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妻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我是一个高门郡主,却爱上本朝九千岁。
可是他要被凌迟处死了。
但世人不知道,九千岁这次是重生的。
我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刑台高铸,储君监刑。
跪在台上的犯人无惧的看向太子,唇角勾起,「庶孽欺嫡。」
犯人行刑前言语是大忌,照例是要拔舌的,行刑者一刀下去,大量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太子骤然色变,不待午时便下令行刑。
我看见剥去衣冠的犯人向世人露出残缺的身子,行刑者手起刀落,直取要害。
「第二十四罪,以阉宦之身插手朝政,谋害储君,当判凌迟,以安天下万民。」官员诵读完判决书上的最后一句,躬身向太子复命。
不同于以往的凌迟,太子一出手就想要他的命。
我站在台下,身侧是咒骂不绝的人群,他们骂他死得好,全然忘了如今的海清河晏是谁拼着命赚来的。
台上的犯人死了。
此后便是长达数千刀的凌迟。
我看见宦官捧着明黄色的圣旨快马加鞭,却只来得及看见血流满地。
恩赦的圣旨,他等不到了。
漫天的纸钱中,我一身麻衣,捧着灵位走向皇宫。
我看见缠绵病榻的帝王撑着身子起身,在宫门口望着灵牌泪流满面。
我看见太子跪在帝王身前,脸上是胜利者的笑容。
南柯一梦,我记得梦里所有人,独独看不清犯人的面貌。
他是谁?
我是将军府嫡女,母亲去世后,太后下了恩旨,将我接进宫中教养。
他们都说我是未来的太子妃,贵妃的儿子、陛下唯一的皇子就是我未来的夫君。
听这话听的久了,我也觉得我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直到我做了那个荒唐的梦,我竟然自降身份,给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宦官执妻礼守灵。
太荒唐,也太可怕了。
我是陛下亲封的昭阳县主,生来尊贵,怎会嫁给一个宦官?
醒来后,我哭了很久很久。
说不上来是因为害怕嫁给太监,还是走不出梦境。
秋日,太后照例要去宫外佛寺上香,近一个月都不会回宫,而我因着前两日病了,没有一同前往。
太后不在,慈宁宫中便没了管我的人。
我想起我未来的夫君,皇长子姬承宗。
他在我的梦里是太子殿下,可惜我没能嫁给他做太子妃。
一时头脑发热,我瞒着宫人去了明华殿。
明华殿是老师们教授皇子的地方,陛下对皇长子十分看重,请了当世大儒来教他。
我到的时候,听人说皇长子近日染病,陛下免了他来明华殿上课。
我正准备偷偷溜走时,又听见嘴碎的宫女说今日殿下病好了,要来上课。
峰回路转,我赶紧溜进了明华殿,躲在屏风后面。
正巧外间有声响传来,一群小太监进来收拾东西。
随即门口便有高喝传来,陛下到了。
殿内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我趴在屏风后面,不敢出去。
陛下要是知道我偷溜来了前朝,必然是要责罚我的。
皇帝站在门口,环顾一圈,最后他停在一个小太监面前,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司礼监掌印李德立马领着一大群人退了下去,殿里只剩下了皇上和那个小太监。
「你叫什么?」皇上居高临下的看他。
「奴婢无名。」小太监恭敬的跪伏在地上,礼仪标准让我都为之惊叹。
他可真不一样,单独面见皇上还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比我见过的那几个纨绔公子强多了。
「放肆!」皇帝似是被气到了,劈手指他,
「凡进宫者皆有籍贯名字,怎么你就没有?你这是欺君之罪!」
