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狐疑地打量他,「沈奕,你把我弄到这儿做什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看到他,我心里面就打鼓,即使他笑得春风和煦。
沈奕坐在一边的桌旁,端着汤,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放凉。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另提一茬:「我早上给你煮的醒酒汤,放凉了你就可以喝了,你什么时候这么贪杯了,女孩子家家这样可不行。」
我没有心情与他寒暄,想要下床走人,却发现四肢软绵无力,根本坐不起来。
我怒斥他无耻,竟然给我下软骨散。
沈奕笑了笑,白玉般的面容却叫人觉得阴恻恻的。
他端汤到床前,风轻云淡:「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你乖乖地把汤喝了,我慢慢跟你讲。七七,我不想伤害你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只得让沈奕喂着我把汤喝完。
稍微清醒了一点,我瞥了他一眼,「你可以说了。」
他不紧不慢,用指腹擦去我嘴角的汤渍。
沈奕真是个天生的戏子,如果不是知道他真实的为人,旁人看来大约以为他是个多温柔的人吧。
沈奕大约称心如意了,这才慢慢同我说:「七七,本来不想将你牵扯进来的,可是你却来了京都,又在陆阎身边,只得把你请来,陪我演一出戏。」
我冷笑:「你太高估我了罢。」
沈奕摇摇头:「七七,你已经在戏中了。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一个文弱书生,非要争名夺利,我也不想啊,可是身在其位必得谋其事,我真实的身份是大凉的皇子,本就是潜伏在这,找时机挑拨大晋内政,四年前本想把陆阎杀了,扶傀儡太子上位,谁知陆阎命大。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来一遍。」
原来如此,我冷眼看他:「沈奕,你以为抓了我就能做些什么,呵呵,陆阎已经不是以前的陆阎了,以前他喜欢我才……现在,我对他就是可有可无的,你真是天真。」
沈奕唇角一勾,茶色的眼眸透着琉璃般的光芒,「那就赌一把。明天就要启程去大凉了,今天你好好休息吧。」
沈奕把我的脸易容了,还给我吃了药,我一时间开不了口。
他自己也易了容,我们坐在马车上,看起来就像是四处经商的普通商贾夫妻。
车队走在街上,我听见外面喧哗的声音,一阵马蹄声过,应该是有军队路过。
马车缓缓前行,沈奕挑开一边的帷裳,观察了片刻,似乎很满意,他说,「七七,全城戒备,锦骑都出动了,你说我们能不能出得去……」
我无力地握了握拳头。
「抱歉,忘记你现在开不了口,」他放下帷裳,将我抱到怀里,抚着我的发丝,贴着我的耳边说话:「我们这样,还真像一对夫妻,即使陆阎见到,也认不出来。」
我浑身发冷。
到了城门处,守城的士卒把车叫停,「里面的人都出来!」
却听那车夫说,「我家主子是大周来的皇家采购商,有自由出入通行证。」
守城士卒说,「今日出城一概要查。」
我心中有了一丝希望,挣扎着想抓住这一点机会求救。
沈奕面上沉静如水,拍了拍我的手臂,轻声说:「听说伯父伯母近来身体还不错,七七,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我咬唇隐忍,。
沈奕自己撩开帘子,对那士卒说道,「几位官爷,内子身体不适,不可吹风,我拨开帘子,几位大爷就这样核对一下吧。」
那士卒还想说什么,沈奕施压,「我们大周和你们大晋建交不久,这个特许通行证本就不必核查,如果官爷还不行方便,我回去必当禀报君上。」
那士卒旁边一个更高级别的将士拍了拍那士卒的肩膀,拿着画像对着我看了一下,摆摆手,示意我们可以出城。
帘幕落下,我正觉得绝望,突然听见外边一阵铁骑声,然后是齐刷刷的下跪声,利刃与铁甲碰撞的声音。
我听见陆阎冷厉的声音,「霍朔,今日无论是谁,都给我挨个查,一个都不能放过。」
那霍将军干净利落答「是」。
「这辆车是哪来的?」
「大周来的皇家商。」
陆阎的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我认得,我听见他朝这辆车走来。
近在咫尺,我的手在发抖,沈奕忽然俯身,扣住我的后脑勺,朝着我的脸吻下来。
帘幕拉开,站在车门口的是陆阎,他的目光如最锋利的刀刃,落在我和沈奕身上。
我感觉要窒息了,边上车夫解释,「这是我家主子和夫人。」
