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折枝

我闭着眼,放任下去,若是往常,他应会逗我几句,再拍拍我后腰催我别沉迷温柔乡。

今日的异样,沉在柔情里,我来不及想。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分开的,只记得萧柏替我整理好华服后,我踏出房门的脚步都是虚浮的。

而他站在原地没动过,铁链贴着地板,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于是他的话变得更加清晰。

「女将军,」他叫我,顿了顿,换了个方式,「沈翎。」

我没回头,只是停在了原地。

「你和我,都不该被困于此,也都不会就此而已的。」

听完这云里雾里的一句,外面初平终于又迫不得已催促起来,「将军,再不快些,就赶不上了。」

「走吧。」

我抬脚走出去,没有丝毫留恋,自然也没听见背后萧柏还有一句。

「对不起。」

天子生辰,宫宴自然丰盛到令人发指,九十九道菜布满长桌,今上须一口一口尝过,以保吉祥。

文武百官都曲膝敬酒,贺礼源源不断,皇帝过半百,端酒的手都有些力不从心,难免疲倦。

晚宴后,百官伴驾,共游长亭湖。

我又看见了季青,她一身白衣似雪,亭亭玉立在妃子末尾,眉目淡然,尤其那双淡漠地眼,衬得她如谪仙下凡。

我站在她斜后方,神色淡然,心不在焉地跟一旁的官员们闲聊,今日许则深称病,用了宴就离开了,这群人便都上赶着来巴结我。

有些烦,我的眼神一直落在别的地方。

季青的眉眼一直在我余光里,我没来由地摸了摸自己心口,只觉有什么地方不踏实。

游完一圈下来,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到了湖末,绿映潭,长亭湖的死水,最深的地方。

下一刻,异变突生。

那抹白衣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扑通一声落水,接着是宫女们惊慌失措的声音,「娘娘落水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眼前浮现出季青那双同萧柏相似的眼睛来,再反应过来,我已经跳下了水。

季青似乎不会水,扑腾了几下,就直直往深处落去,我来不及细想就扎了下去,同时,腰腹间传来烈烈痛感。

潭水浑浊,白衣清淡,我拨开散乱发丝,终于抓住了她。

我把人推向了岸边,同时扶住了礁石,缓着神,没注意到此时的鸦雀无声。

滴水的华服格外重,没了腰带的束缚,外袍不翼而飞,中衣被什么东西划开垮下。

长发散乱贴在肌肤上,落在束胸上,黑白相撞,惊心动魄。

雪白束胸下的腰腹处,一道血痕灼目,纵横沙场多年,我如何不识得那是箭伤。

我松开了手,面前,是笑得别有深意的皇帝,是面容惊恐的文武百官,是被人拉上去,气息奄奄的季青。

我毕生最大,费尽心机保护的秘密,就这样毫无保留,辩无可辩的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中计了。

我被打入了地牢,女扮男装,入朝为将,是欺君之罪。

再加上先前昭川的事又被言官们不要脸地翻出来,罪加一等,我被夺去官职,贬为了庶人。

暗无天日里,我的牢房其实比别的要舒畅些,而其中少不了许则深的授意。

他不曾来看过我,我也同外界失去了联系,但我并不慌乱,我知道,他会保住我,正如我曾经保住他一样。

就算我们之间已经变味,但我们始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容损共同。

在这,除了一日三餐送饭的哑巴小厮,我平日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打听外面的消息对我来说简直痴心妄想。

火把忽明忽暗的灯光,小窗变换的影子,是我在一片漆黑中唯一的告慰,这里其实不算太难熬。

只是难免让人想东想西,比如,将军府院子里的桃花,房间里我亲自打理的月季。

亦或者,布满机关的房间,床幔下耳根红透的少年。

这样大好的时机,不知他有没有逃跑,但我猜他会的。

这样的平静直到一天起了波澜,我听见小厮送饭进来的脚步声,照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自顾自翻着书。

然对方并无动作,下一刻,熟悉至极的声音响起。

「将军…」

我抬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但也没有太惊讶,「初平,你来做什么?」

初平不答,反而从兜里掏出了什么,哐当一声,狱门开了。

「将军,让末将带您走吧。」

「许则深让你来的?」

他再次避开我的问题,只重复道,「将军,我们走吧。」

我顿在原地看了他两秒,笑了,「初平,我不是你的将军了,我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村妇。」

「将军就是将军,就算是女子也是,」初平坚定道,「京城太危险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将军,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将军,我们回北羿,回自己的地盘。」

「初平。」

我唤他,神色平静,「我是朝廷要犯,你偷钥匙带我离开,被发现,与我同罪。」

「我不在乎,将军,」他有些急了,语速都快了几分,「初平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是您给了我一个家,将军在,我的家才在。」

「我曾觉得,你成熟稳重,比少平让人省心了不知多少,」我笑了笑,似是忆起什么,「没想到你也能干出这样糊涂的事来。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也要替少平考虑考虑,他一直将你当兄长,没了你,他该如何?况且,有许则深在,我不会如何。」

「回去吧,初平。」

我下了最后通牒,有些话也点到为止,「我从不是任何人的避风港,只因我本就是个居无所处的旅人。」

「若你还当我是你的将军,并非别的什么,现在就离开这。」

我不去看他,良久,才听到一声发颤的话语。

「末将…… 听将军的。」

可很快,我就被放了出去。

我被带到了许则深的地盘。

他冷脸站在府门前,眼底是淡淡青紫,看着操劳。

不过他接住了我下马车时颤颤巍巍的手,许久不见天日,天光大亮让我不大适应。

热水已经备好,我由许则深领去了浴房,我们未曾发过一言。

我没问他为何我没收到皇帝此次动手的消息,他也没问我萧柏还有没有活着,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形成了这样的默契。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捅了对方一刀也血肉相连,无法斩断。

