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宦臣妻

宦臣妻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我是一个高门郡主,却爱上本朝九千岁。

可是他要被凌迟处死了。

但世人不知道,九千岁这次是重生的。

  • 我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刑台高铸,储君监刑。

    跪在台上的犯人无惧的看向太子,唇角勾起,「庶孽欺嫡。」

    犯人行刑前言语是大忌,照例是要拔舌的,行刑者一刀下去,大量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太子骤然色变,不待午时便下令行刑。

    我看见剥去衣冠的犯人向世人露出残缺的身子,行刑者手起刀落,直取要害。

    「第二十四罪,以阉宦之身插手朝政,谋害储君,当判凌迟,以安天下万民。」官员诵读完判决书上的最后一句,躬身向太子复命。

    不同于以往的凌迟,太子一出手就想要他的命。

    我站在台下,身侧是咒骂不绝的人群,他们骂他死得好,全然忘了如今的海清河晏是谁拼着命赚来的。

    台上的犯人死了。

    此后便是长达数千刀的凌迟。

    我看见宦官捧着明黄色的圣旨快马加鞭,却只来得及看见血流满地。

    恩赦的圣旨,他等不到了。

    漫天的纸钱中,我一身麻衣,捧着灵位走向皇宫。

    我看见缠绵病榻的帝王撑着身子起身,在宫门口望着灵牌泪流满面。

    我看见太子跪在帝王身前,脸上是胜利者的笑容。

    南柯一梦,我记得梦里所有人,独独看不清犯人的面貌。

    他是谁?

  • 我是将军府嫡女,母亲去世后,太后下了恩旨,将我接进宫中教养。

    他们都说我是未来的太子妃,贵妃的儿子、陛下唯一的皇子就是我未来的夫君。

    听这话听的久了,我也觉得我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直到我做了那个荒唐的梦,我竟然自降身份,给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宦官执妻礼守灵。

    太荒唐,也太可怕了。

    我是陛下亲封的昭阳县主,生来尊贵,怎会嫁给一个宦官?

    醒来后,我哭了很久很久。

    说不上来是因为害怕嫁给太监,还是走不出梦境。

    秋日,太后照例要去宫外佛寺上香,近一个月都不会回宫,而我因着前两日病了,没有一同前往。

    太后不在,慈宁宫中便没了管我的人。

    我想起我未来的夫君,皇长子姬承宗。

    他在我的梦里是太子殿下,可惜我没能嫁给他做太子妃。

    一时头脑发热,我瞒着宫人去了明华殿。

    明华殿是老师们教授皇子的地方,陛下对皇长子十分看重,请了当世大儒来教他。

    我到的时候,听人说皇长子近日染病,陛下免了他来明华殿上课。

    我正准备偷偷溜走时,又听见嘴碎的宫女说今日殿下病好了,要来上课。

    峰回路转,我赶紧溜进了明华殿,躲在屏风后面。

    正巧外间有声响传来,一群小太监进来收拾东西。

    随即门口便有高喝传来,陛下到了。

    殿内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我趴在屏风后面,不敢出去。

    陛下要是知道我偷溜来了前朝,必然是要责罚我的。

    皇帝站在门口,环顾一圈,最后他停在一个小太监面前,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司礼监掌印李德立马领着一大群人退了下去,殿里只剩下了皇上和那个小太监。

    「你叫什么?」皇上居高临下的看他。

    「奴婢无名。」小太监恭敬的跪伏在地上,礼仪标准让我都为之惊叹。

    他可真不一样,单独面见皇上还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比我见过的那几个纨绔公子强多了。

    「放肆!」皇帝似是被气到了,劈手指他,

    「凡进宫者皆有籍贯名字,怎么你就没有?你这是欺君之罪!」

    天子一怒,往往血流千里,何况他面前只是个奴婢。

    小太监恭敬的直起身子,迎上皇帝愤怒的眸子,「奴婢是孤儿,外人混叫几声,却非奴婢姓名。非生身父母所起,奴婢不敢上达天听。」

    这话在我听来也就一般,陛下却奇怪的不生气了。

    他走到桌前,展开一张宣纸。

    小太监立马心领神会的上前磨墨,他的手法很纯熟,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宫里教过。