「阎哥哥,在锦绣楼找到你说的那个瓷娃娃了。」
帘幕落下,我听见苏梨汀的声音,随即陆阎翻身上马,挥鞭离去。
沈奕这才松开我,他舔了舔唇,「七七,我们启程了。」
七
到了大凉,沈奕明显心情愉悦,煞有其事地给我介绍大凉的风土人情,敢情我是来「到此一游」的吗,我自然没有那般好心性,可是人在屋檐下还得低头,我得弄清楚大凉的情况,弄清楚他打什么算盘,我才能自救。所以他在介绍大凉的时候,我听得很仔细。
我还在他府里面到处闲逛,虽然有人跟着,但也总算把情况摸得七七八八。
沈奕后院养了一大波女人,他的品位十分单一,统一白肤红唇大胸长腿,如果白玉凝在这,肯定要啧啧称奇。
其中一个叫素琴的女子算是拔尖的,据说很得沈奕的喜欢,现在府里没有正室,女人里头就她说话管事。
那天在花园里碰见了,她斜着眼瞧我,问我,「你就是那个大晋的女人?」
她的敌意明显,我琢磨着,沈奕每天派人跟在我后边,我很难走得掉。如果素琴能充分发挥女人的嫉妒心,在沈奕耳边吹吹枕头风把我给弄走那多好啊。
于是我故意挑衅她,我微抬下巴,违心说道:「沈奕专门跑去大晋接我到这儿来的,就算我是大晋人,恐怕跟你们这些小妾也不一样。」
素琴的脸青了又白,我拍拍屁股就想走人,素琴忽然一把抓住我,手一扬就要扇我巴掌。
我已经准备好拦住她的手了,可是十分恶俗,沈奕比我先一步拦住她。
素琴秒变脸,马上梨花带雨。
沈奕青着脸警告她不要再靠近我,素琴哭哭啼啼走开了。
沈奕也是个变脸达人,见素琴走了,忽然就变得很温雅,他说,「七七,我很高兴,原来你还是有些在意我的。」
说着话他就伸出手来要摸我的脸,我往后躲,其实我应该顺水推舟,假意麻痹他,可是太难了,我只得假装自己是欲拒还迎,我啐道,「别以为我会原谅你把我绑来这里。」
沈奕似乎敞开了心扉,他说,「七七,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使这些下作手段,可是你不知道,我不得不做这些,成王败寇,自古是这个道理。」
我趁热打铁,继续打探:「你还想拿我做什么?你们要成王败寇,牵扯上我做什么?假如有得选,我希望从来都不认识你们这些大人物。」
沈奕斟酌了片刻,终于开口:「七七,还记得我说要娶你吗,这次我们就在大凉拜堂成亲,明天你陪我去见父皇母后吧。」
我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得干笑,「沈奕,你真行,连自己的婚姻都能牺牲。你以为这场婚事能把陆阎引来嘛,你太高估我。」
沈奕忽然伸手拨我额前的碎发,他轻轻叹气,「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既希望陆阎来,又不希望他来。七七,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随心过。」
我往后退几步,忍不住回道:「你有没有随心过我不知道,但你不叫别人随心我是知道的。」
沈奕表情黯然,「七七,我们非得这样吗?」
我很无奈,「在祁连山的时候,是你利用我,现在,你又把我绑来,还想利用我,沈奕,这句话该我问你,我们非得这样吗?」
沈奕面色微变,他逼上前来,捏住我的手腕,「七七,你也曾经喜欢过我的。」
他的手劲很大,捏得我很疼,我摇头,「沈奕,我是曾经喜欢你,那时候你伪装成桃花坞的教书先生,伪装成正直善良、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模样,叫我仰慕,可是,那并不是你。」
沈奕面色变得可怖,我想往后躲,可是退无可退,他松开我的手,又捏住我的下巴,慢慢道:「七七,你喜欢君子,我便在你这扮作君子,再试一次,如何?」
我实在不想再同他争辩了,沈奕就是个疯子。
沈奕带我去见他的父皇母后。
见了他们,我才知道,原来沈奕变态是有原因的。
他的父皇贪图美色,他不爱他的子女们,只爱后宫三千美人。
而他的母后,只当沈奕是争权夺利的工具,待他也冷漠至极。
人生在世,没有人能一切如意。
但我还是认为,自己的不幸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
后面我又见到了沈奕的妹妹——沈莞尔,她是这大凉国唯一可爱的人。
她生得很水灵,鹅蛋脸,水汪汪的眼睛,笑起来嘴边一点梨涡。
我们很投缘,她常来找我玩,同我说那些百转千回的少女心事。
四下无人时,沈莞尔红着脸,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姓霍的将军。
她摆弄着腰间的一个吉祥结,神情紧张。
大晋只有一个霍将军,我问她可是霍朔,她眼睛立刻亮了,像一刹那星光闪动,「就是他。」
我有些懵了,这大凉公主和大晋的将军还有什么瓜葛吗?