外衣褪下,我才惊觉许则深没有退出去,反而先我一步,脱下了衣物,露出精壮肌肉。

他仍是冷漠的表情,此刻氤氲在水汽中,目光中却多了些别的东西。

「许大人,」我沉声,「男女授受不亲,您该退出去。」

「许大人…」

他笑了,却不达眼底,一步一步朝着我走过来,「你这身份适应得还挺快。」

我没说话,脚步却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凉屏风。

「那你也该知道,你一个庶人,脚下踩着我的地盘,就没有反抗我的余地。」

许则深一手按住我的肩膀,用力极重,我忍着疼,不卑不亢地对上他的视线,「怎么,你非要跟我算清楚吗?这次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来的。」

「沈翎,你跟我算不清楚。」

「凭什么?」我脱口而出。

「因为你我要成亲了,下月初三,你将风风光光嫁入许府,成为我的许夫人。」

「好好跟过去的沈将军告个别吧,沈翎,我们不再是盟友了。」

而是一种更为亲密,更为坚不可摧和难以抗拒的关系。

让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附属品,怎么不比盟友痛快?

「哗啦——」

在我被惊得出神的刹那,许则深眼眶通红,猛地把我推下浴池,水花溅了一地,

脊背重重地磕到池壁,我闷哼一声,而他摁住我,压上来。

「沈翎,我可以对你的过往既往不咎,但你得付出些代价。」

下一秒,火热的唇就覆了过来,颤栗的,惊慌的,我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光洁白皙的面孔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我喘着气,手掌紧捏成拳。

「许则深,你做梦!」

「别以为我不知道,让我身份败露的人,是你!」

十一

天光大亮,帐子被拉开,丝丝缕缕的阳光沿着缝隙爬进来,锦绣云被凌乱,床褥被掀开,许则深下了塌。

他正穿着里衣,锁骨上,一个血已经干涸的牙印极其灼眼。

「本以为这个程度的软筋散会伤了你,没想到还不够,咬人这么疼。」

床榻上还有一个身影,我侧身对他,长发散乱,露出白皙细腻的脊背,却布着几个不堪的痕迹。

我一个字都不想说,甚至都不想面对他。

许则深脸上还有被我扇出未消的红印,为此他报复似的,折腾了一夜,疯狗一般,找不到半点平日里淡欲自持的样子。

药效刚刚褪去不久,令人无力,他没听见我的回答,倒也不恼,反而愉悦地探回身,将我的脑袋扳过去。

「好好休息,待会我让人进来伺候你沐浴。」

说完,还低头啄吻了一下我的唇,而我全程毫无反应,眼神冷漠,仿佛不曾聚焦。

直到他将将踏出房门,我才冷不丁开口。

「许则深,我就当我欠你的。」

「哦?」

他停下脚,头也不回,「欠?可不管你欠不欠,你都走不掉。」

说完就踏了出去,梁上燕振翅而飞,院里重归寂静。

我撑起身,疲惫不堪地向外喊了一句。

「来人,备水。」

虽然被软禁在许府,但许则深并没有禁止我问询外面情况。

我这才知道,此次掉马,我被冠以欺君之罪却无事发生,是因为许则深在今上面前磨了三日,才磨来了留我性命的机会。

条件是嫁入许府,再也不能掺合朝廷之事,埋葬掉过去的沈翎。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嫁人,无异于重生,亲手扼杀少女的自己。

可对我来说,少女时期的沈翎,早就死在了军营里,第一次身份败露的那夜。

嫁或者不嫁,我都是原原本本的自己。

「将军…」

「少平。」

我端着茶,杯沿热意化作轻烟升起,若有若无的茶香便充斥了鼻腔。

将军府被围,但许则深没管我见谁,毕竟在他防卫森严的许府,没人能私自带走我。

少平是得了他的首肯,才来这看我来了。

「怎么只见你一个,初平呢?」

少平闻言张了张口,有些欲言又止,「哥的话…… 我不知道,哥只说他有要事在身,要出一躺远门,很快回来。」

我点点头,并不意外,初平一直是个极独立有主见的人,他要做的事,谁都过问不上。

「你平时也让初平省点心,他很累的。」

「嗯……」

接着,我喝了一口茶,瞥了一眼院子里隐隐枯谢溃败的桃花,莫名想到了将军府生着桃树的阁院,总是斜斜地从窗外伸进去。

窗台清明,花枝风流,映着春色。

「他怎么样了?」

这个他,少平与我都心照不宣,但他还是顿了顿,才说出那个我意料之中的答案。

「将军,他跑了。」他说。

「何时的事?」

「龙辰之日,将军进宫的夜里。」

「还有呢?」

「还有…」初平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有些咬牙切齿,「虽然将军府只是被围,不曾被搜查,但将军的书房一片狼藉,丢了北羿的布防图。想来就是那该死的偷了。」

「幸好朝廷的人暂时还未来过,还不知布防图丢失的事。」

「同时,也是那天夜里,青昭仪落水后送医路上被劫,人失踪了。」

所以,萧柏不仅拿走了我的布防图,还顺便带回了厉国的和亲公主?

不对,谁知道那劳什子写行书的和他同款手绳的季青,就不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呢?

