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笑意淡淡,和义仞爵落座,品茶闲聊。
故人重逢,自然可以聊天侃地。他们无话不聊,投机处甚至会放声大笑。但不管兴致再高,聊到一处时总会悄然绕开,不去触碰。
那一处,字里行间,无不都关于先皇后。
……
七年了。
七年过去了,可提到与她有关的只言片语,他眼里都还有淡淡的伤神。
日近西山。
义仞爵再为自己倒一盏茶时,他终是开了口。
「方才你与夫人不在,为我开门的是一位女子,看着倒不像仆从。」
义仞爵听罢,放下茶杯,略作思索后展眉。
「你说的想必是阿朱。那是我夫人若干年前收留的女子,夫人疼她,便让她住在府上。」
他举起茶杯轻抿一口,眸色淡淡,「收留?」
义仞爵道:「说是收留,倒更像拾回。」
义仞爵目光悠远望向阿朱的背影,道:「阿朱命苦。若没有遇上我的夫人,也许早就死在了那个寒冬。」
……
寒冬。
她出征时,也是一个寒冬。
他不由得悲从中来,变得有些沉默。
义仞爵却陷入回忆中,「她的种种伤养了整两年才好利索,可身上的疤痕却除不掉。不知道阿朱经历了什么,竟有一身的疤痕。女子如此,莫说寻一个好人家,便只是见人都难。夫人寻遍西州才找到了神医,为她一寸一寸地换了皮。」
仿佛是于心不忍,义仞爵语声一顿,他心里亦跟着一沉。
换皮?
换皮便是西州王室女子才晓得的除疤术。将疤生处的死皮切去,以新皮缝合易之。但过程疼痛难耐,王室女子往往娇弱,若非极扎眼的疤痕便不轻易换皮。
阿朱一身的疤痕,一寸一寸地换……
他的眼神变得深深。
义仞爵续道:「可惜她鼻梁上的那道疤伤及了骨头,终是无法去除。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让阿朱遭那样的罪。」
义仞爵长叹道:「换皮那样痛,阿朱却竟未哀嚎一声,真奇女子。夫人心疼她,知道她似乎格外安于江南的小景,便认她作了义妹,让她留在翠仞居。」
义仞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阿朱是个失去记忆的可怜人,她甚至并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这个名字是夫人起的,因为她特别衬朱红色。」
一席话毕,义仞爵喟叹一声。
抬头看他,却见他的神色早已僵住,脸色也有些苍白。
义仞爵心下一惊,「让兄?」
他拿着茶杯的手滞在原地,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绵长。
阿朱在一个寒冬流离失所。
阿朱失了所有记忆,也换了容貌。
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的一双眼睛。容貌能变,可她的眼神却变不了。他终于晓得他看她时那熟悉感从何而来——
她那一双眼如小鹿般机警,却又仿佛认为无可畏惧。
……
真的,很像生生。
当「阿朱像极了生生」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时,他几乎是心下一惊,呼吸更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眼前周遭的景色也看不清晰。
他奋力地吞咽,双眼微红地看向义仞爵,欲言又止了许久,额间甚至渗出汗珠。
义仞爵有些慌乱,「让兄?」
他恍若梦醒,看向义仞爵时,眼里是太久没有的亮光。
他顿了半晌,终是踌躇道:「我想同阿朱说几句话,不知……可否?」
义仞爵一愣。
他是天子,阿朱左不过是一民间女子,他何须如此慎微?
茶亭只留下他。
其实在等待的这一段时间里,他的心中仿佛有一场海啸。这无数个日日夜夜,副将所述的她的死状就犹如一根抵在他喉头的利剑,窒息之感让他动弹不得。
万箭穿心、容貌俱毁,她如何能生还呢?
可会不会她那时没有死?会不会她其实生还了,正巧遇上了义仞爵的夫人,于是活了下来?
