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入宫前我嫁过匪

第二阵鼓声起,浓雾散去,烛火依次从河泊、山脚、山腰、山顶簌簌点起,黑茫茫的孤山,顷刻间被人间烟火笼罩。

莞尔说,「庙会开始了。」

只听得河上摇橹声,不过片刻,人声鼎沸,男女老少戴各种面具,或泊船于山下,或嬉戏于篝火前,或祈福于桃树下。

我不禁擦了擦眼睛,这热闹得仿佛刚才那静谧天地是我想象出来的。

船已靠岸,莞尔领我下来,河边有小摊卖烤串,香气扑鼻而来。

我们买了一堆串,边走边吃,温热食物入肚,我这才觉得魂魄归体。

行至人潮涌动的庙会上,忽然出现许多个戴白面笑鬼面具的人,服饰身形与我看不出差别。莞尔捏捏我手心,把一袋金子放到我手里,低声道别,「往前走,路的尽头右边有一艘船等着,但愿一切顺利。」

我握握她的手,道了声「珍重」,便穿过拥挤人群,快步向前走。

我的心跳得很快,身后已然起了波澜。

我换上事先备好的青鬼面具,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生怕被认出。

终于走到路的尽头,天上一弯下弦月,河边一棵杏花树,有一人戴银狐面具,挑灯立在树下,微风轻澜,杏花摇落,像下小雪,花瓣落在那人肩头。

我迫不及待向那人走去,他身上氤氲杏花香,应该是等了许久。

我同他打招呼,「抱歉,让你久等了。」

他乌衣冷肃,单手执剑,银狐面具下的他似乎是在认真观察我,确认身份。但是他并未出声,只是摇摇头,径自去解系在桥头的纤绳。

我心道,这人着实高冷,大约是走江湖的,不想暴露身份。我也没有太多好奇心,收回视线,主动收声。

那人解好了绳,同戴着罗刹面具的船夫点点头,那罗刹船夫便招呼我上船,那银狐人默默跟随我其后。

行至河中央,我心中依旧忐忑,于是走出船舱,坐在船头呼吸新鲜空气。

此时已是亥时,山间有浮灯渐起,自千山万重处,载着世人俗愿,飘至远处高山万水。

山间风拂面而过,我打了个喷嚏,忽然身上就落了一件黑色披风,回头一看,才发现银狐人抱剑站在我身后。

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神情,虽然他很高冷,但我还是感激地向他点点头。

披风的味道窜进鼻尖,十分熟悉,熟悉得我想落泪,哎,我这糟糕的情绪管理。

杏花香气下,涌动的是清冽雪松,这是陆阎最爱熏的雪松香,干净清澈。

山间风太冷,我裹紧了披风,再看了一眼那沉默的银狐人,他的黑衣被山风灌得猎猎作响,乌发也叫风吹成不羁模样,就连身形,也跟陆阎那般相似。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是陆阎,此时的陆阎应该在大晋,等着做他的新郎。

可是我有些魔障,忽然很想看一看银狐面具下的人。

突然,一阵风凛冽而过,一支羽箭擦着我的面颊呼啸而过,所幸戴着青鬼面具,不至于破相,面具碎落满地,几乎是同时,银狐人长臂一伸,将我往他身上一揽。

还没来得及反应,空中已有十几支流矢风驰电掣,向我们袭来。

银狐人将我护在身后,左手挡箭,一一击落。

鼓声忽急,从远处河畔传来,箭似雨落,后方已有亮着火光的几艘大船追击而来。

我心跳得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船夫忽然拊掌,顷刻间,四面八方,涌出来许多艘船,在我们后方拦住追击的船。

河流湍急,夜雾渐起,船顺流而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所到尽头,只余我们一叶扁舟。

此时的夜雾散了去,一阙月牙儿悬在空中,四下静谧,船夫将船泊在一边,我们上了岸,岸边几丛山茶,幽然吐露芬芳,似乎这只是一个平静又安宁的夜。

一众黑衣人侯在岸边接应我们,他们已经备好马,并没有时间休息,得连夜撤退。

技到用时方恨少,我很不好意思,小声道,「那个……我在南方长大的,不会骑马」

我听见银狐人很淡的笑声。

银狐人翻身上马,向我伸手,我搭上去,他单手一提,我就稳稳当当坐在他身前,扯绳扬鞭,我们踏上归国路程。

我们日夜奔波,大多数时候只能在林间山野外夜宿。

这一日,天又黑了,我们离有人烟处还远着,只得随意搭个帐篷歇息。

船夫同其他人去附近猎野味,我不好意思坐享其成,便跟着银狐人同去捡柴火。

林间深处鹧鸪声阵阵,其实我心里是有些害怕的,所以紧跟着银狐人,有一搭没一搭同他闲聊,银狐人一直戴着面具,大约行走江湖不想让人认出模样,他也并不喜欢说话,可能是因为他喉咙有些问题,声音很哑,所以大多数时候我说他听着。