大老远替嫁过来,竟还是回到他身边。对于这老天爷都舍不得断的缘分,我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两月有余,想来他也该回到厉国了。」

我思索着,又问道,「今日北羿可有何动向?」

「今早借接到了北羿传来的加急文书,」少平语气变得沉重起来,「说是发现厉国集结将士,围到了青岭边上,列兵布营。」

「看来又要开战了?」

我的语气可比他轻松愉快多了,隐隐带着期待。

并不是我唯恐天下不乱,厉国早期是游牧民族,本就狼子野心,想侵占我肥沃的田地,和亲只是缓兵之策,求口喘息。

而昭国一贯重文轻武,近十年来只有我一个能打的,可以这么说,昭国没了我,厉国想打就易如反掌。

到时候,朝廷只能把我放出去,他许则深再能耐,掌控住京城,也无法抽身去北羿。

「继续盯着。」

我吩咐道,「到时若是开战了,一定要煽动挑拨民间情绪,给朝廷冠一个蔑视国土,不顾边关百姓死活的罪名。」

「是。」

因为我了解许则深,他绝不会再将我放虎归山,就算今上有此意,他也会阻挠到底。

十二

许则深变态的占有欲,在那夜后彻底不加遮掩地显露了出来。

他不限制我的出行,也不阻止我打探消息,但他给我上了锁。

玄武铁锻造的链子,通体漆黑,沉重无比,纵然我能跑,也有心无力。

更何况我没想过要自行离开,只是我看着这链子,总会不由得哑然失笑。

曾经我用链子锁萧柏,如今许则深用链子锁我,我们三个,说不清是谁欠谁的。

「夫人,给你熬了汤。」

许则深亲手端着一碗汤放在我手边,香气丝丝缕缕的,这几日,他都是如此。

有机灵的丫鬟跟我旁侧敲击,这是他亲自下厨做的。

并且,是千金难买的方子,食材大补,且尤其养人,备孕的夫妻才会用。

婚期还有小半月,他将旁人眼里给我的宠爱做到了极致,一口一个夫人,唤得柔情又缱绻。

「夫人,再不喝,小心凉了。」

我没答,但接过了汤,捧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喝着。

许则深坐在我身边,倚着塌,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指尖挑起我一缕发,漫不经心地把玩。

「夫人最近,听话了不少。」

「既叫夫人,又用「听话」这个专指小猫小狗的词。」

「夫人别恼,」他倾身过来,压低了声,「毕竟夫人曾经,可算不得乖。」

我垂眸喝汤,其实并没怎么在意他的话,更别提恼了。

可他难得今日兴致好,见我放下汤,拿手帕替我擦了擦。

「夫人安心喝,我们很快就会有子嗣的。」

「许则深,不要做春秋大梦。」

我睨他一眼,没什么情绪,「我们不会有孩子的。」

「夫人说什么笑呢。」

「怎么,你觉得我在说笑?」

许则深眸色微暗,抬手掐住了我的下巴,把我转过去面对他,「沈翎,你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

我云淡风轻道,「我用过药,此生怀不上孩子。」

「啪——」

桌上的青花瓷茶具被一把摔在地,瓷片碎落满地,我垂眸,看见他微微发抖的手。

可还觉得不够,我继续道,「说来,我运气也好,碰上的是云游四海的神医,她说了,至少保我四十年不会有子嗣,待到那时,我估计也生不了了。」

「沈翎!」

许则深有些怒了,吼道,可我不在意,我只觉得爽快,看着他额角浮出青筋,我也没停下。

「许则深,你气什么?生不了孩子,还能省下不少避子汤,你不也该更痛快?还是说你很期待我生下你的孩子?」

「从你算计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该明白,你留不住我。」

婚姻,孩子,链子,留得住人,留不住风。

许则深喘着气,渐渐平静下来,手死死攥着椅子,像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府外,一只白猫走得悄声无息,从墙壁上一跃而下,落在少年宽厚有力的肩胛骨处。

一墙之隔,是两个人间。

少年脊背弯着,他身材不算太健壮,但个子很高,倚在墙边,反而有点委屈。

猫儿喵了一声,从他背上跳下,他轻啧一声,吐出嘴里含得快跟他融为一体的草根,脸色阴沉。

「喵什么喵?」

他踹了在他脚边撒娇的猫一脚,语气不善,「跳个墙还要喵喵喵,你以为我心疼你?我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你看我心疼了?」

猫儿挨了踹,委屈巴巴地呜咽了几声,又被人抓住后颈拎了起来,扔回了许府的矮墙。

「她肯定心疼你,你找她去。我忙着呢。」

巷子外传来脚步声,是许府的护卫,少年一个闪声,转而隐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明月皎皎,迷雾蒙蒙,萧柏从来不信,这世间长夜,没有尽头。

开战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那夜过后三日,厉国将领萧柏领军压境北羿,而原北境战神沈将军因罪下狱,昭国竟无人能抵。

