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着去倒茶的工夫，转眼藏在院子里的大树后面，偷听阿姐讲话。
08
我让大哥别呛声，可他一张嘴，先把我气得半死！
「任姑娘，你护得了她一时，又能护她一世吗？」我大哥那张嘴毒得很，「据我所知，你继母在为你相看人家。有六十老叟要续弦，有四十鳏夫暴虐成性。最好的，也只是给那个快要死的三皇子冲喜。你一嫁人，自身难保。过几年元元长大，也会走你的老路。」
我姐抿紧了嘴，我看得出这话是往她心窝子上戳。
她最怕的，就是自己嫁了人以后，我没有人照顾。
可她已经十五了，又能再拖几年呢。
我姐沉默了半晌说道：「你继续说。」
我大哥屈指敲了敲桌子，说道：「我培养元元，做我龙兴坊接班人。」
我姐勃然大怒道：「她是吏部侍郎之女！你竟然要她做那三教九流的混混，是何居心！」
「呵，侍郎之女。」我大哥轻笑起来，盯着我姐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可知道，元元六岁去读私塾，每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给私塾的富家子当小厮，抄书，整日里嬉皮笑脸的，就为了赚几十个铜板，她攒着那些钱，只为了给你买好的灯油，怕你夜里熬坏眼睛。」
我姐听了，嘴唇颤抖地说道：「可……可那灯油，元元明明说，是私塾先生见她聪慧，特意送她的，鼓励她读书。」
我大哥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阿姐。
我气得不行，偷偷捡起石子砸向大哥！
怎么嘴上没个把门，什么事情都说出去！我阿姐要心疼死的！
我不过在私塾有饭吃有水喝，装疯卖傻逗逗那富家子，便有铜板赚，哪里比得上阿姐辛苦！
我姐抬手轻轻擦掉眼角的泪，问道：「若是元元做了你的接班人，她有何好处。」
我大哥笑了：「我保她一生过得富贵自在。」
我姐看向大树，喊道：「元元，出来。」
我吓了一跳，哎哟！我姐知道我在偷听。
「阿姐！」我连忙扑进她的怀里，帮她擦着泪，心疼地说道，「阿姐，你别听我大哥胡说八道。我不去做他的接班人，我会好好读书。将来我嫁个好人家，带着阿姐一起过好日子。」
我阿姐帮我整理了一下衣物，摸了摸我的头说道：「给你大哥跪下，敬一杯茶。」
于是，我便成了龙兴坊的接班人，人称小坊主。
有我大哥罩着，日子自然过得快活。
我赚钱给阿姐养身子，她身体越发好了。
阿姐那双因为刺绣而粗糙的手，被我养成了纤纤玉指。
她有了时间读书作画，便拿一些画去卖，竟然也结交到心意相通的画友。
从阿姐的神情中，我看得出她喜欢那个画友。
每次出去应约，她回来都很高兴。
有一日，阿姐跟我说：「元元，若是阿姐嫁人，那人也肯让我带着你去，你可开心。」
「我自然愿意！」我答应得很快，唯恐阿姐因为我耽误了姻缘。
只是阿姐没等到嫁给那个书生姐夫。
到了我十七岁那年，我阿姐已然是二十有二。
我继母逼她嫁给病秧子三皇子，我自然不可能让她跳这个火坑，便主动替嫁。
所有的故事，就在我嫁给三皇子那日，戛然而止。
09
「那可是谋反的大罪！」我捂住大哥的嘴，惊惧地说道，「大哥，你别胡说！」
我大哥捏住我的胳膊，敲了敲我的脑袋：「我们本就是三皇子放在民间的暗子，主子有令，哪敢违抗。」
我唉声叹气，「不管了，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是有一点，做什么事情别连累我阿姐。」
我大哥看了我好几眼，思忖了一下说道：「你阿姐跟那个书生怎么样了。」
我开心地说道：「我阿姐终于找到了知心人，她说那人跟他心意相通，对她极好。」
我开心了一瞬间，又烦闷地说道：「可惜钦天监算出，阿姐能为三皇子冲喜。三皇子上门提亲，阿姐将要嫁给三皇子了。」
我大哥没说什么，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
三皇子成亲那日，便是我们起事之日。
我又忍不住问大哥：「大哥，三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事到如今，我才知道我们背后的主子是谁，难免好奇。