我边捡树枝边闲聊,「大哥是哪里人呢?」

他捡着地下的木柴,头也不抬,「晋都。」

我侧头望他,「你们晋都的人,是不是对雪松香都情有独钟呢?我先前认识一个人,他也喜欢……」

我话音未落,脚下一踩空,银狐人连忙伸手来拉我。

悲剧发生了,不仅我一个人掉坑里了,他也被巨大的惯性一起拖到坑里来了。

只听得咣咣当当的声音,我一屁股陷在坑里爬不起来。

太疼了。

我脑袋还在发懵,银狐人已经快我一步站了起来扶我,「摔哪了?」

我搭着他的手想站起来,可是一抬头,愣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人,他眉眼浓秀、鼻梁挺直,不是别人,是陆阎。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到旁边,银狐面具跌落在地。我慢慢红了眼睛,鼻头一酸,一屁股坐到地上「陆阎,我哪哪都疼。」

陆阎后知后觉,摸摸脸上,才知面具已落。他很淡定,半蹲下来,「我给你揉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此时很高兴,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吧嗒吧嗒地掉,我越是想叫眼泪往回倒,眼泪就越是往外倾泻。

陆阎轻轻抱住我,下颌抵在我的额间,轻轻叹气,「好了,好了,不哭了。」

就像漂泊江洋万里的一叶孤舟,终于靠岸了。

我摇摇手,眼泪继续往下淌,「我就是太高兴了,哭一会就没事了。」

陆阎抬起右手替我擦眼泪,他的动作很轻。

我忽然想起来苏梨汀说的话,陆阎的右臂再也无法用剑了,又想起这一路上,他一直是用左手使剑。

我颤着指尖握他的右手,「当时,一定很疼对吗?」

陆阎捏我的脸颊,冷哼道:「疼死我了,疼得我想去雁南把你灭了。」

我望着他,真心诚意,「对不起,就算你现在灭我,也来得及……我绝对半句怨言没有。」

陆阎松开手,叹气道:「我要是能下得了手,早就下手了,你今儿还能站在这?其实,我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宽宏大量。右手废了,我那会确实特别恨你,我甚至回了雁南,想报复你。可一听说你发高烧,差点命没了,我并没觉得痛快。回晋都后,我一心想丢开前尘往事,想往前走,我以为我可以,可结果呢,你一进宫,我还是跟个毛头小子一样叫你牵着走。」

我有些发怔,不明白他的意思,入宫后,一直都是我往他跟前凑,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怎么会是他被我牵着走呢?

我小声提醒他说:「入宫后,是我被你牵着走才对,我同你说话你总是对我不理不睬,我给你做衣服你也随手扔掉……」

陆阎望着我,扬眉道:「呵,七七你可太天真了,你以为花钱就能进太医院?你以为在哪看烟火都能撞见我?哎,自打你入了宫,我天天叫齐公公去太医院打听消息,累死了都,还有,你做的衣服,谁说扔掉了,我都珍藏着呢。」

我慢慢寻思他的话,回过神来,「您的意思是,」我舔了舔干燥的嘴,有些难为情,「你也不那么讨厌我,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旧情难忘?」

陆阎贴近我的脸,冰凉的鼻子碰着我的鼻子,「那你觉得,我给你准备新年礼物,陪你去逛街,还跑这来救你,都是闲得没事干?」

他长长的眼睫几乎扫在我的脸上,我心跳如擂鼓,斟酌许久问道:「听说你要成亲了?」

陆阎忍不住又掐我的脸颊,恨铁不成钢道;「那是假的。」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想叫沈奕放松警惕,我和苏梨汀不过就做了一笔交易,我借用下她名头,她为她父亲求一个爵位。」

明明今天我没有吃任何甜食,可是心里头觉得齁甜,我努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可是摸一摸脸,嘴角都咧上天了。