短短两日,厉国军队势如破竹,马不停蹄,直取北羿五城。

昭国大惊,本以为不足为惧,刚签署不过四月的和平条约被狠狠打脸,仓皇应战,属实狼狈。

许则深为此忙得府都来不及回,我便乐得清闲。

若是我没猜错,北羿生事,朝堂定分两派,主战派与主和派,人选只有我。

「将军。」

少平进了院子,此时我正有一下每一下抚着膝上懒懒的猫儿。

雪白长毛,棕褐眼珠,胸上一缕黑毛,像我的战马,在后院捡到,瞧着有缘便留下了。

「一切如将军所料,」少平说着,「消息传播出去后,如今民间情绪高涨,都在叫嚣要开战。」

「而朝堂分两派,僵持不下,陛下的意思不甚明确。」

手下的猫儿生了个懒腰,往我手心缩了缩。

我挑眉,扯了扯它的耳朵,心不在焉的,「以前安排在宫里的人还在吧?」

「在。」

「甚好,」我笑,「回将军府的暗阁,里面有我曾缴获的厉国暗器,你拿上,今夜进宫吓吓那皇帝。」

「记住,一定要把事情闹大,最好在侍寝的时候动手。做完就跑,别留下把柄。」

少平应声,退下了。

我看着窗台上含苞欲放的栀子,一时笑了。

其实有时候也该感谢感谢许则深有恃无恐的自信,真觉得只要我在他府上,我就什么都做不了。

少平虽是个愣头青,但能在我手底下做事,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萧柏,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

十三

夜凉如水,已经过了宵禁的京城寂静无声,但很快,这样的平静就被打破。

皇城里,天子的寝殿中传出一声尖叫,接着是一片慌乱的嘈杂,太监尖着嗓子吼。

「抓刺客——」

「传太医——快—」

然往日随叫随到的宫廷侍从今夜不知怎么的不仅姗姗来迟,一众人去追刺客,路上鸡飞狗跳,引起了更大的骚乱。

皇城外,熟睡的京城老百姓家家亮起了灯火,不知谁嚎了一句。

「是厉国的刺客——厉国老贼!」

「抓住他!快!」家家壮丁都抄起锄头砍刀出来,往大街上冲,方向却都差不多。

但浩浩荡荡的人群尽头,刺客早已不见踪影。

民众迷茫,便四处搜查,身为战胜国的昭国在合约签署不过半年便被公然行刺,甚至大摇大摆于天子脚下闹事,满腔热血都被燃起。

就连僻静的城南也不能幸免,许则深披着外袍起身,下榻出去查看,还不忘回头叮嘱我。

「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

我翻了个身,显然懒得回答,背对着他闭目养神。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许府即刻备好了防卫,生怕府外的喧嚣进来。

主院里渐渐安静,而我吊着的一颗心,也在窗外传来的几声猫叫中放下了。

那是少平的暗号,预示着一切顺利。

我勾唇一笑,安心沉入了梦乡,一出好戏,马上就要开场。

昨夜皇帝寝宫遭人行刺,留下了厉国特有的暗器,那刺客身手矫健,一路上格外招摇,甚至还闯入妃子寝处,吓得整个后宫心有余悸。

但没人看见刺客的长相,他似乎只是为了示威,甚至还在百官上朝之处挂了一幅字,咒昭国日浅。

这无疑惹了皇帝发怒,一气之下便下旨开战,由我,前骠骑大将军沈翎带兵讨伐。

君无戏言,这圣旨午时刚下,我就被少平领着回了将军府,而许则深从出事起便一直被皇帝留在宫里,无暇顾及我。

更何况此时放虎归山已成定局,只有我才能力挽狂澜。

接下来几日,我都没有见过许则深,自顾自忙着军备清点。

被软禁太久,事情也堆积了太多,我不得不挑着重要的先处理,但也忙得不行。

很快,便到了出征前夜。

羽书自北羿飞来,带来了最新战况,北羿虽地处昭厉两国边境,但地形却奇特,近昭的一边地势险峻,设有一长宁关。

过了长宁关就是北羿平原,在长宁关给予天然的屏障的情况下,距离厉国百里之处的边境又有一浩荡江河,名唤泽水。

泽水虽不甚宽广,但水流湍急,险象丛生,唯有秋冬之时的枯水期流速趋缓,露出满是鹅卵石的河漫滩才得以渡河。

现下刚好仲秋时节,厉国正是抢占了这一先机,才在昭国毫不设防的情况下打了个措手不及,侵占北羿。

却由于长宁关即是屏障又是阻挡,易守难攻,不敢轻易出关,而昭国大军退守韦州驻扎,两军隔着韦州平原遥遥对峙。

寂静的夜里忽的响起门阀开动的声音,我背对着门,身上只着一件寝衣,领口随翻看羽书的动作微微敞开,露出一片肌肤。

我正对局势思索着入神,只当是少平端了粥进来,太忙,晚膳一直拖到了现在。

「放那吧。」我头也不回。

身后的脚步声异常地停了一瞬,我立马警惕地转身,拔剑不过半秒,下一刻刀刃便横在了来者的肩上。

但对方神色平静,像是意料之中似的,只是不咸不淡地看着我,直到我妥协似的将剑从他颈侧移开。

「燃玉,」许则深薄唇轻启,念出了这个当初他亲自为我取得字,尾音缱绻,「几日不见罢了,怎么还刀剑相向?」

「许大人深夜来访,不知所来为何?」

他没即刻回答,反而抬手捻下了我桌上白月季的一瓣,轻轻在手里揉捏,说着与此无关的话。

「以前没见你府里月季有这么多,是近日喜欢了?我前些日子刚得了些珍品,明日差人给你送来。」

「许则深。」

我终是没什么耐心听他唠家常,打断了他,一针见血道,「没有明日了,我黎明就启程。」

他眼睫微颤,「我知道。」

「知道便好,」我深吸一口气,但语气并未因此缓和,「那你也应该知道,你该走了。」

「…… 这就要赶我走了。」

许则深自嘲般地笑了笑,将指腹间那片月季花瓣放到唇上,厮磨着,好像它并非花瓣,而是美人朱唇。

见状,我偏过头,垂眸看向案上的羽书。

「沈翎。」

他唤道,「沈燃玉。」

「做什么?」

今夜实在是太安静了,就连我在许府时常常逗弄的白猫儿都出溜了,往常它流连的屋檐空空荡荡,让呼吸都那么清晰。

「我对你不设防,让少平自由出入,并不是有恃无恐,是我想要你心甘情愿。」

许则深开口,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克制不住地抖。

「诚然是我暗算你在先,可这样有什么不好?你嫁与我,安生过日子,毕竟我从来不比萧柏差!每一次,每一次你深陷泥泞,都是我拉住你,扶持你。我以为这样就能让你忆起我们的曾经,能让你留我一线生机……」