天子一怒,往往血流千里,何况他面前只是个奴婢。
小太监恭敬的直起身子,迎上皇帝愤怒的眸子,「奴婢是孤儿,外人混叫几声,却非奴婢姓名。非生身父母所起,奴婢不敢上达天听。」
这话在我听来也就一般,陛下却奇怪的不生气了。
他走到桌前,展开一张宣纸。
小太监立马心领神会的上前磨墨,他的手法很纯熟,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宫里教过。
「既然无名,朕便赐你一名。」
陛下提笔挥毫,手写二字,笑着对小太监说,「高山仰止,景行景止,朕以景行二字赠你,望你品德高洁,行为规范。」
景行恭敬的接过皇上的墨宝,垂首跪地,「奴婢谢陛下赐名。」
我想,这可真是奇了。
天子之尊,也能给一个奴婢赐名。
「李德。」皇帝朝外喊道,等人进来后,又看向景行,「朕把这孩子交给你了,让他去内学堂学点东西,你好好替朕看着他,其余的活也都不用他干,先学好学问。」
李德没想到是这么个怪异的命令,但他不敢迟疑,连忙应了。
皇上抬步往外走去,又停了下来,叮嘱道:「你亲自带他过去。」
「是,奴婢遵旨。」
等到皇帝走了,李德从地上起身,打量了景行好几眼,奇道:「除了生的好看些,也没见你如何,主子怎么就对你另眼相看了?」
「老祖宗看不明白的事,奴婢就更看不明白了。」
李德也无心纠缠这事,只当他能说会道得了皇上青眼,「你年纪尚小,认我做个干爷爷吧。」
这可真是一步登天了,我在屏风后看着,掌印太监的干孙子,多少人求之不得,就连前朝某些官员都自降身份,称李德干爹。
景行笑了,他仰起头看向李德,「这是一条死路。」
李德骤然色变。
不等他发火,景行接着道:「对老祖宗而言,这是自寻死路。」
李德哼了一声,抬手一巴掌打了下去,「哪来的贱蹄子,和主子说了几句话就不知好歹了。」
景行被打的跌坐在地,可见李德的一巴掌是用了力的。
他仰起头,还是在笑,漂亮白净的脸上,红色的巴掌印格外显眼。
他也是个疯子,我在屏风后冷眼看着,得罪李德,他日后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李德皱眉看他,想不明白这么一头不服驯的小崽子,主子怎么就看上他了?
景行捏紧手里的宣纸,漫不经心,「烦劳老祖宗等我几日。」
他回过头扫了一眼屏风,又看向李德,「我有免死金牌,老祖宗可没有。」
李德闻言,扬起的巴掌又放下,他看了眼地上的景行,嫌恶道:「起来吧,咱家带你去内学堂。」
内学堂是宫里太监学东西的地方。
祁朝设有司礼监,凡是司礼监的太监都要去内学堂读书识字。
景行从地上起身,低眉顺眼,全然不似刚刚那般张扬。
我挑了挑眉,从他垂下的眼眸里看到了野心。
他一开始的目标大约便是司礼监掌印的位子。
我从屏风后出来,看了这样一出戏,也无心再找皇长子,趁人不注意溜回了慈宁宫。
再见景行时,是个午后,他被一群人打发出来打水,小身子提着桶都费劲。
我坐在井旁不远处的台阶,朝他挥了挥手,「过来。」
他看见我时,眼里也没有一丝诧异。
「奴婢见过县主。」
好厉害的小人,我心里奇道,他上次发现我也许是巧合,知道我是谁,那就不是寻常人了。
我盯着他,「明人不说暗话,放着泼天的富贵不要,来干这档子事,我看不懂。」
他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坐在我身边,「县主觉得我为何这么做?」
我托腮看他,「你瞧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
他笑了,「李德权势滔天,可他只是个奴婢,不值得我费尽心思。」他随即指向宫墙,「没了李德,陛下便不知晓宫廷内的事情了吗?」
我恍然大悟,「你想让陛下知晓李德没有遵旨照顾你。」
「是。」
我抿了抿唇,「没用的,李德自小照顾陛下,其中的情谊不是你能离间的,这点事情甚至动不了他一根毫毛。」
他依旧在笑,他真的很喜欢笑。
末了,景行也学我的模样,托腮看我,「我说了,他是奴婢。」
我很想反驳他,你不也是奴婢吗?
