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宫前我嫁过人。
我嫁的人是一个匪,他叫陆阎,占山为王,雁南人都叫他陆阎王。
我本与他无瓜葛,只是运气不好,有一天去南普寺上香,避雨遇见他,不久他叫媒婆去我家中提亲,又送来流水一般的聘礼,我的父母很惶恐,觉得惹不起他,只得将我嫁给他。
其实我有心上人,我喜欢的是沈奕,他赴京赶考,谁知这陆阎捷足先登。
对于陆阎,我自然是恨得牙痒痒。
洞房时,他掀了盖头想要亲我,被我甩了一巴掌,他有些诧异,但并未动怒。
他问我,「娘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我怒斥他,「你罪大恶极,人间阎王!」
他自己坐到一边倒酒喝,又问我,「我有何罪?」
我一一列举,他竟一一反驳。
比如我说他强抢民女,他说那些都是被拿去抵债送给糟老头的女子,他抢了之后就叫她们回家了;比如我说他杀人不眨眼,他就说杀的都是有罪之人;比如我说他抢人珠宝,他就说那是不义之财,抢了之后他都送给贫苦百姓了。
我气得咬牙,「好,即使前面的都不算,那你逼我嫁给你,就是恶人。」
他继续厚脸皮,「其实我长得好又有钱,除了职业危险点,也没什么不好的。娘子。」
照他这么说,我们还是天赐良缘,天生一对呢。
我气得抓起一把被褥上的花生扔他身上,又赶他出门。
他想求情,我视而不见,把门一关被子一蒙,一觉睡到天亮。
那时候是大雪天,积雪很厚,第二天我一推开门,他倚着门差点摔倒,我张口想骂他,可是他面色惨白,嘴唇发青,睫毛上还结了冰。
我嘴上骂骂咧咧,「不要以为你耍点苦肉计,我就会放过你。」
可是却心有不忍,赶紧把他拉进屋,给他倒了热茶,又让他抱着暖炉,还叫人准备了热水让他换洗。
他得寸进尺,拉住我的手,「咳咳,娘子,跟你商量个事,就是在弟兄面前,能不能给我留点面?」
我冷言冷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何必骗人骗己。」
他假装没听见,在那吃着糕点。
三朝回门,我不想他跟着我回家,可他说要依足规矩,非得跟着我回去。
刚到家,我的家里人都惧怕他,屏气凝神,可是他是自来熟,完全不像个山霸王。
只过了一天,我的父亲就叫他贤婿,我的母亲细心询问他喜欢吃什么,给他做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
到了夜里,他同我一屋,我睡床上,他睡地下。
月色如水,他问我,「七七,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我的脑海里就是沈奕的模样,于是脱口而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他若有所思,忽然说,「回去我请个老师来教教我好了。」
我张了张口想反驳他,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月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轮廓很好看,鼻梁挺直,浓眉入鬓。明明他是个匪,可是说话却从来不叫人难堪。
他忽然侧身看向我这边,我连忙翻过身,背对着他,只听得他说,「你怎么不问我喜欢什么样的?」
看我没反应,他便自言自语,「就像你这样的好看的。」
我轻嗤,「你就是肤浅。」
他也笑,我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如果不是有时候他带着血回家,我都要忘记他是一个匪了。
有一次,箭头再偏一点就要射中他的心口了。
我守了他两天两夜,他的那群兄弟叫我歇息一下,我冲他们发脾气,「你们为什么不护着他点?」
他们目瞪口呆。
我给他上药,熬粥,喂水。
怕别人照顾不好,我都不敢走开,我好像也会害怕了,害怕他死掉。
陆阎醒来的时候,还是那副浑不吝的模样。他笑得很开心,说,「娘子,你的心不是石头做的。」
我眼眶红了红,很想跟他顶嘴,可是看到他面无血色、糟糕透顶的模样,我把话咽了回来,喂他喝水。
