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止川行
不自觉心动:陷入热恋的我们
夫君战死沙场,我用皇上给的抚恤金养了一屋子男宠。
正和他们玩捉迷藏时,夫君忽然出现。
他一把扯下我蒙眼的绸带,冷笑道:「我百日都没过,夫人如今倒是快活。」
我吓得呆在原地,嗓音发颤:「你这是魂魄返家……还是死而复生?」
他用剑尖挑开我衣带,勾起唇角:「我从地狱里爬出来,带夫人一起走。」
1
月凉如水,院子里笼着一层轻纱般的雾气。
满院子的男宠,衣着轻薄,站在我身后面面相觑。
我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死死盯着对面的柏清川。
他那张艳极的面容,如今一片苍白,瞳仁却漆黑如寒,越发衬得眉心那点朱砂殷红似血。
「许久不见,夫人可有想我?」
柏清川随手拎起桌沿的那把长剑,一步步向我走来。
他唇角带着笑,目光落在我身后一众男宠身上时,却冷了一冷,
「怎么还不走,莫非要我亲自送你们一程?」
我花重金养的环肥燕瘦的美人们,当即一拥而散,跑得比兔子还快,当真是没有骨气。
柏清川终于走到了我面前,他生得貌美至极,是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瑰艳。
我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是人是鬼?」
锐利的剑尖挑开衣带,随即有冰凉的手指取代了它:
「夫人教过我的,与其问来问去,不如亲自试上一试。」
他的身体好凉,像一块永远化不去的冰。
可我分明记得,从前他还活着的时候,体温总是很高。
秋日凉风习习,我每天在他怀里热醒,便憋着满肚子气把人踹远:
「柏!清!川!你身上太热了,滚去旁边的软榻上睡!」
他无辜地笑笑,俯下身亲我。
「横竖睡不着,不如夫人来陪我做些有趣的事吧。」
他生得不算健壮,宽松里衣下的腰肢却紧窄有力。
我闭着眼睛,嘴里还在不依不饶地乱骂:「柏清川!你混蛋!」
「是,我混蛋,可谁让你嫁给了混蛋。」
他按住我乱动的手,闷哼一声,「乖一点,乔乔。」
我本就脾气不好,后来被他宠得越发骄纵,无法无天。
柏清川却死了。
「乔乔……」
冰凉的指腹一寸寸攀上我的脸,隔着醉意朦胧的视线,我看到柏清川唇边一抹苍白的笑,
「我死去不过月余,为什么不为我守寡?」
我掐着大腿挤出两汪泪水,强词夺理:
「我是想你想得夜不能寐,才养了这满屋子的男宠。他们身上总有一处像你,眼睛、鼻子、嘴巴,拼拼凑凑,就好像你还活在我身边……」
柏清川忽然笑了,眼尾上挑,越发显得容色昳丽:「这么爱我,同我一起走好不好?」
我愣愣地看着他。
他扔了长剑,抱住我的时候,我被冷得浑身哆嗦。
活人不会有这样的体温。
所以,他纵然死无全尸,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回京城来找我。
2
我与柏清川,勉强算是青梅竹马。
儿时他被人寄养在我家,冷眼看我每日精心打扮,拎着小竹篮去附近的学堂,趴在窗外偷偷看帅哥。
「你这是作甚?」
我一本正经:「自古有公主榜下捉婿,如今我从娃娃抓起,先把最好的挑了去。」
他咬着草叶,冷冷开口:「挑中谁了?」
「还在纠结。小黄学问做得最好,小叶生得最貌美,可小薛身材最好,还有腹肌——」
柏清川忽地一把握住我手腕,低头凑近我,眼神凶得像要将我拆吃入腹:「你看到了?」
我以袖掩面,羞涩道:「前几日他们去城郊泡温泉,我不小心,是不小心。」
柏清川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勾起唇角,笑了。
「腹肌而已,你想看想摸,何必找旁人?」
说话间,我的手被他引着,落在了腰腹线条紧绷的肌肉上。
我怔在原地,耳根连同脸颊一起红透了。
后来我十五岁及笄时,柏清川已经回京两年,即便我身在江南,也能听闻关于他的消息。
第一次上阵,领兵直追敌军数百里,直至将最后一个人也斩于剑下方才罢休。
那时柏清川不过十七岁,却已有少年鬼神之名。
我嫁给他时,十里红妆,行船千里,声势浩大之极。
然而成婚不过两年,便有噩耗传来:
因为被手下副将出卖,柏清川深入敌军阵营,陷入重重包围,拼尽全力斩了上百人,还是被一杆长枪从马上挑下来,又被砍成数十块。