    「既然无名,朕便赐你一名。」

    陛下提笔挥毫,手写二字,笑着对小太监说,「高山仰止,景行景止,朕以景行二字赠你,望你品德高洁,行为规范。」

    景行恭敬的接过皇上的墨宝,垂首跪地,「奴婢谢陛下赐名。」

    我想,这可真是奇了。

    天子之尊,也能给一个奴婢赐名。

    「李德。」皇帝朝外喊道,等人进来后,又看向景行,「朕把这孩子交给你了,让他去内学堂学点东西,你好好替朕看着他,其余的活也都不用他干,先学好学问。」

    李德没想到是这么个怪异的命令,但他不敢迟疑,连忙应了。

    皇上抬步往外走去,又停了下来,叮嘱道:「你亲自带他过去。」

    「是,奴婢遵旨。」

    等到皇帝走了,李德从地上起身,打量了景行好几眼,奇道:「除了生的好看些,也没见你如何,主子怎么就对你另眼相看了?」

    「老祖宗看不明白的事,奴婢就更看不明白了。」

    李德也无心纠缠这事,只当他能说会道得了皇上青眼,「你年纪尚小,认我做个干爷爷吧。」

    这可真是一步登天了,我在屏风后看着,掌印太监的干孙子,多少人求之不得,就连前朝某些官员都自降身份,称李德干爹。

    景行笑了,他仰起头看向李德,「这是一条死路。」

  • 李德骤然色变。

    不等他发火,景行接着道:「对老祖宗而言,这是自寻死路。」

    李德哼了一声,抬手一巴掌打了下去,「哪来的贱蹄子,和主子说了几句话就不知好歹了。」

    景行被打的跌坐在地,可见李德的一巴掌是用了力的。

    他仰起头,还是在笑,漂亮白净的脸上,红色的巴掌印格外显眼。

    他也是个疯子,我在屏风后冷眼看着,得罪李德,他日后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李德皱眉看他,想不明白这么一头不服驯的小崽子,主子怎么就看上他了?

    景行捏紧手里的宣纸,漫不经心,「烦劳老祖宗等我几日。」

    他回过头扫了一眼屏风,又看向李德,「我有免死金牌,老祖宗可没有。」

    李德闻言,扬起的巴掌又放下,他看了眼地上的景行,嫌恶道:「起来吧,咱家带你去内学堂。」

    内学堂是宫里太监学东西的地方。

    祁朝设有司礼监,凡是司礼监的太监都要去内学堂读书识字。

    景行从地上起身,低眉顺眼,全然不似刚刚那般张扬。

    我挑了挑眉,从他垂下的眼眸里看到了野心。

    他一开始的目标大约便是司礼监掌印的位子。

    我从屏风后出来,看了这样一出戏,也无心再找皇长子,趁人不注意溜回了慈宁宫。

    再见景行时,是个午后,他被一群人打发出来打水,小身子提着桶都费劲。

    我坐在井旁不远处的台阶,朝他挥了挥手,「过来。」

    他看见我时,眼里也没有一丝诧异。

    「奴婢见过县主。」

    好厉害的小人,我心里奇道,他上次发现我也许是巧合,知道我是谁,那就不是寻常人了。

    我盯着他,「明人不说暗话,放着泼天的富贵不要,来干这档子事,我看不懂。」

    他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坐在我身边,「县主觉得我为何这么做?」

    我托腮看他,「你瞧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

    他笑了,「李德权势滔天,可他只是个奴婢,不值得我费尽心思。」他随即指向宫墙,「没了李德,陛下便不知晓宫廷内的事情了吗?」

    我恍然大悟,「你想让陛下知晓李德没有遵旨照顾你。」

    「是。」

    我抿了抿唇,「没用的,李德自小照顾陛下,其中的情谊不是你能离间的,这点事情甚至动不了他一根毫毛。」

    他依旧在笑,他真的很喜欢笑。

    末了,景行也学我的模样,托腮看我,「我说了,他是奴婢。」

    我很想反驳他,你不也是奴婢吗?