我大哥讥讽地勾勾嘴唇，哂然一笑：「不过是一个跟命运抗争的可怜人罢了。」
大哥说三皇子幼时被养在皇后那里，名义上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其实饱受皇后折磨。
皇后心情不好时，便用尽手段折磨三皇子。
让他跪在地上学狗叫，学得像才有饭吃。
用蜡烛熏他的眼睛，倘若敢流泪，就被打耳光。
冬天用冷水洗澡，但凡敢发出一点声响，就会加热水，烫到皮肤溃烂。
我听得心里憋闷，问道：「皇后为何要这么对三皇子啊。」
「因为皇位。」我大哥淡漠地说道，「钦天监说，太子虽然是紫薇帝星，可将来会有一颗邪星吸收紫薇龙气。皇后觉得，那颗邪星就是三皇子。」
我听了气愤地说道：「咱们一定要帮三皇子干掉皇后太子，让他做天下的主人！」
大哥听了，笑话我：「你就这样被说服了？」
我难过地说道：「我也知道吃不饱饭，别人欺辱的滋味儿。我不想让三皇子，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大哥给了我跟阿姐好日子，咱们也要让三皇子过好日子。」
我大哥听了许久没有说话，我问他怎么了，他狠狠揉捏了一下我的脸，没有言语。
我没有告诉大哥，成婚那日，我要替嫁。
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帮三皇子登上皇位。
这样的话，他就能原谅我替嫁之事，成全我阿姐跟那个书生。
10
三皇子成婚是大事，我们要入宫门，到重华殿拜谢皇上，皇后。
皇上早就卧病在床，故而重华殿只有皇后。
三皇子病弱无法起身，这婚仪式由我独自进行。
我跪在皇后身边替三皇子敬酒。
皇后冷眼看着我：「钦天监说你能为三皇子冲喜，本宫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有福气！这酒，你先替本宫尝尝。」
我硬着头皮饮了那杯酒。
外面兵戈四起，是三皇子的人冲了进来。
「母后！」太子跌跌撞撞跑进来，我听见他慌慌张张的声音，他哭求道，「母后！放过昕薇吧！」
我冷不丁听到阿姐的名字，吓了一跳。
心口一阵疼痛，吐了血，倒在地上。
我怕被发现，用衣袖遮住脸，疼得浑身发冷。
皇后无情地说道：「你真的太让母后失望了！为了一个女人，不惜违抗我的命令也要出宫跟她相会。明勋，她中了毒，必死无疑。从今日开始，你也能收心了。」
原来，太子就是我阿姐喜欢上的那个书生。
太子心意灰冷，癫狂大笑道：「母后，我从来不想当这个太子！你害死了昕薇，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从小到大，喜欢的东西都会被你毁掉，你说我要做帝王，便不能被外物迷心。如今连我爱的人，你都杀了。」
重华殿宫门大开，三皇子带人冲了进来，身后是身着铠甲的士兵。
皇后大惊失色地说道：「明宸！你为何能调动麒麟卫？」
「是儿臣给他的令牌。」
太子走过来，要抱我，一看到我的脸，震惊道：「你……你不是昕薇！你是昕薇的妹妹，元元！」
我看清他的脸，是那个给我带糖吃的书生。
我对他笑了：「原来书生姐夫，居然是太子。太子殿下，你要好好对我阿姐哦。」
三皇子忽然发了疯似的，冲过来推开太子。
我躺在地上，血越吐越多。
我看到三皇子颤抖地抱着我，「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你。」
我听到他的声音，瞪大了眼睛，虚弱地说道：「啊……大哥，你怎么跟我大哥的声音一模一样。」
「元元，元元你别怕，大哥会救活你的。」三皇子双目通红，怒道，「拿解药！」
可我啊，还是死了。
死在了大哥的怀里。
我临死前，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大哥，你长得可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三皇子眼里全是泪，「明宸，我叫明宸。」
