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时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她大哥的伤势她太知道不过。那一日从战场送回京城几乎是没了半条命,甚至不知道后半生能不能再用右臂挥起枪。
大哥是在逞强,她明白,景明亦是宋家郎,何等忠义。
可她不能再让大哥冒这个险了。
于是她一字一句地认真回复道,「请哥哥安心养伤,我有办法。」
刻不容缓,她的凤轿落在乾元殿口。侍卫见了是她,昔日「皇后可直接进殿」的圣旨都在心里记得,于是都没有阻拦她。
她快步入殿。撞入眼帘的,是正为政事一筹莫展的他和……
令妃。
他眉头紧蹙的模样。令妃为他研墨,又柔柔地为他按着太阳穴,岁月静好的模样。
她心里似乎咯噔了一声,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顿住。
令妃见她来到,恭谨福下身,「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他从案牍中抬头,见到是她,目光亮起一瞬。他倏地起身,道:「生生——」
他和她,已经很久没见。
她与他们二人隔的老远,没有应答令妃,也没有应答他。
但她屈膝跪下,行了大礼。
耳畔边似是仍有他说的那句「你我是夫妻,见面无需行礼。」
他猝不及防地愣在那里,思绪万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声音泠泠,「北漠犯境形势严峻,臣妾此番前来想向皇上请战北漠。」
简单利落的一句话清清楚楚地说明了来意,客套而疏离,没有一个字的废话。
他几乎立刻道:「不行!」
她抬眼就与他对视。
他一双眼似要燃起,脸色倏地涨红,三步走上前,「我说过我要你安稳地待在宫中!你答应过我的!」
她镇定自若,「皇上,臣妾从未答应您。」
他怒吼:「朕不许你去!」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失控。
她直直地望着他,他却双膝一软,也倒在她的面前。他无力靠在她的肩上,又下意识地拥住她,声音骤然软下来,甚至带着一丝央求。
「生生,不要去。没有将领就再找,可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去冒险了。」
他身上独特的檀香萦绕鼻尖,勾起她太多回忆。
她想起她在西州时跌入的怀抱,想起日日夜夜眼里只有她一人的他。
她突然很不争气地贪恋起这个拥抱。可仿佛后脑勺被钝物重击一下,她的心里突然狠狠地就揪起。
她木然地抬手,将他轻轻推离,「皇上,朝中除了我,还有谁更合适呢?我爹爹虽然人在北漠,可他已经没有虎符了。」
语气竟添三分悲哀与无奈,「皇上,亲自收回他的虎符的人是您。」
最亲密无间的人,便最知道什么样的语气能刺痛对方的心。
他被她推开,双手怔怔地垂在地上。
许久许久,他再开口时语调已经满是苦涩,
「生生,那兵营中骤然多出的几千人,我怎能视若不见?我收了他的虎符是确有其事,可……」
可待这风波过去,我再将虎符交还给他,他还会是万人敬仰的宋大将军。
只是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大殿上不止他两人。
令妃还在他不远处的身后。
太师的女儿。
这些话,他怎敢叫令妃全然听去。
可他刚要让令妃退下,她便双手抱拳敬上,「若真有那几千将士入营,想必也是仰仗宋大将军之名。如此,若此番领兵的人同是宋家儿郎,便能更好派遣这新入营的将士们。我大哥的伤势,眼下绝不能轻易再战沙场,所以只能是我。」
她抬眼,郑重道:「请皇上放心,我势必带着将士们凯旋归来,北漠必定无法伤及我大景丝毫。还请皇上恩准!」
这一幕,和她出征西州那时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的言之凿凿,同样的势在必得。
可她的心境还一样吗?