他喝完水,又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我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支吾着说,「娘子,以后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睡?」
他竟然还会脸红,我心软了。
我慢慢习惯成为他的妻子,我会给他做饭,给他做鞋子,给他求平安符。
怕他再中箭,每次他出门都要让他带上护心镜。
我还跟山中的医师学习医术,他的很多伤我都能独自处理了。
可是这样平淡的日子被一封来信打破了。
沈奕又给我写信了,他说他们已经在部署,要攻山,叫我配合他们,把陆阎这一伙人一锅端了。
我有些恍惚,是,刚开始嫁给陆阎,我很讨厌他,沈奕那时候给我写信,叫我配合他,于是我把这祁连山上的所有路线部署全都画成图寄给他了。可是现在我后悔了,陆阎并不是什么坏人,就如他在新婚那天对我所说的。
我把信烧了,陆阎进屋的时候,皱了皱眉,去把窗户打开了。
我说,「我们离开这里吧,不要再作匪了。」
陆阎笑道,「行啊,反正我也不耐烦做匪头了。」
可是世事不如人意,沈奕很快带着兵来了。
他把我和陆阎逼上悬崖边,沈奕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袭白衣,谪仙一般,而陆阎,一袭黑衣叫悬崖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低头跟我说,「七七,不要怕。」
沈奕胜券在握,他对着陆阎说,「衡王殿下,别来无恙?」
陆阎笑道,「沈老四,你怎么也做了太子的走狗?」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沈奕忽然冲我招手,「七七,过来。」他又跟陆阎说,「多亏七七,把山里的路线人力部署画成图送给我。衡王殿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陆阎脸上的笑容凝固,他的下眼睑红了,声音喑哑,「他说的是真的?」
我垂下脸,不敢与他对视。
他怒极反笑,松开握着我的手,又摇摇头,「七七,你的心,原来是捂不热的。你我二人夫妻情分,到此为止吧。」
风雪呼啸,他忽然往深渊飞身一跃,我想拉住他,可反应过来,手中却只余残袖。
我以为陆阎死了,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挺过去。
沈奕来看我,他向我道歉,他隐瞒了陆阎的真实身份。
我看着沈奕,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光风霁月,可背地里又是做着什么样的勾当。
可是我没有资格怪任何人,是我害了陆阎。
我叫沈奕往后不必来了,他自有他的青云直上,与我无关。
我回到家中,万念俱灰,将陆阎的牌位供奉起来,过上了吃斋念佛的日子。
二
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
有一天,我爹从外边回来,激动地说,「衡王登基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陆阎没有死吗?他们说的衡王是陆阎吗?
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浮板,我当即收拾行装,出发去京都。
陆阎当初的聘礼丰厚,我花了很多钱,进了宫里的太医院,终于确认,陆阎没有死,现在的皇帝就是我的丈夫。
当初他跳崖,大难不死,被人救了,后来各种斗争,他赢了。
我想,他还活着,我一定要好好弥补我的过错,我想挽回他。
可是,陆阎没有给我机会。
在第一次我给他端药的时候,他就认出我来。他的态度很冷淡,我同他道歉,请他原谅我。他却说,都过去了,没必要再提。
我想,细水长流,就叫他慢慢原谅我吧。
于是我就在太医院呆下了,平时就是负责给他送送药膳,继续学学医术。
