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走,等到后半夜,也没见回来。
我大为光火,不想父皇原先给姐姐选定的夫婿这么不靠谱。
便是我如今并不受宠,也不能任由他们到欺侮我头上。
喜案还没撤,合卺酒也没喝,驸马就不见了踪影,直到半夜还没回来。
我气得摔了头上的凤冠,和衣倒在榻上,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明天、明天我一定要他好看!
11
第二日一早,我正要去找周鹤声理论,一个貌美妇人突然过来挽着我的手笑道:「公主,那孩子混得很,公主切莫生气,臣妇已经教训过她了。」
我问:「你是…… 周夫人?」
那妇人喜笑颜开:「是是,得公主下嫁,是我们周家的荣幸。」
在我再三要求下,周夫人只好十分难为情地说出实情。
她将我带到周鹤声的书房,推开门,竟然看到满屋子的「道具」,阴阳太极八卦图,各式书籍,还有一个蒲团。
这周鹤声到底是什么人哪?
我觉得荒谬极了,回头就让素玟去把周鹤声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
得到的结果,我觉得更荒谬了。
素玟说,周家到这一辈上,只有周鹤声一个男子,但此子自小就与众不同,立志要出家做道士。
这可急坏了周家父母,好说歹说,一把鼻涕一把泪终于求得他在这俗世多呆了几年,周鹤声也无法,想着父母尚在,若自己真走了,以后无人尽孝可怎么好。
于是听从他爹的意思,去参加科考,中了进士,再有做左相的老爹扶持着,一路做到现在的兵部侍郎。
可见是有些才学的,进可攻退可守,将来不想做官了,还可以做道士。
母妃把姐姐许配给他,原来是这个意思,做丞相的老爹,做侍郎的儿子,偏偏这个儿子又一心修道,是个痴人,不正好拿捏吗?
儿子总算是留下了,这婚事也成了个大问题,周夫人费尽口舌,也无法说动儿子成婚,后来也不替他相看姑娘了,周夫人甚至觉得,不需出身显赫,年轻貌美,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不想天降公主,真是可喜可贺。
素玟说完,很是担忧道:「公主,这不是…… 要您守活寡吗?」
我眨了眨眼,笑道:「这有什么,反正我又没打算与他举案齐眉。」
驸马一心要修道,这不省事儿了吗。
我摸了摸下颔,兴味儿道:「走,去看看驸马是怎么修道的。」
周鹤声其人,平生只有两大喜好,一好修道,二好远游。
父母在,不可远游,也不能就此出家,他索性就做个凡俗弟子。
我找到周鹤声时,他正凝眸盯着星盘,苦恼地挠头:「这个该怎么办……」
我走近一看,奇道:「它怎么了?」
「天象有异……」他抿唇,又摇了摇头,「罢了,罢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
12
成婚后的日子竟比在宫中还自在。
没有那么多需要我苦恼烦心的事,好像只要我愿意,就可以这样过一辈子。
周夫人和周鹤声都是性情中人,大方洒脱,不拘小节,尤其周夫人怕我因驸马的事生了嫌隙,隔三差五拉我出去玩。
今日去西街看戏文,明日又去北街吃鱼羹,短短时日,周夫人就带我将御京城玩了个遍。
此前,我只是偶尔在城楼眺望街市盛景,从未了解过我长大的地方,现在却能毫无顾忌的出门,混迹在各色行人之中,尝各色小吃,看街头掐架,再抛下三五铜钱,扬声喝彩。
原来日子还能这样过。
肆意而无畏,张扬又痛快。
我晒着太阳,啃手里的鸡腿,忍不住笑出了声。
周夫人揉揉我的头发,笑眯眯道:「这就对了嘛,十几岁的小姑娘,天天愁着脸干什么呢?多笑笑才好。」
哪有,我明明…… 都有笑的。
我眨眨眼,低下头,不敢让她发现我眼睛里漫延出来的委屈。
我不开心,我骗不了我自己,从那年姐姐离世之后,我再也不能肆无忌惮的拥有快乐了。
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我明明有阻止过的,但是母妃不听劝,对她的两个女儿不管不顾,一意孤行,我也不敢告诉父皇,母妃怀有谋反之心。
我既想保护父皇,又想保全母妃,但最后他们都不要我了。
为什么到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只粉嫩的小猪突然被塞到我怀里,我呆了一下,就听周鹤声咳了一声,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猪,外面捡的,给你养着玩。」
不知道他是在说我笨,还是在说我手里这只猪。
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认真道:「我应该大你两岁。」
我:「嗯?」
他:「家里也没有妹妹,所以,你可以叫我兄长。」
我:「……」
周夫人大概是听不下去了,拎着我怀里的小猪仔起来:「我去给它喂点吃的。」
有这样不着调的娘,难怪他会有这样的赤诚性子,我眉眼弯弯:「那小妹就劳烦兄长多多照顾啦。」
那只小粉猪,成日不是吃睡就是嗷嗷叫,我给他起名叫懒懒,不愧它猪之大名。