她现在分明是在赌气。就她的脾性,若她不解开心结,此番若是殒身不逊亦在所不辞……
他心痛得无法细想。
她那时无声无息倒在他面前,他真的只觉得天崩地裂。
那样的痛,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于是他双眼通红,一字一顿地道:「朕,不准你去。」
她双眸如同死水一般毫无波澜。深潭之中,蕴含死寂般的无奈。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
「臣妾方才所提的乃是上佳之策,还请皇上早些定夺。多犹豫一时,就有数以百计的将士们战死。」
「臣妾首先是大景的皇后、宋家的女儿,其次才是您的妻子。宋家儿女,生来就为保家卫国。」
「秦让,你要做一个明君。」
他怔忡,与她四目相对。
……
良久他才终于道:「好。」
又低叹一声,语气里有难辨的嘶哑,「但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平安无恙地把朕的生生带回来。」
她一愣。
而后她释然一笑,「请皇上放心。就算是为了那些将士们,臣妾会带着他们一并凯旋。」
……
皇后出征的那日,皇上站在长乐城门下送她。
皇上远远地望着她,道:「保重,平安回来。」
皇后道:「臣妾领命。」
提枪纵马,一骑绝尘。
直到皇后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皇上才重复一句,「一定保重。一定平安回来。」
声音悠长旷远,近乎无声。
皇后一路北上都快马加鞭。一直到快到军营处,才放慢了行军的速度。
她无奈地笑自己。
这算是……近乡情更怯。
她抵达宋营的第一件事是直奔她爹爹所在的营帐。可她甚至来不及进去请安,就必须要带领将士们上战场。
北漠军已经迫近,战争迫在眉睫。
她其实有些心神不宁。
她方才远远地看了爹爹一眼。一个大将军失了虎符是精神上的折磨,像她爹这样要强的人,她料到他会茶饭不思,可未曾想过他远比她想的要消瘦得多。
她只觉得心里蓦地刺痛。
她想,这一战打赢了,她无论如何也要带着爹爹回京。
她侧头问副将,「我们营中有多少将士?」
副将答:「前些日子将士伤亡不少,如今……统共五千人左右。」
她心下一惊,「五千人?」她故作镇定,可心却突突直跳,「投营的将士们呢?那几千人呢?」
副将眼神黯了大半,「将军,宋大将军绝不轻易扩军。投营的消息是假的。」
……
她站在呼啸的风场中,长久的震惊让她动弹不得。
长风在她耳边肆意呼啸,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天地之间再没有第二个人。
长久的缄默。
她的思绪恍然拉回,再张口语声中已有难辨的嘶哑,
「你派信给朝廷。我要请求增援。至于原因,扩军的空穴来风因何而起,又由谁谬传,我要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一个字一个字地如实向皇上交代清楚。」
那一战在两国之界。北漠军身着红色战甲,远远地望去,一片如枫林一般艳红。
她已连续作战了两整天。
只要这一战打完,景朝的援军应该就到了。
正午已过。
号角大作,军旗猎猎。她手执长枪,一声令下划破长空,「杀——」
刹那之间,两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相扑。铁甲映着血光,刀剑撞击引出弥漫的烟尘,嘶吼声、嚎叫声几乎震动天地。
她置身于万千军中身若游龙,宋营的将士们也势如破竹。敌营的北漠之军显然乏力,风中的北漠军旗都褴褛不堪。北漠军横尸满地,枫红的战甲因着染了血变得更加刺目。
她猛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的刺鼻的血腥味却没有压住她眼中必胜的锋芒,「传本将的令,进——」
将士们吼声嘹亮,斗志高涨,跟着女将尽情拼杀。
谁说保家卫国只是男儿的担当?