可当我看见他的笑时,忽然就问不出口了。
这句话很伤人。
景行站起身,提起地上的木桶,「我说过,我有免死金牌,这是我最大的底牌,李德也不能侵犯。」
我见他要走,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你是我梦里那个人吗?」
「我不是。」
他的身子一颤,随即回头看我,「一个人被羞辱到极致也不过如此,阿璃,我不想做他。」
阿璃是我的字,很久没人喊了,再度听见时,我一阵失神。
回神后,他已经提着木桶到了井边,吃力系上绳子,从井里打水。
他告诉我,梦非梦,是事实。
我坐在一旁,见他打了满桶的水,摇摇晃晃的朝外走去。
他很努力的活着。
就像他说的一样,李德只是个奴婢,不值得他费尽心思讨好,随之而来的欺负,他也甘愿受着。
这是他的骄傲。
我觉得我低估他了,他不是要做内廷的掌印太监,他要做天下的宰辅。
我随即摇了摇头,给一个奴婢这么高的评价,我也是傻了。
我在台阶上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落下,才恋恋不舍的起身。
我梦中的那个人,他说,庶孽欺嫡。
皇长子的确是庶出,也怨不得听了此话后,不顾圣令提前行刑。
可陛下目前无嫡子。
在未来的某日,陛下娶了皇后,有了嫡子吗?
景行是嫡皇子一派?凌迟是嫡皇子争夺储位失败后的下场?
可宫门前,皇上为何会哭的那么伤心?
既然伤心杀他,为何又要下凌迟的圣旨?
我看不懂。
第三次见他,是在皇上的宫里。
他得了陛下的恩宠,年纪不大,却能御前伺候。
我听说李德处理奏折时枉顾圣令,被皇帝下令申饬,随后,陛下便让景行到他面前伺候。
他,果然有免死金牌。
太后去佛寺半月后,皇上召我入乾清宫,不知何事。
我拜见陛下时,景行正替他添完茶,恭敬的侍立在一旁。
「昭阳来了。」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拿了抄本随手交给一旁的景行,「这是前朝议的新政,带去给皇长子看看,让他写文章上来。」
「是。」景行不待陛下反应,飞快应了一声,朝外走去。
他路过我时,露出浅浅的笑容。
等陛下意识到抄本给了谁后,明显一怔。
最直观的后果是,他忘了我,我在地上跪了一会,他才想到让我起身。
「你祖父说想你了想让你回家,朕已经准了,你选个日子回家吧。」
我复又跪在地上,「仰赖陛下天恩,臣女得太后娘娘教导多日,万死难报陛下与娘娘。」
皇上也笑了,看我一眼,「昭阳也学会这些漂亮话了,快些起来吧。」
我与陛下又说了会话,他便让我退下了。
我接过宫人递上的披风,正要走时,看见李德眉目凝重的站在殿外,他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行礼。
「怎么了?」我顺势询问。
「贵妃娘娘传了杖,说要杖毙一人。」
我回头看向层层叠叠的殿门。
一边是皇长子的母亲,一边是陛下要他关照的奴婢。
李德不想得罪贵妃,便想让我做这个替罪羊。
如果是旁人,我会拍拍屁股走人,可那人是景行,那个眉目含笑的太监。
瞧李德的样子,哪怕事后被陛下骂一顿,他也不愿此时进去告状。
杖毙一个奴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算不把此事报给陛下又能如何?
退一步讲,就算陛下知晓了此事,谁又能保证陛下会保景行,斥责贵妃?
我冷冷一笑,转身再度踏进殿内。
「陛下。」我轻声唤他。
皇上疑惑我去而复返,「何事?」
我吸了一口气,跪在地上行礼,「听李掌印言,贵妃娘娘欲杖毙一宫人,此等肮脏事本不该上达天听,然臣女不忍,求陛下恕罪。」
皇上放下笔,冷漠的看我,「昭阳,你想替他求情?」
「是。」
「你借住皇宫,是外臣,谁给你胆子到朕跟前来插手内廷事?」皇上一拍桌子,怒道。
我对上陛下的眼睛,不卑不亢,「臣女前一刻见他为陛下奉茶,下一刻就要见他的尸首,臣女非铁石心肠之人,不忍见之。」
「你说什么?」皇上反应过来我说的是谁,一阵失神,随即起身,喝道:「李德,去华德宫。」
景行如此行事,实在是冒险,如果没人将他被打的事带给陛下,他真的会没命。
