行计划。

理顺了业务以后,连沁陶不知道用了什么关系,由我操刀,做成了一两单试水性质的小项目。虽然挣的钱不多,但是速度快利润率高,这让连沁陶尝到了甜头。

当时他跟我说,因为利润并不多,他还要拿出钱来打点上层关系,所以暂时这两单小生意就不分钱了,等 有大单子再说。同时给我挂了个公司副总的名,按月发放两千块钱补贴,随意调配公司资源。

那时我欠着债,兜比脸还干净,有人收留就已经感恩戴德了,还能指望更多的什么呢?

连沁陶把我捧得高高的,去哪里都向他认识的人介绍我——英国帝国理工毕业的海归,精通英德日三国语言,多年基建项目经验,是他的左膀右臂。

我那时也被各种恭维冲昏了头脑,每天跟不同的政商人氏打交道,浑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以为已经步入上层社会。

每天不遗余力地策划项目,和甲方沟通业务进度,希望早点赚得大钱。一来解决自己的债务问题,二来报答连沁陶的知遇之恩。

我有时真希望时间停留在那个阶段,人世间的美好不会被丑恶侵蚀。

但那怎么可能呢?

3

我骑着本田 C70,终于到达位于玉溪和昆明之间的那个旧火车站。

上午十点半,我把摩托车推进车站百米外的树林停好,用一些蒿草掩住。

连沁陶今天一定会来,因为这是连沁陶经手的最后一个拆除改造项目。明年,他就会退休,移民去加拿大。那时再想找到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混在观看奠基仪式的人群里,我盯着走在最前面的连沁陶。他踌躇满志地和边上的人交谈,手舞足蹈,自信得仿佛能主宰一切。

我越走越快,连沁陶的背影越来越近。我勾了勾手,袖子里的钢锥落在手掌上,冰冷坚硬。

十米、五米、三米。

连沁陶猝然倒地,脖子上的鲜血如喷泉般把天空映红。

人群惊慌失措,没人注意到我。

我回到树林,戴上头盔,发动本田 C70,驾着摩托车从树林另一边驶出。没有牌照,即使被监控拍下,也不可能有人认出我。

我尽量只选小路,朝着中老边境飞驰。摩托车加速到八十公里,头盔外的风声呼号,让我觉得一切是那么虚假。

连沁陶死了,他真的死了。

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复仇的快感?没有。紧张或害怕?同样没有。我希望他死希望了十年,他突然真的死了,我只感到一阵莫名空虚。

我只是知道,谢黎黎在天上可以安心了,因为那个害她的人终于死了。

只是,这一切诡异非凡。

经过玉溪、普洱,六个多小时后,我又重新回到中老边境。我找到那条凌晨进来的野路,钻进山林,越过国境线,往营地驶去。

回到营地已经是天将擦黑。

我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水,点着营火,那根绷着的弦终于松弛下来。

左手断指处又重新一跳一跳地疼痛。可能因为麻木的缘故,疼痛只停留在手指那里,并没有向上延伸。我拆开纱布,重新上了药,包好。

我无法抹掉脑海里连沁陶死时的那张脸。那双小眼睛从没像那一刻似地奋力睁大,充满疑惑。他最后一刻在想什么?他是否会为曾经的过往后悔?一切已经不得而知了。

天黑后,我又给营火添了些柴,便控制不住地沉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隔天的下午。

断指处的疼痛似乎有所减轻,又或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已经过去三十六个小时。粉丝们看到的直播最后一个镜头是我在镜头前展示包扎好的断指,那几乎已经是两天前了。很多粉丝在频道里留言,询问我情况如何。

我无法回复,因为按照计划,营地里没有网络。

我回想去年拍的那段视频的每一个片段,填补进从昨天早上到明天的这段空白应该天衣无缝。

所以还是用去年录的那段视频好了,毕竟我现在的心理状态,很难再不露痕迹地完成这次野外生存活动。

事实上我也毫无心情。

我整理一下背包,食物能吃到明天这个时候,水也足够。

所以唯一要做的,就是坐在营地里等。

这将是非常难熬的二十四小时。

我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想去年拍那段视频时的过程,直到我自己都恍惚觉得,我其实一直在营地里哪地没去,在断了一截手指的情况下,努力完成着这次野外生存。