即使她身为女儿身,但她征伐天下,卫国卫民,执枪英风不输男儿。
她宋景生一生,不负家国,不负百姓。
若可剖心为鉴,她也不负她的心上人。
她长枪呼啸,景字军旗在她的骏马身后烈烈招摇。她扬唇一笑,抬手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污,高声道:「直取敌——」
「营」字就到嘴边。
她察觉到后方有人,猛地拉马闪避,可却因太极限而扯裂了在西州时腿腹的旧伤。
钻心得疼,她失神一瞬——
一根利箭从后方直直贯穿她的腰腹。
血肉开绽的声音。
她低头,又是三根利箭。
……
远在天边的残阳如血,几只孤雁掠过。她努力地睁眼,却看不真切。
她的一切感觉都慢慢地放大,只觉得万事万物好像都在远离她。
天边的孤雁也好,还是耳边的呼啸风声。
不知道为何,她突然想到了她的爹爹,还有她的大哥。她又想起很多人。想到了她的琰儿,想到了靖昭仪……
想到了……秦让。
秦让……
她心间起伏一瞬。
耳边响起不知谁吟的一句,「自古忠臣帝主疑,全忠全义不全尸。」
她想,秦让,你一定要做一个明君。
她听到刀枪剑戟的撞击声,听到铁蹄声,听到四周的将士们发疯地呼喊她。
她听到副将嘶吼着……
「宋将军!——」
她想要说些什么。
一开口却是无声。
援军到了。
北漠军因疲大败,北漠之战景军大获全胜。军士们立了大功,凯旋归来,城内的百姓们欣喜若狂,喜迎将士们回京。
这一段时间,朝中已经换了模样。
原来皇上早就对太师一众勾结党羽一事起疑。皇上表面波澜不惊,却一直暗中派人搜集太师的种种罪证,最终归结占十几条之多。加之北漠之战,皇后一封来信述明了太师收买密探,污蔑栽赃宋大将军的罪名……
密探被处以绞刑,株连九族;太师一派被革职,打入天牢,待皇后凯旋归来一并发落。太师之女令妃被打入冷宫,终身不得出。
先帝几乎一生都被当道的权臣桎梏。
而皇上在二十岁那年,便有如此魄力与能力将「权臣当道」之事搬上台面杀鸡儆猴。
一代圣贤君王,将来必定将大景治理至全盛。
皇上望着殿下的一众将军道:「众将军拼杀沙场,辛苦了。北漠之战告捷,朕喜不自胜,除了固有的封赏,朕还要再派下黄金千两犒劳将士们。」
将军们伏地叩首,「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坐在大殿中央,心情难得的畅快。
皇上望向副将,笑容满满,「皇后回到殿中休息了吗?朕要去看望她。」
……
将士们依旧伏地,没人应答。
大殿上一片寂静。
皇上猝然一愣。
将士们依旧伏地,无人敢抬头。
死寂之中,皇上笔直地站在那里,脸色一寸一寸地白下去。
他背过身去。夕阳光打进殿中,他宫袍上的金黄色的龙纹不知为何浮动不止。原是他隐在长袖下的一双手,即使紧紧地握紧了拳头,却止不住地在颤抖。
骠骑将军终于答道:「臣……只寻回了娘娘的红缨长枪,臣无能!」
皇上没有应答。
死寂,宛若深海。他突然缓缓地笑出来。
这笑声听着全然没有笑意。是冷,刺骨的冷,冷若九天玄冰。可又不全是冷,分明又悲又痛,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生生撕裂。
他再开口时是奋力压制住自己直直焚心的情绪,声音却颤抖不止,
「朕要备马去北漠,立刻。」
骠骑将军道:「皇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已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周遭的景致。他奋力咽下喉间的悔与恨,狠狠咬着牙道:
「朕要去找她。」
骠骑将军几欲落泪,「皇上!我们带不回皇后娘娘了!臣等寻遍了战场,寻到了皇后娘娘的尸身,已全然辨认不清容貌了,万箭穿心啊——」
骠骑将军以头抢地,「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一众将军齐齐地磕头,「请皇上降罪——」
……
仿佛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他只字未说。因为只要一张口,心就痛,痛得他几欲晕厥。
他不晓得那一日是怎么从偌大的悲痛中抽身出来的。
她葬在青山之下。
景军凯旋归来了,她却永远留在了青山下。
他以为,来日方长。他有大把大把的日子等她回心转意。
可他等不到了。
她最后一次见他时,心里也怨着他。
为什么?
明明,一切都安顿好了。前朝也好,后宫也罢,大景已走上欣欣向荣之路。他本来想着挽着她共看盛世繁华,看她守卫的家国,正是他治理的天下……
可他等不到了。
万箭穿心,她该有多疼?
想到这里,他跌坐在皇椅之上,双手掩遮住面颊。他极度地痛苦,面目扭曲得可怕,温热的泪水却还是失控地从指缝中滑落。
红缨长枪送到了她的凤鸾宫内。
他一步步走进宫院内,却每一步都踩不真切。
抬眼一看还能猝然看到她最喜欢的梨花盛放于枝头。他恍惚间觉得这好像都是一场梦,只要梦醒了,她就会从内殿跑出来扑入他的怀中,然后在他怀中撒娇道:「我不过是同你开了个玩笑。」
他的眼眶里始终都温着晶莹。
直到他看到那红缨枪的一刻,全身就骤然失去了支撑,不受控制地摔跪在那一杆长枪前。
他把长枪抱在怀中。指腹摩挲过这杆枪每一寸纹理,像是感觉她留存的余温。
这杆枪跟了她很多年,枪柄处有磨损的痕迹,可枪锋处还是锋利得闪着亮光。
她那一天的心境又是什么样的?