他一般都不怎么理我,我尝试给他做菜,他最开始还忍耐,到后面就直接跟我说不要煞费苦心了。我给他做衣服,他转手就扔了。我好像做多错多。
年关将至,太医院其他人陆续告假。
我拨弄着火炉,倚着门框,看着外面下大雪。
贺兰淳带了醉仙居的烧味和他珍藏的新丰酒给我,叫我尽快确定要不要告假,他好安排值班,我说第二天再答复他。
给陆阎送药膳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对我不理不睬。
我鼓足勇气,站在他旁边,问:「你除夕在哪守岁?」
他很诧异,大约没想到我可以这样厚脸皮,他心情似乎不错,随手翻着奏折,漫不经心地说,「去太后那。」
我一鼓作气,「你还吃红豆馅的汤圆吗?我要给太医院的人做,到时候给你也送一份?」
陆阎怔了片刻,我在他眼里看到久违的温柔的光芒,可是稍纵即逝,他摇头,「不必,有人会做。」
一直被拒绝的滋味真是不好受,我点点头,趁着眼眶红之前赶紧走掉。
我给爹娘写信,说今年不回去过年了,我和陆阎在慢慢消除误会,今年我得陪他过年。
写完送到驿站,顿觉自欺欺人。
一个人守岁很无聊,于是我们太医院几个留守的人聚在一起,苏题燮是个酒痴,贡献了他珍藏的佳酿,贺兰淳则给我们每个人准备了新年礼物,他给我送了一个玉镯子。白玉凝和我就准备了一桌子菜肴。
一顿好吃好喝后,我们又去护城河边看烟火。
白玉凝说,「对着烟火许愿,就能心想事成。」
真是老土,可是我还是很虔诚地对着稍纵即逝的烟火许了个愿,我希望,陆阎能原谅我。
可是许完愿,我们就在河边撞到了陆阎,他和苏梨汀也在这儿看烟火。
听说当时陆阎伤重,一个神医救了他之后,是太医院负责后续的康复工作,苏梨汀就是当时负责照顾他的医师,所以他们关系也很不错,宫里有人说他们日久生情。
新的一年开头就这么不顺利,我心里难受,想要先回去了,他们仨大概也累了,便陪我一起往回走。
经过一家名为解千愁的酒肆,我积极配合苏题燮,四人又去喝了一通。
醉酒的第二日,我头痛欲裂,可是该干活还得干活。
今天本来是白玉凝去给陆阎送药膳,可是她醉得离谱,只能我去了。
我拎着盒走到门前,看见齐公公,向他拜了年,请他帮我把药膳拿进去。齐公公却太好心,说你进去给皇帝拜个年,有红包拿的。
我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例行公事,把药端到他旁边。
陆阎忽然问我,「你手上戴的什么玩意?」
我低头看,是贺兰淳送的新年礼物,讨个好彩头,我就戴着了。
我答他,「新年就图个好意头,随便戴着玩。」
他皱了皱眉,语气不善,「宫里的人,衣着打扮都有规定的,你来了一年了,还不知道吗?」
我一时语塞,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临时来顶替白玉凝,没想到还会触霉头。
我只好闷声道,「我知道了,不会再犯了。」
他仍然一脸不高兴,我把镯子摘下来,向他福了福身就要走。
他又叫住我,「你不懂得怎么拜年吗?」
我这才想起来,恭敬地说道,「祝皇帝新的一年万事顺遂,龙马精神。」
他面色和缓了,点点头,叫我上前领赏。
是个绣着福字的锦囊,我有些哽咽,同他道谢。
他说,「你打开看看。」
我手有点不争气,颤抖着打开一看,是一支精致的簪子。
就好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许久的人,终于看见了光芒。
陆阎轻咳了一声,又把药喝了。
我很想确认,是不是上天听到我的祈祷了,一觉醒来,陆阎原谅我了。
三
就像扔进湖里的一颗石头,荡起了涟漪,可是,过不了一会儿,湖面重归平静。
新年第一天,我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可是没有,从前的陆阎并没有回来。那日过后,他还是对我不理不睬,我心灰意冷。
我跟白玉凝去求姻缘签,解签人看着我们两人的签文,摇头叹气,「你们这二位情路坎坷。」
白玉凝喜欢的人是苏题燮,她从小跟在苏题燮身后,两人青梅竹马。虽然苏题燮游戏人生,浪子一枚,可白玉凝就是痴迷于他,她学医进太医院也都是因为苏题燮。
我们都很迷惘,怎么让我们爱的人也能爱上我们?