想着想着,我笑了。
他信我,毫无保留的信我。
我在,他敢拿命冒险。
我紧随陛下去了华德宫。
陛下的仪驾浩浩荡荡,行刑的宫人伏跪在地。
「贵妃真是好脾气!」皇上斥了一声,朝殿内走去,「滚进来。」
我随后踏进华德宫的门。
景行趴在刑凳上,血液从他身上不断流下,不多时,地上已经积了一摊。
他见我来了,朝我扯出一笑。
我动了动嘴唇,只觉喉间酸涩,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好解下我的披风替他盖住伤痕累累的躯体。
奴婢行刑是要去衣的,他的狼狈全被人看见了。
这次,监刑的人是贵妃,她没有梦中太子魄力,没能一击致命。
很快,李德从殿内出来了,急忙扯住随行的秉笔太监李茂,「快去太医院请院首过来,你们,赶紧把景……他挪去侧殿。」
旁边行刑的宫人见李德这个态度,颤颤巍巍的哭道:「求老祖宗告知,奴婢们还有没有活路。」
有个沉不住气的太监大喊道:「行刑的时候,奴婢们都看见了,他没有净身,这是死罪。」
他们尽全力为自己开脱,李德却不理会他们,冷冷下了令,「把华德宫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命令一下,在场众人都白了脸色。
景行被人挪去了侧殿,李德亲自照顾他,神色无比焦急。
我就站在景行的床前,他的面色苍白无比,血液很快浸湿了被褥。
「李德。」景行轻声开口,气若游丝,「我说的对吧,那一日我在救你。」
李德打了一个寒颤,想起诸多年前的宫廷秘闻。
他挥了挥手,喝退了所有宫人,也顾不得我在场,跪了下来,朝自己狠狠扇了一巴掌,「奴婢口无遮拦……公子恕罪。」
李德对景行的称呼从「他」变为了「公子」。
景行疲惫的躺在床上,没有力气搭理他。
太医在为景行治伤时,外间传来一声声闷哼。
我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只觉血色漫天,侧过头干呕了几声,立刻关上了窗户。
这一天,陛下杀尽了华德宫的宫人,哪怕是他带来的宫人,除了李德和李茂外尽数杀尽。
他用无数死亡掩埋了景行被打、为奴的事实。
院首上好药后,皇上来看了他一眼。
皇上看向景行的目光十分复杂。
「这是朕的恩人之子,流落宫廷,朕该照顾一二,如今真相大白,朕也该放他出宫。」
「臣/奴婢明白。」三人心领神会。
皇上随即把目光放到我身上。
「臣女今日什么也没有看见,自也不会告知父兄。」
「甚好。」皇上说完便转身离去。
「陛下!」景行却醒了,用尽全身力气喊他。
皇上顿住脚步,「何事?」
「您的话,只有这些?」
皇上回过身,嘴唇蠕动,「你出宫后换个名字。」
景行讽刺一笑,「敢问陛下,恩人姓何?」
他看了景行一眼,「顾。」
景行瞬间收敛了情绪,恭恭敬敬道:「奴婢请问,可否名顾景?」
「可。」皇上不欲多费唇舌,转身离去。
景行朝李德一笑,「李掌印跪了大半天,也是白跪了。」
李德没敢搭他的话,急匆匆跟上皇上的脚步,李茂随后。
我坐在床前,对他说:「我也要离宫了,我生辰那日,请你来玩。」
「好。」景行应了,笑容璀璨。
次日,皇上下了一道圣旨,言少年时曾遭遇刺客,幸赖恩人救命,如今寻得恩人之子,加封其为承恩伯。
皇上在宫外为景行找了处府邸,离我家很近,都在京中的黄金地段。
我挺开心的,离得近我就能日日去找他了。
景行还在养病,我每每去都能闻到浓重的药味,随口抱怨了句,「贵妃如此不义,也不见陛下惩处。」
他笑,「皇长子是陛下心目中的储君,太子之母怎容有瑕?」
我略过这个话题,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爱笑?」
他先是笑容一凝,继而回我,「宫里都是贵人,日日假笑,这个习惯改不了。」
我对他说,「我记起来了一些事情,梦里,或者说未来,你是权倾朝野的掌印太监,比起李德,过之而无不及。」
「我记得你与顾相斗的很厉害,一个外相,一个内相,招招都是杀招。」我喝了口茶润润喉咙,「相爷是个好人,这次你可不要这么做了。」
景行这次没有笑,他很严肃的和我说:「不会了,我会对相爷以礼相待。」