他记得,她在西州时叫了他的名字。
她说,秦让。
他的眼泪直直地落下来。一开嗓,声音是隐忍不了的凄厉,「生生。」
他的眉心紧紧地蹙在一起,无意识地又重复喃喃道:「生生。」
除了她的名字,他说不出任何话。
或者说,他有千言万语,可再也没有机会说。
皇后的丧仪极致奢华,是景朝历代皇后都没有的规格。
崩逝的不仅是皇后,更是大景的将军,是臣民的英雄。皇上辍朝整整七日,日日行三奠。举国上下服缟素哀悼皇后,街上再无人烟,长乐门前时不时有成批成批的百姓前来跪城门。
若有国丧,长乐门前一跪,可尽哀思。
似乎是上天有灵,暴雨也一连下了七日,冲刷着皇城的边边角角。
哭临那几日,他没有一日不跪在大殿中央,没有一日不脸色惨白,仿若将死之人。
哀莫大于心死。
……
他 17 岁登基,登基时他没有势力,其实尚且没有办法决定自己娶谁或者不娶谁。不过娶谁都一样,历代王朝,有家世的女人都只是巩固权力的工具。
从靖昭仪,再到令妃,再到后宫的这么多佳丽。
宋景生原本也是。
她是宋大将军的女儿,将门千金。
他原本不觉得自己会那样爱她。
直到她出征西州的那一日,他心里竟然觉得空落落的。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批奏折时无端地失神,半夜不知缘由地突然惊醒又再难入睡。
他觉得有时心跳得很快,惦念她、担忧她的心绪一不留神便会占据他的整片脑海。
直到他纵马向着西州去的那一日,他的心情仿佛是终于顺遂了自己的心意那般,只恨不能再快些到她身边,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这惦念若要追其缘由,大抵是因相思二字。
他身居帝位,势必要有所顾忌。于是他留宋景明在朝中主持大局,为的是探一探宋家人的真心。
他想要克制自己对她的情感。
身为帝王家,太动真情不是一件好事。身为帝王,绝不能太受谁牵挂,心硬血冷一点儿不是坏事。先帝就一生都为情所困,他知道这样的弊端。
可宋景生就好像骄阳。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真诚而热烈地爱着他,义无反顾。
他母妃早逝,父皇又从不关心他。他其实早已习惯了孤独,也不奢望谁能伴他左右。可他不得不承认,他太渴望这份安逸的爱了。
她,还有宋家,但凡做出一件不忠之事呢?
可他们都没有。
他的理智克制着他,可同时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他爱她。他想要给她一个太平盛世。他们二人可以站在长乐城门之上,届时他就牵起她的手,等她欣赏完她守护着的万家灯火后再把她揽入怀中,告诉她:
「此后的年年,我都要带你亲自看看这大好河山。」
他和她,原是来日方长。
一切美好犹如镜花水月,在发了疯般的狂风骤雨摧残之后再也不复存在。他独自坐在乾元殿里,四下无人,只有窗外的风声敲打窗棂。
大殿之上,酒坛子歪斜着倒了一地。
这几日来,他根本无心朝政,整日整日地以酒度日。借着这股酒劲儿,他仿佛能看到她的音容笑貌,可再睁眼又是一片虚无。
有时他借着酒劲儿,悠悠地能入眠。可他的睡眠太浅,更是时时多梦。
他梦到自己孤身纵马去到了北漠。他在横尸遍野中一具一具地翻、一具一具地找,从日悬中天到日迫西山,最终只找到了她的一柄长枪。
他马上惊醒,一垂眸,泪湿了衣襟,心口仍在作痛。
大殿之上有来人的脚步,他奋力抬眼想要看清来人是谁,来人已率先说了话,
「皇上金安。」
他仔细辨别,原是一身素服的靖昭仪。
他和靖昭仪之间的情谊十分寡淡。但他知道,景生跟靖昭仪走得似乎格外近些。只要想到景生,他的心就柔软得近乎脆弱,「起来吧。」
靖昭仪上前三步,无言望着他,眼底有不尽的悲戚。
