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入宫前我嫁过匪

陆阎看着我,他那样失望地站在樱花树下,飒飒樱花落在他脸上,也掩饰不住他脸色的煞白。

他问我,「七七,你都不知道的对吗?」

我攥住袖口,指尖陷入掌心。

沈奕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像是毒蛇缠上手,直叫人在春日里也发寒。

他贴着我的耳边低语,「七七,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你想要他活下来就别解释,乖乖跟我走,我会给他解药。」

这样亲昵的动作,在陆阎眼中,大约以为我真的与沈奕勾结。

可此时此刻,我除了拖延时间,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拿陆阎来冒险。

我望着陆阎,很艰难说道:「对不起。」

陆阎喉头滚动,红着眼睛连道几声「好」,又忽然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黑血。

我无法上前一步,只能克制着,冷着语气:「陆阎,不要再发动内力了,你一动那毒就发作得越快。」

陆阎抬眼看了我一眼,那是叫人心凉的眼神,他眼中再无那温柔的光芒,像春日融融那样的光芒。

沈奕神色得意,牵着我想走,不过,他没有笑到最后。

霍朔带着军队来了,包围了这条街。

霍朔问陆阎:「留活口吗?」

他摆摆手,摇头说道,「不必留活口。」

霍朔看了我一眼,犹豫道:「七七姑娘呢?」

过了许久,才听见陆阎说道:「她爹娘在宫里等着她,没必要叫老人家伤心了。」

他又背着我偷偷准备惊喜,我怔然地看着他,眼底很干涩,我揉了揉眼睛,眼睛很疼,可是一滴泪也没有,原来人伤心了,也会哭不出来的。

沈奕紧紧攥着我的手,他仍不服输道:「陆阎,我死了,你没解药一样要同我陪葬」

陆阎揉揉眉心,疲倦道:「沈老四,你做事向来做绝,这毒制出来就没有解药了吧。不过,就算要死,你也死在我前头。」

陆阎强撑着,沉着眉眼向霍朔点头示意。

霍朔领会,手一扬,步兵杀上前来,沈奕并没有束手就擒,追随他的杀手殿后,为他辟出了一条道。

沈奕拽着我拼杀出去,长堤边的樱花纷纷扬扬地落,这方街头却是刀光剑影,不断有热血溅到我的脸上,分不清是哪一方的。

忽然听见霍朔洪亮的声音:「弓箭手,射杀。」

几乎是同时,疾风凛冽,飞箭擦脸而过。

我发上的茶花簪掉落在地,头发狼狈地披散开,滚烫的鲜血骤然溅到我脸上,沈奕整个人忽然倾倒在我身上,我一时不备,与他一齐摔倒在地。

回过神来,他仰脸躺在地上,几支箭矢穿透他的心肺,一袭白衣顷刻就叫血染红了,血汩汩地流,把他身下的泥地也都染红。他依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血把我的手也都染红了,我颤着手扶起他。

沈奕勉强露出笑容,侧过身子把地上的簪子捡起来,努力地抬起手来,想把簪子别到我发上来,他一牵动,血又加速流,我摇摇头:「你不必这样……」

他脸色惨白,又很费劲地说话「我知道你怨我,只是现在我都要死了,你就成全我一回。」

我不知再说些什么,他的手抖得厉害,可是坚持把簪子簪到我发上,望着我笑,原来他也会单纯地笑。

「七七,如果当初我没骗你,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说到这,他突然猛烈咳起来。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事到如今,我有几分后悔。」他咳得厉害,可还坚持说。

可就算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无法再原谅他,也说不出来宽慰他的话。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沈奕,陆阎的毒,究竟有没有解药?」

他眼神黯淡下去,又不甘心地攥紧我的手,「你亲一下我,我给你解药。」

我抬眼望向站在树下的陆阎,他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只是表情漠然地看着我们。

我问他,「沈奕,你不会再骗我了吧?」

他怆然地摇摇头,我拨开他额间的乱发,低下头,可我还没有亲到他,一支箭又擦着我的脸颊而过,我回过头,是陆阎挑了地下的一根箭扔了过来,他的目光与我相遇,又漠然地望向别处。