「可许则深,从你决定跟皇帝暗示我的女身开始,你就应该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心甘情愿了。」

我侧身对着他,灯火模糊了面容,他看不清我的表情。

「我不愿意回忆曾经,许则深,是,你是对我有恩,我会报恩,但我不会以身相许,我不是话本里的闺房小姐!」

几乎是用吼的,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决绝的话一但开了头,就要有始有终,不然下次开口,就难了。

「我的曾经一片狼藉,女扮男装被迫充军,一朝败露人人欺辱,你怎知我就不痛恨这样的过去?可我没办法,我想要活下去,顶着残破的身子跟你结盟,坦白,挥霍到如今的位置。你敢说当初若不是我对你有利,你会助我?」

「许则深,我能向你坦白我的过去,可我不能让你掌控我,利用我肮脏的经历拿捏我,这样来看,你跟那些欺辱我的男人,就没什么区别了。所以你明白了吗?从你迈出了那一步开始,我们就玩完了。」

烛火摇曳,一滴蜡流下,我仰起头,眼前一片模糊。

流浪久了的猫儿在风雨中遇见一点点温暖,都会把它当成家啊,我敢说我没有一点点心动,一点点依恋吗?

可盖过它们,淹没它们的,是深不见底的被掌控,被屈服的恐惧。

只可惜罢了,他不懂。不懂我的暗示,不懂我的退让,才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许则深,你对我的恩,我感激不尽。但我沈翎只能还到这里了。」

「北羿离京太远,舟车劳顿不便,你我都别受路途之苦了。」

言下之意,别再见了。

我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神情,也没去猜测,只是沉默着,等他妥协,如同我妥协似的放下正对他的剑一样。

屋里默然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有任何反应一样,即使他在我这里总是感情浓重得过分。

「…… 好。」

许则深苦笑,后退了两三步,「哐当」一声,是重物相撞的声音,我转头,看见他解下腰间白玉,安稳放在桌上。

之上,雕了一只孔雀,翎羽精致美丽,那是他曾为我准备的嫁妆之一,也是最珍贵的一样。

「是我没福分,但沈翎,我们十年恩情今夜不断,」他唇角的笑不曾落下,眸子清明点点星火,泛着水光,「你不欠我,这次,算我欠你,自愿一生偿还。」

「不用……」

「沈翎!」

他猛地打断我,用近乎恳求的眼神,「这不用你管,是我图个心安,况且,我不愿跟你断。」

「好,」我沉住气,咽下满腔怅然,袖下拳头终于松开,「许则深,十年恩情今夜不断,下回你来北羿,我陪你一醉方休。」

半响,许则深直起身子来,缓缓靠近,珍重而认真地抱了抱我。

「此行山长水远,京城有我,你要如何,我都陪你放手一搏。」

十四

快马加鞭到达韦州后,我几乎是片刻喘息未停便上了城楼。

长宁关的山头就屹立在远方,越过那,便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那里原本百姓安居乐业,商业开放,我的治理之下平安富余,世外桃源的地方,如今却遭了战火。

更何况对方是萧柏,说不上来的,我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我不清楚他对待战俘与百姓的态度,但厉国国君一直以残暴著称,手下人都胆战心惊,敢怒不敢言。