他抬眼,眸中生气全无,「昭仪来找朕是有什么事?」
靖昭仪望着他半晌,一言不发,却隐忍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终于,靖昭仪道:「皇后娘娘出征前,曾在臣妾这里留了一封信。」
靖昭仪将薛涛笺放在他面前时,他的酒顿时醒了大半。他反复抬头望向靖昭仪,又低头望向那一纸信笺,探手拿过那信笺时,指尖在微微地颤动。
心怦怦地跳,手却极慢。信不过三折,他打开却好似用了半生的力气。
信笺上,是她的簪花小楷。
字迹娟秀,工工整整,字里行间宛若流水,上的内容一字一语平淡而温和,又絮絮俏皮。
「琰儿,我不是一个好母后。有时候想要抱着你哄你入睡,却总手拙,总将你摇醒。但琰儿,有母后在,其他人都伤不了你分毫,这母后可敢保证呢。
你以后要一日日地长大,从会叫父皇、母后再到会识字、写字,你会一日日地更懂事。若以后你的哪一个生辰,母后征战去了不在你的身边,你就读母后给你的信,当是母后陪着你吧。你不许怨我哦。」
原是一封写给大皇子的信。他的指腹仍微微颤抖着,本已干涸眼眶此刻又蓄了泪。
她接着写道:
「琰儿。你的父皇很好,天底下的人中数他最好了。等你大了,不许惹他生气。
你的父皇是皇帝,他的爱要给天下苍生,但始终会给你独一份的爱,谁也抢不走。你以后会有弟弟妹妹,说不定他会把给你的分给弟弟妹妹们,但这不代表他不惦念你。
他身为皇帝,有时也身不由己。你不要怨他。
他是你最好的爹爹,更是天下人最圣明的君王。
琰儿,母后又要出征了。这一次是去北漠。等我凯旋回来,想带着你,还有你的父皇一起去江南看看。那里的烟雨如画,风水也养人。我一直很想去江南转转呢。」
落款是「景生」二字,日期是她出征前的几日。
他一句一句地读,又看到了她一边握着毫笔一边微笑的模样。
他突然克制不住地哽咽起来,指腹一遍遍地拂过她的字迹。
她写,他身不由己,你不要怨他。
其实是在写,秦让,我不怨你了。
她从来都是最想要凯旋归来的那个人。
耳边仿佛又听到她远远道:
「秦让,你要做个明君。」
他遥遥望向大殿的那一头,眼中满是晶莹,目光萧索仿若秋日飘摇的残叶。
漫漫春夏秋冬,岁月蹉跎。
他人已过中年,不再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大景盛况空前,天下河清海晏。邻国和睦,再无乱世凶年。朝中权臣消匿,百姓安居乐业。
……
大皇子那时已被立为太子,常常会伴驾在侧。
他们聊家国政事,太子的言论常常叫他大为赞赏。
他在人前英明果决,但人后总会有一些失神、力不从心的瞬间。这些瞬间,太子都看在眼里。
太子会轻声问他,「父皇,您是又想母后了吗?」
他目光悠远,淡淡地一笑,不作回答。
英武如他啊,眼神中也有来不及藏起的落寞。
他从未在人前亲口承认过他对她的思念。
只是他格外的器重断臂大将军宋景明。乾元殿之中,唯有宋将军能随意出入,也唯有他常常可以伴驾,参议国事与军事。
只是皇后崩逝后的二十年间,大景再没有立新后。先皇后的凤鸾宫有一批固定的、最是一丝不苟的宫人们定期打扫,里头的摆饰经年不换,仿佛仍有故人来一般。
只是他裁兵以力行太平政策,友善邻国改善邦交,以一己之力使四海之内战事骤减。北漠青山接壤处,他建了一座孤冢,一年的凛冬时节皆会提酒赴往以会故人。
只是他每年都会下江南私访。走过江南的山山水水,有时带回一些物件。先皇后的凤鸾宫有一个庭院,庭院内有一棵亭亭的梨花树,他便把物件摆在梨花树下。
只是乾元殿内阁处一直有一把红缨枪束之高阁。一纸薛涛笺压在枪下,规规整整。
一年又一年。
红了樱桃,又绿了芭蕉。
他崩逝那年,是先皇后崩逝的第二十七年。
皇亲国戚、朝臣宫妃在乾元殿殿口跪着,无一人不哀哭叹惋。
他那时病骨支离,形如枯槁。内殿中,他只传诏了太子、宋将军和靖昭仪在他的榻前。