沈奕握着我的手忽然垂了下去,他轻轻叹息:

「以后别这么傻了,我没有解药,真抱歉,初识时我就骗你,快死了还是骗你……」

沈奕死了,天色暗了下来,长宁街千家万户灯火通明,街上的厮杀痕迹被清洗过了,一切重归平静。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沿着长宁街慢慢走,路太长,夜也太长,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终于走到巷子深处,我扶着墙慢慢蹲下来,抱着膝盖捂面痛哭。

十一

我把爹娘送回雁南,我娘拉着我的手问:「你同姑爷吵架啦?怎么他不来送我们?」

我笑着说:「姑爷太忙了,没有功夫,你们先回雁南吧,回头我……我们就去探你们。」

我娘显然不信,嘴一撇道,「闺女,你这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年轻人闹闹小脾气不打紧,陆阎这孩子我看在眼里,他是个心软的,你回头哄哄人家,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两口子就没有过夜的仇……」

我脸垮了下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好,我爹看出来了,连忙拍拍我娘肩膀使眼色,又摸摸我的头说道:「闺女,你想做什么爹娘都支持你,累了就回家来,爹娘都在呢。」

我趁着眼泪还没掉下来,赶紧把他们送上马车,终于松了一口气。

爹娘回了雁南,我留在了晋都,可是太医院我回不去了,白玉凝收留了我。

夜里我同她睡在一起,一个通宵才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同她说完了,白玉凝打着呵欠,顶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拉着我就要往宫里去找陆阎解释。

我拉住她,「当下最重要的是解毒,熏香我这里还有,你带去给贺兰淳和苏题燮看看能不能找到办法解毒。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白玉凝进宫去了,我等她等到傍晚,可是没等到好消息,只等到了坏消息。

陆阎毒发,昏迷不醒,贺兰淳他们也都束手无策,只能先用药吊着,但顶多撑一个月。

我握紧白玉凝的手,「不会的,陆阎他运气一向不错……以前救过陆阎的神医呢?」

白玉凝叹气,她说那个图神医他从不轻易救人,上次陆阎之所以得救,是因为他欠了太后一个人情,所以才让陆阎上山救治。现在神医住在云罗山,山上布满了斗转星移的阵法,除非图神医愿意,否则谁也上不去,宫里已经派了很多人去,都无功而返。

在陆阎生死之际,我束手无策,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去了云罗山。

我在云罗山脚的一个破草屋住下了,每天做的事情乏善可陈。

天一亮就开始爬山,到了日落时分莫名其妙回到原点,我想了些方法,比如换路线、做记号、画图,都没有用。这山里头的路时时刻刻在变幻,沿途景色也不断变幻,给我整懵了。

这一日又是日暮时分,我又回到了原点,抬头望,落日沉金,倦鸟归林。

心下茫然,云罗山下是一片荒芜旷野,人烟稀少,太阳没了的时候就显得有些阴森。

我回到草屋,翻出干粮寥寥吃了几口,又搬出个小板凳坐在屋外,望山,望天。

头顶的天从金黄,渐变成雾蓝,又慢慢叫乌黑的深蓝吞噬了。

我眼睛太涩了,可是不想睡觉,在云罗山这些天我一睡就做噩梦。

梦里的陆阎脸色枯败似落叶,唇干得裂开,他一直沉睡着,从没有醒来。

都说梦是先兆,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了。

头上的月,缺了又圆,从上弦月转成了圆月,可是还是没有一点希望。

我对着月祈祷,「我愿意替陆阎承受一切苦难,只要他好起来就好了。」

就在这时,我望见远处几点绿火幽幽。

白玉凝曾经说过的话,此时此刻尤为清晰。她说,云罗山下西侧,是乱葬岗,所以寻常人日落后都不会在山下待着。

原本我想当作看不见。

可是绿火飞蹿,由远及近,我没办法再装死坐着了,只得扶着凳子站了起来,提起灯,随手捡了一根棍子,左手握住颤得厉害的右手,忽视抖得厉害的小腿肚,默念着我不害怕,慢慢往那绿火处走去……

鬼火近在眼前,仅有两步路的距离。

忽地从我身后传来阵阵笑声,像婴儿的笑声,我头皮发麻,握紧了灯柄和棍子。

灯照在地上,有一点亮,我往地上看,只见地上有两道黑影,一道是我自己,另一道?