她欢喜过后又很落寞。
原来她有一次贪玩,偷偷出宫,路上迷了路,遇到了沙尘暴,霍朔救了她。
少女情怀总是诗,她芳心暗许,可霍朔是个钢铁直男,只当随手做好事积攒人品,把人送到地方就撤了。
沈莞尔托着下巴,小脸蛋愁眉苦脸,她说除了这位霍将军,她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了。
大概是她的情绪感染了我,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
其实这些日子我都不敢想人,白天我脑子里转着的都是怎么套话怎么出逃,晚上我喝完酒很快入睡,我一丁点儿都不敢想陆阎,想了心会疼啊,想了我的脑子就没法想正事了。
可是看她这样,我放纵自己在这一刻任由脑子里浮现陆阎的模样。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我害怕他来,害怕拖累他第二次,我也害怕元宵节那天是最后一次见他,连一声郑重的道别都没有。
沈奕若有其事地开始布置婚事,他府上开始挂起了大红灯笼,张灯结彩的。
他还叫人送来各种款式,叫我挑嫁衣,他可能很闲,自己也亲自跑来挑嫁衣。
他对服饰很有心得的样子,一直点评,要么太素要么太艳,要么花纹不够精细要么太过繁琐。
我站在一边旁观,他十分投入,在那仔细地翻着嫁衣的衣襟。
喜气洋洋的大红色映在他白玉般的脸上,他面上流露着喜悦的神色。
假如他不是大凉的皇子,就是雁南状元,娶一个与他两情相悦的妻子,那我会替他高兴。
可是他选了这样一条路,我没有办法同情他,我出声提醒他,「你不过是要摆一场大龙凤,没必要这么入戏,嫁衣做得再好,也是虚妄一场。」
他置若罔闻,又说,「回头凤冠也得拿来给你挑一挑。前些日子我得了一些南海的夜明珠,到时候都点上去,一定很好看的。」
我劝他,「沈奕,你何苦把自己的一场喜事搞砸,万一以后你遇到跟你两情相悦的人,因为今日一场荒诞,岂不遗憾?」
沈奕顿了顿,旋即把手上的嫁衣扔到地上,坐到边上,喝了杯茶,慢条斯理正色道,「七七,谁说这是一场荒诞?虽说我对你说过许多谎言,可是单就『要娶你』这句,我没有作假。陆阎不来,我们就顺利成亲,陆阎来,我就杀了他,再娶你。你现在不那么中意我,没关系,来日方长。」
沈奕真挺厚颜无耻,若单听这番话,便容易叫人误会他是个深情种,我反倒成了渣女了。
他这样的话,骗骗入世未深的少女还行,我翻了翻白眼,「那我谢谢您嘞,日子定了吗?还烦请提前通知我一声。」
他看着窗外,眼中忽然流光溢彩,说道:「春分是个好日子,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七七,你看,窗外杏花都开了。」
窗户开着,春意料峭,寒风灌进来,冷得让人清醒,可庭前早已有满树二月杏花,扑簌簌的,香气浮动,被风裹挟入屋,沾得衣襟也有杏花香。
我走过去关窗,轻叹,「寒冬原来早已过了,离春分也只剩下一个月了。沈奕,我在这太闷了,让莞尔带我出去玩玩吧,听说明日是你们这里的百鬼节,我也想见识见识。」
大约是杏花香叫人心情放松,沈奕同意了。
大凉的风俗奇特,百鬼节是他们独特的节日。这一日,他们会在度朔桃树下,开庙会,搭起戏台,敲锣打鼓。
第一声鼓声擂起,人们要紧闭窗门不得外出,这一出戏是给百鬼观赏,待到鼓声再次响起,这一出鬼戏才算终了,这会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出动。
年轻人赶庙会,与情人在度朔桃树下挂祈福纸,折桃枝表白,老人搬着小板凳去看那呜咽幽怨的大戏,孩童贪这日大街小巷上陈列的各色甜食。
另外,这日行人出行前,要用艾草水淋浴辟邪,行走在外皆要佩戴狰狞面具,穿一身黑衣,说是这样才可不冲撞百鬼。
人与鬼皆在这夜里,熙熙攘攘,并肩同行。
其实我觉得这样的节日挺瘆人,我很怕鬼,可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明日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逃走。
这一夜我失眠了。