他问:
「景明,朕算是一个明君吗?」
宋景明单膝跪地,强忍心中悲痛,郑重答道:「皇上,您开辟大景全盛盛世,实乃千古明君。」
他用力地扯起嘴角,苍白地一笑,又努力望向太子,
「琰儿,你也要做一个明君。一切有宋将军辅佐你。你要记住,切勿让权臣熏心,切勿对忠臣生疑。」
秦琰满眼泪光,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儿臣知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他点一点头,终于望向靖昭仪。
靖昭仪远远地立着,眼底生出悲凉。
他沉默许久,心胸慢慢地起伏,声音还是有些不稳。
「朕……」
一句话没讲完,他顿一顿,大口大口地吸气。
「朕想生生了。」
话毕,他一双浑浊的目突然浮起痛色,猝然泛起泪光。
二十七年的光阴,他的每一个失神的瞬间,都在心里念着这一句话。
生生,我想你。
可身为皇帝,这句话到嘴边,又想起他是一国之君,多少眼睛在盯着他。一国之君一定是高高在上的王,心硬血冷才是最好,不可以有丝毫软肋。
于是他只得收起疲惫,扯出笑容道:「朕不过是乏了。」
他做了十七年不受宠的皇子,做了二十七年的皇帝,却只做了她寥寥数月的夫君。可这思念横亘了二十七年的朝夕,从未间断。
他生了华发,但是她永远正年华。
……
皇帝崩逝的那一日,榻侧放着一杆红缨长枪,仿佛是先皇后的遗物。
先皇帝只有过一位皇后,先皇后崩逝后二十七余年间,先皇帝再未立后,也未曾大迎新秀入宫,后宫妃嫔与子嗣皆寥寥。
百姓皆知这种种源于帝后情深。这数十年间的宫墙往事,也在经年后传唱于人间。
【番外一几度隔山川】
靖昭仪还是那西州的三公主时曾有过一位心上人。
那时她一身素服,没人会觉得她是西州的公主。
那位来自中原的将士也不例外。
他只当她是位出来散心的普通姑娘。
他们俩隔的不远,就静静坐在山丘上,远远地望着湛蓝的天际,明月高悬,宁静悠远。
她突然开口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显然一惊,但却马上平和道:「大家叫我阿川。」
她重复一遍,「阿川?」
莞尔一笑,「不像西州的人名,你是中原人吧?」
阿川亦淡淡一笑,声音温温和和。
「是。」
也许是那一日她兴致很高,竟打开了话匣子。她也不管阿川有没有在听,只自顾自地说,还绘声绘色地抱怨了起来。她抱怨条条框框的束缚,抱怨一成不变的生活,甚至抱怨她冷酷无情的阿爹……
她说,男人有了金钱和权利,就势必会抛弃糟糠之妻,移情别恋。
她说,如果以后她嫁了人,一定会独立地活,活得很精彩。不像她的阿娘,自和阿爹离心后便终日郁郁。
她说,总有一日她要离开西州,去其他地方看看。
但不管她说什么、说多久,阿川都会认真地看着她,听她讲。
她甚至都以为他会睡着。可她一回头看他,他就乖巧地坐在那里,眼神温和地看着她。
微风拂过,她不觉脸红,别扭地别过脸去。
他们漫聊了一个彻夜。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才惊觉自己该回王宫了。慌慌忙忙地起身跑出几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
「阿川,我明天还可以在这里见到你吗?」
阿川望着她,思索一下,微笑着点点头,「可以。」
她也笑起来,挥别了阿川。
第二日、第三日,她都会来这处山丘找阿川,阿川也次次都会出现。
又是一日夜,又是一次闲聊。月明星稀,微风徐徐。
她突然突发奇想地问他,「阿川,你可有什么心愿吗?」
他想一想,认真且郑重地道:「我希望,王土境内再无战争。」
她看着阿川,思绪良多。
……
再无战争吗?
