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着眼,放任下去,若是往常,他应会逗我几句,再拍拍我后腰催我别沉迷温柔乡。
今日的异样,沉在柔情里,我来不及想。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分开的,只记得萧柏替我整理好华服后,我踏出房门的脚步都是虚浮的。
而他站在原地没动过,铁链贴着地板,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于是他的话变得更加清晰。
「女将军,」他叫我,顿了顿,换了个方式,「沈翎。」
我没回头,只是停在了原地。
「你和我,都不该被困于此,也都不会就此而已的。」
听完这云里雾里的一句,外面初平终于又迫不得已催促起来,「将军,再不快些,就赶不上了。」
「走吧。」
我抬脚走出去,没有丝毫留恋,自然也没听见背后萧柏还有一句。
「对不起。」
…
天子生辰,宫宴自然丰盛到令人发指,九十九道菜布满长桌,今上须一口一口尝过,以保吉祥。
文武百官都曲膝敬酒,贺礼源源不断,皇帝过半百,端酒的手都有些力不从心,难免疲倦。
晚宴后,百官伴驾,共游长亭湖。
我又看见了季青,她一身白衣似雪,亭亭玉立在妃子末尾,眉目淡然,尤其那双淡漠地眼,衬得她如谪仙下凡。
我站在她斜后方,神色淡然,心不在焉地跟一旁的官员们闲聊,今日许则深称病,用了宴就离开了,这群人便都上赶着来巴结我。
有些烦,我的眼神一直落在别的地方。
季青的眉眼一直在我余光里,我没来由地摸了摸自己心口,只觉有什么地方不踏实。
游完一圈下来,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到了湖末,绿映潭,长亭湖的死水,最深的地方。
下一刻,异变突生。
那抹白衣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扑通一声落水,接着是宫女们惊慌失措的声音,「娘娘落水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眼前浮现出季青那双同萧柏相似的眼睛来,再反应过来,我已经跳下了水。
季青似乎不会水,扑腾了几下,就直直往深处落去,我来不及细想就扎了下去,同时,腰腹间传来烈烈痛感。
潭水浑浊,白衣清淡,我拨开散乱发丝,终于抓住了她。
我把人推向了岸边,同时扶住了礁石,缓着神,没注意到此时的鸦雀无声。
滴水的华服格外重,没了腰带的束缚,外袍不翼而飞,中衣被什么东西划开垮下。
长发散乱贴在肌肤上,落在束胸上,黑白相撞,惊心动魄。
雪白束胸下的腰腹处,一道血痕灼目,纵横沙场多年,我如何不识得那是箭伤。
我松开了手,面前,是笑得别有深意的皇帝,是面容惊恐的文武百官,是被人拉上去,气息奄奄的季青。
我毕生最大,费尽心机保护的秘密,就这样毫无保留,辩无可辩的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中计了。
十
我被打入了地牢,女扮男装,入朝为将,是欺君之罪。
再加上先前昭川的事又被言官们不要脸地翻出来,罪加一等,我被夺去官职,贬为了庶人。
暗无天日里,我的牢房其实比别的要舒畅些,而其中少不了许则深的授意。
他不曾来看过我,我也同外界失去了联系,但我并不慌乱,我知道,他会保住我,正如我曾经保住他一样。
就算我们之间已经变味,但我们始终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容损共同。
在这,除了一日三餐送饭的哑巴小厮,我平日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打听外面的消息对我来说简直痴心妄想。
火把忽明忽暗的灯光,小窗变换的影子,是我在一片漆黑中唯一的告慰,这里其实不算太难熬。
只是难免让人想东想西,比如,将军府院子里的桃花,房间里我亲自打理的月季。
亦或者,布满机关的房间,床幔下耳根红透的少年。
这样大好的时机,不知他有没有逃跑,但我猜他会的。
这样的平静直到一天起了波澜,我听见小厮送饭进来的脚步声,照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自顾自翻着书。
然对方并无动作,下一刻,熟悉至极的声音响起。
「将军…」
我抬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但也没有太惊讶,「初平,你来做什么?」
初平不答,反而从兜里掏出了什么,哐当一声,狱门开了。
「将军,让末将带您走吧。」
「许则深让你来的?」
他再次避开我的问题,只重复道,「将军,我们走吧。」
我顿在原地看了他两秒,笑了,「初平,我不是你的将军了,我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村妇。」
「将军就是将军,就算是女子也是,」初平坚定道,「京城太危险了,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将军,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将军,我们回北羿,回自己的地盘。」
「初平。」
我唤他,神色平静,「我是朝廷要犯,你偷钥匙带我离开,被发现,与我同罪。」
「我不在乎,将军,」他有些急了,语速都快了几分,「初平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是您给了我一个家,将军在,我的家才在。」
「我曾觉得,你成熟稳重,比少平让人省心了不知多少,」我笑了笑,似是忆起什么,「没想到你也能干出这样糊涂的事来。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也要替少平考虑考虑,他一直将你当兄长,没了你,他该如何?况且,有许则深在,我不会如何。」
「回去吧,初平。」
我下了最后通牒,有些话也点到为止,「我从不是任何人的避风港,只因我本就是个居无所处的旅人。」
「若你还当我是你的将军,并非别的什么,现在就离开这。」
我不去看他,良久,才听到一声发颤的话语。
「末将…… 听将军的。」
…
可很快,我就被放了出去。
我被带到了许则深的地盘。
他冷脸站在府门前,眼底是淡淡青紫,看着操劳。
不过他接住了我下马车时颤颤巍巍的手,许久不见天日,天光大亮让我不大适应。
热水已经备好,我由许则深领去了浴房,我们未曾发过一言。
我没问他为何我没收到皇帝此次动手的消息,他也没问我萧柏还有没有活着,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形成了这样的默契。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捅了对方一刀也血肉相连,无法斩断。
外衣褪下,我才惊觉许则深没有退出去,反而先我一步,脱下了衣物,露出精壮肌肉。
他仍是冷漠的表情,此刻氤氲在水汽中,目光中却多了些别的东西。
「许大人,」我沉声,「男女授受不亲,您该退出去。」
「许大人…」
他笑了,却不达眼底,一步一步朝着我走过来,「你这身份适应得还挺快。」
我没说话,脚步却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凉屏风。
「那你也该知道,你一个庶人,脚下踩着我的地盘,就没有反抗我的余地。」
许则深一手按住我的肩膀,用力极重,我忍着疼,不卑不亢地对上他的视线,「怎么,你非要跟我算清楚吗?这次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来的。」
「沈翎,你跟我算不清楚。」
「凭什么?」我脱口而出。
「因为你我要成亲了,下月初三,你将风风光光嫁入许府,成为我的许夫人。」
「好好跟过去的沈将军告个别吧,沈翎,我们不再是盟友了。」
而是一种更为亲密,更为坚不可摧和难以抗拒的关系。
让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附属品,怎么不比盟友痛快?