八
山下连绵戏台,河上几叶扁舟,几点烛火。
四处静寂,鼓声忽起,自云雾、山间、河泊震开去。鼓声终了,画白脸的戏子上了台,对着苍苍大地、旷旷山间,唱那幽怨绵长的曲儿。
我和莞尔坐在船里,挑着帷幕偷看。
就在刚才,莞尔同我说,大晋皇帝会在春分时节成婚,各国都收到使者的请帖了。
莞尔说的时候,我觉得眼睛有些酸涩,眨眨眼,才看到膝上黑衣有一点水渍,摸摸脸,也有水渍。
莞尔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她叫我不要伤心,她说会帮我,今晚过后我一定能顺利回大晋的。
我抹掉脸上的水渍,内心在崩塌。
其实这样很好,沈奕的阴谋没有得逞,陆阎放弃我也很明智,只是我原来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我把白面笑鬼面具罩到脸上,第一次觉得鬼节这个戴面具的传统很好,就算难以露出笑脸,脸上有面具,旁人瞧着,就看不出你伤心,还以为你在笑。
百鬼戏还在嘤嘤啼啼,河上波纹荡漾,我似乎也是这河上的一个孤魂野鬼,在这异国荒山,不知挂念谁,不知谁挂念。
第二阵鼓声起,浓雾散去,烛火依次从河泊、山脚、山腰、山顶簌簌点起,黑茫茫的孤山,顷刻间被人间烟火笼罩。
莞尔说,「庙会开始了。」
只听得河上摇橹声,不过片刻,人声鼎沸,男女老少戴各种面具,或泊船于山下,或嬉戏于篝火前,或祈福于桃树下。
我不禁擦了擦眼睛,这热闹得仿佛刚才那静谧天地是我想象出来的。
船已靠岸,莞尔领我下来,河边有小摊卖烤串,香气扑鼻而来。
我们买了一堆串,边走边吃,温热食物入肚,我这才觉得魂魄归体。
行至人潮涌动的庙会上,忽然出现许多个戴白面笑鬼面具的人,服饰身形与我看不出差别。莞尔捏捏我手心,把一袋金子放到我手里,低声道别,「往前走,路的尽头右边有一艘船等着,但愿一切顺利。」
我握握她的手,道了声「珍重」,便穿过拥挤人群,快步向前走。
我的心跳得很快,身后已然起了波澜。
我换上事先备好的青鬼面具,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生怕被认出。
终于走到路的尽头,天上一弯下弦月,河边一棵杏花树,有一人戴银狐面具,挑灯立在树下,微风轻澜,杏花摇落,像下小雪,花瓣落在那人肩头。
我迫不及待向那人走去,他身上氤氲杏花香,应该是等了许久。
我同他打招呼,「抱歉,让你久等了。」
他乌衣冷肃,单手执剑,银狐面具下的他似乎是在认真观察我,确认身份。但是他并未出声,只是摇摇头,径自去解系在桥头的纤绳。
我心道,这人着实高冷,大约是走江湖的,不想暴露身份。我也没有太多好奇心,收回视线,主动收声。
那人解好了绳,同戴着罗刹面具的船夫点点头,那罗刹船夫便招呼我上船,那银狐人默默跟随我其后。
行至河中央,我心中依旧忐忑,于是走出船舱,坐在船头呼吸新鲜空气。
此时已是亥时,山间有浮灯渐起,自千山万重处,载着世人俗愿,飘至远处高山万水。
山间风拂面而过,我打了个喷嚏,忽然身上就落了一件黑色披风,回头一看,才发现银狐人抱剑站在我身后。
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神情,虽然他很高冷,但我还是感激地向他点点头。
披风的味道窜进鼻尖,十分熟悉,熟悉得我想落泪,哎,我这糟糕的情绪管理。
杏花香气下,涌动的是清冽雪松,这是陆阎最爱熏的雪松香,干净清澈。
山间风太冷,我裹紧了披风,再看了一眼那沉默的银狐人,他的黑衣被山风灌得猎猎作响,乌发也叫风吹成不羁模样,就连身形,也跟陆阎那般相似。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是陆阎,此时的陆阎应该在大晋,等着做他的新郎。
可是我有些魔障,忽然很想看一看银狐面具下的人。
突然,一阵风凛冽而过,一支羽箭擦着我的面颊呼啸而过,所幸戴着青鬼面具,不至于破相,面具碎落满地,几乎是同时,银狐人长臂一伸,将我往他身上一揽。
还没来得及反应,空中已有十几支流矢风驰电掣,向我们袭来。
银狐人将我护在身后,左手挡箭,一一击落。