陆阎笑话我,「你怎么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刚才还哭得稀里哗啦的。」

害,我也想尽量笑得含蓄点的,但好像也没必要惹。

「我高兴,爱怎么笑就怎么笑,你管我呢。」

他拍拍我的肩膀,自己站了起来,「好好好,你继续笑,等下上不去别哭!」

我这才想起来我们俩还在坑里,我还坐在地上。

我摇他裤脚,仰脸望他,「怎么办?」

他站着,头上是一盏圆月,清清朗朗,月光落在他肩头。

他向我伸出手,眉眼俱笑,「亲我一个,我就抱你上去。」

「……」

时光回转,祁连山上那个叫我心心念念的匪,他回到我身边了。

「咳咳……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洞口忽然探出个头,是船夫。

「苏题燮,你这个月俸禄没了。」

「别啊……今天月色不错,你们继续,我先走一步。」

陆阎掉了马甲,苏题燮也掉了马甲,原来他们都吃了药,变了声,以至于我最开始都没认出他们。

我们回到了京都,与其他人在朱雀楼分道扬镳,只剩下我和陆阎。

春日温暖,正是京都最佳时节,处处闻啼鸣雀鸟,初春樱花簇簇粉雪,涌满枝头,香动满城。

有小贩在白堤下卖糖葫芦,陆阎过去买了一串递给我,他走在我的左侧,挡住来来往往的人流,时光慢悠悠,我们也闲闲散散地逛。

他边给我介绍京都的各处胜景,边沿路买小吃给我,又时不时拿着手帕替我擦嘴,我忙着听,忙着吃,忙着看,一时也不得闲。

走上白堤,风细细柳斜斜,往远了看,花动一山春色,近处则江碧鹭白,路过杏花巷,深巷老妪在卖杏花,昨夜大约下过雨,脚底青砖薄湿,小草微酥,我们钻进巷子里去,买了一斗酒、一捧杏花,想把肆意的春色带回宫里头。

逛到长宁街,两侧酒楼各色幡布,衬着洁白的云、湛蓝的天,随风起伏,像海浪,温柔的,波光潋滟的,呼到金色的春光里。

我侧头看陆阎,他捧着花,几枝杏花峭然,雪色映着他浓秀的眉眼、清朗的笑颜,只是那黑衣沉闷了些。

我隔着花拥抱他的手臂,轻声说:「回去我给你做几身春天穿的衣裳。」

陆阎把花换到另一边去,腾出手来揽住我的肩,他的唇角也漾起涟漪,「做什么颜色的?」

我倚着他的手臂,细细说着:「我做衣服向来讲究灵感,你看这蓝天白云,十分好看,就照着这,先做一身蓝白,绣些祥云图样,再瞧这满川烟柳,做身石青色吧,纹些柳条叶、画些奇石。哎呀,杏花、樱花也都好看极了,就再做一套月白、一套淡粉,你说好不好?」

陆阎低声笑道:「你这是要叫我把这一朝春色穿在身上了,蓝白、石青、月白都好,只是淡粉,你自己做一身穿就好了,我这一大男人,不能够吧。」

他见我似有不悦,连忙说道,「其实做成内服穿在里头也可以……」

我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几匹急马迎面冲来,陆阎抱着我一个飞身躲开去,一斗酒洒在地下,喂了泥,几株杏花撒落在地,又叫马蹄碾碎,零落在地。

马嘶鸣,猛地刹住,掉转过头来,中间那人翻身下马,朝我们走来。

待看仔细了,却是沈奕。

他站在我们面前,手上握着驯马绳,右唇勾笑,看着我道:「京都春色无边,真是好时节。七七,你若是喜欢,我们在这成亲也不错。」

陆阎握紧我的手,对着沈奕冷道:「沈老四,你进得来京都,还以为能回得去吗?」

沈奕目光落在我们相握的手上,目光冷了下来,只见他拍拍手,隐在暗处的杀手出现,这条街道两侧的商贩也变了模样,从摊子里抽出明刀来,算下来,大约百来人。

沈奕慢慢道:「我回不回得去不一定,只是你陆阎,今日是回不去你的皇宫了。不过,我们也不一定要同归于尽,做个交易,今日我把七七带走,你回你的皇宫。」

陆阎禁不住笑起来,「沈老四,你太小瞧我了罢。要杀便杀,送老婆这种事,我可干不出,不过我倒是好奇,这京都四处警戒,你倒有本事,能带着这百来人混进来,有人帮着你吧?」

沈奕沉下脸来,手一挥,杀手群涌而上。

陆阎侧过脸同我说话,「真是抱歉,本想带你二人世界的,谁知道这打打杀杀没完没了。」

说着话,已有杀手挥刀至面前,陆阎横飞起一脚,踹了当先一人,手一勾,左手将刀反握在手上,横劈来人。

他一手牵着我,一手拿刀,挡在我面前。前面乌压压的敌人杀过来,他手起刀落,将一切危险劈断在身前。

他总是这样,不叫人伤我半分。

可不知为什么,今日陆阎有些异常,才刚开始打没多久,他就有些疲态,有一刀他避让不及,手臂划了一道。又刷刷刷几把连环刀四面八方劈过来,他大腿上也划了几道血痕,他有些踉跄,可仍紧握着我的手。

祁连山那场杀斗历历在目,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陆阎没有九条命,我不能让他再出事。

我咽下一切情绪,陆阎从不放弃我,只有我能让他放弃我。

我低声说,「对不起,」旋即用力把手从他手掌中挣开,又冲着沈奕吼:「你叫他们都停下,我跟你走。」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杀斗暂时停止了,陆阎用刀支撑着全身,勉强站直,他望着我,「七七,不要犯傻。」

沈奕走到我们面前,看着陆阎摇头道:「显而易见,祁连山的时候七七选择我,三年后她仍然选择我。你今日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是不是打没多久就打不动了?多亏七七,她今天身上的熏香是为你准备的。你一直在吃药调理内力,这香正与你的药相克」