「明宸……」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没来得及告诉他。
大哥，你的名字很好听呢。
11
我魂魄震荡，茫然飘摇，又被一道光拖入时间长河。
在时间长河里我看到了我死去以后的事情。
三皇子明宸登上帝位，以帝王之尊求钦天监监正出一个起死回生之法。
我死后，阿姐痛不欲生，旧病复发，躺在床上几乎没了命。
废太子明勋日日照顾她，可阿姐的病并没有起色。
监正说：「陛下，生死有命，因果注定。就算强行复生任姑娘，结局也不见得好。」
明宸跪在钦天监，「朕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监正给元元一个重生的机会！」
监正叹了口气，才给出法子。
他说十万大山中有一颗长了九千九百多年的人参，混混沌沌无法诞生灵智，却孕育出一颗灵丹。
将那灵丹一分为二，一半用来吸收龙气，另一半温养我的魂魄。
将我的魂魄融入人参本体，时机成熟时，我便能成为精怪化作人形，再活一世。
这个所谓的时机，便是用紫薇龙气养魂。
明宸毫不犹豫地说道：「请监正施法！朕愿意用龙气温养元元的魂魄！」
「可你并不是真龙天子。」监正悲天悯人地叹道，「一切，都是造化弄人。」
废太子龙气溃散，只有下一代帝王，才能拥有龙气。
而我阿姐，怀了废太子的孩子，带着这个孩子嫁给明宸。
龙气聚集在她的孩子身上，明宸昭告天下，将这个孩子立为太子。
这个孩子，就是明旭。
「明旭，你要保佑你姨姨啊。」我阿姐抚摸着肚子，温柔地说道，「她啊，从前就说，若是我生了孩子，便取名叫作旭，听起来暖洋洋的。」
阿姐嫁给明宸没多久，废太子便抑郁而终。
阿姐静坐在坤宁宫中，望着窗外的树，整日无言。
我看着她寂静漠然的样子，哭得难以自持。
我要去抱抱她，为她擦擦泪，却只能穿过她的身体。
阿姐！阿姐，我心好痛啊！
原来，明旭出生时心脉不全，竟然是为我温养魂魄所致！
原来，我才是钦天监算出的那吸取龙气的邪星，害得明宸自幼被皇后忌惮！
原来，我才是造成所有悲剧的罪魁之首！
那半颗灵丹，在我阿姐腹中。
明旭降生后，便出现在他腹中。
我看着明旭渐渐长大，他靠在阿姐身边，好奇地问道：「母后，我昨夜梦到一只小人参精。她咿咿呀呀地跟我玩儿，长得特别可爱。」
阿姐听了，掩面哭泣。
明宸得到消息赶过来。
阿姐哭道：「皇上，元元她醒了。」
明宸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到了避开人的地方，他才大口喘息。
明宸每次梦见我都委委屈屈地问：「母后，小人参精见了我便打我，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阿姐总是无可奈何地哄着，背地里又自己嘀咕：「两个小冤家！」
距离我死去，又过了六年。
明宸这些年励精图治，治理天下，是个明君。
而他终于被天道承认，成了真龙天子，身上有了龙气。
明旭到底年幼，承受不住为我养魂的事情。
明宸便拜托监正，将那半灵丹放入他体内。
时光像流水似的走过，明宸一日比一日老。
他身上的龙气一天比一天多，而我的魂魄一天比一天壮实。
龙气是民心所向的证明，他要做一个足够好的皇帝，才能被百姓爱戴。
他六宫之中妃子虽多，却从未宠幸过任何一人。
他盛宠燕妃，只不过是为了牵制兵力。
阿姐劝他：「放下元元吧，她不会怪你的。」
明宸却摇头说道：「因为你爹的事情，元元恨透了三妻四妾背信弃义的男人。若我碰了其他女人，等她醒来一定会嫌我脏。」
……
明宸有了我那半颗灵丹，夜里便能梦见我，他常常去找阿姐我成长的事情。
「元元能动了，她挥舞着人参须须，每日在山里追赶虎豹。」
我阿姐便笑：「她啊，自小是个调皮鬼。」
「元元实在是聪慧，监正派了一只小狐狸传她道法，她修炼得十分快。」
我阿姐便自豪地说道：「那是，元元六岁起便能记住夫子讲的课，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又这样过了许多年。
明宸闯到坤宁宫，急道：「元元没闯过雷劫，化作人身受了伤。」
我阿姐噌地一下子站起来，流着泪说道：「你快去接她回家啊！她很痛吧。」