他想到这里,心就要跳出胸膛。
阿朱缓缓走来时,他眼中几乎要有泪。
「不知公子召我何事?」
阿朱问他。
他却无言半晌。
他极力想要在她的脸上看出一些往昔,哪怕是看到他动容那么一瞬也好。可阿朱望着他的眼神如同清泉,除了生疏便再无其他,谈何往昔。
他突然生出怆然。
或许阿朱那样的无畏和坦然,源自她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也说不定。
生生也是这样。
生生为了他的国无数次在鬼门关前走过,她当然无畏。
眼前的阿朱,记忆全失,容貌俱损。
若她真的就是生生,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带回宫去,用尽一生弥补她。可这样的事真的太荒谬了。七年前她的丧仪举国皆知,七年后他莫名带回一个民间女子,谁会信服?
他死死地望着她,一秒也不愿放过,只希望她能动容哪怕这么一瞬,唤他一句「秦让」。
可阿朱没有。
阿朱只是有些不知所措道:「公子,你哭了?」
他才惊觉他竟落了泪。他抬手拭泪,淡淡笑道:「无妨,许是见了风的缘故。」
阿朱仍望着他,眼底隐隐担忧。
他突然道:「你可知道先皇后宋景生吗?」
他终是问出了口。
阿朱听罢,眉目之间微讶,略有难色,又献五分敬意,「我知道,她是早殇的皇后,更是大景的英雄。」
……
他心中高悬的巨石仿佛落了地。失语之间,他骤然意识到,阿朱既对生生在世时的事迹有所耳闻,那她便不会是生生。
她只是流离者中,得以生还的,幸运的一个。
像她这样幸运的人也许还有很多。她们都活了下来。
只有生生的身躯,永远冰冷在那个寒冬。
也是在那一瞬间,他恍然意识到他之所以会有那一瞬的失神,认为也许阿朱会是生生——
只是因为他思念生生,思念成了顽疾,如同梦魇日日夜夜纠缠着他。
若今生再能见一面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眼泪终是再也无法忍住。他回过身,落下两行晶莹。
……
他告辞时,望向天边,夕阳西下。
他想,他对她的亏欠,要怎么受罚才够呢。
他又想,其实她早已惩罚了他。
她罚他思念成疾,罚他穷尽一生,都只能不停地寻找与她相似的人影。
凤鸾宫梨花正盛放。
他喃喃道:「生生,梨花落了。」
【番外三至春和景明】
宋景明少时已是在京城声名远扬的将军。他未曾婚娶,又年少有为,有不少名动四方又温婉动人的姑娘想要嫁给他。
但他自己却是没动过娶妻的心思。
他想着,他已将此躯奉之家国,那应该待安定下来再成家,否则娶了妻也是聚少离多,还要让人日日为他牵肠挂肚,他不喜欢这样。
先帝在位的最后一段时日,景与西州战事频繁,他几乎一直身处军营之中。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好在这一战赢了,他也随着大军回京。
他知道继位的新帝是他家父宋仲梁辅佐的。既然是爹爹认定的人,想必会是圣贤君主。
新帝即位的登基大典,他在众臣之中远远地望着新帝。新帝很年轻,但却有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帝王气场。
登基大典结束后,他没有在京中久留,修养片刻便又启程去往西州。
约莫是月余,他收到一封家书,上面写着妹妹的婚讯。他喜不自胜,奈何身在军中,实在无法抽身前往,一时之间感慨良多。
那一夜,他独自一人去往了一处山丘上。那里离军营有一段距离,遥望远方的月亮,他的心也静下来。
信上说,景生所嫁之人是新帝,新帝给了她皇后之尊。
他有些意外,但又觉得那样也好。
他想,他其实不在乎她是不是要当皇后,只在乎她能不能平安喜乐。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了四周,发现并没有第三个人,再有些诧异地顺着目光看过去,一个素服的西州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叫什么名字?