鼓声忽急,从远处河畔传来,箭似雨落,后方已有亮着火光的几艘大船追击而来。
我心跳得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船夫忽然拊掌,顷刻间,四面八方,涌出来许多艘船,在我们后方拦住追击的船。
河流湍急,夜雾渐起,船顺流而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所到尽头,只余我们一叶扁舟。
此时的夜雾散了去,一阙月牙儿悬在空中,四下静谧,船夫将船泊在一边,我们上了岸,岸边几丛山茶,幽然吐露芬芳,似乎这只是一个平静又安宁的夜。
一众黑衣人侯在岸边接应我们,他们已经备好马,并没有时间休息,得连夜撤退。
技到用时方恨少,我很不好意思,小声道,「那个……我在南方长大的,不会骑马」
我听见银狐人很淡的笑声。
银狐人翻身上马,向我伸手,我搭上去,他单手一提,我就稳稳当当坐在他身前,扯绳扬鞭,我们踏上归国路程。
九
我们日夜奔波,大多数时候只能在林间山野外夜宿。
这一日,天又黑了,我们离有人烟处还远着,只得随意搭个帐篷歇息。
船夫同其他人去附近猎野味,我不好意思坐享其成,便跟着银狐人同去捡柴火。
林间深处鹧鸪声阵阵,其实我心里是有些害怕的,所以紧跟着银狐人,有一搭没一搭同他闲聊,银狐人一直戴着面具,大约行走江湖不想让人认出模样,他也并不喜欢说话,可能是因为他喉咙有些问题,声音很哑,所以大多数时候我说他听着。
我边捡树枝边闲聊,「大哥是哪里人呢?」
他捡着地下的木柴,头也不抬,「晋都。」
我侧头望他,「你们晋都的人,是不是对雪松香都情有独钟呢?我先前认识一个人,他也喜欢……」
我话音未落,脚下一踩空,银狐人连忙伸手来拉我。
悲剧发生了,不仅我一个人掉坑里了,他也被巨大的惯性一起拖到坑里来了。
只听得咣咣当当的声音,我一屁股陷在坑里爬不起来。
太疼了。
我脑袋还在发懵,银狐人已经快我一步站了起来扶我,「摔哪了?」
我搭着他的手想站起来,可是一抬头,愣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人,他眉眼浓秀、鼻梁挺直,不是别人,是陆阎。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到旁边,银狐面具跌落在地。我慢慢红了眼睛,鼻头一酸,一屁股坐到地上「陆阎,我哪哪都疼。」
陆阎后知后觉,摸摸脸上,才知面具已落。他很淡定,半蹲下来,「我给你揉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此时很高兴,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吧嗒吧嗒地掉,我越是想叫眼泪往回倒,眼泪就越是往外倾泻。
陆阎轻轻抱住我,下颌抵在我的额间,轻轻叹气,「好了,好了,不哭了。」
就像漂泊江洋万里的一叶孤舟,终于靠岸了。
我摇摇手,眼泪继续往下淌,「我就是太高兴了,哭一会就没事了。」
陆阎抬起右手替我擦眼泪,他的动作很轻。
我忽然想起来苏梨汀说的话,陆阎的右臂再也无法用剑了,又想起这一路上,他一直是用左手使剑。
我颤着指尖握他的右手,「当时,一定很疼对吗?」
陆阎捏我的脸颊,冷哼道:「疼死我了,疼得我想去雁南把你灭了。」
我望着他,真心诚意,「对不起,就算你现在灭我,也来得及……我绝对半句怨言没有。」
陆阎松开手,叹气道:「我要是能下得了手,早就下手了,你今儿还能站在这?其实,我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宽宏大量。右手废了,我那会确实特别恨你,我甚至回了雁南,想报复你。可一听说你发高烧,差点命没了,我并没觉得痛快。回晋都后,我一心想丢开前尘往事,想往前走,我以为我可以,可结果呢,你一进宫,我还是跟个毛头小子一样叫你牵着走。」
我有些发怔,不明白他的意思,入宫后,一直都是我往他跟前凑,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怎么会是他被我牵着走呢?