连头颅,也被一劈为二。
活下来的士兵在尸海里寻了一日,也不过捡回几块残肢,勉强拼出他小半副身躯。
3
我醒来时,头疼欲裂,身上的衣裙却穿得整整齐齐。
「来人。」
陆离捧着一只青瓷小盏走进来,嗓音温润:「郡主醒了,先喝点蜜水醒醒酒吧。」
他顺从地跪在榻边,服侍我喝下那盏蜂蜜水。
一众男宠里,他算是最得我心意的那一个。
不仅因为眉心那点朱砂痣,更因为他柔婉顺从、与柏清川完全是两个极端的性子。
我喝完,清清嗓子:「昨晚……发生了什么?」
「郡主饮了些酒,用绸带蒙了眼睛,说要同我们玩捉迷藏。只是后来醉得狠了,便昏睡过去。」
他抬眼笑了笑,「是我将郡主抱回屋内,置于榻上的。」
所以,柏清川并没有回来找我。
昨夜种种,不过是我醉酒后的一场梦。
我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底翻涌的隐痛:「你下去吧,我想再睡一会儿。」
他乖巧应声,离开前还不忘提醒我:「今晚宫中有宴,皇上特意下了圣旨,郡主别忘了。」
这一觉睡到黄昏时分。
我盛装打扮,长裙曳地,发髻繁复,连耳珰也挑了对纯金的。
果不其然,一下马车,便有人议论纷纷。
「那位是柏将军的夫人?既然还在孝期,为何不披缟素?」
「你知道什么,柏将军死后,皇上体恤忠臣,便封了她郡主之位,又赐黄金万两以作安抚。她在府中豢养男宠,过得十分荒唐,早把柏将军忘了。」
我充耳不闻,挺直了脊背走入大殿。
年轻的皇帝端坐高位之上:「宁舒郡主来了,赐座。」
我拢了拢裙摆,坐下来,支着下巴欣赏殿内歌舞。
四周的夫人小姐窃窃私语,看我的眼神满是鄙夷,像在看一个荡妇。
宴后我被皇上留下来。
偏殿内只点着几盏昏暗的烛光。
他甚至比我还要小一岁,少年稚嫩的面孔却覆着层温和笑意:「南乔姐姐,近日可还安好?」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好。日子太不舒心了,我见岑太傅幼子那幼子生得貌美,想接他来府中做客,可帖子都下了十多封,人却始终称病不出。」
他垂眼笑了笑,片刻后又抬起眼:「朕明日便下旨,让他去你府上小居半月,好不好?」
我不胜欢欣,连连点头。
皇上凝视着我,眼中的欲色像是暗夜中的浪潮,一点点翻涌上来:
「柏清川惨死在北凌关,姐姐可有怪过朕吗?」
「自然是怪过的。」
我托着脸颊,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毕竟生得那样好看,如今我遍寻京城,也难寻到那般绝色佳人。」
皇上松了口气,微笑道:「那有何难。」
他许诺我,日后不管看中谁家儿郎,都有三次直接带回府中的权力。
说话间,太监来禀,说苏贵妃在宫中备了些宵夜,他便笑道:
「时候不早了,姐姐昨夜还饮了酒,早些回府休息吧。」
我点点头,行礼告退。
只是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头望去。
他虽然还年少,那张脸却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若是眉间再多一点朱砂痣,便与柏清川有八分相似了。
4
第二天晌午,岑太傅的幼子被打包送来了我府中。
胡须花白的太傅老泪纵横,指着我鼻子骂道:
「柏将军尸骨未寒,你便这般放浪行事!周丞相一世清廉,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女儿?」
我吹了吹指甲上未干的鲜红丹蔻,笑容明艳:
「我爹葬在江南,岑太傅这么思念他,不如早日下去找他。」
年近花甲的岑太傅,被我生生气晕过去。
他的幼子始终冷着脸,瞧久了便觉索然无味。
于是我命人将他安置在最偏僻的院落。
又吩咐陆离:「那天夜里我喝的是什么酒,今夜再烫一壶。」
他瞧着我,欲言又止:「喝酒伤身……」
可今天是七月十五。
中元节,鬼门大开。
我灌下一整壶酒,生怕柏清川还不够生气,又叫了两个男宠来服侍。
果不其然,他来时拎着一柄匕首,笑容艳丽:
「乔乔,你这样惹我生气,莫非今夜要见血才肯罢休?」
我遣退那两个男宠,打掉他手里的匕首。
气鼓鼓又很委屈地说:「柏清川,你知不知道,你死后,他们都欺负我!」
哪怕是在我梦里,他还是顶着那张神色肆意张扬的脸,说:
「谁欺负你了?我杀了他给你出气好不好?」
我瞧着他,半晌,忽然掉下眼泪来。
「你留给我的暗卫被屠尽了……还有那一日,我守在你棺木前,被人迷晕过去……」
醒来时衣衫凌乱,满身青紫,发间残留淡淡的龙涎香。
我痛得发抖,可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不敢说。
只是在被封为郡主后,我广纳男宠,浪荡的名声一路从京中传到数百里之外。
我抱紧柏清川冰冷的腰身,恶狠狠咬住他肩膀。
见血了也不肯罢休,就着那道伤口继续撕扯:「好疼啊,柏清川,我好疼啊……」
若不是苏贵妃传人来唤,那天晚上宫宴结束后,我又要留宿宫中。
眼看那肩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我终于松了口,却又抽抽噎噎道。
「柏清川,我好冷,你抱一抱我。」
他一言不发地抱紧我,好像要把我嵌进骨头里。
我把脸埋在他肩窝,哽咽着说:「我真的,好想你。」
如果这世上真有地狱。
带我一起去也好。
夜半时分,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月亮藏进云层里。
我猛然坐起身:「陆离!」
他闻声而来,问我:「郡主可是做噩梦了?」
我抬眼看着他:「背叛柏清川那个副将被凌迟时,听说是你动的手。」
「是。」
我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上:
「你给我讲讲吧,他被片了三千刀,脸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一定很疼吧?」
「生不如死。」
「那有柏清川死时那么疼吗?」
「……」
他不说话了,良久,伸手帮我掖了掖被子,嗓音依旧温柔顺从:
「郡主饮了酒,还是早些休息吧,不然明日会头疼的。」
5
这天夜里,我又做梦了。
梦里我回到过去,寄居在我家的,除了柏清川之外,还有一个人。
一个比我还要小一岁的男孩,总是顶着一张天真温润的笑脸,叫我:「南乔姐姐。」
「南乔姐姐,今天又要去学堂看帅哥吗?」
我点点头,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告诉柏清川。」
他迟疑地看着我身后。
一转头,玄衣墨发的柏清川就站在身后,怀里抱着剑,笑容危险:
「今日花朝节,你答应我一同去放河灯,现在又要去学堂看谁?」
我讨好地笑,又从怀里掏出新绣的荷包,献宝似的递过去:
「去学堂,看看你今日有没有好好念书。」
后来我们成亲那日,那只绣工拙劣的荷包仍然挂在他腰间。
画面一转,是深夜,我伏在我爹的书房外偷听。
他叹息道:「京城争端未平,皇上也是信任我,才将两位皇子送来江南给我教养。」
「两位?」
「清川他……此事不可外传,他生母身份特殊,便是日后回京,也断不能入皇室。」
梦境中断。
我醒来时,外面雨骤风急,天气越发闷热。
陆离服侍我穿好衣裙,跪在榻边为我穿鞋,沿着长而曲折的回廊一路行至前厅,丫鬟已经备好午膳。
生滚鱼片粥十分清淡,可我只吃了一口,便一阵反胃,弯下腰去吐得天翻地覆。
陆离请来了太医。
诊脉之后,他冲我拱手行礼:「郡主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雨滴急促敲打窗上贴着的油纸。
我愣愣地瞧了他片刻:「你说什么?」
「滑脉如珠,郡主这是喜脉,只是胎相有些不稳,微臣稍后会开一张安胎药的方子,还请陆大人遣人去抓药。」
三个月前,柏清川出征前最后一夜。
我心跳得极快极乱,睡不着,干脆缠着他。
柏清川被我弄得有些生气,动作也发狠。
见我红了眼圈,又立刻轻柔下来,亲了亲我眼尾的泪水。
他说:「不闹了乔乔,等这次凯旋,我带你回江南。」
第二日天还没亮,他怕吵醒我,轻手轻脚地走了。
再见到他,是一颗残缺不全的头颅,和小半副身躯。
这个孩子,是柏清川的。
我回过神。
陆离微一拱手:「有劳太医。」
他送太医出去,回来时身上还带着雨水潮湿的寒气。
我仰头看着他在我面前跪下来,轻声问:「陆离,我能留下这个孩子吗?」
「郡主的孩子,郡主自然可以做主。」
我嘲讽地笑了笑:「我能做主吗?」
陆离不说话了。
他命人煮了清甜的银耳羹来,我勉强喝了半碗。