他思索一瞬。「宋景明」的名声在外,他并不想多引事端。于是他胡诌了一个名字,「阿川。」
明字,去了所有横划就是川。他有些心虚,但表面波澜不惊。
好在,那女子也信了。又或者,他觉得那女子其实并不在乎他到底叫什么,她只是有很多话想讲,碰巧遇到了他而已。
正巧,今夜他的妹妹出嫁,他本就心情愉悦,再听听她讲话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他发现这个女子有些与众不同。
她并不温婉沉静。她给他的感觉若要作比,便应该是——虽是一只漂亮的囚鸟,但却有矫健的双翅,足够支持她逃脱束缚后飞向远方。她的所言所感都酣畅淋漓,毫无扭捏造作,他很受用。
那一夜,他的心情难得的畅快。
所以当那女子问他,「我明天还可以在这里见到你吗?」时,他没有惯性地立刻拒绝,而是思考片刻,答应了她。
后来的几日,他没有一日爽约。
他不知道是不是西州女子都活泼一些,但他越发觉得那女子灵动。
他们二人的对话总是心有灵犀。他觉得这样的对话属实畅快,她大抵是人生难逢的知己。
但,月有阴晴圆缺。军营在此处驻扎一月有余,他们决定不日后便往更西南处进军。
别了这处山丘,在山丘遇见的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相见虽然恨晚,相识纵然片刻,但至少遇见了,也不算最糟糕。
他正淡淡失神,那女子突然问他,「阿川,你可有什么心愿吗?」
他不免心下一动。
心愿?
他心里暗暗无奈地笑。他的心愿其实有很多,但他似乎无暇细想。他希望大景繁荣康泰,希望父亲,希望妹妹顺遂一生。他希望……
「我希望,王土之内再无战争。」
他答得无比慎重,这就是他心中的所念所想。
虽然他半生都征战于沙场,可也正因如此,他才能知道这战争带来了什么。
那女子也不说话了。透过月光,他看到她似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缓缓低头,摘下了手腕上的碧玉手环,递到他的面前。
碧玉手环在月光之下的成色极美,他看出那手环造价极高。
那女子笑得明媚,「就当是朋友的见面礼。」
他沉吟一下,终是收下。他想,他应当送她一个回礼。此去一别也许永远不会再相逢,与她相识的时光实在短暂却又实在快活,回礼便权当一个念想也好。
他的回礼是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碧玉项链。
他亲手给她戴上时,发现她的脖颈十分漂亮。
他挥别她时,发现她一直站在原地。出征不回头是爹爹教他的道理,这一回头,难免心中有牵挂。他索性不再回头,不再看她。
他们的军队此行的目的地是越过山脉一处人迹罕至的辽阔平原。那一日,天降大雨。雨冲垮了山石,军队被正巧被困在山谷里。那一处,西州军队在山上布了防,他们没有天时更无地利,于是乱箭之中,全军分崩离析。
雨水倾盆,他看不清是急雨还是乱箭。沉闷的气压令他头晕目眩,不知是雨水太冰冷刺骨还是皮开肉绽色伤口太密集,他在麻木中发现自己已渐渐地使不上力,眼前的景象也越发模糊。
他倒下时,身下是一片不分泥泞或尸骸的软烂。
他从未身陷如此绝境,他想,也许他会命丧于此。
但承蒙天佑,他辗转醒来时,人在宋府。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辨出似是春寒料峭。
他很走运,捡回了一条命。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亦感知到了右臂处的空荡。
感知到右臂空无一物的瞬间,他的心骤然缩紧,望着天花板的眼神变得木然而愣怔,泪水却迟迟没有淌下。
没什么好怨的。他只觉得,或许他征战于沙场的那段鲜红色的人生就好像一场酣梦,梦醒之后,留给他的便只剩下熬不尽的、绵长又蹉跎的岁月。
景生从宫中派了很多亲信的御医与仆从来照料他,日复一日,他的身子也渐渐好转。自他能下榻走动开始,便开始强迫自己适应失去右臂的生活。
景生送来的家书,他每封都回,只想让她安心。
他这个妹妹,他最是牵挂的人。他只要知道景生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但他万分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是只有这个心愿,他也不能如愿。
……
景生的丧仪一连七日,秦让辍了朝,日日行三奠。
宋家终是被洗去了不忠的冤屈,代价却是景生的性命。
他是一个在沙场上拼杀十几载的人,自诩已是足够坚硬的心肠。可景生的牌位静静地立在那里,他却不敢抬眼望一眼,因为只一眼,心中的悲痛和悔恨便无法抑制地翻涌开来。
时光仿佛回到了不久前。
