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台阶下,诚惶诚恐地说:「皇上和郡主能喜欢民妇做的点心,是民妇的荣幸。」
李慕风让她做了一碟荷花酥糖。
我说喜欢吃,他就赏了她黄金百两。
又把今年送来几匣最好的珍珠和宝石,都给我打了首饰。
还有京城书局卖得最好的话本子,一箱一箱往后宫里送。
他始终不明白。
我并不喜欢荷花酥糖,也不喜欢金银首饰。
从前收到这些会高兴,只是因为那是柏清川送我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笑着收了下来。
看他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明媚,带着从前只对柏清川才有的笑意。
那天晚上,李慕风来同我一起用晚膳。
我在小竹筐里挑着布料,头也不抬地问:「李慕风,你喜欢什么颜色?」
他僵在原地,像是不敢置信:「姐姐要做什么?」
「礼尚往来,你送了我那么多东西,我绣个荷包送你。」
我笑眯眯地抬起头,找出一块松石色的暗纹锦缎,在他身上比划。
「只要你不嫌弃我的绣工。」
李慕风当然不会嫌弃。
从前我送给柏清川的那个荷包,那样难看。
可他几乎是用渴求的眼神看着。
甚至问我要过:「南乔姐姐,我上下学堂,也缺一个荷包。」
我大方地摸出一颗碎银给他:「去城里最好的荷包店,买个最好的。」
他仰着脸看我。
「想要姐姐绣的。」
我皱着眉,连连摇头:「扎得我两只手的指尖都是针孔,比当初练剑受的伤还多,再也不绣了。」
李慕风眸光一暗,到底没再说什么。
前朝御史又开始递奏折,请他处死我。
我只当不知道,把自己关在宫里,专心绣着那个荷包。
李慕风来时,我就对他报以最明媚肆意的笑意。
就好像我真的被这个至高无上的君王,一点一滴的好打动。
在他喝了酒,眼中欲色翻滚时,我也不再拒绝他的求欢,甚至主动示好。
我像一支蜡烛那样燃烧着自己。
在某个李慕风没有过来的夜里。
陆离从偏殿走出来,看我一遍又一遍地洗着自己的手,直到它红肿,脱皮。
他目光沉痛地看着我,轻声问:「郡主想做什么呢?」
我抬起眼睛,微笑地看着他:「陆离,你想不想做皇帝?」
11
九月初六是我的生辰。
李慕风早就说了,要好好地办一场生辰宴。
在他罚过出头最狠的岑太傅之后,前朝那些希望处死我的折子已经少了很多。
因为怀着身孕,小腹已经微微凸起。
我不管不顾,盛装打扮,穿上最漂亮繁复的衣裙,把那些头饰戴在发髻上。
打量铜镜里那张红颜祸水一样美艳的脸,忍不住想。
倘若我长得难看一点儿,甚至只是普通一点儿。
也许李慕风都不会有这样偏执的念头。
也不会害死柏清川。
又或者他就不该认识我,不该娶我,就算当不成皇子,当不成皇上,也是名垂青史的少年将军。
是我害死了他。
我应该为他偿命。
生辰宴这天,我没有喝醉。
可夜里半梦半醒间,竟然又见到了柏清川。
这一次,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寒气。
而是带着刚才宴席上残留的桂花酒香。
他轻轻抚过我的脸:「这么久没来见你,你就没有想过我吗,乔乔?」
我往后缩了缩:「柏清川,我会给你留一个血脉相承的孩子,也算对得起你。」
「那我呢?」
我垂下眼:「你分明知道的,我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如今你已经死了,那么不是你也行。」
「何况你给我的东西,别人都能给我。」
柏清川的动作停住了。
他站在月色铺陈的大殿里,深深地凝视着我。
片刻,唇边绽开一点笑意:「也好。」
「乔乔,见你幸福,我也可以安心了。」
眼前光影流转。
柏清川已不见人影。
我知道,李慕风再也不会扮作柏清川来找我了。
就算他和他有着一张八分相似的面容,但李慕风实在是恨极了柏清川。
年少时学兵法之道,治国之论,他总是比不过柏清川。
我爹背地里和我娘感叹过:「虽说是圣上选定的储君,勤奋有余,但天份上,到底是差了一点。」
甚至后来,他羽翼未丰,偏柏清川战功赫赫。
那些失落的河山,还要靠着柏清川一一收复。
他只能眼看着我盛装打扮嫁给柏清川。
如今。
柏清川已死。
兵权回笼。
他坐拥万里江山。
终于终于,连最后一点属于柏清川的东西——我的真心,也是他的了。
12
我向李慕风求了道旨意,让陆离官复原职。
「孩子月份渐渐大了,他毕竟是柏清川的旧部。我想,还是避嫌吧。」
李慕风答应了。
他甚至笑着说:「南乔姐姐总是这样,看上一个,旁人在你眼里就成了尘泥。」
我瞥了他一眼,骄横地说:「你要是觉得我这样不好,那就把荷包还我呗。」
「朕不还。」
李慕风笑意更深,「朕就喜欢南乔姐姐这样。」
他当然喜欢。
因为从前我就是这样对柏清川的。
那已经绣好的荷包,正挂在他腰间。
我的绣工比起从前,已经有了很大的长进。
这都怪柏清川。
他不再喝避子汤药,打算和我要个孩子,却又偏说那样的话来取笑我。