    可当我看见他的笑时,忽然就问不出口了。

    这句话很伤人。

  • 景行站起身,提起地上的木桶,「我说过,我有免死金牌,这是我最大的底牌,李德也不能侵犯。」

    我见他要走,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是我梦里那个人吗?」

    「我不是。」

    他的身子一颤,随即回头看我,「一个人被羞辱到极致也不过如此,阿璃,我不想做他。」

    阿璃是我的字,很久没人喊了,再度听见时,我一阵失神。

    回神后,他已经提着木桶到了井边,吃力系上绳子,从井里打水。

    他告诉我,梦非梦,是事实。

    我坐在一旁,见他打了满桶的水,摇摇晃晃的朝外走去。

    他很努力的活着。

    就像他说的一样,李德只是个奴婢,不值得他费尽心思讨好,随之而来的欺负,他也甘愿受着。

    这是他的骄傲。

    我觉得我低估他了,他不是要做内廷的掌印太监,他要做天下的宰辅。

    我随即摇了摇头,给一个奴婢这么高的评价,我也是傻了。

    我在台阶上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落下,才恋恋不舍的起身。

    我梦中的那个人,他说,庶孽欺嫡。

    皇长子的确是庶出,也怨不得听了此话后,不顾圣令提前行刑。

    可陛下目前无嫡子。

    在未来的某日,陛下娶了皇后,有了嫡子吗?

    景行是嫡皇子一派?凌迟是嫡皇子争夺储位失败后的下场?

    可宫门前,皇上为何会哭的那么伤心?

    既然伤心杀他,为何又要下凌迟的圣旨?

    我看不懂。

    第三次见他,是在皇上的宫里。

    他得了陛下的恩宠,年纪不大,却能御前伺候。

    我听说李德处理奏折时枉顾圣令,被皇帝下令申饬,随后,陛下便让景行到他面前伺候。

    他,果然有免死金牌。

    太后去佛寺半月后,皇上召我入乾清宫,不知何事。

    我拜见陛下时,景行正替他添完茶,恭敬的侍立在一旁。

    「昭阳来了。」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拿了抄本随手交给一旁的景行,「这是前朝议的新政,带去给皇长子看看,让他写文章上来。」

    「是。」景行不待陛下反应,飞快应了一声,朝外走去。

    他路过我时,露出浅浅的笑容。

    等陛下意识到抄本给了谁后,明显一怔。

    最直观的后果是,他忘了我,我在地上跪了一会,他才想到让我起身。

    「你祖父说想你了想让你回家,朕已经准了,你选个日子回家吧。」

    我复又跪在地上,「仰赖陛下天恩,臣女得太后娘娘教导多日,万死难报陛下与娘娘。」

    皇上也笑了,看我一眼,「昭阳也学会这些漂亮话了,快些起来吧。」

    我与陛下又说了会话,他便让我退下了。

    我接过宫人递上的披风,正要走时,看见李德眉目凝重的站在殿外,他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行礼。

    「怎么了?」我顺势询问。

    「贵妃娘娘传了杖,说要杖毙一人。」

  • 我回头看向层层叠叠的殿门。

    一边是皇长子的母亲,一边是陛下要他关照的奴婢。

    李德不想得罪贵妃,便想让我做这个替罪羊。

    如果是旁人,我会拍拍屁股走人,可那人是景行,那个眉目含笑的太监。

    瞧李德的样子,哪怕事后被陛下骂一顿,他也不愿此时进去告状。

    杖毙一个奴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算不把此事报给陛下又能如何?