「哗啦——」
在我被惊得出神的刹那,许则深眼眶通红,猛地把我推下浴池,水花溅了一地,
脊背重重地磕到池壁,我闷哼一声,而他摁住我,压上来。
「沈翎,我可以对你的过往既往不咎,但你得付出些代价。」
下一秒,火热的唇就覆了过来,颤栗的,惊慌的,我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光洁白皙的面孔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我喘着气,手掌紧捏成拳。
「许则深,你做梦!」
「别以为我不知道,让我身份败露的人,是你!」
十一
天光大亮,帐子被拉开,丝丝缕缕的阳光沿着缝隙爬进来,锦绣云被凌乱,床褥被掀开,许则深下了塌。
他正穿着里衣,锁骨上,一个血已经干涸的牙印极其灼眼。
「本以为这个程度的软筋散会伤了你,没想到还不够,咬人这么疼。」
床榻上还有一个身影,我侧身对他,长发散乱,露出白皙细腻的脊背,却布着几个不堪的痕迹。
我一个字都不想说,甚至都不想面对他。
许则深脸上还有被我扇出未消的红印,为此他报复似的,折腾了一夜,疯狗一般,找不到半点平日里淡欲自持的样子。
药效刚刚褪去不久,令人无力,他没听见我的回答,倒也不恼,反而愉悦地探回身,将我的脑袋扳过去。
「好好休息,待会我让人进来伺候你沐浴。」
说完,还低头啄吻了一下我的唇,而我全程毫无反应,眼神冷漠,仿佛不曾聚焦。
直到他将将踏出房门,我才冷不丁开口。
「许则深,我就当我欠你的。」
「哦?」
他停下脚,头也不回,「欠?可不管你欠不欠,你都走不掉。」
说完就踏了出去,梁上燕振翅而飞,院里重归寂静。
我撑起身,疲惫不堪地向外喊了一句。
「来人,备水。」
…
虽然被软禁在许府,但许则深并没有禁止我问询外面情况。
我这才知道,此次掉马,我被冠以欺君之罪却无事发生,是因为许则深在今上面前磨了三日,才磨来了留我性命的机会。
条件是嫁入许府,再也不能掺合朝廷之事,埋葬掉过去的沈翎。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嫁人,无异于重生,亲手扼杀少女的自己。
可对我来说,少女时期的沈翎,早就死在了军营里,第一次身份败露的那夜。
嫁或者不嫁,我都是原原本本的自己。
「将军…」
「少平。」
我端着茶,杯沿热意化作轻烟升起,若有若无的茶香便充斥了鼻腔。
将军府被围,但许则深没管我见谁,毕竟在他防卫森严的许府,没人能私自带走我。
少平是得了他的首肯,才来这看我来了。
「怎么只见你一个,初平呢?」
少平闻言张了张口,有些欲言又止,「哥的话…… 我不知道,哥只说他有要事在身,要出一躺远门,很快回来。」
我点点头,并不意外,初平一直是个极独立有主见的人,他要做的事,谁都过问不上。
「你平时也让初平省点心,他很累的。」
「嗯……」
接着,我喝了一口茶,瞥了一眼院子里隐隐枯谢溃败的桃花,莫名想到了将军府生着桃树的阁院,总是斜斜地从窗外伸进去。
窗台清明,花枝风流,映着春色。
「他怎么样了?」
这个他,少平与我都心照不宣,但他还是顿了顿,才说出那个我意料之中的答案。
「将军,他跑了。」他说。
「何时的事?」
「龙辰之日,将军进宫的夜里。」
「还有呢?」
「还有…」初平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有些咬牙切齿,「虽然将军府只是被围,不曾被搜查,但将军的书房一片狼藉,丢了北羿的布防图。想来就是那该死的偷了。」
「幸好朝廷的人暂时还未来过,还不知布防图丢失的事。」
「同时,也是那天夜里,青昭仪落水后送医路上被劫,人失踪了。」
所以,萧柏不仅拿走了我的布防图,还顺便带回了厉国的和亲公主?
不对,谁知道那劳什子写行书的和他同款手绳的季青,就不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呢?