白玉凝认为可能我们得去找一些有经验的人现身说法,于是我们两人去清吟阁取经。清吟阁的姑娘告诉我们,要若即若离,欲擒故纵。
白玉凝说她先操作一番。到了太医院,苏题燮找她,叫她帮忙跑腿,白玉凝给他甩了个脸色就走了,苏题燮没有反应,只是感叹女大不中留。末了苏题燮请我们去吃烧鸡,白玉凝说她身体抱恙不去,苏题燮狐疑,问她是不是来月事了,又说不能够啊,她又不是这会儿来,白玉凝涨红了脸,掐了他一把走了。可是苏题燮还是没有反应,他叫了另一个女官跟我们一起去吃烧鸡,丝毫没有被白玉凝影响心情。
到了夜里我正要铺床睡觉,白玉凝怒气冲冲又委屈巴巴,跑来跟我诉苦。她扬着拳头,说要把清吟阁拆了,什么烂招数,不仅没有促进她和苏题燮的感情,反倒是推动了苏题燮跟某某女官的发展。
其实我也很想试一下这个招数,可是陆阎一点机会也没有给我,只有偶尔给他送药膳,我才能看见他几眼,他也很少主动跟我说话,可以说是零互动了。
白玉凝说,「不行,我们不能轻易妥协,还是要勇敢争取自己的爱。」
于是我们又把希望寄托在话本上,我们买了很多话本,研究其中奥妙,还没研究出来,我因为看话本看得太入迷,忘了关窗户,又通宵达旦,挑灯夜读,第二天就发烧了,我们的追爱策略到此告一段落。
贺兰淳给我看病煮药,他平时就寡言少语的,但是这会嘱咐注意事项时,却说了许多,又叫我放心歇息,这几日不需要我当值。白玉凝一下值就给我煮白粥喝,苏题燮虽然贪玩,但还是个不错的朋友,白玉凝煮粥,他就帮忙炒青菜,他们三人陪我一起吃饭,多亏他们,我还不至于抑郁。
吃完饭他们都走了,我因为白天睡得太多了,就披上外衣到外面走走。
夜里很静,月色朦胧,积雪未消融。
我蹲在院子里,用树杈子在雪地上写写画画。然后一抬头,就见陆阎皱着眉头,站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
我揉揉眼,再看,还是他。
现在的陆阎,真的很爱皱眉头啊。
我站起来,冲他扯了个笑容。
他向我走来,靴子踩在雪地上,铿锵有力。
他近在咫尺,我脸上烫得厉害。
他抬起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下定论,「还烧着呢,回屋里去吧。」
这是一场雪地的梦,站在面前的是以前的陆阎。
我拉住他的手耍赖,「我没力气,你抱抱我吧。」
陆阎的眼里又浮现了那星光一样的,明亮的、温柔的光芒。
他拦腰把我抱起来,我埋头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只要他一个眼神、一个怀抱,天大的委屈都可以烟消云散。
原来生病有这么大的功效,能叫人失而复得。
我蒙着被子笑出声来,白玉凝来看我,以为我怎么了,着急地问我,「烧糊涂了吗?」
我露出脑袋,冲她眨眼,「陆阎来看我了。」
太医院只有白玉凝知道我的秘密,她摸了摸我脑袋,烧都退了,于是叫我趁热打铁,往后几天药膳都交给我去送了,她要跟苏题燮去研究药理,我自然很乐意。
我细细地描抹了下眉毛,上了点口脂,有些激动,有些近乡情怯,去找陆阎。
可是陆阎不在,齐公公说他今儿出宫了,陪苏家小姐去礼佛了。
我一脸疑惑,齐公公看看四周,这才小声说,「皇上同苏梨汀,十有八九要成。」
我心里一咯噔,声音却是很平静,「从何说起?」
齐公公说,「皇上对谁都不上心,太后着急,索性直接拿了苏家小姐的庚帖给太司算八字,又安排皇上同苏家小姐今日一起去礼佛,要是八字合好了,估计就成了。」
原来不是所有事情努力就可以的。
我回到太医院,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贺兰淳问我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又替我号了下脉,看了看我的脸色,「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脸色怎么那么差呢?」
他叫白玉凝给我煲个鸡汤补补,我摇摇头,回了自己的屋。
直到今天,我才愿意承认,过去的总是过去了,陆阎有他自己的新生活,过去我辜负了他,现在我又冒昧打扰他,我总是做不合时宜的事情。
我回屋写好辞呈,又私下找贺兰淳,同他说,我想要辞了这份工了,我想家了。