这次换我笑了,我抓起盘里的蜜饯塞到他的口里,「奖励你的。」
牙齿一咬,甜丝丝的味道弥漫在唇齿,盖过苦药的滋味,也遮掩过他前半生的悲苦。
他很开心,上前握住我的手,「阿璃,我想见你祖父。」
我点了点头,对他的话并不意外。
他的野心远超天下万民,很合我的口味。
我的祖父受封镇国公,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景行随我进去时,父亲正同祖父说话。
我见了礼后,祖父召我过去,「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很喜欢,孙女还备了回礼。」
祖父哈哈一笑,随口问道:「是什么?」
我侧身露出身后的景行。
祖父看过去时,吃了一惊,「承恩伯?」
「真是胡闹。」父亲起身相迎,「承恩伯请入座,小女无知,还望海涵。」
景行对着祖父正儿八经的一拜,「景行心悦昭阳县主已久,待县主及笄,景行欲求娶之。」
此言一出,满堂色变。
祖父眉目紧锁,似是在思考什么。
父亲则是吃了一惊,勉强扯出礼貌的笑意,「小女年纪尚小,不便议亲。」
我看向景行,很好奇他会怎么解决。
景行再拜,「陛下称我为恩人之子,世上恩情有太多,如救命之恩、生养之恩。便是国公夫人诞下嫡子,延续香火,亦可称对苏家有恩之人。」
祖父从不解变得诧异,再到匆忙起身,上上下下打量景行,最后,他指着门口,「今日之话不可外传,你们都出去。」
父亲一脸莫名其妙,我也一头雾水。
景行三拜,「夫妻一体,国公不必避着我未来的妻。」
这话说的父亲火冒三丈,不等发作就被祖父狠狠剜了一眼,只能灰头土脸的离去。
我笑了一声,能让我古板的父亲吃瘪,也是有本事。
祖父站在景行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怪不得你姓顾。」
景行勾唇,反驳他,「我不姓顾。」
他们二人均是话里有话。
祖父闻言只道了一句,「阿璃未来是要做太子妃的。」
景行摇头,「她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祖父一怔,随即拍手赞道:「好志气。」
景行从怀中拿出舆图,「景行不才,可否与国公稍谈」
我看的出来,祖父很开心,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请赐教。」
「燕山地势凶险,为天然屏障,往北是游牧民族,他们自另一处平原跃下,年年劫掠。」他指着地图,「自此向西,匈奴兵强马壮,是我朝祸端。」
「依公子见解,如何解困?」祖父饶有兴致。
「打。」
「谁为将领?」
「十年后,曹瓯可为将。」他指着西侧部分地域,「此地往来经商,可开繁华之路,十年后,军费富余。」
「好打算。」祖父带有鼓励的看他。
「除陆上通商,海上亦不可忽视。」他指着一条长河,顺着河道指下来,「兴修水利,修建运河,功在千秋。」
我站在舆图前方,抬头看了一眼,老实说,我觉得这不是景行全部的本事。
梦里,他是权倾天下的掌印太监,亦是拓疆千里的马上将军。
但是现在的他,毕竟只有十四岁。
是个尚未亲眼见过塞外风光和山河美景的男孩。
景行说了很多,祖父则是下座,朝他一拜,「祁朝有公子,何其有幸。」
景行与祖父秉烛夜谈,我困了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景行起身,将狐裘披到我身上。
我没睡太踏实,胡乱抓住了他的手,睡意紧接着袭来。
我梦见了很多。
有我,有他,有皇上。
梦里的皇上斥他阉宦误国。
我看见他嘲讽的勾起唇角,「奴婢请问,外族称臣,是谁打下的功绩?」
皇上沉默了,继而是长长的安静。
打破寂静的是我,我说,「若不嫁景行,我此生不嫁。」
我一怔,画面瞬间天昏地暗,我醒了过来。
景行早已经离去了,我也回了自己的卧房。
贴身侍女小桃见我醒了,红着眼跟我说,「县主下次在国公那过夜,遣人告诉奴婢一声,奴婢昨夜没见到县主,吓得差点闹到夫人跟前。」
我安慰了小桃两句,随即想起梦里的他也叫景行。
是巧合还是意外?