有多少年没见过连沁陶了?十五年,还是十六年?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不是正确。但是,每当我想起谢黎黎的眼睛,我就不能不让自己继续下去。

谢黎黎不该死的,该死的是连沁陶。

当年我跟连沁陶一起做生意,初时还感觉良好。

但是我慢慢开始觉得,连沁陶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虽然有很多人来往,但是很容易看得出来,连沁陶并没有什么有交情的朋友。所有的人都是有求于他,或者是被他有求。

但每次连沁陶说「老张,你是我兄弟」时,我都下意识地忽略那些看法。

我认为我是多心。

连沁陶有个司机,老王。说是「老王」,其实比我和连沁陶小不少岁,只是长相颇老,有一种勉强的世故。

可老王并不是个精明的人。

他会经常犯些低级错误。比如在雨夜里把车停在露天停车场而忘记关窗;车子剐蹭却不敢告诉连沁陶,自己偷偷修了车,又在报销里混杂发票希望老板发现不了。

不一而足。

可是连沁陶不好糊弄。他每次发现这些事都会把老王臭骂一顿,再扣掉他半个月的工资。

老王虽然背地里不满,却从不离开。

他说自己是个没本事的笨人,不知道到离开连沁陶还能干什么。

有一次连沁陶让他一大早去帮人接新娘。老王前一天刚开长途回来,虽然还没恢复过来,却没办法,嘟嘟囔囔去执行任务。好在一切顺利,忙了一天回来,总算没犯什么错误。

第二天连沁陶把老王叫到办公室,让他把人家给的二百块辛苦费和两盒中华烟交上来。

老王有点意外,但还是照做了。

我能看到他脸上明显的尴尬和无奈。他离开办公室时甚至对我笑笑,但那笑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连沁陶并没有和我讨论这件事。也许在他看来,这再正常不过。那是我第一次开始觉得,也许连沁陶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的人。

不过,在谷底的人终究还是抱着残存的希望。

我总想,我和老王,在连沁陶眼里毕竟是不同的,况且那是他亲口承诺过的东西,我挣的只是提成,利润的一小部分而已。

那句他常说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老张,你是我兄弟。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什么是墨菲定律的——有可能发生,而你又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往往一定会发生。

在做了一笔正式的项目后,连沁陶让我去公司领取佣金。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桌上摊着扎成一万一万的成捆纸币。他说,老张,这里是三十万利润。这个项目是孙老大打的招呼,我要给他二十万。剩下十万,按我们说好的,你拿百分之五。

他从一捆一万的纸币中点出五千,把剩下的扔给我。

你的,恭喜啊,老张,他说。

我一时有些糊涂。原来连沁陶答应我的百分之五提成,并不是合同额的百分之五?他说的这个利润,是去掉关系佣金的利润?原来孙老大要的佣金竟然这么多?

这个我找的产品、熬了一周通宵策划和操作的,利润率有近百分之三十的项目,我只能拿到五千块?

我抬眼看到站在角落里的老王,他眼睛里好像带着一丝嘲笑。

他仿佛在说,老张,你和我有什么不同呢?

我拼命挤出笑容,嘴上说着谢谢连总,把那五千块钱收起。我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不笑。

但那天我终于知道,连沁陶那句「老张,你是我兄弟」,我恐怕是太认真了。

当然,发现被人利用,而且是被当成兄弟的人利用,还不足以让我动了杀心。

我原本以为我只是又踩到了一垞屎而已,只要找一块粗糙平整的水泥地,擦干净鞋底继续上路就行了。

可是,哪有那么简单?

4

连沁陶死后七十二小时,我完成了在老挝的野外生存,回到昆明。

我用几乎一整天时间把野外生存第一天的视频和一年前的视频剪成同一部片子,反复确认没有穿帮的痕迹,上传到频道里。

发布后的一分钟内,就收到了上百条评论。

多数在问我的手指如何了。

我其实最后也没去找那一截断指。当时天黑,很难找。找到也没什么用,无法冷冻保存,带回来肯定会坏死,不可能再接回去。

重要的是,连沁陶死了。

我与粉丝们互动几句后,便睡了。

梦里和连沁陶那些恩恩怨怨又在脑海里来回演绎,似伪犹真。

真正让我对连沁陶动了杀机的,是后来的事。

当时几个项目的成功,让连沁陶尝到了这种模式的甜头。由懂行的资深业务人员去开拓项目,由他打通上下关系,快速赚取差价。因为关系过硬,项目有老手操刀,利润颇为丰厚,效率也极高。