我手脚发凉,低下头,去嗅自己领口的味道,这熏香是莞尔送给我的,我一直不舍得用,今天到了晋都太高兴了我才第一回用。

但莞尔不可能会害我。

我看着沈奕,他笑得阴恻恻。

我忽然明白,就连莞尔同我的情谊,沈奕也能利用,他始终留有后招。

不管我逃不逃,他都有办法利用我来害陆阎。

陆阎看着我,他那样失望地站在樱花树下,飒飒樱花落在他脸上,也掩饰不住他脸色的煞白。

他问我,「七七,你都不知道的对吗?」

我攥住袖口,指尖陷入掌心。

沈奕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像是毒蛇缠上手,直叫人在春日里也发寒。

他贴着我的耳边低语,「七七,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你想要他活下来就别解释,乖乖跟我走,我会给他解药。」

这样亲昵的动作,在陆阎眼中,大约以为我真的与沈奕勾结。

可此时此刻,我除了拖延时间,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拿陆阎来冒险。

我望着陆阎,很艰难说道:「对不起。」

陆阎喉头滚动,红着眼睛连道几声「好」,又忽然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黑血。

我无法上前一步,只能克制着,冷着语气:「陆阎,不要再发动内力了,你一动那毒就发作得越快。」

陆阎抬眼看了我一眼,那是叫人心凉的眼神,他眼中再无那温柔的光芒,像春日融融那样的光芒。

沈奕神色得意,牵着我想走,不过,他没有笑到最后。

霍朔带着军队来了,包围了这条街。

霍朔问陆阎:「留活口吗?」

他摆摆手,摇头说道,「不必留活口。」

霍朔看了我一眼,犹豫道:「七七姑娘呢?」

过了许久,才听见陆阎说道:「她爹娘在宫里等着她,没必要叫老人家伤心了。」

他又背着我偷偷准备惊喜,我怔然地看着他,眼底很干涩,我揉了揉眼睛,眼睛很疼,可是一滴泪也没有,原来人伤心了,也会哭不出来的。

沈奕紧紧攥着我的手,他仍不服输道:「陆阎,我死了,你没解药一样要同我陪葬」

陆阎揉揉眉心,疲倦道:「沈老四,你做事向来做绝,这毒制出来就没有解药了吧。不过,就算要死,你也死在我前头。」

陆阎强撑着,沉着眉眼向霍朔点头示意。

霍朔领会,手一扬,步兵杀上前来,沈奕并没有束手就擒,追随他的杀手殿后,为他辟出了一条道。

沈奕拽着我拼杀出去,长堤边的樱花纷纷扬扬地落,这方街头却是刀光剑影,不断有热血溅到我的脸上,分不清是哪一方的。

忽然听见霍朔洪亮的声音:「弓箭手,射杀。」

几乎是同时,疾风凛冽,飞箭擦脸而过。

我发上的茶花簪掉落在地,头发狼狈地披散开,滚烫的鲜血骤然溅到我脸上,沈奕整个人忽然倾倒在我身上,我一时不备,与他一齐摔倒在地。

回过神来,他仰脸躺在地上,几支箭矢穿透他的心肺,一袭白衣顷刻就叫血染红了,血汩汩地流,把他身下的泥地也都染红。他依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血把我的手也都染红了,我颤着手扶起他。

沈奕勉强露出笑容,侧过身子把地上的簪子捡起来,努力地抬起手来,想把簪子别到我发上来,他一牵动,血又加速流,我摇摇头:「你不必这样……」

他脸色惨白,又很费劲地说话「我知道你怨我,只是现在我都要死了,你就成全我一回。」

我不知再说些什么,他的手抖得厉害,可是坚持把簪子簪到我发上,望着我笑,原来他也会单纯地笑。

「七七,如果当初我没骗你,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说到这,他突然猛烈咳起来。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事到如今,我有几分后悔。」他咳得厉害,可还坚持说。

可就算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无法再原谅他,也说不出来宽慰他的话。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沈奕,陆阎的毒,究竟有没有解药?」

他眼神黯淡下去,又不甘心地攥紧我的手,「你亲一下我,我给你解药。」

我抬眼望向站在树下的陆阎,他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只是表情漠然地看着我们。

我问他,「沈奕,你不会再骗我了吧?」

他怆然地摇摇头,我拨开他额间的乱发,低下头,可我还没有亲到他,一支箭又擦着我的脸颊而过,我回过头,是陆阎挑了地下的一根箭扔了过来,他的目光与我相遇,又漠然地望向别处。

沈奕握着我的手忽然垂了下去,他轻轻叹息:

「以后别这么傻了,我没有解药,真抱歉,初识时我就骗你,快死了还是骗你……」

沈奕死了,天色暗了下来,长宁街千家万户灯火通明,街上的厮杀痕迹被清洗过了,一切重归平静。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沿着长宁街慢慢走,路太长,夜也太长,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终于走到巷子深处,我扶着墙慢慢蹲下来,抱着膝盖捂面痛哭。