陆离去煎安胎药。
我就坐在窗边,听着雨声噼里啪啦。
消息传得很快,几乎是晌午还未过多久,屋外便有人通传,说皇上来了。
李慕风并未穿龙袍,进来时一袭玄衣,逆着光。
我恍惚看到了两年前的柏清川。
他在软榻边坐下来,瞧着我,叹了口气:
「南乔姐姐,虽然你对柏清川并无真心,但他战死沙场,柏家无人,这个孩子还是留下来吧。」
我眼睫颤了颤,抬眼望着他。
仔细地、一寸寸观察他的神情。
李慕风竟然准许我留下这个孩子。
我一时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试探着道:「可是,生孩子很疼,我并不想。」
「朕知道,南乔姐姐一贯怕疼。」
李慕风笑得温文尔雅,「来前朕已经拟旨,接姐姐入宫居住,姐姐只管安心养胎,到生产那日,定会平安无事。」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但这桩买卖很是划算。
换个地方住,就能保下柏清川留给我的孩子。
柏清川死了,我爹娘也死了。
如今,我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6
李慕风的动作很快。
他离开郡主府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有圣旨送到。
说,柏将军战死北凌关,为国捐躯。
我作为他的遗孀,身怀有孕。
皇上重视忠臣最后的骨血,特地让皇后收拾出一座安静的宫殿,让我入宫养胎。
住进去的第一天,我见到了李慕风新封的皇后。
她是尚书之女,家世显赫。
在当初那场堪称血腥的储君之争里,她的父亲为李慕风助益良多。
李慕风封她为后,顺理成章。
「之前总听皇上提起,年少时寄居江南,便与宁舒郡主与柏将军相识,感情甚笃。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她笑容温婉可亲。
我面无表情。
她走后,我让陆离进来:「把皇后送来的东西,都拿出去丢了。」
此次进宫,我只带了陆离。
其余男宠都被留在郡主府。
岑太傅的幼子,则被毫发无损地送回家中。
李慕风太会做人,他明知我不会碰这个人,却还是送来。
我承了他的情,势必要给予回报。
这一天很快来了。
我入宫后第七日,太医来请脉,说我胎相比之前稳固些许。
当天夜里,李慕风没翻任何妃子的牌子,来了我宫中。
他遣退陆离,见我坐在软榻上剪着烛芯,笑笑地来牵我的手。
「朕帮姐姐剪。」
我整个人僵住。
剪子咣当一声掉在桌上,李慕风恍若未觉,反而自身后,将我整个人揽进他怀里。
殿内烛光明暗跳跃。
他身上的酒气环绕住我。
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咬出血来:「皇上日理万机,是不是忘了,我身怀有孕,尚且胎像不稳。」
李慕风笑了笑,张口咬在我颈侧,细细吮吻。
「姐姐放心,朕不碰你。」
「年少时在江南,见姐姐勤勤恳恳给柏清川绣荷包,那时候朕就想,什么时候,这双手也能借朕一用。」
衣摆叠擦,簌簌作响。
李慕风喷洒在我耳畔的呼吸灼热。
声音嘶哑:「姐姐,南乔姐姐,你握紧些……」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从喉咙深处冲出来。
我弯下腰去,吐了李慕风一身。
喉咙的灼烧感还未褪去,我蜷缩在软榻上,努力地仰起脸盯着他。
李慕风衣衫不整地站在软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色难看至极。
我再也挤不出丝毫笑意同他演戏,只能急促地喘着气。
良久,李慕风扯了扯唇角:「朕究竟是哪里比不上柏清川,南乔姐姐无论如何都瞧不上朕。」
「从前在江南时如此,如今入了宫,竟还是如此。」
李慕风离开后,陆离重新进来。
他一言不发地将我抱起来,脱掉染了脏污的衣裙,放在浴桶之中。
「陆离。」
我轻声叫他,「你说,柏清川会不会还活着?」
「只不过,他是个胆小鬼,他害怕李慕风,所以就躲起来看我受苦……」
他垂下眼,温柔又悲悯地看着我:「郡主,柏将军的尸身送入京中时,是下臣亲眼所见。」
「可是,前些日子,我真的见到柏清川了。」
我喃喃地说。
「他抱住了我,他说要带我一起走。」
可一睁眼,我还在人间。