大老远替嫁过来,竟还是回到他身边。对于这老天爷都舍不得断的缘分,我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两月有余,想来他也该回到厉国了。」
我思索着,又问道,「今日北羿可有何动向?」
「今早借接到了北羿传来的加急文书,」少平语气变得沉重起来,「说是发现厉国集结将士,围到了青岭边上,列兵布营。」
「看来又要开战了?」
我的语气可比他轻松愉快多了,隐隐带着期待。
并不是我唯恐天下不乱,厉国早期是游牧民族,本就狼子野心,想侵占我肥沃的田地,和亲只是缓兵之策,求口喘息。
而昭国一贯重文轻武,近十年来只有我一个能打的,可以这么说,昭国没了我,厉国想打就易如反掌。
到时候,朝廷只能把我放出去,他许则深再能耐,掌控住京城,也无法抽身去北羿。
「继续盯着。」
我吩咐道,「到时若是开战了,一定要煽动挑拨民间情绪,给朝廷冠一个蔑视国土,不顾边关百姓死活的罪名。」
「是。」
因为我了解许则深,他绝不会再将我放虎归山,就算今上有此意,他也会阻挠到底。
十二
许则深变态的占有欲,在那夜后彻底不加遮掩地显露了出来。
他不限制我的出行,也不阻止我打探消息,但他给我上了锁。
玄武铁锻造的链子,通体漆黑,沉重无比,纵然我能跑,也有心无力。
更何况我没想过要自行离开,只是我看着这链子,总会不由得哑然失笑。
曾经我用链子锁萧柏,如今许则深用链子锁我,我们三个,说不清是谁欠谁的。
「夫人,给你熬了汤。」
许则深亲手端着一碗汤放在我手边,香气丝丝缕缕的,这几日,他都是如此。
有机灵的丫鬟跟我旁侧敲击,这是他亲自下厨做的。
并且,是千金难买的方子,食材大补,且尤其养人,备孕的夫妻才会用。
婚期还有小半月,他将旁人眼里给我的宠爱做到了极致,一口一个夫人,唤得柔情又缱绻。
「夫人,再不喝,小心凉了。」
我没答,但接过了汤,捧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喝着。
许则深坐在我身边,倚着塌,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指尖挑起我一缕发,漫不经心地把玩。
「夫人最近,听话了不少。」
「既叫夫人,又用「听话」这个专指小猫小狗的词。」
「夫人别恼,」他倾身过来,压低了声,「毕竟夫人曾经,可算不得乖。」
我垂眸喝汤,其实并没怎么在意他的话,更别提恼了。
可他难得今日兴致好,见我放下汤,拿手帕替我擦了擦。
「夫人安心喝,我们很快就会有子嗣的。」
「许则深,不要做春秋大梦。」
我睨他一眼,没什么情绪,「我们不会有孩子的。」
「夫人说什么笑呢。」
「怎么,你觉得我在说笑?」
许则深眸色微暗,抬手掐住了我的下巴,把我转过去面对他,「沈翎,你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
我云淡风轻道,「我用过药,此生怀不上孩子。」
「啪——」
桌上的青花瓷茶具被一把摔在地,瓷片碎落满地,我垂眸,看见他微微发抖的手。
可还觉得不够,我继续道,「说来,我运气也好,碰上的是云游四海的神医,她说了,至少保我四十年不会有子嗣,待到那时,我估计也生不了了。」
「沈翎!」
许则深有些怒了,吼道,可我不在意,我只觉得爽快,看着他额角浮出青筋,我也没停下。
「许则深,你气什么?生不了孩子,还能省下不少避子汤,你不也该更痛快?还是说你很期待我生下你的孩子?」
「从你算计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该明白,你留不住我。」
婚姻,孩子,链子,留得住人,留不住风。
许则深喘着气,渐渐平静下来,手死死攥着椅子,像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府外,一只白猫走得悄声无息,从墙壁上一跃而下,落在少年宽厚有力的肩胛骨处。
一墙之隔,是两个人间。
少年脊背弯着,他身材不算太健壮,但个子很高,倚在墙边,反而有点委屈。
猫儿喵了一声,从他背上跳下,他轻啧一声,吐出嘴里含得快跟他融为一体的草根,脸色阴沉。
「喵什么喵?」
他踹了在他脚边撒娇的猫一脚,语气不善,「跳个墙还要喵喵喵,你以为我心疼你?我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你看我心疼了?」
猫儿挨了踹,委屈巴巴地呜咽了几声,又被人抓住后颈拎了起来,扔回了许府的矮墙。
「她肯定心疼你,你找她去。我忙着呢。」
巷子外传来脚步声,是许府的护卫,少年一个闪声,转而隐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明月皎皎,迷雾蒙蒙,萧柏从来不信,这世间长夜,没有尽头。
…
开战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那夜过后三日,厉国将领萧柏领军压境北羿,而原北境战神沈将军因罪下狱,昭国竟无人能抵。
短短两日,厉国军队势如破竹,马不停蹄,直取北羿五城。
昭国大惊,本以为不足为惧,刚签署不过四月的和平条约被狠狠打脸,仓皇应战,属实狼狈。
许则深为此忙得府都来不及回,我便乐得清闲。