我小声提醒他说:「入宫后,是我被你牵着走才对,我同你说话你总是对我不理不睬,我给你做衣服你也随手扔掉……」
陆阎望着我,扬眉道:「呵,七七你可太天真了,你以为花钱就能进太医院?你以为在哪看烟火都能撞见我?哎,自打你入了宫,我天天叫齐公公去太医院打听消息,累死了都,还有,你做的衣服,谁说扔掉了,我都珍藏着呢。」
我慢慢寻思他的话,回过神来,「您的意思是,」我舔了舔干燥的嘴,有些难为情,「你也不那么讨厌我,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旧情难忘?」
陆阎贴近我的脸,冰凉的鼻子碰着我的鼻子,「那你觉得,我给你准备新年礼物,陪你去逛街,还跑这来救你,都是闲得没事干?」
他长长的眼睫几乎扫在我的脸上,我心跳如擂鼓,斟酌许久问道:「听说你要成亲了?」
陆阎忍不住又掐我的脸颊,恨铁不成钢道;「那是假的。」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想叫沈奕放松警惕,我和苏梨汀不过就做了一笔交易,我借用下她名头,她为她父亲求一个爵位。」
明明今天我没有吃任何甜食,可是心里头觉得齁甜,我努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可是摸一摸脸,嘴角都咧上天了。
陆阎笑话我,「你怎么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刚才还哭得稀里哗啦的。」
害,我也想尽量笑得含蓄点的,但好像也没必要惹。
「我高兴,爱怎么笑就怎么笑,你管我呢。」
他拍拍我的肩膀,自己站了起来,「好好好,你继续笑,等下上不去别哭!」
我这才想起来我们俩还在坑里,我还坐在地上。
我摇他裤脚,仰脸望他,「怎么办?」
他站着,头上是一盏圆月,清清朗朗,月光落在他肩头。
他向我伸出手,眉眼俱笑,「亲我一个,我就抱你上去。」
「……」
时光回转,祁连山上那个叫我心心念念的匪,他回到我身边了。
「咳咳……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洞口忽然探出个头,是船夫。
「苏题燮,你这个月俸禄没了。」
「别啊……今天月色不错,你们继续,我先走一步。」
陆阎掉了马甲,苏题燮也掉了马甲,原来他们都吃了药,变了声,以至于我最开始都没认出他们。
十
我们回到了京都,与其他人在朱雀楼分道扬镳,只剩下我和陆阎。
春日温暖,正是京都最佳时节,处处闻啼鸣雀鸟,初春樱花簇簇粉雪,涌满枝头,香动满城。
有小贩在白堤下卖糖葫芦,陆阎过去买了一串递给我,他走在我的左侧,挡住来来往往的人流,时光慢悠悠,我们也闲闲散散地逛。
他边给我介绍京都的各处胜景,边沿路买小吃给我,又时不时拿着手帕替我擦嘴,我忙着听,忙着吃,忙着看,一时也不得闲。
走上白堤,风细细柳斜斜,往远了看,花动一山春色,近处则江碧鹭白,路过杏花巷,深巷老妪在卖杏花,昨夜大约下过雨,脚底青砖薄湿,小草微酥,我们钻进巷子里去,买了一斗酒、一捧杏花,想把肆意的春色带回宫里头。
逛到长宁街,两侧酒楼各色幡布,衬着洁白的云、湛蓝的天,随风起伏,像海浪,温柔的,波光潋滟的,呼到金色的春光里。
我侧头看陆阎,他捧着花,几枝杏花峭然,雪色映着他浓秀的眉眼、清朗的笑颜,只是那黑衣沉闷了些。
我隔着花拥抱他的手臂,轻声说:「回去我给你做几身春天穿的衣裳。」
陆阎把花换到另一边去,腾出手来揽住我的肩,他的唇角也漾起涟漪,「做什么颜色的?」