十一

我把爹娘送回雁南,我娘拉着我的手问:「你同姑爷吵架啦?怎么他不来送我们?」

我笑着说:「姑爷太忙了,没有功夫,你们先回雁南吧,回头我……我们就去探你们。」

我娘显然不信,嘴一撇道,「闺女,你这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年轻人闹闹小脾气不打紧,陆阎这孩子我看在眼里,他是个心软的,你回头哄哄人家,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两口子就没有过夜的仇……」

我脸垮了下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好,我爹看出来了,连忙拍拍我娘肩膀使眼色,又摸摸我的头说道:「闺女,你想做什么爹娘都支持你,累了就回家来,爹娘都在呢。」

我趁着眼泪还没掉下来,赶紧把他们送上马车,终于松了一口气。

爹娘回了雁南,我留在了晋都,可是太医院我回不去了,白玉凝收留了我。

夜里我同她睡在一起,一个通宵才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同她说完了,白玉凝打着呵欠,顶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拉着我就要往宫里去找陆阎解释。

我拉住她,「当下最重要的是解毒,熏香我这里还有,你带去给贺兰淳和苏题燮看看能不能找到办法解毒。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白玉凝进宫去了,我等她等到傍晚,可是没等到好消息,只等到了坏消息。

陆阎毒发,昏迷不醒,贺兰淳他们也都束手无策,只能先用药吊着,但顶多撑一个月。

我握紧白玉凝的手,「不会的,陆阎他运气一向不错……以前救过陆阎的神医呢?」

白玉凝叹气,她说那个图神医他从不轻易救人,上次陆阎之所以得救,是因为他欠了太后一个人情,所以才让陆阎上山救治。现在神医住在云罗山,山上布满了斗转星移的阵法,除非图神医愿意,否则谁也上不去,宫里已经派了很多人去,都无功而返。

在陆阎生死之际,我束手无策,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去了云罗山。

我在云罗山脚的一个破草屋住下了,每天做的事情乏善可陈。

天一亮就开始爬山,到了日落时分莫名其妙回到原点,我想了些方法,比如换路线、做记号、画图,都没有用。这山里头的路时时刻刻在变幻,沿途景色也不断变幻,给我整懵了。

这一日又是日暮时分,我又回到了原点,抬头望,落日沉金,倦鸟归林。

心下茫然,云罗山下是一片荒芜旷野,人烟稀少,太阳没了的时候就显得有些阴森。

我回到草屋,翻出干粮寥寥吃了几口,又搬出个小板凳坐在屋外,望山,望天。

头顶的天从金黄,渐变成雾蓝,又慢慢叫乌黑的深蓝吞噬了。

我眼睛太涩了,可是不想睡觉,在云罗山这些天我一睡就做噩梦。

梦里的陆阎脸色枯败似落叶,唇干得裂开,他一直沉睡着,从没有醒来。

都说梦是先兆,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了。

头上的月,缺了又圆,从上弦月转成了圆月,可是还是没有一点希望。

我对着月祈祷,「我愿意替陆阎承受一切苦难,只要他好起来就好了。」

就在这时,我望见远处几点绿火幽幽。

白玉凝曾经说过的话,此时此刻尤为清晰。她说,云罗山下西侧,是乱葬岗,所以寻常人日落后都不会在山下待着。

原本我想当作看不见。

可是绿火飞蹿,由远及近,我没办法再装死坐着了,只得扶着凳子站了起来,提起灯,随手捡了一根棍子,左手握住颤得厉害的右手,忽视抖得厉害的小腿肚,默念着我不害怕,慢慢往那绿火处走去……

鬼火近在眼前,仅有两步路的距离。

忽地从我身后传来阵阵笑声,像婴儿的笑声,我头皮发麻,握紧了灯柄和棍子。

灯照在地上,有一点亮,我往地上看,只见地上有两道黑影,一道是我自己,另一道?

我吓得闭上眼睛,棍子胡乱往后一通打。

我是不是说过我不害怕?

不不不,我害怕!!!

我越害怕手上使的劲就越大,下手也就更快准狠。

只听得闷哼几声,鬼也怕挨揍吗?