想到这,我扣着剑柄的手便紧了。

城中老百姓与我似亲人,倘若他萧柏敢杀,我不会放过他。

「召集所有将领,今夜突袭。」

敌不动我动,不能再多了拖了,这一仗不仅是为了我自己脱身,也是为了北羿百姓。

当夜,长宁关灯火通明,城阁楼台之上火把窸窸窣窣,来回有士兵把手巡逻,时不时往下向往。

敌方居高临下,抢先先机,对我方并不利。

但可以制造混乱,将敌军注意力全部吸引来关口,再乘虚而入,我对长宁关的布局了如指掌,知道哪里容易成为突破口,

不过问题是萧柏偷到了我的布防图,同样熟记于心,于此,不能轻举妄动。

今夜于我只能是一个试探。

因为我知道,我跟他棋逢对手,不会这样干脆地分出胜负。

羽箭霎时成雨,哨兵燃起来狼烟,点燃巨大火把传递消息。

黑夜混沌,浩浩荡荡的,看不清关口处具体人数,平原一眼望去,竟觉得被包围了。

昭国士兵分散了,个个抱着等人高的稻草,一边放,一边找机会进攻,对方反应很快,关紧了门,隔绝其外。

「敌军偷袭!」

「快!叫将军!」

「报!将军不在营帐!」

群龙无首,校尉急了,「快!赶紧发个信号!」

长宁关口已呈猩红点点,缀在山脚,是火把。

我站在韦州城外的烽火台,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一柱香后,我朝后面使了个眼色。

火药信号腾空而起,拖着长长的白光,先是红,后变作刺眼的白,就算相隔百里也极其醒目。

更别提长宁关口,士兵得了命令,开始后撤,同时,楼阁之上万箭齐发。

而其上人来人往,却没有那道出挑的影子。

我收回望远镜,眸光寒凉,朝少平吩咐道,「那边人手齐了么?」

「回将军,一切妥当。」

「你另领一路人马,往鞍子坡埋伏,拦住他们,我会紧随其后。」

「是。」

片刻后,烽火台下我骑着黑马奔腾出去,披风长长地甩在后面,风卷着长发怒吼,好像天地万物都哑了声,都被我远远甩在后面。

一骑绝尘,在距关口数里外停下,鎏金蟒纹千斤重弓被拉开,箭尖火药正烧着,万顷间呈流星划出,一箭直直射向关口。

关口门下连摆着的干瘪稻草在触到火苗的一瞬间腾空而出,张口吞噬了整个,然后向四周蔓延,很快,所有稻草都被点燃,接着是仲秋干燥的树丛。

今夜吹的是偏南风。

我最后再看一眼包围关口,且不断向上蔓延的火势,不再留恋,转身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韦州粮仓被劫,然身穿厉国铠甲的士兵匆匆跑回,一把跪在地上。

「将军!里面什么都没有!」

「啧,」萧柏一身黑色劲装,铠甲包裹高大躯体,「果不其然,往回撤。」

顿了顿,他又补充,「别往鞍子坡。」

「是。」

刚转过身,外面却又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哨兵,面色焦急。

「将军不好了!昭国大军压关,大火成片,要烧过去了!」

从城楼上浇水费时费力,更何况长宁关地势高,压根就没有水源,唯一能用只有几口井。

若要沙土灭火,就要大开关门,而混乱之中,很容易让对方趁虚而入。

林校尉找不到萧柏,急得火急火燎,火势蔓延迅速,不用登高就能看见可怕的势头。

「将军,长宁关已经被包围了!」

「即刻回去,」他下了命令,面色冷得出水,左手紧攥,「不走鞍子坡,绕路。」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绕路!」

李校尉极其不满,本来说好的,由他悄悄带兵来探对方虚实,顺手灭掉粮仓和武器库,可哪曾想萧柏半路跟了上来!

长宁关群龙无首,他是主心骨,根本没必要过来,更别提这下还真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毛头小子,只会意气用事,我看若不是你那布防图,陛下早就杀了你了,」李校尉气得发抖,转身道,「即刻回去!快!」

「你去就是送死!」萧柏更气,冲上去。一把剑就横在了他颈边,「她沈翎不可能今夜突袭!你确定你真的看见了她压境?」

「关口都乱成这样了,还怎会有假?!」

说罢,他猛地推开他的剑,气汹汹地离开,纵使萧柏有多气恼,也拼命压制。

小青还没安全过来,他不能轻举妄动,萧家如今仅剩他们,不能再出差池。

夜色已深,浓如墨砚的夜却吞不灭战火,进鞍子坡之前,萧柏还是停住了。

但带队的李校尉极其急躁,匆匆忙忙地跑过去,以至于萧柏一眼就看见了那支极其具有辨识度的箭。

玄武铁,暗光藏,若不是他停住,绝不可能看见那迅如星光的箭尖。

然后他看着它,狠辣又毫无余地地一箭穿透了盔甲,从李校尉身体里离开。

一声闷响,领头的马上没了人,相对士兵的惊慌,萧柏看起来要淡定许多,骑着马缓缓上前。

可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他磅礴的心跳,将要将他吞噬。

因为他看见了道路尽头,缓缓显露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身后火光连了天,连天空都映红了几分,黑马健硕,稳稳地停住,而我慢条斯理地收了弓,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数百人交汇在此,两国骑装武器不一,但相同的是,将领都站在最前方。

我直勾勾地看着萧柏,毫不掩饰眼底炽热,他懂我,也不回避,大大方方冲我一笑。

明明很多人,又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

就好像天地之大,我再也看不见第二双如他那锋利清澈,藏着野心青涩的眼睛。

「萧柏,」隔着硝烟,我笑得明媚而张扬,是丢了束缚的狂妄尽数释放,「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小狼崽。

十五

那场突袭的最后,萧柏逃了。

他亲自带兵来探我的粮仓,是我的意料之外,但我也没打算这样就把他抓住。

如他料想,我的确没有急躁地大兵压境,而是抱着稻草人,草木皆兵,施加压力。

其实我原本的计划只是用火激一激对方,并且给予百姓信号,再趁乱进去一些人,内外接应。

但发现萧柏不在后,我才转移视线,赌他会来韦州粮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但我赌对了。

而他赌我不会动手,也赌对了。

这场突袭之后,斩杀了厉国一名将士,士兵虽不多,但这只是到达韦州第一夜,让我方士气大涨。

战局暂时陷入僵持。

而粮仓的空无一物,其实并非我的先见之明。

而是的确没有,朝廷的粮没有跟上,士兵们吃的还是百姓贡献出来的粮,军粮不知还在何处。

为此我催了又催,得到的却是路途遥远,粮草贵重小心押运的消息。

我只得致信许则深,但也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萧柏一直没有再出兵,也没有动作,但北羿年年丰收,他们根本不愁粮食。