若是我没猜错,北羿生事,朝堂定分两派,主战派与主和派,人选只有我。
「将军。」
少平进了院子,此时我正有一下每一下抚着膝上懒懒的猫儿。
雪白长毛,棕褐眼珠,胸上一缕黑毛,像我的战马,在后院捡到,瞧着有缘便留下了。
「一切如将军所料,」少平说着,「消息传播出去后,如今民间情绪高涨,都在叫嚣要开战。」
「而朝堂分两派,僵持不下,陛下的意思不甚明确。」
手下的猫儿生了个懒腰,往我手心缩了缩。
我挑眉,扯了扯它的耳朵,心不在焉的,「以前安排在宫里的人还在吧?」
「在。」
「甚好,」我笑,「回将军府的暗阁,里面有我曾缴获的厉国暗器,你拿上,今夜进宫吓吓那皇帝。」
「记住,一定要把事情闹大,最好在侍寝的时候动手。做完就跑,别留下把柄。」
少平应声,退下了。
我看着窗台上含苞欲放的栀子,一时笑了。
其实有时候也该感谢感谢许则深有恃无恐的自信,真觉得只要我在他府上,我就什么都做不了。
少平虽是个愣头青,但能在我手底下做事,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萧柏,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
十三
夜凉如水,已经过了宵禁的京城寂静无声,但很快,这样的平静就被打破。
皇城里,天子的寝殿中传出一声尖叫,接着是一片慌乱的嘈杂,太监尖着嗓子吼。
「抓刺客——」
「传太医——快—」
然往日随叫随到的宫廷侍从今夜不知怎么的不仅姗姗来迟,一众人去追刺客,路上鸡飞狗跳,引起了更大的骚乱。
皇城外,熟睡的京城老百姓家家亮起了灯火,不知谁嚎了一句。
「是厉国的刺客——厉国老贼!」
「抓住他!快!」家家壮丁都抄起锄头砍刀出来,往大街上冲,方向却都差不多。
但浩浩荡荡的人群尽头,刺客早已不见踪影。
民众迷茫,便四处搜查,身为战胜国的昭国在合约签署不过半年便被公然行刺,甚至大摇大摆于天子脚下闹事,满腔热血都被燃起。
就连僻静的城南也不能幸免,许则深披着外袍起身,下榻出去查看,还不忘回头叮嘱我。
「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
我翻了个身,显然懒得回答,背对着他闭目养神。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许府即刻备好了防卫,生怕府外的喧嚣进来。
主院里渐渐安静,而我吊着的一颗心,也在窗外传来的几声猫叫中放下了。
那是少平的暗号,预示着一切顺利。
我勾唇一笑,安心沉入了梦乡,一出好戏,马上就要开场。
…
昨夜皇帝寝宫遭人行刺,留下了厉国特有的暗器,那刺客身手矫健,一路上格外招摇,甚至还闯入妃子寝处,吓得整个后宫心有余悸。
但没人看见刺客的长相,他似乎只是为了示威,甚至还在百官上朝之处挂了一幅字,咒昭国日浅。
这无疑惹了皇帝发怒,一气之下便下旨开战,由我,前骠骑大将军沈翎带兵讨伐。
君无戏言,这圣旨午时刚下,我就被少平领着回了将军府,而许则深从出事起便一直被皇帝留在宫里,无暇顾及我。
更何况此时放虎归山已成定局,只有我才能力挽狂澜。
接下来几日,我都没有见过许则深,自顾自忙着军备清点。
被软禁太久,事情也堆积了太多,我不得不挑着重要的先处理,但也忙得不行。
很快,便到了出征前夜。
羽书自北羿飞来,带来了最新战况,北羿虽地处昭厉两国边境,但地形却奇特,近昭的一边地势险峻,设有一长宁关。
过了长宁关就是北羿平原,在长宁关给予天然的屏障的情况下,距离厉国百里之处的边境又有一浩荡江河,名唤泽水。
泽水虽不甚宽广,但水流湍急,险象丛生,唯有秋冬之时的枯水期流速趋缓,露出满是鹅卵石的河漫滩才得以渡河。
现下刚好仲秋时节,厉国正是抢占了这一先机,才在昭国毫不设防的情况下打了个措手不及,侵占北羿。
却由于长宁关即是屏障又是阻挡,易守难攻,不敢轻易出关,而昭国大军退守韦州驻扎,两军隔着韦州平原遥遥对峙。
寂静的夜里忽的响起门阀开动的声音,我背对着门,身上只着一件寝衣,领口随翻看羽书的动作微微敞开,露出一片肌肤。
我正对局势思索着入神,只当是少平端了粥进来,太忙,晚膳一直拖到了现在。
「放那吧。」我头也不回。
身后的脚步声异常地停了一瞬,我立马警惕地转身,拔剑不过半秒,下一刻刀刃便横在了来者的肩上。
但对方神色平静,像是意料之中似的,只是不咸不淡地看着我,直到我妥协似的将剑从他颈侧移开。
「燃玉,」许则深薄唇轻启,念出了这个当初他亲自为我取得字,尾音缱绻,「几日不见罢了,怎么还刀剑相向?」
「许大人深夜来访,不知所来为何?」
他没即刻回答,反而抬手捻下了我桌上白月季的一瓣,轻轻在手里揉捏,说着与此无关的话。
「以前没见你府里月季有这么多,是近日喜欢了?我前些日子刚得了些珍品,明日差人给你送来。」
「许则深。」
我终是没什么耐心听他唠家常,打断了他,一针见血道,「没有明日了,我黎明就启程。」
他眼睫微颤,「我知道。」
「知道便好,」我深吸一口气,但语气并未因此缓和,「那你也应该知道,你该走了。」
「…… 这就要赶我走了。」
许则深自嘲般地笑了笑,将指腹间那片月季花瓣放到唇上,厮磨着,好像它并非花瓣,而是美人朱唇。
见状,我偏过头,垂眸看向案上的羽书。
「沈翎。」
他唤道,「沈燃玉。」
「做什么?」