我吓得闭上眼睛,棍子胡乱往后一通打。

我是不是说过我不害怕?

不不不,我害怕!!!

我越害怕手上使的劲就越大,下手也就更快准狠。

只听得闷哼几声,鬼也怕挨揍吗?

「住手!!住手!!」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睁开眼一看,这是个人啊,还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他肩上还站着一只鹦鹉,拜我所赐,老头这会鼻青脸肿,怒发冲冠,吹胡子瞪眼的。

我赶紧把棍子往边上一扔,上前察看他的伤势,又连连鞠躬道歉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个鬼。」

老头翻翻白眼,「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多嘴鹦鹉也拍着翅膀学舌,「你全家都是鬼。」

我摸摸鼻子,「您老人家躲我身后笑啥呢,这半夜三更的。」

老头气得头发都立起来了,「谁笑了?谁笑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笑了?」

然后,就听见那多嘴鹦鹉噢呵呵呵呵呵地发出了一阵阵婴儿般的笑声。

我卒,敢情都是这学舌鸟作怪。

我十分内疚,掏出荷包,留了一点路费,然后把荷包递给老头,「老人家,实在抱歉,这是我一点心意,权当医药费,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鲁莽冲动。」

老头接过荷包,掂量了下,往怀里一揣,然后就不理我了。

又见他双手环在胸前,饶有兴趣地观望着幽幽绿火。

奇了怪了,他露出欣慰的表情,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我觉得奇怪,就指着绿火问他,「这鬼火该不会是您的杰作吧??」

老头扬着下巴,洋洋自得,「是不是很美?」

我嘴巴比脑子快,「这绿幽幽的,阴森森的,哪有姹紫嫣红的烟花好看呐?」

老头白我一眼,冷哼道:「你懂个屁,说得谁还没见过烟花似的。」

多嘴鹦鹉冷不丁冒出一句:

「可怜我名震天下图神医,常年困在这山里,什么世面都没见过,也不知道今晚做的绿火像不像外面的烟花。」

老头抬手想拍鹦鹉,鹦鹉扇着翅膀已经先飞一步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波彩虹屁赶紧伺候上。

「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图神医,我方才就觉着您不是一般人,这样的气度,哪是寻常人能比的。」

图老头胡子一翘,「你是想求我救人吧?」

我忙不迭地点头。

图老头摸摸下巴的一把白胡子,呵呵冷笑两声,「想得美!」

听方才那鹦鹉的话,图老头应该对外面的世界很憧憬啊。

我想了想,平静道:

「都说图神医厉害,我怕不是徒有虚名吧,也是,我那朋友中的毒,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解的。图神医常年待在山里,肯定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新的毒药怎么解。」

那多嘴鹦鹉此时又飞了回来,盘旋在我上空,跟着我学舌,「徒有虚名,徒有虚名。」

突然觉得鹦鹉很可爱。

图老头气炸了,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鹦鹉,也不知是骂我好还是骂鹦鹉,半天憋出一句话:

「我不允许你们侮辱我的医术,救就救,但是你你你……你以后要留在云罗山给我试毒,试死了就把你扔乱葬岗去。」

我忙不迭地点头,「没问题,一言为定!」

图老头着实厉害,成功地解了陆阎的毒。

陆阎醒了,恢复了他正常的生活。

我呢,在去云罗山之前偷偷去看过他一眼。

那时是傍晚,铺天盖地的晚霞烧亮了宫廷的画梁雕栋、飞檐斗拱。

陆阎刚下朝,仍穿着朝服,他背着手慢慢走在宫道上,脸上仍是苍白,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这会借着火烧云的光蔼,他周身笼着金色光晕,眉眼也叫落日映出薄薄一棱金光来,他就站在不远处,我躲在墙后偷看他,那一刻觉得他遥不可及,无法触碰。