    退一步讲,就算陛下知晓了此事,谁又能保证陛下会保景行,斥责贵妃?

    我冷冷一笑,转身再度踏进殿内。

    「陛下。」我轻声唤他。

    皇上疑惑我去而复返,「何事?」

    我吸了一口气,跪在地上行礼,「听李掌印言,贵妃娘娘欲杖毙一宫人,此等肮脏事本不该上达天听,然臣女不忍,求陛下恕罪。」

    皇上放下笔,冷漠的看我,「昭阳,你想替他求情?」

    「是。」

    「你借住皇宫,是外臣,谁给你胆子到朕跟前来插手内廷事?」皇上一拍桌子,怒道。

    我对上陛下的眼睛,不卑不亢,「臣女前一刻见他为陛下奉茶,下一刻就要见他的尸首,臣女非铁石心肠之人,不忍见之。」

    「你说什么?」皇上反应过来我说的是谁,一阵失神,随即起身,喝道:「李德,去华德宫。」

    景行如此行事,实在是冒险,如果没人将他被打的事带给陛下,他真的会没命。

    想着想着,我笑了。

    他信我,毫无保留的信我。

    我在,他敢拿命冒险。

    我紧随陛下去了华德宫。

    陛下的仪驾浩浩荡荡,行刑的宫人伏跪在地。

    「贵妃真是好脾气!」皇上斥了一声,朝殿内走去,「滚进来。」

    我随后踏进华德宫的门。

    景行趴在刑凳上,血液从他身上不断流下,不多时,地上已经积了一摊。

    他见我来了,朝我扯出一笑。

    我动了动嘴唇,只觉喉间酸涩,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好解下我的披风替他盖住伤痕累累的躯体。

    奴婢行刑是要去衣的,他的狼狈全被人看见了。

    这次,监刑的人是贵妃,她没有梦中太子魄力,没能一击致命。

    很快,李德从殿内出来了,急忙扯住随行的秉笔太监李茂,「快去太医院请院首过来,你们,赶紧把景……他挪去侧殿。」

    旁边行刑的宫人见李德这个态度,颤颤巍巍的哭道:「求老祖宗告知,奴婢们还有没有活路。」

    有个沉不住气的太监大喊道:「行刑的时候,奴婢们都看见了,他没有净身,这是死罪。」

    他们尽全力为自己开脱,李德却不理会他们,冷冷下了令,「把华德宫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命令一下,在场众人都白了脸色。