没心没肺的玩了几个月,我忽有一日想起来,有好些时日没见到沈遥了。
前月他说要回老家办事,找我允了假,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他的老家在哪儿呢?我想起了那个黑衣蒙面中年人,熟悉的声音,和沈遥相似的面容,就像,就像那夜御池和母妃私会的男子。
中秋前夜,沈遥终于回来了,他翻窗进来,左臂被砍了一刀,血浸透了半身衣裳。
他跪在我面前,说:「公主,走吧。」
13
我一直都知道沈遥是母妃与宫外那些人联系的眼线。
一为保护,二为监视。
母妃即便不喜这其中的监视意味,也会…… 也会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忍了。
前几年互相扶持,还相安无事。
直到姐姐对他生出情愫的那一天。
姐姐不想出宫嫁人,又违抗不了母妃,于是找到我,让我帮她将这事捅到母妃面前,她恼羞成怒,与我发生争执,我便可顺理成章让父皇把她禁足,延迟婚事。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来找我的那个雨夜。
她目光憧憬:「茵儿,你先帮我拖拖好不好?就一年、最多一年,我想办法会说服母妃的。」
我说:「好。」
起先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沈遥才学并不差,又是故人之子,母妃可以放他出宫参加科考,假以时日,有了功名,两人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我们都错了,姐姐和沈遥,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
沈遥的父亲,那个蒙面的黑衣人,就是母妃做公主时前朝皇帝钦定的驸马,两人早已暗通款曲。
母妃疯了,将两人分开,再不许相见。
我们三个,我和姐姐,还有沈遥,这辈子都只能是兄妹。
那本《帝王心术》,在母妃看不到的角落,零零碎碎地写着许多话。
「妹妹四岁了,她好可爱,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我想抱抱她。」
「妹妹今天又哭了,哎呀,这可怎么办?我不是故意摔伤腿的……」
「妹妹十岁了,我要送她点什么好呢?」
……
这些年我一直后悔,后悔我没有在她最痛苦最难受的时候抱抱她,告诉她:「没关系的,你还有妹妹,妹妹会永远陪着姐姐的。」
我偏过了怀秋,骗过了所有人,其实我心里知道,我是喜欢她的。
她来梨园那一场闹,也不过是因为她发现了我们自己的身世,最后一丝念想也破灭,她来给我传递消息,在我耳边悄声说:「妹妹,快走!」
母妃一直在逼她,她不敢违逆母妃,又不愿为一个已经过气的王朝做祸乱天下的罪人,如此两难,进退维谷。
她知道自己一旦不在,母妃必然不会放过我,只是未曾想,自己的死,也会连累我。
如果,如果没有这些事,她会是个好姐姐,我也会是个好妹妹,她手艺精巧,会在生辰时给我刻小木蝉,会替我挽发,送我出嫁,我也会衷心祝愿她能觅到如意郎君,相伴一生。
她和我有着一样的面容,我们会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
我蹲下来,盯着沈遥的眼睛:「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阿芸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她要我一定要替她好好保护你。」他垂首,无力道,「父亲说这场仗,他势在必得,我劝不了他……」
我打断他,冷冷道:「他到底是为了江山百姓,还是为了权势地位。」
自己的女儿登位,他能得到的好处可多了去了,为一己私欲,挑动战火,母妃竟为这样的人迷了心。
沈遥道:「公主,你想办法离开这里吧,不然……」
不然迟早会身首异处是吗?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这些年我辗转反复,彻夜难眠,就像掌心那道疤,时而发痒作弄,再也没有好全过,提醒我当初的痴心妄想。
我说:「你走吧。」
他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我说:「走。」
姐姐不会希望你被卷进来,这样折在这里的,那人既是你的父亲,应不会太为难你。
我不去看他落魄离开的背影,我不会告诉他,我曾经喜欢过他。
14
十月,父皇五十岁大寿,我没入宫列席,听说他在宴会上当场昏了过去。
我的心陡然一慌,懒懒掉到地上,嗷叫了一声。
父皇身体一向健硕,怎会突然晕倒。
我要回宫。
我慌忙收拾东西,刚打开门,就看到江上卿在门外牵着马车等我。
我眼眶忽地红了,像是所有的彷徨与不安都找到了出处。
他笑道:「公主,别哭了,快上车吧。」
马车飞驰而去,直奔宫门。
我看着他在前面驾车的背影,恍然想起当初出嫁的时候,也是他来送的我,如今我要回宫,还是他来接我。
他是谁?我真的没见过他吗?他怎么知道我要回宫?