陆离低声说:「也许是柏将军在天有灵,察觉到郡主有孕,所以希望郡主与小将军一同,好好活着。」
7
那天夜里,我发起高烧。
梦到了新婚之夜的柏清川。
他自幼习武,体力好得很,翻来覆去地折腾我。
我脾气娇纵得很,毫不客气地骂他。
如同年少时一般,我骂得越狠,柏清川唇边的笑意反倒越艳丽。
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寻丫鬟过来,煎一碗避子汤给我。
恰逢柏清川从外面进来,听到了,他笑着凑过来亲我。
「不必。」
「知道你怕苦,我早已喝了。」
后来柏清川接连出征,将这些年,大楚因储君之争而失落的城池一一收复。
他战功赫赫,官位一升再升。
我们打算要个孩子。
他也不再喝避子汤药。
最后一战,是李慕风派他前去,将北凌关一带被俘的几千百姓救回。
那时已经是春天,我闹着要和他回江南看看。
柏清川一边替我绾发,一边轻声哄我:「等这次凯旋,我会向皇上请命,解甲归田,陪你回江南。」
「届时,我们生个女儿,我教她骑马挽弓,你教她……你就教她怎么把鸳鸯绣成乌鸦好了。」
他唇边掩不住的笑意,在眉心那点朱砂痣的映衬下,就显得更加艳丽。
先帝后宫美人众多,儿子不计其数,柏清川算生得最出挑的一个。
我到底没忍住,问他:「你知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柏清川笑意从容又坦荡:「知道又如何呢?」
「乔乔,我生平志向,是见百姓安居,海晏河清。那个位置由谁来坐,其实并没有那么要紧。」
从生至死,他始终忠君爱民,光风霁月。
一个月后,他死在战场之上。
他忠诚的君王,在他的棺木前,强暴了他的妻子。
……
「南乔姐姐。」
我睁开眼,看到李慕风正坐在病床前,握着我的手。
他说:「千错万错都是朕的错,南乔姐姐,你不要死。」
他寄养在我家时,年纪还很小。
我始终把他当弟弟一样疼爱。
他也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很亲近。
温柔无害。
以至于某个留宿在宫中的夜里,我才窥见了他的心思:
「姐姐肯爱柏清川,在他面前肆意骄纵,怎么就不愿回头看一看朕?」
我闭着眼睛,咬着牙不说话。
他几乎是嘶咬着吻我,掰过我的脑袋,强迫我看着他。
「周南乔,你看着朕!」
如今,他红着眼圈,口吻近乎哀求:「南乔姐姐,你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只要你不要死。」
我疲倦地阖上眼睛:「在我生下这个孩子前,你别碰我。」
8
李慕风答应了我。
他走后陆离才告诉我,这场高热,让我昏迷了四天。
大半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聚集在这,却因我身怀有孕,不敢下重药。
「今天早上,郡主总算退了热,皇上才放心去上朝。」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直到陆离被我看得不自然地垂下头。
「李慕风明面上准许我广纳男宠,却连碰都不许我碰他们。」
我目光冰冷地盯着他,「为什么他会让你随我一同入宫?你是不是早就——」
陆离忽然跪下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他轻声说:「郡主。」
「因为下臣已不是完整的男子。」
我怔怔地望着他。
有股寒意自脊柱末端腾起,沿着后背一寸寸往上攀。
在成为我的男宠前,陆离曾是柏清川最器重的手下之一。
后来又在他的举荐下,成了刑狱的禁卫军,并很快被提拔为小队首领。
然后,柏清川死了。
他领了李慕风的旨意,对那个副将施以极刑后,就此辞官,自请入府,做了我的第一个男宠。
我痛苦地弯下腰去,颤抖着把刚喝的药都吐了出来。
陆离来拍我的脊背。
他有一双修长有力,白皙如玉的手。
曾经这双手握过刀剑与缰绳,如今却只能侍奉在我身侧,端茶送药。
那时我还故意气柏清川,说同样生着朱砂痣,陆离可比他好看多了。
我瘫软在榻上,语调机械绝望:「早知如此,柏清川的死讯传入京城时,我就该跟他一起死。」
「到最后,连你也害了。」
「郡主不必这么想。」