「住手!!住手!!」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睁开眼一看,这是个人啊,还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他肩上还站着一只鹦鹉,拜我所赐,老头这会鼻青脸肿,怒发冲冠,吹胡子瞪眼的。

我赶紧把棍子往边上一扔,上前察看他的伤势,又连连鞠躬道歉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个鬼。」

老头翻翻白眼,「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多嘴鹦鹉也拍着翅膀学舌,「你全家都是鬼。」

我摸摸鼻子,「您老人家躲我身后笑啥呢,这半夜三更的。」

老头气得头发都立起来了,「谁笑了?谁笑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笑了?」

然后,就听见那多嘴鹦鹉噢呵呵呵呵呵地发出了一阵阵婴儿般的笑声。

我卒,敢情都是这学舌鸟作怪。

我十分内疚,掏出荷包,留了一点路费,然后把荷包递给老头,「老人家,实在抱歉,这是我一点心意,权当医药费,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鲁莽冲动。」

老头接过荷包,掂量了下,往怀里一揣,然后就不理我了。

又见他双手环在胸前,饶有兴趣地观望着幽幽绿火。

奇了怪了,他露出欣慰的表情,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我觉得奇怪,就指着绿火问他,「这鬼火该不会是您的杰作吧??」

老头扬着下巴,洋洋自得,「是不是很美?」

我嘴巴比脑子快,「这绿幽幽的,阴森森的,哪有姹紫嫣红的烟花好看呐?」

老头白我一眼,冷哼道:「你懂个屁,说得谁还没见过烟花似的。」

多嘴鹦鹉冷不丁冒出一句:

「可怜我名震天下图神医,常年困在这山里,什么世面都没见过,也不知道今晚做的绿火像不像外面的烟花。」

老头抬手想拍鹦鹉,鹦鹉扇着翅膀已经先飞一步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波彩虹屁赶紧伺候上。

「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图神医,我方才就觉着您不是一般人,这样的气度,哪是寻常人能比的。」

图老头胡子一翘,「你是想求我救人吧?」

我忙不迭地点头。

图老头摸摸下巴的一把白胡子,呵呵冷笑两声,「想得美!」

听方才那鹦鹉的话,图老头应该对外面的世界很憧憬啊。

我想了想,平静道:

「都说图神医厉害,我怕不是徒有虚名吧,也是,我那朋友中的毒,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解的。图神医常年待在山里,肯定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新的毒药怎么解。」

那多嘴鹦鹉此时又飞了回来,盘旋在我上空,跟着我学舌,「徒有虚名,徒有虚名。」

突然觉得鹦鹉很可爱。

图老头气炸了,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鹦鹉,也不知是骂我好还是骂鹦鹉,半天憋出一句话:

「我不允许你们侮辱我的医术,救就救,但是你你你……你以后要留在云罗山给我试毒,试死了就把你扔乱葬岗去。」

我忙不迭地点头,「没问题,一言为定!」

图老头着实厉害,成功地解了陆阎的毒。

陆阎醒了,恢复了他正常的生活。

我呢,在去云罗山之前偷偷去看过他一眼。

那时是傍晚,铺天盖地的晚霞烧亮了宫廷的画梁雕栋、飞檐斗拱。

陆阎刚下朝,仍穿着朝服,他背着手慢慢走在宫道上,脸上仍是苍白,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这会借着火烧云的光蔼,他周身笼着金色光晕,眉眼也叫落日映出薄薄一棱金光来,他就站在不远处,我躲在墙后偷看他,那一刻觉得他遥不可及,无法触碰。

远处传来寒山寺的钟声,一下,一下地回荡在这空旷宫道上。

我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上前去同他说说话,听听他的声音。

钟声慢慢消散了,四下里又静了下来,我刚跨出脚步。

望见他递给齐公公一对瓷娃娃,那是元宵节他投壶赢来送我的那对。

听见他叫齐公公把瓷娃娃拿去碎掉,他说他再也不想看到这玩意儿。

齐公公说好,又询问他,「箱底珍藏的那些衣服是不是该拿出来晒晒太阳,怕发霉了。」

陆阎望着梁上衔泥筑巢的燕,轻描淡写说:「一并处置了吧。」

曾经有多莽撞,现在就有多畏缩。

我看看手上提着的包袱,里面还装着我刚做好的几件春衫,看来是送不出去了。

害,也没什么,陆阎还好好地活着,这就够了,比起害怕他死去的绝望与无力,相忘于江湖并没那么难受。

我想,我很好,我还好,一切都挺好的。

我骗白玉凝说我回家了,又骗我父母说我还待在宫里面,还写了几十封信,花钱让人每年定期帮我往家里寄,做完这一切,我就去云罗山履约了。

十二

白驹过隙,转眼就五年。

我在云罗山的日子,最初着实是挺难熬的。都说医者父母心,可图老头别说父母心了,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每天试毒把我往死里整,最惨的一次他给我吃了解药我还是没醒过来,他以为没救了,用张草席把我裹好了,推着车准备把我送到乱葬岗,多亏可爱的小八(也就是小鹦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叫七它叫八,它同我很要好,不舍得我,便一直啄图老头,愣是不叫他送走我,图老头没计,忙着赶走小八,然后我就悠悠转转醒过来了。

自那以后,图老头不叫我试毒了,我以为是他良心发现了,后来我才知道服了那个毒之后又能活过来的人从此就百毒不侵了,但他又吵吵医者不能自医,叫我得跟着他学医,我一合计闲着也是闲着,就正儿八经给他端了杯茶认了个师傅,安安心心地学了起来。