我心乱如麻,实在理不清这些头绪,半个时辰的宫道,像走了半年那么久。
一入宫,我就直奔父皇的寝殿。
一群太医,妃嫔跪在殿外鸦雀无声,我心里恐慌愈浓,不顾礼数直闯大殿,将他们的窃窃私语抛在脑后。
「这是永乐公主?她不是早就……」
「呸呸!你说什么呢,这是四公主,永乐公主早就没了,慎言!」
……
父皇又老了好多,我都快认不出来他了。
他浑浊地睁开眼,见我跪在床头,喃喃道:「茵儿……」
我泣不成声,我再也不能应答他了。
他吐字不清,胡言乱语道:「茵儿不怕,父皇会护着你的,不怕啊……」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起来:「父皇给你找了一个好驸马,你们一定要过得好……」
「窈娘…… 你母妃当年,可真好看,你怎么就是不肯对我笑一笑呢。」
「是我的错,我不该逼你,是我错了……」
父皇果真糊涂了,他分不清我和母妃了,太医说,他是中风。
怎么会中风呢?我歪头想了想。他如今霜鬓斑白,行动迟缓,再也找不出从前带我放风筝,陪我骑马的英姿了。
他不知道,他至死都爱着的女儿,却不是他亲生的。
我在长庆宫呆了两个月侍疾,两个月后,父皇还是去了。
帝崩,敲钟三万,大雪纷扬而下,我站在九千台阶之上,只觉冷得彻骨。
「你父皇在边境为将时,有一年回京述职,宁国公主一袭红衣猎猎,立于城楼,你父皇他,一见倾心。」
「后来攻下皇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
父皇病后,母后一直在佛堂,这是我回宫后第一次见到她,一身素白,迎着风,在后面静静地站着,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
「我那时候想啊,洛晖这一生,也就喜欢这一个女人了,即便他心不在我,他过得欢喜,那我也就值了。」
「果然,还是孽缘。」
她说完这些,就进去了,半个时辰后,我又听到哭天喊地的哀嚎声。
我闭上眼睛。
母后去了。
15
父皇出殡之日,澜洲军从水路悄无声息攻入御京,势如破竹。
我迎风而立,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
沈遥跨过大半个宫城来找我,他拉起我就跑。
我挣开他的手,他说:「你疯了吗?父亲马上带兵攻进来了!」
我看着他,这个时候我不知怎么还笑得出来,我说:「你觉得,我能逃得了吗?」
前朝军一路北入皇城,打的是什么名头,他想必比我还清楚。
不管逃到哪里,我身上都有数不清的孽债。
他无措地看着我,正要说些什么,突然看见前方一片火光,喧嚣直冲此处。
「讨伐洛氏僭臣!护公主登基!」
我推他一把,塞了一个物件到他手里:「沈遥,若你还有良心,就按我说我的去做!不然,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前朝军直面而来,一阵猎风穿过,再回神,我就被人抄到了马上。
后背抵着坚硬的甲胄,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他说:「公主别怕,臣有私军。」
有私军这种事,可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我笑了笑:「我有调动羽林军的令牌。」
「嗯?」他的嗓音落在我耳侧,酥酥麻麻的,我忍不住偏了偏头。
是周鹤声在入宫之前塞给我的,他抱着懒懒,换了一身道袍,神神叨叨的,他说:「我夜观天象,见紫薇星不明,近日恐有大祸发生。」
「…… 那兄长给我这个做什么?」
他一本正经:「妹妹便是那个能力挽狂澜的人。」
我:「……」
他也不该做兵部侍郎,合该去做钦天监才对。