他很错愕,搁下手上的药理书,说我可以请假回家探亲,去年我没有怎么休假,今年可以多休一段时间。
我说我已经决定好了,谢谢这一年多他对我的照顾。
我把辞呈递给他,他不接。他说过了元宵再说吧,又问我元宵想要怎么过,他去安排。
我想了想,答应他过了元宵再走。
四
元宵前夕,雪下得很急。
陆阎隔着案几看我,他的呼吸很重,额头冒汗,眼睛发红,手握成拳抵在案几上,他在忍耐。
我想上前去,又后退一步。「我去叫人。」
陆阎的声音喑哑,「门都被锁上了,人都被遣走了,」他看着我,「七七,我很难受。」
我走到他面前,给他号脉,太后给他下的是烈性药,他的体温很高,肌肤很烫。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神炙热,面上潮红,我没见过他这样,假装镇定地给他倒茶喝。「药效大约持续两个时辰,这种药虽然……」
话音未落,他把我箍进怀里,唇上落下滚烫的柔软,他的睫毛扫在我的脸上,鼻梁碰着我的鼻子,他说,「七七,帮帮我。」
我有一秒想落泪。
他牵引着我,去解他的腰带。
理智被情感彻底击败。
外面的雪似乎停了,我听见雪落在树上的声音,轻轻的,很温柔。
陆阎埋在我的颈肩处,呼吸渐渐平缓,欲望如潮褪去。
原不该是这样的。
太后着急子嗣,安排了这一出,本该来的人是苏梨汀,白玉凝偷偷调换,所以才会这样。
只是一场闹剧。
书房很安静,我很快整理好,先开口打破僵局,「陆阎,就当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落在我的颈上,他说,「别走了。你不是一直想弥补我吗,留下来。」
白玉凝嗑着瓜子在等我,我一进屋,她就冲我挤眉弄眼,我倒了杯茶润了润喉,「白玉凝,你可真能。这太后要找你算账怎么办?」
白玉凝十分淡定,拍拍胸脯,「七七,我为了你,可是两肋插刀义不容辞。」
苏梨汀也找上门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长得很清秀,白白净净,就是那种我见犹怜的小白花类型。
她指着白玉凝,「你……你骗我,太后说她是叫我去皇上那,不是去太后那,」她顿了顿,又指向我,「还有你,你无耻!乘人之危!」
白玉凝站起来,擦擦手,说,「苏梨汀,谁无耻了?要不是你跟太后勾结给皇上下药,还能整这么一出?你还贼喊捉贼!要不是看在你跟苏题燮是堂兄妹的份上,我不忍你了我。」
苏梨汀吵架吵不过,哭哭啼啼走了。
我有些负罪感,我跟陆阎,现在算什么情况。
我很怅然,我问白玉凝,「我该不该留下来?」
白玉凝拍着我的肩膀,「你怎么这么婆妈?我要是陆阎,肯定不会跟苏梨汀好的。救命是救命,跟感情怎么能混为一谈。」
我问她,「那你怎么知道陆阎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她呢?」
白玉凝拧着眉头,思考了一下,说:「苏题燮跟我说的呀,他说男人都喜欢肤白貌美、大胸大长腿的女人,你不都刚好符合嘛,不然皇上当初也不会强抢你当媳妇对不对?这苏梨汀好看是好看,差了点味道,那胸平得……」
她说完,我忽然想起,三朝回门时,陆阎说就是喜欢我的外貌,那所以,靠颜值取胜?
我勉强找回一点信心。
元宵节前夕。
太后宣我跟白玉凝过去,我很忐忑。
我以为太后是个高冷的老太太,结果,挺出乎意料的。
一见面,太后一把拉住我的手,上下端详,摸了摸我下巴,又拍拍我的屁股,说,「不错,不错,七七你这屁股,好生养,长得也好看,以后孩子也好看……」
白玉凝连忙附和,「是啊,我也觉得,胸还大,以后孩子也有奶吃。」
我只能笑得尴尬而不失礼貌。
太后这才想起来要找白玉凝算账了,想起来自己是太后了,很快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白玉凝,这怎么回事!七七是很不错,但是这也有先来后到呀。这小阎阎都跟苏梨汀换庚帖了呀,虽然说这皇帝可以三宫六院,可是我教的孩子,不能这么三心二意,要随他爹啊……」
白玉凝笑得谄媚,她给太后捶肩揉背,「这都是误会一场嘛,那天我给苏梨汀说的时候嘴瓢了,我也不知道是这么个事嘛。不过小姨啊,这就叫作有缘千里来相会,天赐良缘,百年修得同床枕,这睡都睡了,要不,就将错就错……」