那封请战信,他是不得已才请景生代为转交,因为他知道朝中对于宋家的流言四起。虽然他心里也明白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可北漠的战况实在让他心急如焚。
景生的回信很快就回来了,上头写着「请哥哥放心,我有办法」,他如何也不会想到信上所说的办法就是自己上阵。如果他事先预料,那他就是拖着这半残的身躯殒命沙场也断不会答允。
如果他没有写那封请战信,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
礼成,随身仆从怕他心有郁结,问他是否即刻备轿回府。
他说:「去凤鸾宫看看吧。」
他没有备轿,一路走过去。凤鸾宫近在咫尺时,他却觉得脚下有千斤重,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阿川?」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便是此刻在他身后响起,他不由得身形一顿。
这个昵称早已被他封存在了记忆里的某个角落。他缓缓地转过身去。
……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与他两两相望。
明明只是瞬间,时间却又那么绵长。他看着她,光阴刹那闪回——
纵然他如今成了一个断臂的废人,眼中只有萧索的老态,与经年前的清朗模样大不相同,可他知道,她已然认出了他。
他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宫中,却乍然看到了她身着的昭仪服制。
秦让的后宫中有一位西州的和亲公主,册了昭仪的位份。他一直有所耳闻,但他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她。
她静静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凝视着他的一双眼,情绪纷杂。
她的目光怔怔然转落在他右臂处,那里空空荡荡,她显然脸色一僵,久久的无言。
再回望他时,眼眶的湿红已被她极力忍下,但哪怕几经隐忍,一味心疼却终究来不及藏住。
纵使那心疼转瞬即逝,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她,猛然发现,她戴着他送给她的碧玉项链。那项链是她的随身之物,经年佩戴却不见损耗,可见她爱护之深。
他有千言万语,可他不能说。
她早已不是那个山丘上的素服女子,她着了宫服,是秦让的靖昭仪。
他也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惊艳了岁月的阿川,他是已断了臂的宋景明。
那些得以闲聊至天明的夜晚,也永远不再属于他们二人。
罢了,这些时光都转而过去了。
他望进她一双眼,温润颔首道:「昭仪娘娘,金安。」
千言万语,他不用说,她都明白了。
他叫她「昭仪娘娘」,她既然成了后宫里的靖昭仪,那些情愫,牵挂、惦念或是其他本都不该有的便封存罢,正如那寥寥数日他们心有灵犀的日子。
他只说一句,她便懂得。
他心中的悬石,他万千的动容,还有他不曾忘却过的这转瞬即逝的光阴。
她突然笑了,笑的得体。
她道:「原是宋将军,别来无恙。」
……
他回到宋府时已是深夜。一人坐在院落之中,背影萧索寂寥。
世间的得失无常都是寻常。他记得他以前是一个眼里灼灼燃着壮志的少年,怀着一腔豪情随着家父出征,那时的他不计英名、不计得失,只一把长枪,志在天下。
十几载过去,他侧眸看了一眼那空荡的衣袖处,只觉得恍若隔世。
其实他应该仍是那个不计得失的少年吧,寻常人遭此境遇或已寻了短见,他却能日日勤练左手挥枪的种种枪法。
他无奈地笑一笑,左手指腹摸索着酒杯,眸光深深。
他突然想到了她。
这思绪开了口便如山洪倾泻。
他想到了她望着他的眼神,想到了她脖颈上的碧玉项链,想到了她最后那个不得已却得体的笑。
那笑容中,他细细品来,觉得或许含着宽慰。
仿佛在说,「你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
「你活着就好。」
……
他不再想,只仰头让烈酒下了肚。
又是一载明月夜。
【番外四青山上琬琰】
秦琰很小的时候,心里曾有过一个猜测。
他从未见过他的母后,没有人告诉他,他的母后去了哪里。而后宫之中,待他最亲厚的娘娘是他的靖母妃。
他的父皇常常忙于朝政,甚少有时间伴他身侧,而除了他的太傅,常在他身边教导他的就是他的舅父,宋景明将军。
那时他才刚满五岁,已是十分的活泼好动,时常可以跟舅父一拍即合。
但反观他那深沉而不苟言笑的父皇,他觉得,他和父皇的性格真的一点也不像。
于是,五岁的小秦琰默默地怀疑——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自己是舅父和靖母妃的亲生孩子?