烈马疾驰,我向后靠了靠,问:「江上卿,我真的没见过你吗?你再不说,我可要生气了。」
他闷笑了声:「公主想起来了?可真是好记性。」
嗯,是我的错,都怪我。
我记得,我是不会水的,当年掉进御池,是被人捞起来的。
是个眼亮如星辰的小公子。
他的眼睛真好看,人却瘦弱,像是从来没吃饱过饭一样。
他带我躲进花坛底下,见我冻得发抖,他又将自己的外衫拖下来给我。
我小声嘟囔,这是我见过最破旧的衣裳了。
他说:「你可真娇气。」
他说他家道中落,又是庶子,生母早逝,父亲也不管他,他糊里糊涂长到这么大,今日永乐公主生辰设宴,嫡母不让他来,他悄悄躲进在马车,一同进宫来了。
宴席上不敢露面,他拿了些吃食,躲到御池来。
我信誓旦旦:「你救了我,以后再来找我,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他明显不信:「那我要天上的月亮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
母妃迟迟不走,我抱膝坐在花坛,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意识彻底陷入混沌之前,我听到他问:「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最厉害呀?」
我说:「大将军吧……」
但是等他终于变成大将军来找我的时候,我却不记得他了。
我也不知道,所有人都指责我害死「妹妹」,逼死母妃的时候,他是怎么认出我的。
是在城楼那遥遥一见,还是我出嫁之前,偷偷站在瑶华宫外哭,被他抓住了马脚?
我出嫁前夜,他在我窗外放了一框梨;
我出嫁之时,他假借旨意送嫁;
我早该知道的,公主出嫁自有禁卫军护送,关他什么事。
但是来不及了,我身上背着姐姐和母妃的性命,是挑动天下大乱的罪人,如今,又要连累他。
我苟活了这么多年,其实心里很清楚,前朝之乱,是因为宁氏王朝最后一丝血脉还未断绝,只要有我在,他们就永远有希望复兴故国。
此念如野火燎原,烧之不尽,无辜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而我,就是罪魁祸首。
16
身后有大群追兵,我翻身下马,拔了江上卿的剑,抵在脖子上。
我看见他慌乱无措地向我冲过来。
我明明是笑着的,笑着笑着却又流了泪。
我说:「江上卿,以此为界,你不许过来。」
祝你今生得遇良缘,子孙绕膝,下辈子,我再去找你。
他红了眼,执拗地盯着我:「洛锦茵,你没良心。」
冰凉的剑抵上脖颈,漫天大雪,遍地染红。
我抬头的一刹那,看到羽林军的信号弹发出来,沈遥已把形势控制住。
永乐公主洛锦茵,今年十七岁,她死在了年纪最好的那一年。
其实我是有机会的,除夕那夜,我本想向父皇说出实情,我犹疑一步,便被人拉走,他说,若殿下妇人之仁,当断不断,那某只好当场行刺。
我知道他可能是吓我,但无论成功与否,我这辈子都要尽毁于他手。
周夫人说要给我定做生辰的衣裳,但我来不及回去了。
我这一生,如繁华浮世,大梦一场,所有的爱恨,都葬送于此。
听说人死后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我听见有人喊:「阿芸——」
谁是阿芸?我才不是。
好像有人抱着我,在我耳边道:「洛锦茵,我告诉你,我有赐婚圣旨。」
混蛋,我死了还不放过我。
「是四公主去的那天,我向先皇求来的,我跟他说『臣在城楼,得遇公主,一见倾心。」
「所以,下辈子,你再敢把我忘了,我就生气了。」
这个冬天,我可能得了一场病,再也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