我这才恍然大悟,太后叫白萃薇,跟白玉凝同个姓氏,难怪难怪,白玉凝一向胆子忒肥,跟太后的讲话模式也那么像,果然是师出同门……
太后想了想,又拍拍我的手,很真挚地问我,「七七,你喜欢小阎阎嘛?」
机不可失,我紧紧握住她的手,重重点头,「喜欢,很喜欢。」
太后有点臭美,「是吧,小阎阎随我,桃花运很好。我是个很开明的娘亲,不搞强买强卖那一套老封建,我支持你们年轻人自由恋爱的,如果你跟小阎阎情投意合,其他问题我来解决,但是如果,」太后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我终于知道陆阎皱眉头这跟谁学的了,「如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就只能随缘了……」
一出太后的寝宫,白玉凝就点评道,「要不是我小姨强买强卖,就不会有这么一出。」
我也点评,「早知道你是关系户,我就早让你给我安排这一出。」
五
到了太医院,贺兰淳十分沮丧,他说皇帝叫他值班,他今晚没法开溜。
苏题燮呢,听说跟人相约月上柳梢头去了。
白玉凝急了,风风火火找人去了。
我落了单。不过仪式感还是要有的,我梳了个妆准备出宫去凑个热闹。
刚出门就撞见微服出访的陆阎,他一袭紫袍,眉眼疏朗,端的翩翩君子范,他朝我迈进一步,「你来了这么久,我该尽尽地主之谊,带你逛一下。」
我突然想起来,早上出门翻黄历,说今日一切顺遂,真是灵验。
京都元宵,火树银花,凤箫声动。
今夜无宵禁,闹市摆满各种摊子。东边玩乐区,猜灯谜的,投壶的,射箭的,卖饰品的,西边食肆区,烧味卤味清蒸炸串,应有尽有。南边有胡姬跳舞,马戏团遛猴喷火,北边是护城河,许多人去河边放花灯,祈福祝愿。
人潮涌动,陆阎走在我的左前方,我跟在他后面。他的步伐大,每走一会儿,他就会停下来,漫不经心地等我赶上来。
男男女女挑灯相约凤凰树下、白陵桥边、护城河旁。我们显得有些怪异,两手空空,一前一后就那么走着,看着像是情人,又像是陌生人。
大概是我看着别人花灯艳羡的目光引起了陆阎的注意,他忽然说,「等一下,」转身就去买了两个花灯,递给我一个,「应个景吧。」
我很高兴,提着灯,隔着距离偷偷看他,在明明暗暗的灯火里,看见他英挺的轮廓,长长的睫毛落在脸上,留下团扇似的阴影,很想摸一摸他黑色的眉、黑色的眼睫啊。
我还在走神,忽然有一姑娘提着灯走到我们跟前——主要是陆阎跟前,笑语盈盈,「公子,我同朋友打赌输了,他们叫我上前来给你送个灯。我叫蓝蝶儿,不知公子尊姓大名?」蓝蝶儿指了指远处一群正在捂嘴笑的姑娘,表情很是诚恳。
陆阎听了,先是一笑,又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五味杂陈。
陆阎忽然指了指我,说:「我已经接了她的花灯了,如果你还想送,就送给她吧。」
我提着灯,有点错愕。
蓝蝶儿这时才看到跟在后面的我,她鼓着腮帮子把灯塞到我手上,恋恋不舍地看着陆阎,再恋恋不舍地离开。
好吧,我承认我有些幸灾乐祸。
我以为这就结束了,谁知道继续走,又有姑娘来送灯送香囊,陆阎继续给我拉仇恨,没几步路,我的手提了四五个灯,接了五六个香囊,走得很费劲。他倒好,一身轻松。
「陆阎,我走不动了。」
陆阎靠近我,垂眸,他眼里映着灯火的光:「谁叫你离我太远,把别人的东西扔了。」
我连忙送给来往的小朋友,松了一口气。
陆阎忽然向我伸出手,他的神情温柔:「把手放上来,这样人家就不会以为我一个人了。」
我有些羞涩。但是怕他反悔,立马把手放上去,他的掌心粗粝温暖。
天上星散落,地下万家灯火。
陆阎带我到一个馄饨小摊歇息,这家店限量,一人只能点一碗。
馄饨刚一端上来,香气四溢,我太饿了,都来不及细细品尝,囫囵几口就吃完了,吃完只觉得口齿留香,意犹未尽。
陆阎还在慢条斯理地吃,我看着他,心想以前我怎么这么瞎,他除了打打杀杀,哪一点像匪……
陆阎看我盯着他,默默从自己碗里拨了几个给我,我甘之如饴,连碗里的最后一滴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陆阎递给我手帕,他稀松平常地轻叹:「一点儿也没变。」