所以他出征后,我难得憋着一股子劲儿,整日关在房里练习绣工。
我想,等他凯旋,我要绣个最漂亮的荷包给他。
上头的鸳鸯活灵活现,一点也不像乌鸦。
让他好好地认一认错,再夸一夸我。
从小我娘就说,我很是聪慧,倘若下定了决心要去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得很好。
李慕风答应了我。
他甚至还给陆离升了官职,把薛仲空出来的禁卫军统领的位子给了他。
临行前,陆离前来拜别我。
他伏在地面上,冲我磕了三个头:「郡主千万保重自己。」
我捧着手炉,扯了扯唇角:「陆离啊,我真的好后悔。」
他抬眼看着我。
眉心那一点殷红,像是血珠,刺痛了我的眼睛。
「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柏清川离开前,我不该故意跟他闹脾气,不许他亲我的。」
或者说。
早知道我们成婚后的日子不过只有两年。
我就该对他态度好些的。
我不该那么骄纵,不该脾气那么差,不该动不动就要他向我认错。
如今这样,他肯定觉得我很坏很坏。
日后我死了,黄泉之下,他也不肯再见我了吧?
陆离走后,整座宫殿显得越发空荡。
李慕风指了几个宫人来侍奉我,可惜他不知道,这其中有皇后派来的人。
我的孩子月份越来越大。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我,在她之前生下李慕风的长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她的目的竟然是一致的。
我到底也记得,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深秋。
小厨房送来的银耳汤里,加了足量的堕胎药。
她下手极狠,因为她不止想弄掉这个孩子,还想连我也一起杀了。
不过那汤我只喝了小半碗。
孩子没了,我还活着。
是一个已经隐约有了人形的男孩。
李慕风快要疯了,他命人彻查,然后震怒地冲进了皇后的寝宫。
「朕给了你后位,给了你母家至高无上的荣耀,这还不够吗?」
他踢翻了皇后的炭盆,
「你妒意怎么这么重?柏清川战死沙场,连他的遗腹子都活不下来,你是要寒了朕满朝文武的心吗?」
皇后毫不畏惧,仰着头和他对视。
「皇上骗骗周南乔也就罢了,怎么连臣妾也想骗过去?」
她冷笑,「这孩子究竟是死去的柏将军的,还是皇上的?」
13
李慕风来见我。
他始终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是谁的。
他只是愧疚地望着我:「朕已经处罚了皇后……是朕对不起柏清川,他为国捐躯,却到底连个血脉都没留下。」
我猛然转过头,恨恨不平地盯着他。
直到李慕风眼底的猜疑又慢慢涌起。
我终于开口:「李慕风,你怎么罚的她,说给我听听。」
「你明明知道,我是最怕疼的。」
「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疼?你的皇后,她是故意的!」
我咬牙切齿,委屈得眼睛都红了。
李慕风的表情渐渐舒展开来。
他哄着我,向我道歉。
但我实在是疼极了,连着发了几天脾气,到最后,连李慕风都有些不耐烦了。
「姐姐到底要朕怎么做,才会开心,才会满意?」
他冷笑着说,「难不成还要把皇后杀了给你赔罪才够吗?」
我说:「岑太傅年纪大了,不如就让他告老还乡吧。」
李慕风皱眉看着我。
「还有他那个不识抬举的小儿子,也一起送到乡下去种田。」
他舒了口气,勾勾唇角:「姐姐真是记仇。」
李慕风的动作很快。
三日后我便听说,岑太傅带着一家老小,浩浩荡荡出了京城,向西南老家而去。
可才出京城不久,就被一帮盗匪劫杀,抢走所有钱财。
他和他的小儿子,都被剁成了好几块,肚肠流了一地。
消息传回宫中时,我正在同李慕风用晚膳。
当即扫兴地丢下筷子:「这么恶心的事,偏要挑在这时候说。没胃口,不吃了。」
李慕风遣退了来报信的宫人,哄着我吃了半碗鱼糜粥,然后回了御书房。
我微笑着拎出一坛酒,洒在院中。
敬天地。
送我爹娘。
我和柏清川成婚后,我就想将他们接来京城居住。
可他们不肯,说是江南学堂还有学生要带。
最后在我软磨硬泡下,我娘答应我,等我有了孩子,她就和我爹一同进京,享天伦之乐。
可他们没能等到那一日。
去岁春闱在即,江南一个天才学子声名鹊起,甚至盖过了岑太傅小儿子在京中的风头。
半月后,他举家被杀死在江南。
我爹正在他家指导文章,亦没能幸免。
消息传回家中,我娘一夜白头,缠绵病榻十数日,在我刚赶回家的那一日,随我爹一同去了。
来年春闱,岑太傅的小儿子高中状元,春风得意。
我几乎崩溃。
柏清川要去提剑杀了他们,又被我哭着拦下来。
「没有证据……我们没有证据。」
那一日他被传召入宫,回来后,不日便要出发前往北凌关。
他抱着我,向我许诺:「等我回来,就用战功和兵权,向皇上换他家满门。」