于是，我便入宫做了老皇帝明宸的妃子。
灵丹合二为一，我魂魄俱全。
我醒来之时，看到明宸守在我身边。
我流着泪，抬手摸他的脸，「诶，大哥，我睡了一觉，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明宸握住我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
我轻声说：「大哥老了，却也好看。」
我想起来，在燕妃生辰宴，姐姐喝的那杯酒本该由我喝。
姐姐，是替我死的。
而我也终于明白监正所说，因果，命数。
我为姐姐替嫁，饮了皇后那杯毒酒。
如今姐姐机缘巧合，为我饮下燕妃那杯毒酒。
命数，难道当真不能改？
外面雷声轰鸣，是我要再次渡劫了。
之前渡劫失败，狐狸姐姐说我没有坚定要成仙的心思。
而如今，我有了。
我要上去问问这贼老天，为何非要我阿姐死！
我非要让阿姐活！神佛难挡！
12 番外
「那小煞星又回来了？」
「可不！一回来就去司命殿揪光了司命的胡子。」
「啧，早就劝过司命，他非不听，要写这么一出命数本子。」
「这下仙宫要热闹了，小煞星去历劫这些日子，总觉得冷清。」
人人皆知北宸帝君养了一株死心眼的人参，不论是聆听佛法还是投喂仙丹，她始终不肯化作人身。大家私下都说这人参精是傻的，根本炼不出人身。
这话传到北宸帝君耳朵里，素来冷淡的他，发了一道御灵昭告仙官：「若本君再听到有谁议论元元痴傻，便打上门去！」
哦，对了，这人参精有名字，唤作元。
北宸帝君提起过，她是个小姑娘。元元听了别人喊她痴傻，闭门不出伤了心，这才惹得北宸帝君不悦，敬告诸位仙家。
仙宫里整日能瞧见一株巨大的人参，不是骑着老君的牛，就是去追赶哮天犬，甚至还跑去月宫偷看嫦娥的玉兔。
这人参精一天到晚闹得仙宫不得安生，偏偏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又过了几百年，元元修成了人身！
她长得灵秀动人，一双眼泛着波光，让人为之倾心。
只是这化形的时候，太过惊天动地！
元元还是人参精的时候，是长在一棵桂花树下的。
那桂花树比她先生出灵智，那桂花树便时常用桂花蜜滋养元元。
后来元元被帝君带上仙宫，元元的人参须须硬是抓着桂花树不放。
因为，帝君便点化桂花树，让她做了仙宫的仙子，取了名叫昕薇。
昕薇仙子日日照料元元，相伴数千年，情谊深厚。
谁承想有一日昕薇仙子的本命神树竟然被四海少君敖旭毁了！
要不是帝君出手及时，保留了一点昕薇仙子的魂魄，只怕她连复生的机会都没了。
说起这四海少君敖旭，他出生龙气溃散，迟迟没有化形，懵懵懂懂这才误毁桂花树。
这可把元气惨了！
她不顾一切，整日追打着敖旭，生生打了他三百多年。
整日里这么闹也不是办法。
太少老君从中说和，请昕薇仙子下凡历劫，用少君敖旭的龙气滋养仙子魂魄。
元元舍不得昕薇仙子，便一同下凡。
帝君怕元元在凡间受苦，也跟着下凡。
于是便有了这个作死的司命，写了这么一出纠缠的命数本子。
司命殿里有人抱着命书哭哭啼啼：「什么事情都能怪到我头上！这命书天定，哪里是我想写什么，就是什么的！分明是帝君怕这个煞星去人间历劫，对凡人生出情根，这才跟过去的！到头来，还得我背这个黑锅，我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又过了些日子，北宸帝君跟敖旭少君相继回归仙宫。
谁承想敖旭回来的第一时间，就是向元元提亲！
北宸帝君不允，扬言道：「你什么时候能打过本君，什么时候才来提亲。」
这话传出去，众仙心。呵，你北宸帝君生来便是战神尊位，帝君神位，这谁能比。
如此这般，忽然有一日有人看见，帝君坐在天河边上，抱着小煞星轻声哄着：「好了好了，不就是亲得狠了一些，跟我置气这么久。」
好嘛！一向刚正冷清的帝君，原来也是有私心的！
——完结——
备案号:YXX13JazXK1u4YLZMGiB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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