    景行被人挪去了侧殿,李德亲自照顾他,神色无比焦急。

    我就站在景行的床前,他的面色苍白无比,血液很快浸湿了被褥。

    「李德。」景行轻声开口,气若游丝,「我说的对吧,那一日我在救你。」

    李德打了一个寒颤,想起诸多年前的宫廷秘闻。

    他挥了挥手,喝退了所有宫人,也顾不得我在场,跪了下来,朝自己狠狠扇了一巴掌,「奴婢口无遮拦……公子恕罪。」

    李德对景行的称呼从「他」变为了「公子」。

    景行疲惫的躺在床上,没有力气搭理他。

    太医在为景行治伤时,外间传来一声声闷哼。

    我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只觉血色漫天,侧过头干呕了几声,立刻关上了窗户。

  • 这一天,陛下杀尽了华德宫的宫人,哪怕是他带来的宫人,除了李德和李茂外尽数杀尽。

    他用无数死亡掩埋了景行被打、为奴的事实。

    院首上好药后,皇上来看了他一眼。

    皇上看向景行的目光十分复杂。

    「这是朕的恩人之子,流落宫廷,朕该照顾一二,如今真相大白,朕也该放他出宫。」

    「臣/奴婢明白。」三人心领神会。

    皇上随即把目光放到我身上。

    「臣女今日什么也没有看见,自也不会告知父兄。」

    「甚好。」皇上说完便转身离去。

    「陛下!」景行却醒了,用尽全身力气喊他。

    皇上顿住脚步,「何事?」

    「您的话,只有这些?」

    皇上回过身,嘴唇蠕动,「你出宫后换个名字。」

    景行讽刺一笑,「敢问陛下,恩人姓何?」

    他看了景行一眼,「顾。」

    景行瞬间收敛了情绪,恭恭敬敬道:「奴婢请问,可否名顾景?」

    「可。」皇上不欲多费唇舌,转身离去。

    景行朝李德一笑,「李掌印跪了大半天,也是白跪了。」

    李德没敢搭他的话,急匆匆跟上皇上的脚步,李茂随后。

    我坐在床前,对他说:「我也要离宫了,我生辰那日,请你来玩。」

    「好。」景行应了,笑容璀璨。

    次日,皇上下了一道圣旨,言少年时曾遭遇刺客,幸赖恩人救命,如今寻得恩人之子,加封其为承恩伯。

    皇上在宫外为景行找了处府邸,离我家很近,都在京中的黄金地段。

    我挺开心的,离得近我就能日日去找他了。

    景行还在养病,我每每去都能闻到浓重的药味,随口抱怨了句,「贵妃如此不义,也不见陛下惩处。」

    他笑,「皇长子是陛下心目中的储君,太子之母怎容有瑕?」

    我略过这个话题,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爱笑?」

    他先是笑容一凝,继而回我,「宫里都是贵人,日日假笑,这个习惯改不了。」

    我对他说,「我记起来了一些事情,梦里,或者说未来,你是权倾朝野的掌印太监,比起李德,过之而无不及。」

    「我记得你与顾相斗的很厉害,一个外相,一个内相,招招都是杀招。」我喝了口茶润润喉咙,「相爷是个好人,这次你可不要这么做了。」

    景行这次没有笑,他很严肃的和我说:「不会了,我会对相爷以礼相待。」

    这次换我笑了,我抓起盘里的蜜饯塞到他的口里,「奖励你的。」

    牙齿一咬,甜丝丝的味道弥漫在唇齿,盖过苦药的滋味,也遮掩过他前半生的悲苦。

    他很开心,上前握住我的手,「阿璃,我想见你祖父。」

    我点了点头,对他的话并不意外。

    他的野心远超天下万民,很合我的口味。

    我的祖父受封镇国公,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景行随我进去时,父亲正同祖父说话。

    我见了礼后,祖父召我过去,「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很喜欢,孙女还备了回礼。」

    祖父哈哈一笑,随口问道:「是什么?」

    我侧身露出身后的景行。

    祖父看过去时,吃了一惊,「承恩伯?」

  • 「真是胡闹。」父亲起身相迎,「承恩伯请入座,小女无知,还望海涵。」

    景行对着祖父正儿八经的一拜,「景行心悦昭阳县主已久,待县主及笄,景行欲求娶之。」

    此言一出,满堂色变。

    祖父眉目紧锁,似是在思考什么。

    父亲则是吃了一惊,勉强扯出礼貌的笑意,「小女年纪尚小,不便议亲。」

    我看向景行,很好奇他会怎么解决。

    景行再拜,「陛下称我为恩人之子,世上恩情有太多,如救命之恩、生养之恩。便是国公夫人诞下嫡子,延续香火,亦可称对苏家有恩之人。」