我带着这个疑惑去见了景行。
「前世,陛下何时给你赐名的?」
他轻嗤一声,「景行是我自己起的,陛下是在告诫我,他也重生了。」
我明白了。
陛下知晓他的身份,才肯救下他。
景行知晓如此,才肯放命一搏。
皇上为他起名,称他姓顾,也在告诫景行,不要多思亦不要多想。
我问他,「你有何打算?」
他轻嗤一声,「庶孽之子,安敢欺嫡?」
这是一个很冗长又悲凉的故事。
陛下的元后于冬至崩,谥号明端皇后。
尘埃掩埋的脉案中记录了一条足以让人胆战心惊的事实。
皇后有孕一月。
此时正值皇上南巡,她温柔的抚上自己的腹部,「我与你父皇都盼着你出生。」
太医跪在地上恭贺,「为娘娘贺喜,贺我祁朝有嗣承袭。」
祁朝立嫡立长,皇后的长子一出生便是储君。
皇后一笑,她示意宫女抓了一把金瓜子放到太医手中,「父亲盼外孙盼了许久,徐太医,你去告诉父亲,他也该放心了。」
她要将这份喜悦亲自给夫君。
只是路途遥远,皇上赴林中狩猎,她去的路上遇上前朝逆袭,自此失踪。
官员数月后寻到皇后时,已经是一具尸体,皇上叹息着焚烧了手中的脉案,下旨将皇后风光大葬。
她的孩子,本该是天之骄子的景行流落民间。
他十岁时,被人卖进皇宫,二十岁时,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权倾朝野,二十二岁时,在万民面前被凌迟处死,自此落幕。
我叹息了一声,紧紧握住景行的手,「陛下除夕赐宴,未必会请你,我家年关后会开宴宴请朝中同僚,我请你来。」
他又笑了,看着我的眼神灼灼生辉,「阿璃,我很庆幸他重生了,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弄清我到底是不是皇家血脉,他带着答案重来一次,我也不必费劲让他信我。」
他笑着为我扶正歪了的发簪,「我加冠前,他不会想见我。」
此言不假,皇上自封他为承恩伯后便对他不闻不问。
除夕赐宴,他请了许多人,独独避开了这位恩人之子。
从皇宫回来后,我溜去了他家,那一夜,我们从少年趣事谈到前世记忆。
年后,我家照例开了宴,我带着他到了众人面前。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二人看来。
我不惧怕这些。
前世,他为奴,我都敢握着他的手昭告天下,今生,又有何难?
我说:「祖父,我想嫁给他。」
在场众人的脸色一僵,谁都知道我是陛下相中的太子妃,太后将我放在宫中养着便是这个原因。
父亲的脸色青紫一片,他忍了很久才忍着没把我打一遍。
祖父倒是乐呵呵的看着我,「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子,你的呢?」
我扬起脸庞,「小景无父无母,自可自己做主,祖父若允,便是父母之命,既有长辈令,媒妁言还怕没有吗?」
我的话逗乐了很多人,也有人窃窃私语,觉得大家闺秀不该如此言行无状。
我可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是小孩子,总有无数理由胡闹。
顾相微眯起眼睛,罕见的替我说话,「县主有志气,不知承恩伯拿何来聘县主?」
「吾今日十四岁,已是进士,今年恩科,我当为新科状元。」
顾相哈哈大笑,「你若因老夫入了仕途,也算我半个徒弟,真有那一日,老夫亲自拜会你。」
景行一拜,「学生谢相爷。」
我领着他走了,这场宴会,朝中官员吃的不是滋味,他们总觉得哪里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数日后,朝中官员以皇长子为长一名,请立太子,陛下皆留中不发。
景行十四岁时,朝廷开春闱,他一举夺得状元,被陛下钦点为一甲第一名。
殿试时,他再次见到了皇上,君主端坐于高位上,唇角含笑。
今日,帝王的心情很好。
他带着榜眼及探花叩首行礼。
皇上行至他的身前,「你是本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天下人才辈出,朕心甚慰,有何想要的?」
「得见天颜,臣不胜欣喜。」
皇帝笑了,他指着景行,「哄朕的本事不是你该学的,如何辅佐朕才是你该学的。」
景行跪在地上,恭敬垂首,「臣谢陛下教诲。」
皇上话锋一转,「朕闻听你用庶孽欺嫡攻击皇长子。」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两位初见帝颜的进士吓得冷汗直冒,勉强才能跪住身子。
「那陛下也该听闻,臣曾许状元位迎娶昭阳县主。」景行抬起头,第一次对上皇上的眼睛。
皇帝哈哈大笑,「拟旨,朕赐婚承恩伯与昭阳县主。」
皇帝又道:「再拟旨,贵妃恭谨侍上,诞育皇长子有功,今册为皇后,授册宝,皇长子应遵祖宗礼法,立为皇太子。」
景行深深叩拜于地,「臣谢陛下隆恩,恭贺陛下后继有人。」
他的声音惊醒了在场所有人,众人纷纷道贺。
我听到朝堂消息后,我去了承恩伯府。
他正在院子里,磨一把刀。
听见声响,他回过头来,「外祖父不能来见我,因为陛下不允。」
「他弃我就罢了,如今还要舍弃我娘。」
「可他最不该的就是允我入朝堂。」
我听小景说了许多许多,最后,他埋在我的怀里哭了。
明明他才该是万千宠爱的天之骄子,如今却要被碾落成泥。
这是为什么?