远处传来寒山寺的钟声,一下,一下地回荡在这空旷宫道上。

我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上前去同他说说话,听听他的声音。

钟声慢慢消散了,四下里又静了下来,我刚跨出脚步。

望见他递给齐公公一对瓷娃娃,那是元宵节他投壶赢来送我的那对。

听见他叫齐公公把瓷娃娃拿去碎掉,他说他再也不想看到这玩意儿。

齐公公说好,又询问他,「箱底珍藏的那些衣服是不是该拿出来晒晒太阳,怕发霉了。」

陆阎望着梁上衔泥筑巢的燕,轻描淡写说:「一并处置了吧。」

曾经有多莽撞,现在就有多畏缩。

我看看手上提着的包袱,里面还装着我刚做好的几件春衫,看来是送不出去了。

害,也没什么,陆阎还好好地活着,这就够了,比起害怕他死去的绝望与无力,相忘于江湖并没那么难受。

我想,我很好,我还好,一切都挺好的。

我骗白玉凝说我回家了,又骗我父母说我还待在宫里面,还写了几十封信,花钱让人每年定期帮我往家里寄,做完这一切,我就去云罗山履约了。

十二

白驹过隙,转眼就五年。

我在云罗山的日子,最初着实是挺难熬的。都说医者父母心,可图老头别说父母心了,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每天试毒把我往死里整,最惨的一次他给我吃了解药我还是没醒过来,他以为没救了,用张草席把我裹好了,推着车准备把我送到乱葬岗,多亏可爱的小八(也就是小鹦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叫七它叫八,它同我很要好,不舍得我,便一直啄图老头,愣是不叫他送走我,图老头没计,忙着赶走小八,然后我就悠悠转转醒过来了。

自那以后,图老头不叫我试毒了,我以为是他良心发现了,后来我才知道服了那个毒之后又能活过来的人从此就百毒不侵了,但他又吵吵医者不能自医,叫我得跟着他学医,我一合计闲着也是闲着,就正儿八经给他端了杯茶认了个师傅,安安心心地学了起来。

我慢慢习惯在云罗山的日子,大多数时候跟着图老头救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呢就逗逗小八,跟图老头吵吵架,用松花酿酿酒、山间融雪煮煮茶,倒也怡然自得。

只是有时候赶上节日了,我在大槐树下举目望远,见着遥远的地方茫茫几点光,会怀念人世繁华,会想念藏在心间的人。

我这人,向来爱热闹,不爱冷清。

图老头最近酒瘾犯了,他喝着我酿的松花酒很不满意。

据他自己所说,在他还未成名前,偶然一次喝过新丰酒,自此之后就念念不忘,可惜后来他成名了,为了保持神秘感,不能下山,只能在活在回忆里怀念那种滋味。

其实图老头不下山,并不是因为神秘感,而是因为他社恐。

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自告奋勇替他去一趟新丰买酒,图老头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天晚上又在山上亮了很多绿火说请我跟小八欣赏美景,我连夜收拾好包袱,第二天戴了个面纱就下山去了,还把小八也带上了,这货现在我走哪它跟哪。

到新丰城这一日,赶上了春分这一好时节,万物苏萌山水醒。

一入城,杨柳依依,草长莺飞,千花百卉争明媚,叫人看得心情也愉悦。

进到集市,前方路上正在舞狮游行,鼓乐震天,人潮涌动,宝马雕车行于其间,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我喜欢凑热闹,想上前去看,可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去,鞋都踩掉了,小八轻轻松松飞过去看热闹,我还在捡鞋子时它就已经回来了,停在我肩上叽叽喳喳学锣鼓叫,我的脑瓜儿嗡嗡地响。

就在这时,前面被堵住的那辆车停住了,有人掀开了帘子往侧边街道走,那人侧对着我,我漫不经心扫一眼,春光似雾,浅浅淡淡抹出那人朦胧模样,刺金玄衣、隽秀轮廓、英挺五官。

除了陆阎还能是谁?