    祖父从不解变得诧异,再到匆忙起身,上上下下打量景行,最后,他指着门口,「今日之话不可外传,你们都出去。」

    父亲一脸莫名其妙,我也一头雾水。

    景行三拜,「夫妻一体,国公不必避着我未来的妻。」

    这话说的父亲火冒三丈,不等发作就被祖父狠狠剜了一眼,只能灰头土脸的离去。

    我笑了一声,能让我古板的父亲吃瘪,也是有本事。

    祖父站在景行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怪不得你姓顾。」

    景行勾唇,反驳他,「我不姓顾。」

    他们二人均是话里有话。

    祖父闻言只道了一句,「阿璃未来是要做太子妃的。」

    景行摇头,「她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祖父一怔,随即拍手赞道:「好志气。」

    景行从怀中拿出舆图,「景行不才,可否与国公稍谈」

    我看的出来,祖父很开心,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请赐教。」

    「燕山地势凶险,为天然屏障,往北是游牧民族,他们自另一处平原跃下,年年劫掠。」他指着地图,「自此向西,匈奴兵强马壮,是我朝祸端。」

    「依公子见解,如何解困?」祖父饶有兴致。

    「打。」

    「谁为将领?」

    「十年后,曹瓯可为将。」他指着西侧部分地域,「此地往来经商,可开繁华之路,十年后,军费富余。」

    「好打算。」祖父带有鼓励的看他。

    「除陆上通商,海上亦不可忽视。」他指着一条长河,顺着河道指下来,「兴修水利,修建运河,功在千秋。」

    我站在舆图前方,抬头看了一眼,老实说,我觉得这不是景行全部的本事。

    梦里,他是权倾天下的掌印太监,亦是拓疆千里的马上将军。

    但是现在的他,毕竟只有十四岁。

    是个尚未亲眼见过塞外风光和山河美景的男孩。

    景行说了很多,祖父则是下座,朝他一拜,「祁朝有公子,何其有幸。」

    景行与祖父秉烛夜谈,我困了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景行起身,将狐裘披到我身上。

    我没睡太踏实,胡乱抓住了他的手,睡意紧接着袭来。

    我梦见了很多。

    有我,有他,有皇上。

    梦里的皇上斥他阉宦误国。

    我看见他嘲讽的勾起唇角,「奴婢请问,外族称臣,是谁打下的功绩?」

    皇上沉默了,继而是长长的安静。

    打破寂静的是我,我说,「若不嫁景行,我此生不嫁。」

  • 我一怔,画面瞬间天昏地暗,我醒了过来。

    景行早已经离去了,我也回了自己的卧房。

    贴身侍女小桃见我醒了,红着眼跟我说,「县主下次在国公那过夜,遣人告诉奴婢一声,奴婢昨夜没见到县主,吓得差点闹到夫人跟前。」

    我安慰了小桃两句,随即想起梦里的他也叫景行。

    是巧合还是意外?

    我带着这个疑惑去见了景行。

    「前世,陛下何时给你赐名的?」

    他轻嗤一声,「景行是我自己起的,陛下是在告诫我,他也重生了。」

    我明白了。

    陛下知晓他的身份,才肯救下他。

    景行知晓如此,才肯放命一搏。

    皇上为他起名,称他姓顾,也在告诫景行,不要多思亦不要多想。

    我问他,「你有何打算?」

    他轻嗤一声,「庶孽之子,安敢欺嫡?」

    这是一个很冗长又悲凉的故事。

    陛下的元后于冬至崩,谥号明端皇后。

    尘埃掩埋的脉案中记录了一条足以让人胆战心惊的事实。

    皇后有孕一月。

    此时正值皇上南巡,她温柔的抚上自己的腹部,「我与你父皇都盼着你出生。」

    太医跪在地上恭贺,「为娘娘贺喜,贺我祁朝有嗣承袭。」

    祁朝立嫡立长,皇后的长子一出生便是储君。

    皇后一笑,她示意宫女抓了一把金瓜子放到太医手中,「父亲盼外孙盼了许久,徐太医,你去告诉父亲,他也该放心了。」

    她要将这份喜悦亲自给夫君。

    只是路途遥远,皇上赴林中狩猎,她去的路上遇上前朝逆袭,自此失踪。

    官员数月后寻到皇后时,已经是一具尸体,皇上叹息着焚烧了手中的脉案,下旨将皇后风光大葬。

    她的孩子,本该是天之骄子的景行流落民间。

    他十岁时,被人卖进皇宫,二十岁时,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权倾朝野,二十二岁时,在万民面前被凌迟处死,自此落幕。