谁不喜欢钱多呢。

关系能用一次,就能用两次。能用两次,就能用无数次。

可连沁陶有个问题——他不喜欢跟别人分钱。即使是那些上层关系,他实际分出去的钱也很有限。

而且他不喜欢操作长线项目,只做那些可以一两个月产生利润的短线。

有很多人来找他合作,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谢黎黎的。

其实我对谢黎黎的第一印象不算好。

那天我一进连沁陶的办公室,就看到一个江湖气很浓的年轻女人坐在沙发上。她画了很浓的妆,手里掐着一根烟。连沁陶指着我说,这是我们公司主管业务的张总,又指着谢黎黎,说这是杭州的谢总。

她站起来和我握手,极力显示出谙熟人情世故的样子。

但她随后抽烟的姿势出卖了她——她费力地夹住烟,贴近嘴啜了一口,又马上吐出来。

她根本不会抽烟。

其实她对业务也并不算很熟悉。挂着副总的头衔,是那时多数业务员的做法,以免让合作方觉得地位太低,没有决定权。

实际上最终的决定权,无非取决于价格。很多厂家都已经跟业务代表谈好底价,之上全部是业务员的提成。谢黎黎所在的公司大概也是如此。

本来连沁陶和谢黎黎合作的意愿并不算强烈。

一是谢黎黎给出的佣金不够吸引人,二是她们的产品技术含量不高,因此附加值也低。换句话说,没什么钱赚。

可那天谢黎黎离开后,连沁陶笑着问我,老张,你觉得这个女的怎么样?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我说如果利润可观当然可以合作。

连沁陶说:「靠,我是问你她身材怎么样。」

我看着连沁陶笑得扭曲了的脸,不知如何回答,不免有些尴尬,

连沁陶在男女方面,颇为放纵。

虽然已经结婚,而且有个如花似玉比他小十几岁的老婆,但不妨碍他在外面沾花惹草。

连沁陶经常和我提及的话题中,有一个就是他丰富的艳史。

按他所说,公司里的女性,从会计到出纳,甚至女性股东,全部跟他有染。至于外面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也多如过江之鲫。

她们喜欢他什么呢?

英俊虽然是谈不上,气质倒还算有。以连沁陶和上层领导打交道的能力,这点个人魅力是不缺的。加上钱的加持,自然是无往不利。

这种私德方面的事,又是你情我愿,原本是与我无关的。

直到谢黎黎的出现。

连沁陶让我评价谢黎黎的身材,我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见我神情古怪,便调侃我,老张,你是不是喜欢她?

我说扯什么蛋。

他说:「那好,你就负责对接她那边的业务。他说所有的东西都由你谈,他们给公司的佣金,你自己的提成,都由你做主,最后我审批一下就行。」

我心想自己谈的提成总不会再被他以各种理由压缩了吧,于是痛快地答应。

但当时连沁陶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我有些迷惑。

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其实谢黎黎是个很单纯的人。单纯到如果你说你把她当成妹妹,她就真的天天追着你叫哥,让你帮她这个那个。

连沁陶告诉她,让我和她对接业务。

于是谢黎黎开始不停地找我,从商讨项目,到喝酒聊天。她说她其实并不懂业务。她所代表的厂家,是她爸爸托人把她送进去工作的,普普通通的业务代表,基本上什么都不会。她说她觉得我是个好人,让我多教教她。

我当时心想,只要能把项目做成,挣到钱,其他都好说。

其实私下里,谢黎黎并不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么江湖。她放松警惕敞开心扉的那一面,实际上根本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她不再浓妆艳抹时,我才发现,她虽然算不上很漂亮,但单纯开朗的性格后面,却有一种自然朴实的美。

一个月以后,我和谢黎黎混得像哥们一样熟。

而连沁陶再看到我和谢黎黎在一起,越发笑得诡异。他究竟在笑什么呢?