可他也没能回来。
14
我的身子,一日一日地好起来。
皇后仍在禁足之中。
那天夜里,李慕风忽然提出:「姐姐,朕封你做贵妃好不好?」
「只是贵妃?」
李慕风亲了亲我,笑容温和而歉疚:「吴尚书毕竟是要臣,朕尚且不方便废后,先委屈姐姐几年好不好?」
「朕向姐姐保证,我们未来的孩子,一定会是太子。」
「谁稀罕太子啊……」
我不耐烦地说,「我现在是柏清川之妻,是你亲封的郡主——要入宫为贵妃,其他人会同意吗?」
李慕风笑容笃定:「朕来想办法。」
我很快就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办法了。
除夕宫宴,禁足许久的皇后被放了出来。
她看着我,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怨恨刻毒。
李慕风举起酒杯,正要说些什么,天际忽然有道亮光擦过,最后落在了长乐宫。
那是我这些天住的宫殿。
天象司的人站出来,微一拱手:「祥瑞之兆,可为后妃,有益我大楚国运。」
前朝后宫,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这是李慕风在为我铺路。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我入宫,成为他的妃子。
我不能挂着这样的名头去见柏清川。
人群各异的眼神里,我对上陆离的目光。
只一瞬,他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天夜里,李慕风难得喝醉了。
他捧着我的脸胡乱地亲:「姐姐,朕能给你的,是柏清川永远也给不了的。」
「再有惊世之才又怎样?谁让他母妃血统下贱,连争储君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他卑劣的想法。
「柏清川没想过和你争储君,他心怀苍生,你永远也比不过他。」
李慕风大怒:「你敢说朕比不上他——」
他蓦然瞪大了眼睛。
低头看着我刺入他腹中那柄小小的匕首。
「周南乔,你疯了吗?」
巨大的痛楚令他面容扭曲。
他想要推开我,却只是瘫软在床榻上。
「这是从前,你扮作柏清川,来摇尾乞怜的时候,点给我的香。」
「我特意留下了一点,还喜欢吗?李慕风。」
他看着我,用那张和柏清川八分相似的脸,嗓音颤颤地叫了一声:「姐姐。」
我笑着拔出匕首,又在他肩上刺了一刀。
「可惜宫中查得严,只能藏得住这把小小的匕首,不然我非叫你尝尝清川死前受过的痛楚。」
拔出来,再一刀。
「李慕风,我早知道是你,也知道孩子是你的,所以他没了,我很是高兴。如果那真的是柏清川的孩子,我一定会把他保护得很好,不会喝下那碗银耳汤。」
我早就知道是他。
柏清川不会死而复生。
他留给我的暗卫并没有被屠干净。
第二次李慕风来时,我就骗了他。
刺到第九刀时,我有些累了,暂时停了停手。
「你放心,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很快连你的皇位也要拱手让人了。」
「你让陆离断子绝孙,他让你的江山易主,很公平吧?」
陆离是柏清川的旧部。
柏清川留给我一块玉珏,是他的信物。
陆离拿着它,和柏清川死于李慕风之令的证据,足以号令三军,在今夜攻入京城。
「你听,外面的声音。你的禁卫军还在负隅顽抗,但也撑不了多久了。」
像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李慕风忽然艰难地握住我的手:「姐姐杀了朕……你也活不成……」
我微微一笑:「那样正好。」
他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却又不肯死心地问:「姐姐就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朕吗?」
我忍不住大笑,笑得眼泪都快要沁出来。
「我怎么会喜欢你呢?每次你来我这儿,离开后,我都要吐很久。」
世界上最痛的事情,无非是以为自己得到了全部。
却又在黎明到来的前夜,亲眼看见一切灰飞烟灭。
这样的痛苦,我感受过一次。
现在轮到你了,李慕风。
他的气息渐渐消无。
我带着满身血迹,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榻,拿起烛台,点燃了床帐。
火焰烈烈。
我的魂魄飘在宫殿之上。
柏清川就站在那里,穿着他死去时的那身玄衣,身染血迹,眼睛却亮若星辰。
他说:「乔乔,我带你回江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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