……
小秦琰的这个猜测,随着一日日同舅父、靖母妃的相处而越来越坚定。
他想,自己若真不是他们二人的亲生孩子,他们何故待自己这么好呢?
舅父能单手把自己扛起来,让自己骑在他的双肩上,同他策马游猎。
靖母妃的偏爱就更明显了,靖母妃甚至对自己的父皇都不怎么亲切,见到他时却是满眼的笑颜。
但即使他这样想,他也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
他想,虽然他这个猜想是个八九不离十的事实了,但他的父皇膝下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没有什么兄弟姐妹。若是回到了自己亲生父母的身边,父皇一定会难过的。
父皇本来就像怀着心事,他若是还这么不懂事,父皇一定会更加心事重重。
小秦琰这样想着,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对父皇好一点的心思。
于是,他更加刻苦地读书、习剑,父皇一有空他就会提着父皇爱吃的糕点去拜见他。
渐渐地他也就变得不那么顽皮,靖母妃和舅父常常赞他长大了。
于是小小年纪的小秦琰,就被一众文官评价道「十分老成」。
小秦琰心想,其实他只是会背的书多了点而已,实在是算不上老成。文武百官要这样赞美他,大概是因为除了他也没有别的皇子了。
如此,他便只好接受了这个评价。
这一日,他习课到了子时三刻。他习课到这么晚,靖母妃就陪他陪到了这么晚。
他见着靖母妃明明没什么精神却还强撑着坐在一旁的模样,突然感动得不可自抑,眼睛红红地放下笔,向靖母妃走去。
他本意是想拥抱一下靖母妃的。靖母妃却清醒了一些,「怎么了琰儿,是打算回去歇下了吗?」
他一愣,努力地将感动的泪水憋回去,牵起一个笑容,「儿臣多谢靖母妃相陪之恩,靖母妃待儿臣这样好,如同亲母妃一般。」
他是在很隐晦地诉说心意,但靖母妃却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样激动和欣慰,反而眼里多了一些平和,一些释然。
靖母妃笑着揉揉他的头,「若是你的母后还在,她只会待你比我更好千万倍。」
靖母妃带着他回宫的路上,小秦琰想,既然靖母妃这样说了,那他荒谬地猜测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他一边暗嗔自己的猜想怎么如此不着调,一边又不禁思绪飞远。
他想,虽然舅父极力地不想让宫人在他面前提起自己母后去了哪,但他一日日地长大了,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大家口中的他的母后大抵是崩逝了。
他甚至还来不及记住自己母后的模样,就再也见不到母后了。
小秦琰望向轿外高悬于天空之上的明月,不由得生出了伤感。
回到皇子所已是丑时。他疲极了,只略作梳洗便沉沉地睡去。
……
眼前突然一片澄明。
他一抬头,眼前是一棵梨树。梨花纷纷而落,梨树下站着一个女子。
他不由自主地想走得近一些,却又在立那女子三步之外停下脚步来。
那女子回过头,望向他。
他能看清那女子的样貌。她生得十分漂亮,柳眉星眸,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身着一袭极衬她的红衣。她看着很年轻,左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但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比任何一个母妃都要温和柔婉。
他从未见过她。
但他却觉得她那样熟悉,仿佛他本该认识她。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他伸手时,那女子也伸手,握住自己的手。
没有什么触感,轻飘得像风一样,但他却不知缘由地安心。
他问她:「你是谁?」
那女子不回答,只是屈膝蹲下,抚摸着他的脸,眼中似有晶莹。
他又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