今夜实在是太安静了,就连我在许府时常常逗弄的白猫儿都出溜了,往常它流连的屋檐空空荡荡,让呼吸都那么清晰。
「我对你不设防,让少平自由出入,并不是有恃无恐,是我想要你心甘情愿。」
许则深开口,衣袖下的手紧攥成拳,克制不住地抖。
「诚然是我暗算你在先,可这样有什么不好?你嫁与我,安生过日子,毕竟我从来不比萧柏差!每一次,每一次你深陷泥泞,都是我拉住你,扶持你。我以为这样就能让你忆起我们的曾经,能让你留我一线生机……」
「可许则深,从你决定跟皇帝暗示我的女身开始,你就应该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心甘情愿了。」
我侧身对着他,灯火模糊了面容,他看不清我的表情。
「我不愿意回忆曾经,许则深,是,你是对我有恩,我会报恩,但我不会以身相许,我不是话本里的闺房小姐!」
几乎是用吼的,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决绝的话一但开了头,就要有始有终,不然下次开口,就难了。
「我的曾经一片狼藉,女扮男装被迫充军,一朝败露人人欺辱,你怎知我就不痛恨这样的过去?可我没办法,我想要活下去,顶着残破的身子跟你结盟,坦白,挥霍到如今的位置。你敢说当初若不是我对你有利,你会助我?」
「许则深,我能向你坦白我的过去,可我不能让你掌控我,利用我肮脏的经历拿捏我,这样来看,你跟那些欺辱我的男人,就没什么区别了。所以你明白了吗?从你迈出了那一步开始,我们就玩完了。」
烛火摇曳,一滴蜡流下,我仰起头,眼前一片模糊。
流浪久了的猫儿在风雨中遇见一点点温暖,都会把它当成家啊,我敢说我没有一点点心动,一点点依恋吗?
可盖过它们,淹没它们的,是深不见底的被掌控,被屈服的恐惧。
只可惜罢了,他不懂。不懂我的暗示,不懂我的退让,才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许则深,你对我的恩,我感激不尽。但我沈翎只能还到这里了。」
「北羿离京太远,舟车劳顿不便,你我都别受路途之苦了。」
言下之意,别再见了。
我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神情,也没去猜测,只是沉默着,等他妥协,如同我妥协似的放下正对他的剑一样。
屋里默然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有任何反应一样,即使他在我这里总是感情浓重得过分。
「…… 好。」
许则深苦笑,后退了两三步,「哐当」一声,是重物相撞的声音,我转头,看见他解下腰间白玉,安稳放在桌上。
之上,雕了一只孔雀,翎羽精致美丽,那是他曾为我准备的嫁妆之一,也是最珍贵的一样。
「是我没福分,但沈翎,我们十年恩情今夜不断,」他唇角的笑不曾落下,眸子清明点点星火,泛着水光,「你不欠我,这次,算我欠你,自愿一生偿还。」
「不用……」
「沈翎!」
他猛地打断我,用近乎恳求的眼神,「这不用你管,是我图个心安,况且,我不愿跟你断。」
「好,」我沉住气,咽下满腔怅然,袖下拳头终于松开,「许则深,十年恩情今夜不断,下回你来北羿,我陪你一醉方休。」
半响,许则深直起身子来,缓缓靠近,珍重而认真地抱了抱我。
「此行山长水远,京城有我,你要如何,我都陪你放手一搏。」
十四
快马加鞭到达韦州后,我几乎是片刻喘息未停便上了城楼。
长宁关的山头就屹立在远方,越过那,便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那里原本百姓安居乐业,商业开放,我的治理之下平安富余,世外桃源的地方,如今却遭了战火。
更何况对方是萧柏,说不上来的,我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我不清楚他对待战俘与百姓的态度,但厉国国君一直以残暴著称,手下人都胆战心惊,敢怒不敢言。
想到这,我扣着剑柄的手便紧了。
城中老百姓与我似亲人,倘若他萧柏敢杀,我不会放过他。
「召集所有将领,今夜突袭。」
敌不动我动,不能再多了拖了,这一仗不仅是为了我自己脱身,也是为了北羿百姓。
当夜,长宁关灯火通明,城阁楼台之上火把窸窸窣窣,来回有士兵把手巡逻,时不时往下向往。
敌方居高临下,抢先先机,对我方并不利。
但可以制造混乱,将敌军注意力全部吸引来关口,再乘虚而入,我对长宁关的布局了如指掌,知道哪里容易成为突破口,
不过问题是萧柏偷到了我的布防图,同样熟记于心,于此,不能轻举妄动。
今夜于我只能是一个试探。
因为我知道,我跟他棋逢对手,不会这样干脆地分出胜负。
羽箭霎时成雨,哨兵燃起来狼烟,点燃巨大火把传递消息。
黑夜混沌,浩浩荡荡的,看不清关口处具体人数,平原一眼望去,竟觉得被包围了。
昭国士兵分散了,个个抱着等人高的稻草,一边放,一边找机会进攻,对方反应很快,关紧了门,隔绝其外。
「敌军偷袭!」
「快!叫将军!」
「报!将军不在营帐!」
群龙无首,校尉急了,「快!赶紧发个信号!」
长宁关口已呈猩红点点,缀在山脚,是火把。
我站在韦州城外的烽火台,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一柱香后,我朝后面使了个眼色。