人一生里的很多事,是无法预计的。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谢黎黎。

我更想不到,她竟然也会喜欢我。

但那种互生情愫心有灵犀的感觉,却来得真实而令人措手不及。

谢黎黎说,她其实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做业务。既然已经和我确认了关系,她并不想瞒我。她决定离开那家公司,去一个室内设计学校进修。她说做一个室内设计师才是她的兴趣所在。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她说,连沁陶曾经私下约过她。至于干什么,她不想多说。她说她反正也没赴约,叫我就当不知道吧。她既然决定不再做业务,那么连沁陶也没有理由再找她了。

虽然她不说,以连沁陶的品性,我也知道他想干嘛。

但我当时想,连沁陶应该还不至于吧,他应该是还不知道我和谢黎黎的关系。我不相信他会下作到那种程度,连他口口声声的兄弟的女朋友也不放过。

于是我跟谢黎黎说,让她什么也不用管,去上学好了。

可是这样做的后遗症是,正在操作的项目会搁浅。虽然对方公司可以将项目移交,但是肯定无法赶上最近的招标。

连沁陶知道后,却没有生气。

他只是在我汇报完后,点点头说知道了。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好像这不过是个鸡毛蒜皮可有可无的项目。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我现在回想,才发现他对我的态度变化,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5

和谢黎黎开始恋爱后,表面上一切平静。

我除了上班、出差,基本上很少会见到连沁陶。虽然我们都没有明说,但我心里知道,我和连沁陶那层窗户纸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他是老板,而我只是个打工的。所谓的兄弟云云,不过是逢场作戏,给外人看的。可能现在我还有利用价值,他不会赶我走。

他曾经当着我的面对一个项目顾问说过,老张是不会离开我的,他离开我饭都没的吃。

我只能笑笑,对那位顾问说,感谢连总收留我。

气氛一度显得尴尬,大家就当在说个笑话。

然而很快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有个项目,来了两家供应商想和连沁陶合作。其中一家大供应商,产品质量好,但是价格高,利润空间小;而另外一家小供应商,价格虽有优势,产品质量却不行。

可那家小供应商,简直是做业务的奇才。

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把连沁陶哄得服服贴贴,硬是要代理他们的产品。

我极力劝他,产品当然价格低,操作空间大,但是如果将来甲方那边使用时出了问题,可不是小事,会吃官司也未可知。

连沁陶说,哪有什么大事。以他的关系,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有钱不赚是傻子。

其实我心里知道,他那句「傻子」究竟指的是谁。关系是他的,公司是他的,项目也是他的,他才是唯一能作主的人。

我本想算了,反正我这个名义上的合作伙伴,其实不过是个打工的,又何必操这份心呢。

可突然有一天,连沁陶跟我说,我的担心是对的。做质量不行的产品,可能会有麻烦。还是代理另外一家大厂产品靠谱,然后把那家大厂的授权书给了我。

连沁陶说,这个项目他已经和供应商谈好价格,剩下的具体操作由我来进行。许诺给我的提成是合同额的三个点。这一单合同总价大约能做到两千万,三个点的提成就有六十万,这对我来说具有相当的诱惑力。

此外还有个条款,如果能把合同额定在两千万以上,那么多出来的部分,我可以拿走一半作为奖金。

我不知道连沁陶为什么突然转了性。也许是顾问们的建议他终于听进去了,又或者我这半年以来的勤恳,终于让他有所感悟。

见我在迟疑,他打印了一张承诺书,写着许诺给我的提成点和奖励条件,签了字,盖了公司的章,交给我。

这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超过百万的提成和奖励,的确让我兴奋不已,只想着如何将项目操作成功,根本看不见其他。

连沁陶跟我说,他要出国一趟,他不在的时候,公司和项目都由我全权负责,所有合同也都由我来签。

他说,老张,好好干,我老连不会亏待你。

三天后我送他上飞机,他在进安检前对我说,老张,公司和项目上点心,你是我兄弟,就指望你了。

我点头说你放心,却没有在意他临走前脸上古怪的笑容。

连沁陶走后,项目开始进行。

我每天泡在公司研究产品型号和定价,三天两头跑甲方做技术交流。甲方那边也早已有连沁陶通过上层空降下来的招呼,对我都非常客气热情,进展十分顺利。

除了交流产品以外,甲方的负责人还向我透露了其他竞争对手的产品和价格细节,帮我对比优势和劣势,并提出相应的对策。

其实产品本身早已在甲方集团公司的产品名录里,价格区间、质量和技术指标是不成问题的。

所有工作重点,都是如何将项目做得里外熨贴,不让人诟病。

月底,招标会召开。

不出所料,不论是价格,还是产品技术指标,都是最符合甲方要求的。中标自是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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