那女子却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他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
可为什么呢?这事甚是蹊跷。他心里觉得蹊跷,却丝毫不生气,只仔细端详着那个女子。他觉得这个女子很美,却不是摄人心魄的美。
是美中带着英气,是让人过目便不会忘记的长相。
……
小秦琰醒了过来。
小秦琰醒来后,呆愣在床榻上足足半盏茶的时间。
他突然意识到,方才的一切,原来只是一场梦。
那纷扬落花的梨树和那一袭红衣的女子,原来都来自梦中。
可为何,他觉得这个梦这么真切,真切到不像是一场梦呢?还有那个女子的容貌,他没有半分忘记,甚至眼睛一闭就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眉眼。
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这个梦。
只是过了半月,他再见到宋景明时,他同宋景明道:「舅父,我想在学书之余,也学学画。」
宋景明愣一愣,但随即道:「殿下想学画什么呢?」
小秦琰道:「丹青。」
宋景明点点头,并没有询其根本,点头同意便为他寻来了宫中技艺最佳的丹青师作他的老师。
许是承了皇上的才气,他虽然开蒙晚,上手却快。习画三年丹青后,他已能基本临摹出人的八分样貌三分神态。
终于,他开始尝试着手去画曾经到他梦中的那个女子。
三年来,也许是他常常惦着那女子,她的容貌与神情他竟然没忘却半分。
他这一画也不敢仓促,每一笔都深思熟虑后才下笔,一来二去,这一画竟也横亘了四季,转眼又是一年冬。
这日除夕家宴后,小秦琰大着胆子叫住了将要出宫的宋景明,「舅父,皇子所有我所画的一习作,想给舅父看看。」
宋景明听罢自是欣然应邀。
皇子所内,他将卷轴拿下放在桌面上,缓缓平铺展开。他再抬头,却见宋景明的瞳孔仿佛不可置信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便上前一步,一手撑着桌子探下身细看。
他有些讶异,讶异的是一向稳重的舅父此举显得有些失态。但他讶异之际,宋景明却又抬了头,语气中竟携了颤色。
「这…这是殿下画的吗?」
小秦琰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宋景明立马接道:「可是临摹之作?」
小秦琰摇摇头,「并不是,是我照一女子模样所画。」他顿一顿,道:「怎么了舅父?这女子可有不妥吗?见舅父的神情,仿佛此女子是舅父的故人——」
宋景明看着画,怔怔道:「……这是景生。」
小秦琰一愣。
宋景明抬眼望向他,道:「这是先皇后。你的……母后。」
小秦琰屏气,心跳骤起。
宋景明凝望着他的眼神像是压住了心下的百般情绪。
小秦琰亦是极力稳定了心神,才沉着道:
「三年前的一场梦中,我梦到了她。梦中有一棵梨树,她就站在树下。她走近我,我便看清了她的容貌……醒来后我只当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便没同任何人说,只是那女子的样貌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我觉得此事神奇,便想着为她描一副丹青。」
他越说心跳越快,眼眶也跟着红了。
他又恍惚回到了那次梦中。他甚少多梦,唯有那个梦他记得格外清楚。他觉得那女子或许跟他冥冥之中有所联系,但他从未想过是这样的联系。
宋景明沉吟道:「梨树?」
……
宋景明带着小秦琰走到凤鸾宫时,小秦琰其实很踟蹰。
他从未去过凤鸾宫。他知道母后还在时就住在凤鸾宫,但母后崩逝后,父皇便再不许除了洒扫宫人外的其他人进去。
他踏入凤鸾宫前庭时,一棵梨树便映入眼帘。梦里簌簌地落着花,现在落着雪,树上积雪片片,远远一望,却也像一树梨花。
小秦琰没有说话,只是愣在原地,小小年纪竟也懂了百感交集。
宋景明似是长长地喟叹,「景生总是惦念着我们的。」
她不舍得我们,亦十分地惦念你,于是就跑去你的梦中与你相见。