韦州不比北羿。

我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窗外飘进的冷风让我清醒了些许,同时叩门的还有初平。

「将军。」

「进。」

烛火随冷风摇曳,抚过裸露的皮肤,才惊觉北方已然初冬,凉风瑟瑟。

僵持已过了两月有余。

军粮不知所踪,百姓也告急,为了过冬,不愿再拿出存粮。

「后方来信,军粮路上被劫,今年已拨不出粮饷来了。」

「被劫…」我勾起一抹冷笑,「先是路途遥远,行车不便,后又被劫,要我们自己想办法。」

「我看他们,是反悔不想打这仗了吧。」

并非我一气之言,我知道,若不是皇帝被我的人行刺,也许出兵的命令根本不会下。

北羿地势太得天独厚了,像世外桃源,本就与昭国联系不深,与厉国又有泽水相阻隔。

其实这样来看,北羿更像一个独立于两国之外的地界,百年之前,那里就曾是一个由于通商所形成的大城。

不归属于哪一国,城主甚至还拥有自己的军队,富甲一方地做生意。

如今商业闭塞,再不开放,北羿也渐渐没落了下去。

朝廷能放弃北羿,我不能放弃。

同时,朝廷能放弃北羿,也就能对我赶尽杀绝。

没了北羿做支撑,杀我就简单了。

很难不相信,这是皇帝反悔,想杀我的幌子。

「还有多久的存粮?」

良久,我问道。

初平默了默,「回将军,不足十日。」

「集结大军,」我做了决定,「明日一早,打长宁关。」

「是。」

穷途末路,我只能再赌下去。

压境的这日,天空灰败而苍白,鸟雀都不曾有一声,那夜被我烧过的草林,已经荒芜一片。

进攻的号令吹地毫无预兆,但敌军很快发现,且训练有素。

黎明的天空再次变得火光一片。

由于出其不意,我方显然占据了有利位置,战线不断前移,我一刀就刺穿了对方校尉的喉咙。

长宁关的关门上还有那夜火烧烤出的黑色印记。

战鼓擂,长号响,刀剑碰撞出的脆鸣,士兵的喊叫,充斥了整个平原。

杀完一个,背后又来一个,我手握长刀,不敢掉以轻心。

黑色扫过眼睫,我抬手,「锵」的一声,抵住了对方的剑。

刀剑声不绝于耳,我的心却十分平静。

剑刃相抵,我的刀划过剑身,火花四溅,狠狠甩开。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笑,我一刀过去,被对方躲开。

「女将军。」

萧柏手执长剑,对上我的长刀毫不逊色,「还是穿裙子好看些,这些打打杀杀的,不适合女将军。」

「你几时又看见我穿裙子了?」

我淡然道,手上力道不减。

我女身的事情被瞒得很好,民间并不知晓,军营里也只少平初平知道,所以我不以女相示人。

就连那会儿跟萧柏寻欢作乐,我都作的男装扮相。

穿裙子,都是在许府的时候,许则深命人给我用的全是京城最新的花样子,那段时间我倒真变回了个美貌妇人。

萧柏眯了眯眼,惊觉自己说漏了嘴,信口胡诌道,「那可不,梦里女将军除了穿裙子,还穿别的。」

「恬不知耻。」

我故作讽刺,他却露了笑,反问道,「女将军先前可比我还无耻。」

「萧将军还算个少年郎,怎么跟我一个妇人一般见识。」

「常言道过了三十的女人如狼似虎,想来女将军也快了,我当然不敢一般见识。」

「哦,」我面无表情道,「萧将军是嫌我老了?」

「不敢。」

萧柏赔笑,「女将军风情万种,我沉沦不已。」

不等我骂他贫嘴,他便神色一凝,提剑向我身后划去。

我下意识抬刀反击,他的剑却不是冲我去的,而是阻止了身后想要偷袭我的厉国士兵。

对方愕然,显然没料到他们的将领会替敌国将军出手。

而我也没想到萧柏是为了救我,所以我的刀直接向他,在他手臂处划出一道口子。

他皱眉,手微软,手中剑在击退对方后伤到了我的马,马儿仰天大啸,将我甩下了马。

萧柏用带伤的手抓住我,但无法将我拉上去,便随我一并落了地。

这边是个陡峭的坡,穿过灌木就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落地的一瞬间脑袋磕上硬物,便没了意识。

十六

再醒来,眼前是一片石壁,有水迹正一滴一滴掉落。

「嘶——」

我撑着身子想要起身,脑袋却传来一阵痛感。

「别动。」

一只手把我按了回去,映入眼帘的是萧柏的脸,他皱着眉,似是担忧。

我这才发现自己受了伤,不止头上的,还有身上零零散散,被树枝碎石划出的伤痕。

而周围都是石壁,这是个山洞,出口在不远处,萧柏燃了火,照亮了一片,带来些许暖意。

「穿上。」

他把一件衣服递给我,我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心衣,他见我皱眉,忙辩解道,「诶,别误会,我们从上面滚下来衣服都湿了,幸好穿着铠甲,没破。我只是帮你脱下来烤干。」

