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山海

山海

不自觉心动:陷入热恋的我们

我死后当天,姐姐的婚礼照常举行。

她穿着婚纱,嫁给了我的男朋友。

我妈打了好几通电话没人接,愠怒地骂我白眼狼。

弟弟发消息斥责:「你就这么小心眼,两年前的事情记到现在?」

一向寡言的爸爸冷着脸说:「你告诉她,今天不回家,我们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他们并不是真的希望我回家,只是不希望姐姐的婚礼因为缺少我的祝福,而不够完美。

可是,我已经死了。

1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在这个家里不讨人喜欢。

妈妈去外地出差,回来时带了两个新款玩具,分给了许泽和许娇。

分完她就要走,却被我拦住,细声细气地提醒:「妈妈,还有我。」

「你也要?」

我妈皱着眉,不耐烦地说,「很贵,我身上带的钱不够,没算你的。」

那时候我才五岁,但已经对别人的情绪有了隐约感知。

何况,那个人是我的亲生母亲。

而现在。

在姐姐的婚礼现场,我妈与几个亲戚客套完,走到角落,背过身,一遍又一遍地拨着我的电话。

始终没有人接。

到第三个的时候,直接被挂断了。

她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许桃,我是你妈!」

许泽走过来,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

「妈,你别生气,为了许桃不值得。你还不知道吗,她就那样。」

我妈恼怒又委屈的情绪,终于在她最疼爱的小儿子那里有了出口。

「你们三个孩子,我在许桃身上付出的心血最多,当初生她的时候明明是龙凤胎,就连医生都说她是抢了你哥哥的营养才活下来……」

这句话,从小到大,我早已听她重复了无数遍。

到最后,往往是我被惩罚一顿,锁在房间里,看着他们一家四口出门散心。

「妈你别生气,放心,今天就算是绑我也要给她绑回来。」

许泽安抚好我妈,转头给我发了很多条微信。

「许桃,你最好在一个小时内出现。」

「你怎么这么自私啊,明知道妈心脏不好,还要气她。」

「一个男人也值得你记恨到今天,何况姐姐不也是你的姐姐吗?」

发出这句话后,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住。

几秒后,他收起手机,转头去帮着招呼客人了。

是啊,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吧。

许娇是他的好姐姐,是我爸妈的好女儿。

怎么会是我的姐姐呢?

2

我往楼上飘过去,看到许娇坐在化妆间里。

化妆师正为她补上微微花掉的眼妆。

她攥着爸爸的手,眼睛里水光朦胧:

「爸,桃桃真的不来了吗?她是我妹妹,我最重要的日子,真的希望能得到她的祝福。」

在我面前从来严厉到冷漠的爸爸,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抚:

「不会的,我让阿泽联系她,不会让你留下任何遗憾。」

他在走廊里找到许泽,冷着脸说:「你告诉许桃,今天不过来,我们全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爸,她根本不回我的消息,连妈打电话她都不接。」

许泽咬牙切齿地说着,「我就知道,像她这种人,天生没良心。一开始答应我们,就是故意给我们希望,想让姐姐最重要的日子不痛快。」

今天是许娇最重要的日子。

她就要穿着婚纱,嫁给和她恋爱两年的男人,宋斐。

两年前,我把宋斐带回家时,许娇对她一见钟情。

我至今记得,她看到宋斐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晚上找了个借口,约我出去散步。

她给我买了杯奶茶,挽着我手臂晃啊晃:

「桃桃,我真的好喜欢宋斐这种类型的男生,你这么优秀,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就把宋斐让给我好不好?」

我拒绝了。

可回学校后不久,宋斐就向我提了分手。

我反复追问理由,他大概是被我弄烦了,一把甩开我的手。

我跌坐在地上,掌心被粗粝的地面磨破,传来刺痛。

而他无动于衷,只是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我。

「还想瞒着我吗?连你家里人都看不下去,告诉我了。」

某个我妈忽然喊我出门和她买菜的早上。

我的弟弟,许泽,拉着宋斐,告诉了他一些关于我的「真相。」

人品败坏,偷家里的钱,霸凌同学。

乱搞男女关系,大学的时候打过胎。

说到最后,正义的许泽叹了口气:

「许桃是我的姐姐,我很想向着她,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掉进火坑里。」

蹭破皮的掌心还在发痛,我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宋斐,听着他口中复述的事情经过。