    我叹息了一声,紧紧握住景行的手,「陛下除夕赐宴,未必会请你,我家年关后会开宴宴请朝中同僚,我请你来。」

    他又笑了,看着我的眼神灼灼生辉,「阿璃,我很庆幸他重生了,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弄清我到底是不是皇家血脉,他带着答案重来一次,我也不必费劲让他信我。」

    他笑着为我扶正歪了的发簪,「我加冠前,他不会想见我。」

    此言不假,皇上自封他为承恩伯后便对他不闻不问。

    除夕赐宴,他请了许多人,独独避开了这位恩人之子。

    从皇宫回来后,我溜去了他家,那一夜,我们从少年趣事谈到前世记忆。

    年后,我家照例开了宴,我带着他到了众人面前。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二人看来。

    我不惧怕这些。

    前世,他为奴,我都敢握着他的手昭告天下,今生,又有何难?

    我说:「祖父,我想嫁给他。」

  • 在场众人的脸色一僵,谁都知道我是陛下相中的太子妃,太后将我放在宫中养着便是这个原因。

    父亲的脸色青紫一片,他忍了很久才忍着没把我打一遍。

    祖父倒是乐呵呵的看着我,「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子,你的呢?」

    我扬起脸庞,「小景无父无母,自可自己做主,祖父若允,便是父母之命,既有长辈令,媒妁言还怕没有吗?」

    我的话逗乐了很多人,也有人窃窃私语,觉得大家闺秀不该如此言行无状。

    我可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是小孩子,总有无数理由胡闹。

    顾相微眯起眼睛,罕见的替我说话,「县主有志气,不知承恩伯拿何来聘县主?」

    「吾今日十四岁,已是进士,今年恩科,我当为新科状元。」

    顾相哈哈大笑,「你若因老夫入了仕途,也算我半个徒弟,真有那一日,老夫亲自拜会你。」

    景行一拜,「学生谢相爷。」

    我领着他走了,这场宴会,朝中官员吃的不是滋味,他们总觉得哪里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数日后,朝中官员以皇长子为长一名,请立太子,陛下皆留中不发。

    景行十四岁时,朝廷开春闱,他一举夺得状元,被陛下钦点为一甲第一名。

    殿试时,他再次见到了皇上,君主端坐于高位上,唇角含笑。

    今日,帝王的心情很好。

    他带着榜眼及探花叩首行礼。

    皇上行至他的身前,「你是本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天下人才辈出,朕心甚慰,有何想要的?」

    「得见天颜,臣不胜欣喜。」

    皇帝笑了,他指着景行,「哄朕的本事不是你该学的,如何辅佐朕才是你该学的。」

    景行跪在地上,恭敬垂首,「臣谢陛下教诲。」

    皇上话锋一转,「朕闻听你用庶孽欺嫡攻击皇长子。」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两位初见帝颜的进士吓得冷汗直冒,勉强才能跪住身子。

    「那陛下也该听闻,臣曾许状元位迎娶昭阳县主。」景行抬起头,第一次对上皇上的眼睛。

    皇帝哈哈大笑,「拟旨,朕赐婚承恩伯与昭阳县主。」

    皇帝又道:「再拟旨,贵妃恭谨侍上,诞育皇长子有功,今册为皇后,授册宝,皇长子应遵祖宗礼法,立为皇太子。」

    景行深深叩拜于地,「臣谢陛下隆恩,恭贺陛下后继有人。」

    他的声音惊醒了在场所有人,众人纷纷道贺。

    我听到朝堂消息后,我去了承恩伯府。

    他正在院子里,磨一把刀。

    听见声响,他回过头来,「外祖父不能来见我,因为陛下不允。」

    「他弃我就罢了,如今还要舍弃我娘。」

    「可他最不该的就是允我入朝堂。」

    我听小景说了许多许多,最后,他埋在我的怀里哭了。

    明明他才该是万千宠爱的天之骄子,如今却要被碾落成泥。

    这是为什么?