第二日,宋景明带着小秦琰将画献给了秦让。
秦让展开画卷后先是怔然,而后是不可置信,瞪大着双眼,一寸一寸地看,仿佛生怕漏了任何一处细节。
宋景明道:「陛下,凤鸾宫的摆件经年不动,故人终是回来了。」
秦让没有回答。但他眉间倏地紧蹙,心上仿佛有极复杂而钻心的情绪猝然而过。他张开嘴,却终是无力说出任何一字,只是哭出声来。
小秦琰从没有见过父皇这副模样。
印象中的父皇,杀伐果决,心硬血冷。可现在眼前的父皇,只是看到了一幅画,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竟会双眸满是晶莹。
秦让抬起头,向小秦琰招招手,扬起笑,脸上却还挂着泪,「琰儿,你过来。」
小秦琰走上前去,秦让将他揽进怀,一同端详着这幅画卷。
画中的女子盈盈笑着。秦让抬起手,极温柔地摩挲着画中女子的面庞。
「这是你的母后。」
他说。
「我也常常梦见她,但梦中的她不对我说一句话,我以为她到我梦中,只不过是我思念她太甚所致。」秦让絮絮说着,眼中的情绪越来越惊诧与欣然。
若真能在梦中相见,哪怕天人相隔,只消一刻却也足够了。
后来,一向不信鬼神术法的皇上却大兴祈福祭祀之业。百官们不晓得为何皇上突然转了性子,但皇上种种自有自的考量,便没有过问。
此后十几载,王境之内风调雨顺。本该有山洪与旱灾的地方,加驻防范后却是虚惊一场。
百姓们说这一切是承蒙上苍庇佑。年年先皇后的祭祀典礼前后,也有坊间的传闻说,或许是先皇后的魂灵化作神明,庇护着她曾守护过的百姓。
……
秦琰二十岁那年,秦让带他去往了北漠青山处。
那里早已不是一块荒地。战事已过,经年已去,远远看去是一片郁郁葱葱、点缀丛花的绵延山脉。
秦让身骑骏马远远眺望着,对身侧的秦琰道:
「二十年前,这里还凋敝不堪。二十年春秋如弹指一瞬,你看,这里变得很美了吧?生生长眠于此,大抵也心里安稳了。」
秦琰郑重地听着。
秦让淡淡道:「你承祚后,我面上与她同葬于棺椁,但你要将我留在这片青山。」
秦琰没有立刻接话。
眼下只有他二人。倘若换做别人,或许便立刻磕着头道是陛下万岁,陛下千秋万代。再者,承祚之事事关江山社稷,哪怕他是必然的人选,也不得将狼子野心写在脸上。
可是,这十几载,他陪在他父皇身边,看着他的父皇为社稷呕心沥血,又始终因着心结郁郁。
他父皇的心境是怎样的?
或许他终此一生,所在意的也唯有自己的社稷,和早已离他而去的所爱罢。
这世俗所拘泥的事,他曾经在意过,但也早在这么多年寒暑过去后看淡了。
秦琰终是点点头,郑重道:「儿臣谨记于心。」
……
很多年后,秦琰到靖贵太妃宫中一叙。
不知不觉,也聊到了昔日秦琰方登基时。
那时,秦琰本意尊养母靖贵妃为太后。但臣子却道靖贵妃是和亲公主,血统自西州而非中原,不可尊为太后。
秦琰正欲反驳,却是宋景明道:「皇上,臣子所言甚是。」
靖贵妃,她何时在意过名位呢?
他懂她的心。如若是她在朝堂之上,只会给出一样的答案。
秦琰问道:「今日舅父可有进宫来与母妃叙旧吗?」
靖贵太妃一笑道:「废了一条胳膊都想上战场的人,怎么甘心困在宫里呢?巴不得时时刻刻去山水处忙里偷闲呢。」
秦琰亦淡淡笑起来。
她又何尝不懂他的心呢。
其实这人间种种,说到头,不过是一场执念。
执念不知缘起为何,但一旦拿起,便再难放下。
譬如那为国一腔衷肠的女将,譬如那为社稷呕心沥血的君王,又或是只愿心中只人平安的公主,再或是那独身隐忍半生的将军。
但难放下又如何呢?
心中有所爱所想,便会活得有血有肉。
如那绵延青山一般,生生不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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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6-06 16:58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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