火药信号腾空而起,拖着长长的白光,先是红,后变作刺眼的白,就算相隔百里也极其醒目。
更别提长宁关口,士兵得了命令,开始后撤,同时,楼阁之上万箭齐发。
而其上人来人往,却没有那道出挑的影子。
我收回望远镜,眸光寒凉,朝少平吩咐道,「那边人手齐了么?」
「回将军,一切妥当。」
「你另领一路人马,往鞍子坡埋伏,拦住他们,我会紧随其后。」
「是。」
片刻后,烽火台下我骑着黑马奔腾出去,披风长长地甩在后面,风卷着长发怒吼,好像天地万物都哑了声,都被我远远甩在后面。
一骑绝尘,在距关口数里外停下,鎏金蟒纹千斤重弓被拉开,箭尖火药正烧着,万顷间呈流星划出,一箭直直射向关口。
关口门下连摆着的干瘪稻草在触到火苗的一瞬间腾空而出,张口吞噬了整个,然后向四周蔓延,很快,所有稻草都被点燃,接着是仲秋干燥的树丛。
今夜吹的是偏南风。
我最后再看一眼包围关口,且不断向上蔓延的火势,不再留恋,转身扬长而去。
…
与此同时,韦州粮仓被劫,然身穿厉国铠甲的士兵匆匆跑回,一把跪在地上。
「将军!里面什么都没有!」
「啧,」萧柏一身黑色劲装,铠甲包裹高大躯体,「果不其然,往回撤。」
顿了顿,他又补充,「别往鞍子坡。」
「是。」
刚转过身,外面却又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哨兵,面色焦急。
「将军不好了!昭国大军压关,大火成片,要烧过去了!」
从城楼上浇水费时费力,更何况长宁关地势高,压根就没有水源,唯一能用只有几口井。
若要沙土灭火,就要大开关门,而混乱之中,很容易让对方趁虚而入。
林校尉找不到萧柏,急得火急火燎,火势蔓延迅速,不用登高就能看见可怕的势头。
「将军,长宁关已经被包围了!」
「即刻回去,」他下了命令,面色冷得出水,左手紧攥,「不走鞍子坡,绕路。」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绕路!」
李校尉极其不满,本来说好的,由他悄悄带兵来探对方虚实,顺手灭掉粮仓和武器库,可哪曾想萧柏半路跟了上来!
长宁关群龙无首,他是主心骨,根本没必要过来,更别提这下还真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毛头小子,只会意气用事,我看若不是你那布防图,陛下早就杀了你了,」李校尉气得发抖,转身道,「即刻回去!快!」
「你去就是送死!」萧柏更气,冲上去。一把剑就横在了他颈边,「她沈翎不可能今夜突袭!你确定你真的看见了她压境?」
「关口都乱成这样了,还怎会有假?!」
说罢,他猛地推开他的剑,气汹汹地离开,纵使萧柏有多气恼,也拼命压制。
小青还没安全过来,他不能轻举妄动,萧家如今仅剩他们,不能再出差池。
夜色已深,浓如墨砚的夜却吞不灭战火,进鞍子坡之前,萧柏还是停住了。
但带队的李校尉极其急躁,匆匆忙忙地跑过去,以至于萧柏一眼就看见了那支极其具有辨识度的箭。
玄武铁,暗光藏,若不是他停住,绝不可能看见那迅如星光的箭尖。
然后他看着它,狠辣又毫无余地地一箭穿透了盔甲,从李校尉身体里离开。
一声闷响,领头的马上没了人,相对士兵的惊慌,萧柏看起来要淡定许多,骑着马缓缓上前。
可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他磅礴的心跳,将要将他吞噬。
因为他看见了道路尽头,缓缓显露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身后火光连了天,连天空都映红了几分,黑马健硕,稳稳地停住,而我慢条斯理地收了弓,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数百人交汇在此,两国骑装武器不一,但相同的是,将领都站在最前方。
我直勾勾地看着萧柏,毫不掩饰眼底炽热,他懂我,也不回避,大大方方冲我一笑。
明明很多人,又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
就好像天地之大,我再也看不见第二双如他那锋利清澈,藏着野心青涩的眼睛。
「萧柏,」隔着硝烟,我笑得明媚而张扬,是丢了束缚的狂妄尽数释放,「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小狼崽。
十五
那场突袭的最后,萧柏逃了。
他亲自带兵来探我的粮仓,是我的意料之外,但我也没打算这样就把他抓住。
如他料想,我的确没有急躁地大兵压境,而是抱着稻草人,草木皆兵,施加压力。
其实我原本的计划只是用火激一激对方,并且给予百姓信号,再趁乱进去一些人,内外接应。
但发现萧柏不在后,我才转移视线,赌他会来韦州粮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但我赌对了。
而他赌我不会动手,也赌对了。
这场突袭之后,斩杀了厉国一名将士,士兵虽不多,但这只是到达韦州第一夜,让我方士气大涨。
战局暂时陷入僵持。
而粮仓的空无一物,其实并非我的先见之明。
而是的确没有,朝廷的粮没有跟上,士兵们吃的还是百姓贡献出来的粮,军粮不知还在何处。
为此我催了又催,得到的却是路途遥远,粮草贵重小心押运的消息。