身边人来人往,我的脚却迈不动了。

「七七,买酒买酒……」

小八忽然叫起来,我吓一跳,赶紧把小八一抱,绕到后边人少的地方蹲下来,心口怦怦地跳,我忍不住摇头笑自己,慌慌张张,落荒而逃,原来我还是这样没出息。

小八继续在我手掌心蹦跶:「七七,买酒去!买酒去!」

「走走走,小酒鬼。」

我寻了一家老字号打酒,那伙计倒是热情,他告诉我今儿来了新丰城,必须要去一趟二十四桥,这一日城中未婚男女都出来踏青,或泛舟桥下千岛湖,或观二十四桥柳风雪,若是桥上人望桥下人有中意的,便可折柳折花掷于对方船板上,若对方也合意,便会泊船靠岸,请桥上掷柳的人一同泛湖,共赏良辰美景。

听起来就很有意思,我打完酒就上二十四桥凑热闹去了。

远处青山渺渺,近处湖面烟波茫茫,雾气缭绕,二十四桥若隐若现,万千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少女腰,满川飞絮呼在湖面上、画舟间、桥梁际,扑面似满川风雪,白飒飒,雪皑皑,此情此景,半似人间半似蓬莱。

我站在湖边白沙堤瞧,一时看呆了。

忽听得桨声拨动,波心荡漾,雾淡了些,一艘画舫渐从烟水间、桥洞下驶出,瞧着似自水墨山水画中而来,先是一艘,后又一艘,络绎不绝,不过眨眼,湖上已然百舸齐渡。

湖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湖上画舫甲板上或站窈窕少女,或立翩翩公子,其中亦有商贩行舟湖上叫卖,渔夫卖烤鱼,老农卖瓜果……再往湖边白沙堤瞧,或有文人聚友煮茶,或有小儿放风筝,桥下处处好风光,桥上亦风趣横生,除那扑面柳风雪,亦有桃树三两株,桥上人折柳的折柳,簪花的簪花,还有画师在旁替人作画。

我沿着白沙堤慢慢走上桥,在桃树旁,趴着桥栏望湖上来往小舟,身旁一黄衣少女,瞧见下方船头站着个白衣郎君,便羞答答往那船掷桃花,掷完后又躲到一旁,假装不是她扔的。

那白衣郎君抬头,以为我是掷花的人,向我招手示意,又冲我道:「姑娘,十分抱歉,我有心仪之人了。」他说着,目光灼灼,落在一旁捂脸的黄衣少女身上。

我摆摆手,指着那黄衣少女回他,「是她中意你。」

黄衣少女急得满脸通红,白衣郎君望向她,笑得温和。他泊了船,上桥来,领走了黄衣少女。

桥下的画舟上,渐渐人影成双,鲜少形单影只的了。

春暖花开,人生若只如初见,真美好。

我随手折了一小串柳条,拿在手里玩着,小八在我肩上蹦蹦跳跳的,又来衔我手里的柳条,我忍俊不禁,「小八啊,这可没有你的对象。」

正说着话呢,小八忽然就朝停在岸边的一艘画舫飞去,我喊它回来,可它置若罔闻,那画舫的门微掩着,帘子垂着,瞧不见人儿。

画舫前又有小舟行过,烟波朦胧,看不真切,我连忙下桥跑到那画舫前,轻叩门

「抱歉打扰了,有人在吗?方才我的鹦鹉……」

话说到一半,忽听得舱内传来瓷器落地叮当响的声音。

我趴在门上竖着耳朵听动静,突然门被推开,我直直往前摔,砸在前方人身上,面纱也掉了,那人扶住我,我揉着额头看,入目是莽莽腾龙乌金图纹。

我抬头想看他,他也正低头看我,碰了个正着。

他的下巴磕在我额头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本想同你说别来无恙,看来说不得了……」