他却温声安抚我,「陆离这条命,是郡主与柏将军救下的。他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您,护着郡主和小将军,也算回报了郡主与将军的救命之恩。」
柏清川。
他死后,这个名字每被提起一次,我就仿佛被凌迟一次。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
就跟他一起去好了。
如今,是这个血脉相连的孩子,牵住了我最后一点生的希望。
我开始强迫自己喝安胎药,吃小厨房做来的东西。
每一样,都由陆离提前验过毒,确保安全无忧。
哪怕他极力瞒着我,我还是能从宫人们口中听闻。
前朝御史的折子雪片一样飞来。
说我不守妇道,行为浪荡,愧对我爹,愧对战死的柏清川。
「她行为如此上不得台面,那是不是柏将军的遗腹子还不好说呢!」
年近花甲的岑太傅跪在大殿前,一天一夜,昏厥过去。
御史台全部御史以辞官为筹码,逼迫李慕风将我沉塘处死。
陆离劝慰我的嗓音温柔而沉静:「郡主不必理会外界纷扰,只管安心养胎。」
我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不死心地问:「有孕后真的不能喝酒吗?」
我只想。
倘若醉后就能再见。
我想再见一次柏清川,哪怕只是魂魄。
可惜陆离只是温和又坚决地拒绝了我:「郡主保重身体为上。」
夜里他睡了,我辗转难眠,便穿好衣裙和披风,出了门。
宫中路径曲折回绕,我只不过在一个岔路口迷失了方向,就莫名其妙走到了一片竹林前。
竹林旁有一座假山。
往前几步,我听到一道陌生的女声:「你再说一遍,她那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借着月光,我看到老太医那张熟悉的脸。
「微臣不敢隐瞒娘娘,只是,皇上当初专门下了旨意,让微臣将那位郡主的孩子月份多说一个月。微臣除了听从圣命,别无他法。」
「娘娘让你直说,她那孩子究竟多大?」
老太医深深低下头去:「柏将军战死四月有余,郡主腹中孩子……却只有三个月。」
9
我终于回宫时,已经是后半夜。
陆离醒了,正在焦急地找我。
大约是怕惊动了宫里的人,他不敢声张,独自出来,和我撞了个正着。
我说:「夜里睡不着,出去走走。」
他将怀里滚了兔绒的斗篷给我披上,陪着我走入室内:
「宫中人心各异,便是郡主要出门,也该喊下臣一起。」
「你早就知道,前朝后宫那些人都想我死,是不是?」
我笑了笑,神情怪异,「柏清川若是在天有灵,真该睁眼看看,他要护的国、要忠的君,是什么样子的!」
陆离看着我。
他的眼睛永远清清泠泠,此刻却遍布哀伤。
「柏清川为何会被出卖?我爹娘因何而死?我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谁的骨血?」
我仰头看着他,「天家皇权就真的尊贵至此,连人命都可弃若敝履吗?」
陆离答不上来。
他自然答不上来。
我蜷缩在软榻上,用裙摆盖住冰凉的脚背:「你想办法弄一碗药来。」
「这个孩子,我不会要的。」
但宫中戒备森严。
陆离已经不是刑狱之中那个掌权的陆大人。
李慕风遣人给他净了身,还将事情告诉了他从前的同僚和仇敌。
这其中,就包括宫中的禁卫军首领,薛仲。
陆离要出宫去给我弄堕胎药,却被他拦住,诬陷陆离盗窃后妃财物,如今是要出宫销赃。
等我得到消息时,陆离已经被吊在半空中,抽了三十鞭。
他身上的衣衫,大半都浸在血里,却还是不肯说出自己出宫的真实目的。
皇后温婉善良,看着他的目光中透出不忍:
「陆大人,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你不说实话,纵使本宫想要救你,也无力回天啊。」
陆离的声音断断续续:「下臣已经说了,只是……娘娘不肯信。」
「郡主身怀有孕,想吃京城东三街的青梅蜜饯,故而下臣出宫去买。」
「胡说八道!」
薛仲一声冷笑,甩了甩手里的鞭子,
「宫中什么蜜饯吃不到,需要你出宫去买?这些天各位娘娘接连丢失财物,我看就是你偷的,想拿出去变卖!」
「皇后娘娘。」
我拢着披风,站在一旁,目光凛然地看着他们。
「你们要处置我的人,是不是要先经过我的同意?」
皇后笑了笑:「宁舒郡主身怀有孕,该留在宫中安胎的,怎么过来了?」
我不想和她废话。
倒认出了她身后站的宫女。
那天夜里,正是她用两袋金子,撬开了老太医的嘴,获知了我怀孕的真相。