我倚着他的手臂,细细说着:「我做衣服向来讲究灵感,你看这蓝天白云,十分好看,就照着这,先做一身蓝白,绣些祥云图样,再瞧这满川烟柳,做身石青色吧,纹些柳条叶、画些奇石。哎呀,杏花、樱花也都好看极了,就再做一套月白、一套淡粉,你说好不好?」
陆阎低声笑道:「你这是要叫我把这一朝春色穿在身上了,蓝白、石青、月白都好,只是淡粉,你自己做一身穿就好了,我这一大男人,不能够吧。」
他见我似有不悦,连忙说道,「其实做成内服穿在里头也可以……」
我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几匹急马迎面冲来,陆阎抱着我一个飞身躲开去,一斗酒洒在地下,喂了泥,几株杏花撒落在地,又叫马蹄碾碎,零落在地。
马嘶鸣,猛地刹住,掉转过头来,中间那人翻身下马,朝我们走来。
待看仔细了,却是沈奕。
他站在我们面前,手上握着驯马绳,右唇勾笑,看着我道:「京都春色无边,真是好时节。七七,你若是喜欢,我们在这成亲也不错。」
陆阎握紧我的手,对着沈奕冷道:「沈老四,你进得来京都,还以为能回得去吗?」
沈奕目光落在我们相握的手上,目光冷了下来,只见他拍拍手,隐在暗处的杀手出现,这条街道两侧的商贩也变了模样,从摊子里抽出明刀来,算下来,大约百来人。
沈奕慢慢道:「我回不回得去不一定,只是你陆阎,今日是回不去你的皇宫了。不过,我们也不一定要同归于尽,做个交易,今日我把七七带走,你回你的皇宫。」
陆阎禁不住笑起来,「沈老四,你太小瞧我了罢。要杀便杀,送老婆这种事,我可干不出,不过我倒是好奇,这京都四处警戒,你倒有本事,能带着这百来人混进来,有人帮着你吧?」
沈奕沉下脸来,手一挥,杀手群涌而上。
陆阎侧过脸同我说话,「真是抱歉,本想带你二人世界的,谁知道这打打杀杀没完没了。」
说着话,已有杀手挥刀至面前,陆阎横飞起一脚,踹了当先一人,手一勾,左手将刀反握在手上,横劈来人。
他一手牵着我,一手拿刀,挡在我面前。前面乌压压的敌人杀过来,他手起刀落,将一切危险劈断在身前。
他总是这样,不叫人伤我半分。
可不知为什么,今日陆阎有些异常,才刚开始打没多久,他就有些疲态,有一刀他避让不及,手臂划了一道。又刷刷刷几把连环刀四面八方劈过来,他大腿上也划了几道血痕,他有些踉跄,可仍紧握着我的手。
祁连山那场杀斗历历在目,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陆阎没有九条命,我不能让他再出事。
我咽下一切情绪,陆阎从不放弃我,只有我能让他放弃我。
我低声说,「对不起,」旋即用力把手从他手掌中挣开,又冲着沈奕吼:「你叫他们都停下,我跟你走。」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杀斗暂时停止了,陆阎用刀支撑着全身,勉强站直,他望着我,「七七,不要犯傻。」
沈奕走到我们面前,看着陆阎摇头道:「显而易见,祁连山的时候七七选择我,三年后她仍然选择我。你今日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是不是打没多久就打不动了?多亏七七,她今天身上的熏香是为你准备的。你一直在吃药调理内力,这香正与你的药相克」
我手脚发凉,低下头,去嗅自己领口的味道,这熏香是莞尔送给我的,我一直不舍得用,今天到了晋都太高兴了我才第一回用。
但莞尔不可能会害我。
我看着沈奕,他笑得阴恻恻。
我忽然明白,就连莞尔同我的情谊,沈奕也能利用,他始终留有后招。
不管我逃不逃,他都有办法利用我来害陆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