谁人不想天下太太平平的呢。
她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碧玉手环,递给他。
他有些惶恐,她却笑开颜,「别紧张。我们是朋友了吧?这就当朋友的见面礼。」
他愣怔一下,终是不好意思地收下。
……
他们见的最后一面,阿川是匆匆赶来的。
他告诉她,他们要向更西南处进军了,不再在这里驻扎军营。说着他掏出一个木盒,打开看,里面是一串小巧的碧玉项链。
小巧,精致,做工不凡。
他给她戴上,看着她的眼睛,道:「此去归期遥遥,阿川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望姑娘珍重。」
他挥别她,「这算是回礼。」
那便是他和她的最后一面。
之后,阿川果真再也没有来过。她一个人在山丘上吹着晚风,目光遥遥,若有所思的样子。
月亮在山头温温和和地照耀着,就好像阿川的一双眼。
一月有余的一天。
她在王宫中逗鸟,她的一众侍女侍从叽叽喳喳地传来了军中大捷的消息。军中大捷,景军自东面深入的军队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她从前从不关心这些,可那一日听得无比清晰。
东面?
是阿川所在的军队?
她想到这里,心猝然漏跳一拍,大脑一片空白。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关心过西州王军的消息。
年复一年。
她不知道阿川是活着还是已经战死。若他活着,是否已回到了中原娶妻生子?若他已战死,尸骨又埋葬在哪一处山丘?
她已经很久不和父王说一句话,可她无数次动过向父王服软,只为动用权力找一找阿川的念头。
可她话到嘴边,却又不得不咽回去。
因为就当她要开口时,她才猛然发现,她甚至不知道阿川姓甚名谁。
其实,她送给阿川的碧玉手环是她的母后给她的。她暗自下决心,若是遇到了心仪的人,便拿手环相许。
……
后来,她作为和亲公主,嫁给了大景的皇帝。
她本来有千万个不愿意,直到她的父王说:「可娜,我西州与景联姻,起码可保二十年的江山安稳,再无战争。」
她耳边突然回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我希望,王土境内再无战争。」
若不能嫁给你,嫁给谁都一样。
那若是这样,是不是也算为你做了些什么?
【番外二许是朱颜改】
他在江南微服私访时曾遇到一个女子。
那一年他拜访他西州的故人义仞爵。义仞爵在江南竹林深处有一座宅邸,怡然自得,自名「翠仞居」。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那里。在翠仞居门前站定叩门时,他总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他等了一阵,门才被缓缓打开。开门的是一位女子,却并不像义仞爵的夫人。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横过她的鼻梁,触目惊心。若不看这一道疤,她算是个清秀的美人。
也许是义仞爵居中的仆从。他并不以为然,「我是义仞爵的好友,今日无事便前来拜访。我来得不巧,义仞爵不在居中吗?」
那女子道:「义仞爵与夫人有事外出,片刻后便回来,请贵客入内稍作等候。」
她的声音并不是婉转动人,甚至有些沙哑,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听得心下一动。
于是他略略愣住,眼神落在那女子的面庞上。
她的容貌并不出众,可她的眼神却叫他越发觉得熟悉。他这样认真地看着她,可她一点也不怕,一双眸有着小鹿的机警,三分戒备,却有七分坦然。
他看着她半晌,一语不发地跨入门槛。
他在茶亭落座。那女子上茶时,他看到了她一双白皙的手。那皮肤上没有任何瑕疵,不像干粗活的人会有的,甚至连女红的痕迹也没有。
那她便不是仆从。
可义仞爵与夫人如胶似漆,再加之她脸上那道疤,她不该是义仞爵的侍妾。
于是他不觉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愣,但回答得有条不紊,「我叫阿朱。」
他又问:「你是什么人?」
她浅浅一笑,「闲人。」
他便不再多问。
日过午昏时,义仞爵携夫人姗姗晚归。义仞爵看到是他,笑容便浮现在脸上,正要行礼,他上前扶住义仞爵。
义仞爵见他的装束便明白了他是在微服私访,不必多礼。虽然眼下并无他人,但还是遂了他道:「让兄,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