我只得致信许则深,但也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萧柏一直没有再出兵,也没有动作,但北羿年年丰收,他们根本不愁粮食。
韦州不比北羿。
我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窗外飘进的冷风让我清醒了些许,同时叩门的还有初平。
「将军。」
「进。」
烛火随冷风摇曳,抚过裸露的皮肤,才惊觉北方已然初冬,凉风瑟瑟。
僵持已过了两月有余。
军粮不知所踪,百姓也告急,为了过冬,不愿再拿出存粮。
「后方来信,军粮路上被劫,今年已拨不出粮饷来了。」
「被劫…」我勾起一抹冷笑,「先是路途遥远,行车不便,后又被劫,要我们自己想办法。」
「我看他们,是反悔不想打这仗了吧。」
并非我一气之言,我知道,若不是皇帝被我的人行刺,也许出兵的命令根本不会下。
北羿地势太得天独厚了,像世外桃源,本就与昭国联系不深,与厉国又有泽水相阻隔。
其实这样来看,北羿更像一个独立于两国之外的地界,百年之前,那里就曾是一个由于通商所形成的大城。
不归属于哪一国,城主甚至还拥有自己的军队,富甲一方地做生意。
如今商业闭塞,再不开放,北羿也渐渐没落了下去。
朝廷能放弃北羿,我不能放弃。
同时,朝廷能放弃北羿,也就能对我赶尽杀绝。
没了北羿做支撑,杀我就简单了。
很难不相信,这是皇帝反悔,想杀我的幌子。
「还有多久的存粮?」
良久,我问道。
初平默了默,「回将军,不足十日。」
「集结大军,」我做了决定,「明日一早,打长宁关。」
「是。」
穷途末路,我只能再赌下去。
…
压境的这日,天空灰败而苍白,鸟雀都不曾有一声,那夜被我烧过的草林,已经荒芜一片。
进攻的号令吹地毫无预兆,但敌军很快发现,且训练有素。
黎明的天空再次变得火光一片。
由于出其不意,我方显然占据了有利位置,战线不断前移,我一刀就刺穿了对方校尉的喉咙。
长宁关的关门上还有那夜火烧烤出的黑色印记。
战鼓擂,长号响,刀剑碰撞出的脆鸣,士兵的喊叫,充斥了整个平原。
杀完一个,背后又来一个,我手握长刀,不敢掉以轻心。
黑色扫过眼睫,我抬手,「锵」的一声,抵住了对方的剑。
刀剑声不绝于耳,我的心却十分平静。
剑刃相抵,我的刀划过剑身,火花四溅,狠狠甩开。
耳边传来熟悉的轻笑,我一刀过去,被对方躲开。
「女将军。」
萧柏手执长剑,对上我的长刀毫不逊色,「还是穿裙子好看些,这些打打杀杀的,不适合女将军。」
「你几时又看见我穿裙子了?」
我淡然道,手上力道不减。
我女身的事情被瞒得很好,民间并不知晓,军营里也只少平初平知道,所以我不以女相示人。
就连那会儿跟萧柏寻欢作乐,我都作的男装扮相。
穿裙子,都是在许府的时候,许则深命人给我用的全是京城最新的花样子,那段时间我倒真变回了个美貌妇人。
萧柏眯了眯眼,惊觉自己说漏了嘴,信口胡诌道,「那可不,梦里女将军除了穿裙子,还穿别的。」
「恬不知耻。」
我故作讽刺,他却露了笑,反问道,「女将军先前可比我还无耻。」
「萧将军还算个少年郎,怎么跟我一个妇人一般见识。」
「常言道过了三十的女人如狼似虎,想来女将军也快了,我当然不敢一般见识。」
「哦,」我面无表情道,「萧将军是嫌我老了?」
「不敢。」
萧柏赔笑,「女将军风情万种,我沉沦不已。」
不等我骂他贫嘴,他便神色一凝,提剑向我身后划去。
我下意识抬刀反击,他的剑却不是冲我去的,而是阻止了身后想要偷袭我的厉国士兵。
对方愕然,显然没料到他们的将领会替敌国将军出手。
而我也没想到萧柏是为了救我,所以我的刀直接向他,在他手臂处划出一道口子。
他皱眉,手微软,手中剑在击退对方后伤到了我的马,马儿仰天大啸,将我甩下了马。
萧柏用带伤的手抓住我,但无法将我拉上去,便随我一并落了地。
这边是个陡峭的坡,穿过灌木就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落地的一瞬间脑袋磕上硬物,便没了意识。
十六
再醒来,眼前是一片石壁,有水迹正一滴一滴掉落。
「嘶——」
我撑着身子想要起身,脑袋却传来一阵痛感。
「别动。」
一只手把我按了回去,映入眼帘的是萧柏的脸,他皱着眉,似是担忧。
我这才发现自己受了伤,不止头上的,还有身上零零散散,被树枝碎石划出的伤痕。
而周围都是石壁,这是个山洞,出口在不远处,萧柏燃了火,照亮了一片,带来些许暖意。
「穿上。」
他把一件衣服递给我,我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心衣,他见我皱眉,忙辩解道,「诶,别误会,我们从上面滚下来衣服都湿了,幸好穿着铠甲,没破。我只是帮你脱下来烤干。」
「我不是介意这个,」我冲衣服点了点下巴,「我是说,你拿错了,这是你的。」
「你的还没干,先穿着吧。」
洞里的确寒凉,我们的盔甲卸在一旁,我思索片刻,接过穿上。
他身量比我高太多,况且这才几月未见,我看着他的个子似乎又往上窜了窜。
衣服松松垮垮的,还长出一截,我看着自己的袖子,听见萧柏在笑。
我瞪他,「有什么好笑的。」
「没,」他双眼弯弯,似有星光闪烁,「只是觉得这样的女将军,很可爱。」
「这可不是个能形容我的词。」
「为何不可?」
我睨着他,没搭这茬,「我们现在可是敌人。」
「女将军非礼我的那会儿不也是敌人?」