「我不是介意这个,」我冲衣服点了点下巴,「我是说,你拿错了,这是你的。」

「你的还没干,先穿着吧。」

洞里的确寒凉,我们的盔甲卸在一旁,我思索片刻,接过穿上。

他身量比我高太多,况且这才几月未见,我看着他的个子似乎又往上窜了窜。

衣服松松垮垮的,还长出一截,我看着自己的袖子,听见萧柏在笑。

我瞪他,「有什么好笑的。」

「没,」他双眼弯弯,似有星光闪烁,「只是觉得这样的女将军,很可爱。」

「这可不是个能形容我的词。」

「为何不可?」

我睨着他,没搭这茬,「我们现在可是敌人。」

「女将军非礼我的那会儿不也是敌人?」

「但你跑了。」

我语气淡淡,在他的注视下缓慢地整理着衣衫,「不仅自己跑了,还偷了我的布防图,带走了青昭仪,攻下了我的北羿。萧柏,你觉得我会留你性命?」

「可女将军,我不能一辈子都被你锁在那里,而你也是如此。」

萧柏盯着我,目光灼灼,「我说过的,女将军,我们都不该被束缚在那一方狭小天地。」

「别拿这个当幌子,北羿我还是要打。等出去了,战场上我对你不会再手软了。」

「你打不了。」

他说,「你们朝廷的粮草迟迟未到,百姓要过冬不愿再拿出存粮,如果我没猜错,你们的粮草不足十日。」

我沉默未语。

「女将军,你们被抛弃了,」他下结论道,「因为你们不知道,昭国要议和,你们的皇帝不想打,因为你是他的心腹大患,他想借我除掉你,没有粮,你只会选择放手一搏。」

「你又是如何知晓?」我反驳道。

「那是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萧柏有些激动,语速加快了几分,「女将军,如果我没猜错,你的老相好被软禁了,所以你收不到消息。但我们之所以要拖,不进攻只防守,是因为我们的命令就是要耗光你们的粮草,然后一击必胜。」

安静了半响,我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揉了揉眉心。

「诚然,你猜对了,萧柏,可我凭什么要信你?」

「女将军,我说过你被抛弃了。」

他苦笑,「因为我也被抛弃了。」

我抬眸,对上他漆黑的眼,内里窥不见半分情绪。

「女将军还记得来昭国和亲的那位,被我带走的季青么?」

「你的老相好?」我面无表情。

萧柏闻言哂笑一声,摆了摆手,「别折损我,女将军,那是我嫡亲的妹妹。萧青。」

「我萧家满门忠烈,父兄战死,母亲护驾而死,而我被女将军掳去,传回的消息也是战死。」

「我是萧家最后的男儿,本就人丁稀少,没了我,家里只剩祖母与小青,便对我们赶尽杀绝,将我的嫡亲妹妹代替公主送了过来。」

说到这,他的手微微收紧,青筋乍显,「若非我带回了布防图,他们真的要对我萧家赶尽杀绝罢。女将军,我不服。」

「国君残暴,无德栽物,无情无义,猜测忠烈。我不愿再为此卖命。」

再抬眼,萧柏眼眶已然泛红,情绪满溢,直勾勾地看着我,「女将军,投靠我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没发觉他逐渐靠近的身体,年轻而炽热的心跳伴随他的呼吸一同感染了过来。

「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为臣的束缚只会阻碍我们,既然天地不容,我们就翻了他,造一个属于我们的天地。」

一柱香的时间,我没说过话。

山洞里水滴声不绝于耳,塔塔嗒的,有节奏的,让人不合时宜地想,心跳也是有节奏的。

除非有些打乱它的东西出现。

「我第一次身份败露,是在进军营的第二年。」

我冷不丁开口,萧柏抬眼看过来,没有打断。

「起初只有一个男人,他说我跟他好,他就不告诉别人,可惜后面他喝大了,就变成了三个,」我淡然道,冷静叙述这些梦魇般缠绕我的过去,「因为谢衿死了,没人帮衬,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我设计杀了他们,后面腼着脸搭上了许则深。」

说到这,我自嘲般地笑笑,「他才不是我的老相好,起初我们只是相互利用,记得有一次为了帮他查案子,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也就那次过后,我们才真正成了盟友。」

「那些粘腻,恶心的触感,成了我的梦魇,我半夜总是会惊醒,然后睁眼到天亮…… 怎么说呢,真的很恶心,大概过了很久,我才能在那方面找回自己的感觉。」

「你们厉国的军纪,应该不比昭国差吧?」

「不会,」萧柏哑着声,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覆上了我的,缓慢地与我十指相扣,「我的军纪很严明,如果被发现欺辱女子,虐待战俘,我会把他们处死。」

他的手有些抖,于是我回应他,握紧,放在自己胸口,轻道,「嗯,你是个好将军。」

「我后悔不是你的将军。」

我一时哑然失笑,「萧柏,这不关你的事。」

「我知道。」

他说,「我只是…… 有点疼。」

「别疼,」我笑,眼角湿红一片,「女将军心疼你。」

他不应我,扣着我的手没松,把脑袋转到一边去,我无奈地去扳他的下巴,「躲什么,知道你也心疼我。」

我扑在萧柏身上,一只手捻着他的下巴,低头,鼻尖相抵。

心跳被打乱得彻底。

他瞥向一边,那双锋利的眼少了寒光,多了柔情,唇落上去,是软的,也是咸的。

他身上只有薄薄的一件心衣,体温烫得吓人,却很暖。

火堆的热度从背后度过来,气氛进一步升温,快要被点燃。

就像他的眼睛,漆黑而深邃,引人想要溺死在里面。

「萧柏…」

在他捉住我的前一刻,我唤出了他的名字,以一种虔诚又缱绻的语气。

他却只为我这一声变得急促,我不由得暗笑,心下尽是细细密密的甜。

失去理智前,我笑着亲吻他。

「我答应你。女将军做你的同伙。」

「女将军陪你一起,翻了这烂天烂地。」

十七

将领失踪,两国都群龙无首,一边安抚军内一边派人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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