我慢慢习惯在云罗山的日子,大多数时候跟着图老头救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呢就逗逗小八,跟图老头吵吵架,用松花酿酿酒、山间融雪煮煮茶,倒也怡然自得。

只是有时候赶上节日了,我在大槐树下举目望远,见着遥远的地方茫茫几点光,会怀念人世繁华,会想念藏在心间的人。

我这人,向来爱热闹,不爱冷清。

图老头最近酒瘾犯了,他喝着我酿的松花酒很不满意。

据他自己所说,在他还未成名前,偶然一次喝过新丰酒,自此之后就念念不忘,可惜后来他成名了,为了保持神秘感,不能下山,只能在活在回忆里怀念那种滋味。

其实图老头不下山,并不是因为神秘感,而是因为他社恐。

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自告奋勇替他去一趟新丰买酒,图老头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天晚上又在山上亮了很多绿火说请我跟小八欣赏美景,我连夜收拾好包袱,第二天戴了个面纱就下山去了,还把小八也带上了,这货现在我走哪它跟哪。

到新丰城这一日,赶上了春分这一好时节,万物苏萌山水醒。

一入城,杨柳依依,草长莺飞,千花百卉争明媚,叫人看得心情也愉悦。

进到集市,前方路上正在舞狮游行,鼓乐震天,人潮涌动,宝马雕车行于其间,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我喜欢凑热闹,想上前去看,可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去,鞋都踩掉了,小八轻轻松松飞过去看热闹,我还在捡鞋子时它就已经回来了,停在我肩上叽叽喳喳学锣鼓叫,我的脑瓜儿嗡嗡地响。

就在这时,前面被堵住的那辆车停住了,有人掀开了帘子往侧边街道走,那人侧对着我,我漫不经心扫一眼,春光似雾,浅浅淡淡抹出那人朦胧模样,刺金玄衣、隽秀轮廓、英挺五官。

除了陆阎还能是谁?

身边人来人往,我的脚却迈不动了。

「七七,买酒买酒……」

小八忽然叫起来,我吓一跳,赶紧把小八一抱,绕到后边人少的地方蹲下来,心口怦怦地跳,我忍不住摇头笑自己,慌慌张张,落荒而逃,原来我还是这样没出息。

小八继续在我手掌心蹦跶:「七七,买酒去!买酒去!」

「走走走,小酒鬼。」

我寻了一家老字号打酒,那伙计倒是热情,他告诉我今儿来了新丰城,必须要去一趟二十四桥,这一日城中未婚男女都出来踏青,或泛舟桥下千岛湖,或观二十四桥柳风雪,若是桥上人望桥下人有中意的,便可折柳折花掷于对方船板上,若对方也合意,便会泊船靠岸,请桥上掷柳的人一同泛湖,共赏良辰美景。

听起来就很有意思,我打完酒就上二十四桥凑热闹去了。

远处青山渺渺,近处湖面烟波茫茫,雾气缭绕,二十四桥若隐若现,万千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少女腰,满川飞絮呼在湖面上、画舟间、桥梁际,扑面似满川风雪,白飒飒,雪皑皑,此情此景,半似人间半似蓬莱。

我站在湖边白沙堤瞧,一时看呆了。

忽听得桨声拨动,波心荡漾,雾淡了些,一艘画舫渐从烟水间、桥洞下驶出,瞧着似自水墨山水画中而来,先是一艘,后又一艘,络绎不绝,不过眨眼,湖上已然百舸齐渡。

湖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湖上画舫甲板上或站窈窕少女,或立翩翩公子,其中亦有商贩行舟湖上叫卖,渔夫卖烤鱼,老农卖瓜果……再往湖边白沙堤瞧,或有文人聚友煮茶,或有小儿放风筝,桥下处处好风光,桥上亦风趣横生,除那扑面柳风雪,亦有桃树三两株,桥上人折柳的折柳,簪花的簪花,还有画师在旁替人作画。