「但你跑了。」
我语气淡淡,在他的注视下缓慢地整理着衣衫,「不仅自己跑了,还偷了我的布防图,带走了青昭仪,攻下了我的北羿。萧柏,你觉得我会留你性命?」
「可女将军,我不能一辈子都被你锁在那里,而你也是如此。」
萧柏盯着我,目光灼灼,「我说过的,女将军,我们都不该被束缚在那一方狭小天地。」
「别拿这个当幌子,北羿我还是要打。等出去了,战场上我对你不会再手软了。」
「你打不了。」
他说,「你们朝廷的粮草迟迟未到,百姓要过冬不愿再拿出存粮,如果我没猜错,你们的粮草不足十日。」
我沉默未语。
「女将军,你们被抛弃了,」他下结论道,「因为你们不知道,昭国要议和,你们的皇帝不想打,因为你是他的心腹大患,他想借我除掉你,没有粮,你只会选择放手一搏。」
「你又是如何知晓?」我反驳道。
「那是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萧柏有些激动,语速加快了几分,「女将军,如果我没猜错,你的老相好被软禁了,所以你收不到消息。但我们之所以要拖,不进攻只防守,是因为我们的命令就是要耗光你们的粮草,然后一击必胜。」
安静了半响,我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揉了揉眉心。
「诚然,你猜对了,萧柏,可我凭什么要信你?」
「女将军,我说过你被抛弃了。」
他苦笑,「因为我也被抛弃了。」
我抬眸,对上他漆黑的眼,内里窥不见半分情绪。
「女将军还记得来昭国和亲的那位,被我带走的季青么?」
「你的老相好?」我面无表情。
萧柏闻言哂笑一声,摆了摆手,「别折损我,女将军,那是我嫡亲的妹妹。萧青。」
「我萧家满门忠烈,父兄战死,母亲护驾而死,而我被女将军掳去,传回的消息也是战死。」
「我是萧家最后的男儿,本就人丁稀少,没了我,家里只剩祖母与小青,便对我们赶尽杀绝,将我的嫡亲妹妹代替公主送了过来。」
说到这,他的手微微收紧,青筋乍显,「若非我带回了布防图,他们真的要对我萧家赶尽杀绝罢。女将军,我不服。」
「国君残暴,无德栽物,无情无义,猜测忠烈。我不愿再为此卖命。」
再抬眼,萧柏眼眶已然泛红,情绪满溢,直勾勾地看着我,「女将军,投靠我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没发觉他逐渐靠近的身体,年轻而炽热的心跳伴随他的呼吸一同感染了过来。
「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为臣的束缚只会阻碍我们,既然天地不容,我们就翻了他,造一个属于我们的天地。」
一柱香的时间,我没说过话。
山洞里水滴声不绝于耳,塔塔嗒的,有节奏的,让人不合时宜地想,心跳也是有节奏的。
除非有些打乱它的东西出现。
「我第一次身份败露,是在进军营的第二年。」
我冷不丁开口,萧柏抬眼看过来,没有打断。
「起初只有一个男人,他说我跟他好,他就不告诉别人,可惜后面他喝大了,就变成了三个,」我淡然道,冷静叙述这些梦魇般缠绕我的过去,「因为谢衿死了,没人帮衬,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我设计杀了他们,后面腼着脸搭上了许则深。」
说到这,我自嘲般地笑笑,「他才不是我的老相好,起初我们只是相互利用,记得有一次为了帮他查案子,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也就那次过后,我们才真正成了盟友。」
「那些粘腻,恶心的触感,成了我的梦魇,我半夜总是会惊醒,然后睁眼到天亮…… 怎么说呢,真的很恶心,大概过了很久,我才能在那方面找回自己的感觉。」
「你们厉国的军纪,应该不比昭国差吧?」
「不会,」萧柏哑着声,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覆上了我的,缓慢地与我十指相扣,「我的军纪很严明,如果被发现欺辱女子,虐待战俘,我会把他们处死。」
他的手有些抖,于是我回应他,握紧,放在自己胸口,轻道,「嗯,你是个好将军。」
「我后悔不是你的将军。」
我一时哑然失笑,「萧柏,这不关你的事。」
「我知道。」
他说,「我只是…… 有点疼。」
「别疼,」我笑,眼角湿红一片,「女将军心疼你。」
他不应我,扣着我的手没松,把脑袋转到一边去,我无奈地去扳他的下巴,「躲什么,知道你也心疼我。」
我扑在萧柏身上,一只手捻着他的下巴,低头,鼻尖相抵。
心跳被打乱得彻底。
他瞥向一边,那双锋利的眼少了寒光,多了柔情,唇落上去,是软的,也是咸的。
他身上只有薄薄的一件心衣,体温烫得吓人,却很暖。
火堆的热度从背后度过来,气氛进一步升温,快要被点燃。
就像他的眼睛,漆黑而深邃,引人想要溺死在里面。
「萧柏…」
在他捉住我的前一刻,我唤出了他的名字,以一种虔诚又缱绻的语气。
他却只为我这一声变得急促,我不由得暗笑,心下尽是细细密密的甜。
失去理智前,我笑着亲吻他。
「我答应你。女将军做你的同伙。」
「女将军陪你一起,翻了这烂天烂地。」
十七
将领失踪,两国都群龙无首,一边安抚军内一边派人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