我第一次与祖父吵架了。
「我愿意赌他,不代表我愿意为他奉上整个苏家!」祖父恨铁不成钢的看我,「陛下赐婚你和他,分明是不愿再信我苏家,他拿这份婚约交换了皇后与太子位。」
他愤愤的站起,扬起手中的戒板,「谁准你到陛下跟前哭着喊着说嫁给他的?」
我受了一板子,仰头对上他的眼睛,「祖父,我只想嫁他,这是我的心愿,我怕来不及了。」
他叹了一口气,「陛下分明是嫌他流落民间,血脉存疑。」
我笑了,「陛下最不该做的事情是允许他入朝堂。」
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以为景行入仕是为了得到顾相的支撑。
只有我和他知道,那只是个幌子。
小景十六岁时,官拜吏部尚书,成了最年轻的二品大员。
这一年,我十四岁,我掰着手指头数,明年,我就要嫁给他了。
我十五岁时,小景奉皇命赈灾,回京时,沿途百姓无不痛哭流涕。
这一年,我穿着鲜艳的嫁衣嫁给了他。
是夜,星光璀璨,我与他共饮合卺酒,笑意吟吟的合上罗帐。
一夜好梦。
我十六岁时,有了身孕,小景奉命出兵关外。
临行前,我紧紧的抱着他,「我等你。」
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上,「还有四年。」
是呀,还有四年。
我站在城墙,看着他骑马出征,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久很久,他终于不见了身影。
我抹了把脸上的泪,下了城墙。
数月后。
我分娩当夜,小景并没有在我身旁,我生下一双儿女时,他也没能见上一面。
孩子满月时,顾相送了一只玉镯来,不是给孩子的,是送我的。
皇上也在当日下旨,若小景胜利,加封侯爵,允我家爵位世袭。
太子亲自来送了贺礼,看着粉雕玉琢的两个孩子,「可取名字了?」
我微微一笑,「即便是没有名字,也轮不到殿下来取。」
他眉毛一皱,继而舒展,「是孤糊涂了,该由景行这个做爹的亲自取名。」
他说罢,拿出金镯给两个孩子戴上。
我逗弄孩子,「快谢谢大伯。」
太子的脸色一僵。
「我忘了,殿下尚且不知道此事。」我凑上上去,笑眯眯道:「我的夫君,是已故元后之子。」
他吓得脸色俱白,半响斥我,「胡言乱语。」
「如果不是,殿下千乘之尊,为何见皇后一面,还要他人守着?」
他不可置信的看我,「苏璃,你乱言孤天家事,可知罪?」
「小景是元后元子,如今手握兵权,亦有我国公府支持,殿下觉得,文臣那边,顾相会不支持自家外孙?何况,小景还是文官出身,门生故旧遍天下。」我笑,「殿下是窃居储位之人。」
太子最后失魂落魄的走出房门,我弯下身子,摘下孩子腕间的手镯,扔到地上。
这世上啊,最难算的是人心。
门外,侍女来喊我,「前面要开宴了。」
我看了两个宝贝一眼,笑了笑,快了,就快了。
太子也算个聪明人,我不用说明白,他自己会去调查。
此番调查最瞒不住的人,是陛下。
太子自幼仰赖天子,可以说,他的权势源于陛下。
景行正在前方打仗,背后不能乱。
皇上寻了个由头,斥太子办事不力,令其在东宫反省。
又半月,捷报传来,陛下大喜,亲自设宴招待景行。
太子此时仍旧被囚禁在东宫,他听着喜庆的音乐,冷笑一声,一旁的美人递上美酒一杯,太子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