我喉头发紧,往后撤抬头望,陆阎站在我眼前,胜似二十四桥的山光水色。

他若无其事撤掉我捂着的手,旋即温热的指尖落在我额头上,轻轻地揉压着。

我眼眶发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却像锯了嘴的葫芦,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好久不见,我是来寻鹦鹉的」

陆阎停下了动作,面上有些不高兴,语气冷了些,他说鹦鹉跟着一只翠鸟跑了,不在这。

我见他冷了神色,便后退几步,干干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了。」

可我没走出几步,他拎着我的后领子,把我掉转过去,手一拉,我又整个人倾在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在鼻尖窜动。

我不解,望他,他眉一横,说,「你走不了,你的鹦鹉把柳条扔我船上了,二十四桥今日的规矩你晓得吧,扔柳条就是属意船上之人,要负责的。」

我咂舌,「你是说,小八中意你,它可是只鸟啊!」

他双手撑在我肩上,低头同我平视,问我,「柳条是不是你的?」

他的眉川聚千山万水,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他又问,「那就是说,你中意我?」

他的眼底落星辰瀚海,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然后我就看见他笑起来,清清朗朗,明明晃晃。

其实等我反应过来时,我是想改口的。

可是,我没有反悔的余地,原来他一笑,我什么都可以奉上,这一颗苍老脆弱的心也不例外。

我伸出一根手指头去碰他脸上的笑涡,我望着他笑,自己也禁不住笑。

「我找了你很久,没人知道你去了哪,我知道你贪玩贪杯,出美酒的地方、有趣的地方我都去遍了,新丰这座城,加上这次,我总共来了十回。我不怕等,可是我怕,再也等不到你。对不起,七七,我错怪了你,那时我可能不仅中了毒,我还降了智。」

他稀松平常说着,可眼角、鼻尖、面上慢慢泛红,像桥上那几株桃花的色泽。

我拿手绢擦他脸,又笑他哭成了个大花猫,可是我自己边说边笑,笑着笑着也开始落泪。

多幸运,五年的时光似乎从不曾失去,兜兜转转,蓦然回首,我们都执着又笨拙,守在原地,等待彼此的归来。

十三

后来陆阎送了许多老年头的新丰酒给图老头,又请他看了一场烟花盛宴,另外买了几只漂亮雌鸟同小八做伴,于是图老头和小八都欢天喜地送我下山。

下山后我们回雁南看了爹娘,这才返回晋都。

我才知道,这五年里云罗山外发生了许多事。

当年通敌叛国的人查明了,是苏梨汀一家。

苏梨汀把陆阎日常吃的药方及相克药物告知了沈奕,而且苏梨汀父亲把沈奕及其护卫放进晋都来,精心布置了长宁街那一场暗杀。

至于缘由,无非人心作怪。

苏家二房白手起家,富贵滔天。而苏家大房不务正业,蝇营狗苟,不愿务实求进,望着二房的荣华富贵就眼红,本是扶不起的阿斗,奈何心比天高,总想着要胜过二房,以为苏梨汀有机会能嫁给陆阎,一步登天,谁知这事泡汤了,便破罐子破摔,愣是叫沈奕画的大饼迷惑了心智,整了一出通敌叛国的戏码,落到最后,没个好下场。

苏家二房,因自始至终忠君护国,便没受到牵连。

又听说,霍将军从大凉带回来了一个私生子,母不详。

还听说,苏题燮倒追起了白玉凝,但白玉凝的态度是「当初你对我爱理不理,如今我叫你高攀不起」。

待到再次入宫时,已是掌灯时分,宫墙巍峨,朱门庄严,挂城门的一溜宫灯从红色纸罩漏出来光,浅浅照在宫门处几株春夜的桃花上,这一日夜色是怡然的、暖香的胭脂红。

陆阎向我伸出手,他含笑说,「娘子,以后辛苦你,同我一起挨这宫廷生活的苦闷了。」

我毫不犹豫,同他十指紧扣。

「夫君莫客气,以后我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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