是啊,在雁南,他也总是带我去寻觅地道美食,大多也是在路边的小摊、隐蔽的街巷,在清早的晨光中,在傍晚的暮色里,在深夜的星空下,他总是吃得比我慢,总是要多给我夹几个,总是会准备手帕,替我擦嘴角,当时只道是寻常,想到就有点心酸啊。
我怕自己矫情,连忙低下头,盯着脚尖,转移话题:「我们去那边射箭投壶吧。」
投壶射箭,陆阎发挥很稳定,只是很奇怪,他一直用左手射箭投壶,额头上还冒了汗。
摊主把我们拉到一边,哭丧着脸告饶,「大爷夫人,我上有老下有小,就指望着这个节来挣点银子的,求求二位手下留情,别砸我场子了。」
陆阎问我,「还玩不?」
摊主连忙奉承我,「这位夫人,您行行好,快跟你家官人说说。你看这些奖品,金钗玉镯耳坠玉佩,您紧着贵重的挑,挑完带着你家官人去护城河猜猜谜,放放花灯祈福,好人有好报啊……」
我忍俊不禁,挑了一对陶瓷娃娃。这对娃娃很有趣,一男一女,女娃娃笑得咧开嘴,男娃娃含蓄微笑。
摊主很高兴,拍拍手,说这对娃娃跟我们长得很像,然后连忙送我们离开。
我要把男娃娃给陆阎,他却说女娃娃做工更好些,奖品是他赢的,应该他先挑。
于是他把女娃娃抢了过去,把男娃娃塞给我,还警告说,这是他辛苦赢来的,叫我要保管好,要是弄丢了就要给我治罪。
我努努嘴,射箭对他来说本就是小儿科,不过心里面像灌了蜜,这有点像定情信物啊。
河边人潮涌动。
我也买了一个花灯,本来想叫他跟我一起对着花灯祈愿,他很嫌弃,皱着眉头说:「这是你们女人才做的事情。」
我只好让他帮忙题字,他说:「写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顿了顿,敛眉写上去。
陆阎站在我身侧,我蹲在河边,将花灯轻轻一拨,水面荡漾开涟漪,花灯缓缓朝着水中央飘去,我闭目祈祷。
可是苏梨汀来了,她自然地挽着陆阎的胳膊,很亲密地叫陆阎「阎哥哥」,说虽然她这几天生病,但是今天是元宵,她一定要来陪着他。
她看着心情很好的样子,跟陆阎说着前些年逛元宵的趣事。
我默默跟在他们后面,她忽然转过身,跟我说话,「你陪我去放灯吧,阎哥哥不喜欢放灯,在这等我们一下吧。」
陆阎欲言又止。
在河边,苏梨汀挑了挑灯芯,她笑语盈盈,
「我知道你跟阎哥哥过去有一段故事。可是,你知道吗,那对阎哥哥来说是一场劫难,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武功尽失,右臂都折断了。你不知道吧,阎哥哥现在的右手再也不能射箭了,他的武功也没了七八成。」
她握住我的手腕,「你以为所有事情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吗?你错了就是错了,没办法弥补的。阎哥哥是个恋旧的人,他可能会因为从前的旧情对你存有温柔,可是七七,破镜即使重圆也有裂痕,他的右手不会好了,他也不再会是从前的陆阎。我请求你,回到雁南去吧,就当作陆阎已经死掉了。这样,至少还能给彼此一个好的回忆,是不是?」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我觉得力气尽失,苏梨汀扶着我起来,我们走到陆阎面前。我不敢再看他,只是垂头看着他的右手。
苏梨汀说,「七七姐说她累了,要先回去。」
我麻木地点点头,落荒而逃。
人来人往,我走在繁华的京都街头,却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想起来以前我嘲笑他文不行的时候,他一点都不生气,他最引以为傲的是他的武力值,再想到今晚他说他很辛苦才赢得奖品的时候。
曾经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却要费很大的力气。
我真的好难过啊。
我去解千愁喝闷酒,喝得昏昏沉沉,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七七,跟我走吧。」
眼前一袭白衣,我陷入昏暗之中。
六
我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头疼欲裂。
「七七,好久不见。」闻声看去,竟然是沈奕。他不是跟太子一党逃到大凉去了吗?为什么还会出现在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