  • 我第一次与祖父吵架了。

    「我愿意赌他,不代表我愿意为他奉上整个苏家!」祖父恨铁不成钢的看我,「陛下赐婚你和他,分明是不愿再信我苏家,他拿这份婚约交换了皇后与太子位。」

    他愤愤的站起,扬起手中的戒板,「谁准你到陛下跟前哭着喊着说嫁给他的?」

    我受了一板子,仰头对上他的眼睛,「祖父,我只想嫁他,这是我的心愿,我怕来不及了。」

    他叹了一口气,「陛下分明是嫌他流落民间,血脉存疑。」

    我笑了,「陛下最不该做的事情是允许他入朝堂。」

    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以为景行入仕是为了得到顾相的支撑。

    只有我和他知道,那只是个幌子。

    小景十六岁时,官拜吏部尚书,成了最年轻的二品大员。

    这一年,我十四岁,我掰着手指头数,明年,我就要嫁给他了。

    我十五岁时,小景奉皇命赈灾,回京时,沿途百姓无不痛哭流涕。

    这一年,我穿着鲜艳的嫁衣嫁给了他。

    是夜,星光璀璨,我与他共饮合卺酒,笑意吟吟的合上罗帐。

    一夜好梦。

    我十六岁时,有了身孕,小景奉命出兵关外。

    临行前,我紧紧的抱着他,「我等你。」

    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上,「还有四年。」

    是呀,还有四年。

    我站在城墙,看着他骑马出征,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久很久,他终于不见了身影。

    我抹了把脸上的泪,下了城墙。

    数月后。

    我分娩当夜,小景并没有在我身旁,我生下一双儿女时,他也没能见上一面。

    孩子满月时,顾相送了一只玉镯来,不是给孩子的,是送我的。

    皇上也在当日下旨,若小景胜利,加封侯爵,允我家爵位世袭。

    太子亲自来送了贺礼,看着粉雕玉琢的两个孩子,「可取名字了?」

    我微微一笑,「即便是没有名字,也轮不到殿下来取。」

    他眉毛一皱,继而舒展,「是孤糊涂了,该由景行这个做爹的亲自取名。」

    他说罢,拿出金镯给两个孩子戴上。

    我逗弄孩子,「快谢谢大伯。」

    太子的脸色一僵。

    「我忘了,殿下尚且不知道此事。」我凑上上去,笑眯眯道:「我的夫君,是已故元后之子。」

    他吓得脸色俱白,半响斥我,「胡言乱语。」

    「如果不是,殿下千乘之尊,为何见皇后一面,还要他人守着?」

    他不可置信的看我,「苏璃,你乱言孤天家事,可知罪?」

    「小景是元后元子,如今手握兵权,亦有我国公府支持,殿下觉得,文臣那边,顾相会不支持自家外孙?何况,小景还是文官出身,门生故旧遍天下。」我笑,「殿下是窃居储位之人。」

    太子最后失魂落魄的走出房门,我弯下身子,摘下孩子腕间的手镯,扔到地上。

    这世上啊,最难算的是人心。

  • 门外,侍女来喊我,「前面要开宴了。」

    我看了两个宝贝一眼,笑了笑,快了,就快了。

    太子也算个聪明人,我不用说明白,他自己会去调查。

    此番调查最瞒不住的人,是陛下。

    太子自幼仰赖天子,可以说,他的权势源于陛下。

    景行正在前方打仗,背后不能乱。

    皇上寻了个由头,斥太子办事不力,令其在东宫反省。

    又半月,捷报传来,陛下大喜,亲自设宴招待景行。

    太子此时仍旧被囚禁在东宫,他听着喜庆的音乐,冷笑一声,一旁的美人递上美酒一杯,太子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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