我见了她不行礼,皇后的脸色沉了沉。
我只当没看到,劈手夺过薛仲手里的鞭子,一鞭抽在他脸上。
「柏清川为了你们这群人,战死在北凌关,你们就这样攀诬他过去的属下?」
我冷冷地说,「陆离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赏他的东西不计其数,需要去偷哪位娘娘的东西?既然说了他是偷盗,那赃物呢,谁搜出了赃物?」
没人答得上来。
我自顾自走过去,替陆离解了绳子。
他勉强站稳了身子,低声说:「郡主不必为了下臣如此。」
「闭嘴,回宫。」
「荒唐!周南乔!」
皇后忍无可忍地站出来,厉声呵斥,
「你不过是一个郡主,本宫是皇后!你可有将本宫放在眼里!」
我置若罔闻,扶着陆离转身,正要走,却迎面撞上李慕风。
他目光落在我扶着陆离那只手上,眼睛眯了眯,脸色渐渐沉下来。
「朕几日不进后宫,倒不知皇后这里这样热闹。」
他面无表情地说,「皇后可知,朕将宁舒郡主接进宫,是希望皇后能好好照顾柏将军的遗腹子?」
太荒谬了。
在场众人,无论是他是我,还是皇后和她身边的宫人,都知道这孩子是谁的。
但却还是扯出了柏清川。
他生前为大楚奉献了一切。
死后还是不得安息。
这件事最后的处置结果,是薛仲被降职,皇后被禁足。
陆离还躺在房中养伤时,李慕风着人做了一盘子青梅蜜饯送来。
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拈起一颗,放进口中。
咽下去后,我抬眼看着他:「今日多亏了你。」
「你的皇后非要找事……若不是你来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他怔了怔,眼中涌现出近乎惊喜的神色。
在那层伪装得若无其事的表象被戳穿后,这还是我头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话。
「姐姐不用担心。」
他试探着来握住我的手,「朕如今是皇上,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去。」
我强忍住恶心,没有甩开他,只是点了点头,倦怠地垂下眼睛。
「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10
这天夜里,李慕风留宿在我宫中。
虽然同榻而眠,但到底什么都没做。
即便这样,对李慕风来说,也是难得。
他开始试着讨好我。
但他一点也不了解我,所以用的还是从前在江南时,柏清川用来哄我的法子。
我脾气不好,说话难听,动不动就发火。
每每这时候,柏清川就会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我喜欢的小东西。
有时候是一根时下流行的发簪,有时候是我买不到的热销话本子。
有时候,是立春灯会上我赢不下来的小鹿灯。
李慕风总像小尾巴一样跟着我们。
我那时候是有一点点好色的,但偏又情窦初开。
柏清川,他上午习武,下午读书,并不爱搭理我。
我气不过,故意去学堂,找了几个还算俊俏的少年郎说说笑笑。
当天下午,柏清川就来逮我了。
他拽着我的后脖领,把我拎到无人的杨树林里,一言不发,恶狠狠地吻住我。
「周南乔,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我毫不羞愧地承认了:「是啊,谁叫你只顾着读书习武,我给你送点心你都不理会我。」
他抵着我额头,喘着气。
渐暗的天色里,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亮得像是星星。
「不闹了,等这阵子忙过去,带你去城郊骑马玩。」
说完,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荷包,里面放着几块油纸包好的荷花酥糖。
是那几日城里新开的一家点心铺子卖的,每日限量出售,天一亮就卖完了。
不知道柏清川是怎么买到的。
李慕风命人快马加急,从千里之外的江南请来了那家点心铺子的掌柜。
她已经嫁作人妇,带着三岁的孩子一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