我沿着白沙堤慢慢走上桥,在桃树旁,趴着桥栏望湖上来往小舟,身旁一黄衣少女,瞧见下方船头站着个白衣郎君,便羞答答往那船掷桃花,掷完后又躲到一旁,假装不是她扔的。

那白衣郎君抬头,以为我是掷花的人,向我招手示意,又冲我道:「姑娘,十分抱歉,我有心仪之人了。」他说着,目光灼灼,落在一旁捂脸的黄衣少女身上。

我摆摆手,指着那黄衣少女回他,「是她中意你。」

黄衣少女急得满脸通红,白衣郎君望向她,笑得温和。他泊了船,上桥来,领走了黄衣少女。

桥下的画舟上,渐渐人影成双,鲜少形单影只的了。

春暖花开,人生若只如初见,真美好。

我随手折了一小串柳条,拿在手里玩着,小八在我肩上蹦蹦跳跳的,又来衔我手里的柳条,我忍俊不禁,「小八啊,这可没有你的对象。」

正说着话呢,小八忽然就朝停在岸边的一艘画舫飞去,我喊它回来,可它置若罔闻,那画舫的门微掩着,帘子垂着,瞧不见人儿。

画舫前又有小舟行过,烟波朦胧,看不真切,我连忙下桥跑到那画舫前,轻叩门

「抱歉打扰了,有人在吗?方才我的鹦鹉……」

话说到一半,忽听得舱内传来瓷器落地叮当响的声音。

我趴在门上竖着耳朵听动静,突然门被推开,我直直往前摔,砸在前方人身上,面纱也掉了,那人扶住我,我揉着额头看,入目是莽莽腾龙乌金图纹。

我抬头想看他,他也正低头看我,碰了个正着。

他的下巴磕在我额头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本想同你说别来无恙,看来说不得了……」

我喉头发紧,往后撤抬头望,陆阎站在我眼前,胜似二十四桥的山光水色。

他若无其事撤掉我捂着的手,旋即温热的指尖落在我额头上,轻轻地揉压着。

我眼眶发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却像锯了嘴的葫芦,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好久不见,我是来寻鹦鹉的」

陆阎停下了动作,面上有些不高兴,语气冷了些,他说鹦鹉跟着一只翠鸟跑了,不在这。

我见他冷了神色,便后退几步,干干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了。」

可我没走出几步,他拎着我的后领子,把我掉转过去,手一拉,我又整个人倾在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在鼻尖窜动。

我不解,望他,他眉一横,说,「你走不了,你的鹦鹉把柳条扔我船上了,二十四桥今日的规矩你晓得吧,扔柳条就是属意船上之人,要负责的。」

我咂舌,「你是说,小八中意你,它可是只鸟啊!」

他双手撑在我肩上,低头同我平视,问我,「柳条是不是你的?」

他的眉川聚千山万水,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他又问,「那就是说,你中意我?」

他的眼底落星辰瀚海,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然后我就看见他笑起来,清清朗朗,明明晃晃。

其实等我反应过来时,我是想改口的。

可是,我没有反悔的余地,原来他一笑,我什么都可以奉上,这一颗苍老脆弱的心也不例外。

我伸出一根手指头去碰他脸上的笑涡,我望着他笑,自己也禁不住笑。

「我找了你很久,没人知道你去了哪,我知道你贪玩贪杯,出美酒的地方、有趣的地方我都去遍了,新丰这座城,加上这次,我总共来了十回。我不怕等,可是我怕,再也等不到你。对不起,七七,我错怪了你,那时我可能不仅中了毒,我还降了智。」

他稀松平常说着,可眼角、鼻尖、面上慢慢泛红,像桥上那几株桃花的色泽。

我拿手绢擦他脸,又笑他哭成了个大花猫,可是我自己边说边笑,笑着笑着也开始落泪。

多幸运,五年的时光似乎从不曾失去,兜兜转转,蓦然回首,我们都执着又笨拙,守在原地,等待彼此的归来。

十三

后来陆阎送了许多老年头的新丰酒给图老头,又请他看了一场烟花盛宴,另外买了几只漂亮雌鸟同小八做伴,于是图老头和小八都欢天喜地送我下山。

下山后我们回雁南看了爹娘,这才返回晋都。

我才知道,这五年里云罗山外发生了许多事。

当年通敌叛国的人查明了,是苏梨汀一家。

苏梨汀把陆阎日常吃的药方及相克药物告知了沈奕,而且苏梨汀父亲把沈奕及其护卫放进晋都来,精心布置了长宁街那一场暗杀。

至于缘由,无非人心作怪。

苏家二房白手起家,富贵滔天。而苏家大房不务正业,蝇营狗苟,不愿务实求进,望着二房的荣华富贵就眼红,本是扶不起的阿斗,奈何心比天高,总想着要胜过二房,以为苏梨汀有机会能嫁给陆阎,一步登天,谁知这事泡汤了,便破罐子破摔,愣是叫沈奕画的大饼迷惑了心智,整了一出通敌叛国的戏码,落到最后,没个好下场。

苏家二房,因自始至终忠君护国,便没受到牵连。

又听说,霍将军从大凉带回来了一个私生子,母不详。

还听说,苏题燮倒追起了白玉凝,但白玉凝的态度是「当初你对我爱理不理,如今我叫你高攀不起」。

待到再次入宫时,已是掌灯时分,宫墙巍峨,朱门庄严,挂城门的一溜宫灯从红色纸罩漏出来光,浅浅照在宫门处几株春夜的桃花上,这一日夜色是怡然的、暖香的胭脂红。

陆阎向我伸出手,他含笑说,「娘子,以后辛苦你,同我一起挨这宫廷生活的苦闷了。」

我毫不犹豫,同他十指紧扣。

「夫君莫客气,以后我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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