最后一个字音落幕,我忽然笑起来。

他皱着眉:「你还想辩解什么吗?」

我摇摇头,笑着说:「他们说的都对。」

宋斐对我,本也没有多么深重的感情,何况跟他讲我有多么坏的,是我的家人。

我至亲至爱的,家人。

我活着的时候,他们无人关心。

死后当然也无人知晓。

3

说话间,宋斐来了。

穿着西装,特意弄了发型,显得人更加俊俏。

他亲了亲许娇的脸颊,柔声问:「许桃还是没到吗?」

许娇含着眼泪点点头。

「算了,别管她了。」宋斐脸色一沉,「这种人,来了也会弄脏我们的婚礼。娇娇,今天你是新娘子,不要为不值得的人掉眼泪。」

许娇顺势搂住他的脖子,仰着脸,神色难过:「不管怎么说,桃桃都是我的妹妹。」

她的表情看上去,始终真心实意。

就像三年前,作为优秀毕业生,学校提出,希望毕业典礼那天,我爸妈能够到场,上台说两句,也方便学校拍照宣传。

我反复组织措辞,把电话打回家,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

我妈答应了。

可就在当天早上,她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和我爸来不了了。

「娇娇生病了,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我们不放心。」

视频里,许娇顶着一张面色微白的脸,歉意地看着我:

「对不起桃桃,我身体有些不舒服……你一直都很独立,爸妈不去,你也一定可以处理好的。」

「桃桃,毕业快乐。」

毕业快乐。

我怎么会快乐呢。

在我毕业典礼这天,我跟老师道歉,跟学院道歉,跟活动处的教职工道歉。

路过摄像机时,恰好听到有人在抱怨:

「流程都排练好了,这下又要重新弄。什么垃圾,就这还优秀毕业生。」

典礼结束时,我拿出手机,恰好看到许娇发了条朋友圈。

「其实只是场小感冒,但爸妈都很关心地照顾我,生活中的小确幸~」

配图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背景是在许娇的卧室。

他们甚至连医院都没去。

真是,好严重的病啊。

4

宴会厅内放着悠扬的钢琴曲。

许娇穿着长长的鱼尾婚纱,抱着一大捧白玫瑰走向宋斐。

爸妈致辞之后,就轮到许泽。

他站在台上,玩笑地冲宋斐挥了挥拳头:

「我就这么一个姐姐,是全家人的宝贝,你要敢对她不好,全家人都饶不了你。」

宋斐凝视着许娇的脸,语气深情至极:「我可舍不得。」

台下鼓掌声响起。

台上温馨一片。

我的灵魂站在台边的花束上,木然地看着他们。

我以为自己会心痛。

但可能是死前,已经把这一生的疼痛都经历完了。

我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切,心里空空洞洞,好像有风吹过。

某张桌子前,有人在窃窃私语:「诶,我记得许家有三个孩子,怎么许泽说他只有一个姐姐?」

「还不是他家那个二女儿许桃,啧,学习好有什么用,做人最要紧的是人品……」

托我爸妈的福。

我在两边亲戚那里,也是恶名远扬。

其实小时候,有一个姑姑对我还是不错的。

过年时来走亲戚,她送了我一个毛绒小海豚的玩具。

只有我一个人有,许泽和许娇都没有。

许泽霸道惯了,让我给他玩,我不肯,他就直接拿剪刀把海豚剪碎了。

没过多久,姑姑去而复返,来拿她忘记拿走的围巾,正好看到满地碎片。

为了维护她心爱的小儿子的名声,我妈告诉姑姑:

「桃桃不喜欢这玩具,非要拿剪刀剪碎了,说是不想看见。」

姑姑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后来每次来走亲戚,她连给红包都略过我。

这事之后,我妈大概是有点愧疚,对我好过一段时间。

但很快也就消散了。

在我们家,爸妈的偏爱有着明确的分工。

许娇出生那年,我爸的生意有了很大的起色。

他认为这是许娇带来的好运气,所以最宠她。

而我妈,最疼爱许泽,因为这是她生了三个才盼到的小儿子。

至于我。

出生后白白胖胖,我的同胞哥哥,却连 24 小时都没挺过去。

他们都觉得我不吉利。

小时候,我总是想不明白。

为什么许泽和许娇想吃什么,第二天餐桌上就有什么。

而我明明海鲜过敏,我过生日的时候,只是因为许娇说了一句想吃螃蟹,我爸就把地方定在了海鲜餐厅。

我十二岁那年,隔壁县地震。

当时全家人正在家午睡,爸妈想也没想,一个人抱许泽,一个人抱许娇。

我跌跌撞撞地往楼下跑,看着摇晃的天花板,哭得声嘶力竭。

但没有人会来救我。

十二岁的时候是这样。

我被那个司机掐着喉咙,拖到荒无人烟的山下树林里时,也是这样。

5

下午,婚礼圆满落幕。

送走了客人之后,我爸立马沉下脸,让我妈继续给我打电话。

许娇眼圈红红的,眼尾贴着的几颗水钻折射泪光,她握着爸爸的手,语气善解人意:「算了吧,爸。」

「桃桃还是个孩子,可能是在闹小孩子脾气。我毕竟是她姐姐,不该和她计较这些。」

果然,我爸眼中掠过一丝心疼。

许泽不满地说:「姐,你就是把她想得太好了。你把她当妹妹,她有把你当过姐姐吗?」

许娇咬着嘴唇,看上去几乎快哭了。

我站在旁边,看着她,只觉得无比讽刺。

许娇永远都是这样。

家里人对她偏爱已经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地步,可她仍然觉得不够。

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憎恨我。

其实最开始,我妈虽然不喜欢我,但对我没那么差。

我过生日的时候,她也会拎回来一个蛋糕给我庆祝。

只是点起蜡烛,我正要许愿,许娇突然哭了。

她擦掉眼泪,故作坚强地笑了笑: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本来今天过生日的,应该是两个人。」

一句话,说得我妈变了脸色。

我双手合十,正要许愿,她忽然粗暴地拔掉蜡烛:

「吃吃吃,就知道吃!许桃,你知不知道你哥哥就是因为你才死的?你有没有心?」

我被吓到,呆呆地看着她。

我妈更加生气,直接把蛋糕扫进了垃圾桶。

她进卧室后,我满眼是泪地看向许娇。

没有其他人了,她终于向我袒露真实的情绪。

十岁的许娇,脸上仍然带着温柔的笑意,吐出的话却像淬了毒的刀锋。

「许桃,你为什么要出生呢?」

她用温热的指尖拂过我的脸,然后忽然狠狠拧了一把,

「本来爸爸妈妈只爱我一个人,现在你分走了他们的爱。你就应该和弟弟一起死。」

我始终不明白,她这样恨我。

可偏偏许泽出生后,她又对他很好。

我高考那年,许泽即将初三。

最关键的一年,但我爸的生意忙到走不开,我妈也在升职的关键时期。

我妈要求我,报本地的大学,平时方便照顾许泽。

我没有答应。

她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我:「许桃,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去上学之后。

已经二十二岁的许娇突然要学钢琴。

我妈叫人扔掉了我的床和衣柜,把我的衣服打包丢进杂物间。

我的卧室,变成了许娇的钢琴房。

她在朋友圈发了一条视频,是她坐在新买的昂贵钢琴前。

阳光洒落。

而她笑容恬静。

我打回电话,我妈还在为我不听她的话而生气,嗓音很冷淡:

「反正你现在翅膀硬了,我说什么都不听,这个家你也不打算回,留着房间干什么?」

许娇接过电话:「桃桃,你别惹妈妈生气了好不好?等你回家,就和我睡一个房间,家里不会让你没地方住的。」

哪怕她已经极力掩饰,嗓音里还是带着一点笑意。

我刚离开一个月,她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我赶出这个家。

而我妈选择了默许,和纵容。

6

下午,许娇跟着宋斐回了他们的新家。

而我,跟在我爸妈和许泽身后。

许泽开着车,爸妈坐在后座。

空荡荡的副驾,一直以来都是留给许娇的。

我坐在上面,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我的罪过。

「她就这么恨我,恨这个家,连她姐姐的婚礼都不愿意回来参加。」

我妈疲倦地靠在我爸肩膀上,「我觉得自己的教育真的很失败。」

我爸心疼地拍了拍她:「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值得你为她费神。」

我扭过头去,仔仔细细地观察他们的表情。

试图从上面找到哪怕一丝关心。

可是没有。

我突然的失联,只让他们觉得恼怒和憎恶。

没有一个人,有一秒钟怀疑过。

我是不是,出事了。

明明是一道灵魂,可我竟然还会流泪。

我一边流眼泪,一边笑着问:「妈妈,你真的真的,有爱过我吗?」

「这么恨我,为什么要生下我?」

同样的问题,很久之前我也问过一次。

那时我初三,学习很紧张的一年。

我爸在外地谈业务,许泽年纪还小,许娇刚上大一。

我妈得了肾结石,是我每天学校医院两头跑地照顾她,累瘦了一大圈。

我妈好像也有动容,那个月给了我比许泽更多的零花钱。

遇上邻居,她跟人家夸了好几遍,说我懂事,孝顺。

我被同学欺负,她甚至去了趟学校,为我出头。

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直到那天下午,我们一起过马路时,她不知道怎么,挽住了我的手。

这样母女间的亲昵,对我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挥开了她的手,以至于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正值黄昏。

绿灯转红。

一辆小轿车呼啸着从我们身边擦过。

我妈看我的眼神又慢慢变了。

是一种我很熟悉的冷淡。

她绷着脸,淡淡地说:「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那天晚上,我几乎被懊悔和茫然的不知所措吞没,拿圆规在自己胳膊上扎出好几个窟窿。

连疼痛也不能缓解我心里横冲直撞的绝望和焦躁。

最后我走进我妈的房间,问她:「妈妈,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生下我?」

我妈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可我知道她没睡。

我生前她都不屑于回答。

如今死了,她听不到,更不会回应我。

7

晚饭过后,许泽又给我的手机打了个电话。

这一次,居然被接了。

他满腔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

「许桃!!你是畜生吗?姐姐结婚你不回家,惹爸妈伤心,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耍我们很好玩啊?」

安静片刻。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嘶哑的男声。

「我是她男朋友。」

「她说,你们一家人都挺恶心的,不会回去见你们。」

「别再打来了。」

电话挂断。

许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片刻后,忽然暴怒地踢翻椅子,骂了句脏话。

可我已经浑身僵硬,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在那道声音响起的一瞬间。

我就被强行拖进那段回忆里。

我死前,因为加班错过了最后一班高铁。

只能打车去汽车站。

司机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人,眼神有些阴沉。

有些眼熟,但我的大脑实在困倦到极点,抱着东西,靠着车窗休息。

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

他像所有司机那样和我闲聊了几句。

这时候,许娇突然打来了电话。

身为准新娘的她,连婚礼前夜,都不忘来刺激我一下。

「桃桃,明天我就要嫁给宋斐了,还真是有点激动得睡不着。」

她温温柔柔地说,「谢谢你带他回家呀。」

我抿了抿唇,声音里压着怒火:

「许娇,这种恶心话,这种肮脏手段,你还要玩多少次才会腻?」

她像是完全察觉不到。

语气甚至更加轻快甜美。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婚礼你一定要来哦。」

我挂了电话,忍不住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司机忽然出声:「和家里人吵架了?」

我皱着眉抬起头,才发现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开到了一片荒凉的野郊。

心脏一下子跳得极快,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他:「你要多少钱?」

可他要的不是钱。

连续加班让我疲倦至极,手脚发软,根本躲不开一个年轻男人的力气。

他捂着我的嘴,把我拖进小树林。

夜晚的风很静,月光柔和地洒落。

他一边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一边用力地扇我耳光。

他说,贱女人,你是不是很后悔当初离开我。

你跟的那个有钱人凭什么瞧不起我。

求饶啊,学狗叫啊,我就放过你。

可我甚至,不认识他。

你是谁。

你是谁。

他掐着我脖子的手忽然一松。

改为温柔抚摸我的脸。

他说,我是你男人啊。

我总觉得,他好像并不全然陌生。

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用尽全力挣扎,竟然真的摸到了手机。

快捷键会拨回最近的一通电话。

嘟嘟嘟。

两声响过。

许娇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挂断。

那人发现了端倪,他残忍地笑了一声,把手机揣进口袋,然后掰断了我右手的每一根手指。

他的口袋里,还装着一把弹簧刀。

在我还有意识和知觉的时候,感受着刀刃切进左手手腕,被一点点拉扯,锯下来。

刀尖划开脸颊,撕下一张坑坑洼洼的脸皮。

他说:「贱人,看你还怎么拿这张脸去勾引别人。」

8

我不记得我是痛死的,还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只记得那天夜里,旷野的风。

呼啸着吹过我血肉裸露的脸颊。

可能是人临死前会想起一些美好的事情。

我茫茫然然,想到了五岁前。

为了生下许泽,我妈把我送到了乡下。

那里原本只有年迈的外婆一个人住。

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给了我人生中全部的温暖。

树上最嫩的香椿尖儿,被她掐下来,用水烫过,炒鸡蛋给我吃。

我妈打来电话,说许娇想吃香椿了,可菜市场买不到。

外婆说,哎呀,今年雨水太少,香椿没长出来呢。

挂了电话,顽皮的小老太太冲我眨眨眼睛,笑了。

我始终记得那天晚上弥漫在舌尖的滋味。

可是五岁那年,外婆病逝了。

许泽才一岁半,我妈就被迫将我接回家。

她因此看我很不顺眼。

悄悄跟我爸说:「这孩子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怎么连她外婆都克死了。」

我木然地看着她。

其实五岁的孩子,对生死还并不怎么懂。

我只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在几个人中,坚定不移地选择我。

我从此是永不被偏爱的小孩。

呼吸停滞的下一秒,我的灵魂被风拉扯着,从身体里飘出来。

我看到那个人从车的后备箱拎出一把斧头,砍断了我四肢连结的骨头。

我看到星空下,火车疾驰千里,穿过静悄悄的田野。

我看到高楼大厦的某一间,小女孩忽然从噩梦里惊醒,只哭喊一声,就被冲进房间的爸妈搂进怀里,拍着背安抚。

最后的最后。

我看到许娇打着呵欠从床上醒来,在我妈的催促下,洗漱完毕,换上出门纱。

我回来了。

死后,我还是回到了这个家。

参加了许娇的婚礼。

9

那个男人强暴我,杀了我,肢解了我,还拿走了我的手机。

许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他只是冷着脸告诉爸爸:「许桃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只让她男朋友告诉我,她嫌我们一家人恶心。」

我爸震怒。

拍着桌子骂我畜生。

似乎做生意的人,都比较迷信。

他喜欢许娇,是因为她出生后,他的生意飞速发展,两年资产就翻了几倍。

那么我出生后,他的厂子遭遇危机,险些破产。

他因此厌恶我,觉得我很晦气,也在情理之中。

我爸掌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

所以许娇可以去读十多万一年的中外合资大学。

许泽可以补 700 块一小时的课。

而我在一线城市读大学,每个月一千两百块的生活费。

接下来几天,我就待在这个家里。

冷眼看着他们正常生活。

看着我妈给许娇打电话,问她回门时想吃些什么。

许娇撒娇说,想吃海鲜。

我妈去早市买的时候,正好撞上我们儿时邻居,带着她女儿孟梦出来买菜。

孟梦和我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后来又进了一家公司。

算不上很亲密的朋友,但至少比较相熟。

我妈羡慕地说:「养孟梦这种女儿真是贴心啊,一回来就帮着你买菜拎菜。不像我们家那不懂事的许桃,她姐姐结婚都不回家,还找个男朋友来骂我们。」

「诶?」

孟梦有些惊讶,「阿姨,许桃没有男朋友呀。」

我妈愣了愣,看着她。

「她在隔壁市场部,一直忙得要命,哪有时间交男朋友呀。」

她说,「而且许桃也很关心您呀,上个月发了奖金,我们去逛街,她还买了个金镯子,说等她姐姐结婚的时候,回家就送给您。」

茫然无措的表情只从我妈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又褪成我熟悉的,冰冷的讥讽。

她说:「许桃就是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好,你不知道她在家对我们是什么态度。」

见状,孟梦和她妈也不能再说什么,客气告别。

我妈买了很多许娇爱吃的海鲜,拎着满满两大兜东西回家。

站在门口,她掏出钥匙要开门。

手机铃声响起。

是我的号码。

「赵素女士吗?我们抓到了一起恶性连环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从他的身上搜出了这个手机,看备注,您应该是机主的母亲。」

「犯罪嫌疑人已经交代了埋尸地点,可以麻烦您和家人过来舟城一趟吗?」

9

在我最最叛逆极端的青春期,曾经很多次痛苦地想过。

如果。

我就这么死了。

他们会不会后悔呢。

我的妈妈,会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呢。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警察说完那句话。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就挂掉了。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她开门进屋,把海鲜倒出来,开始处理那些虾蟹。

大概是不小心,虾须刺破了她的手指。

她举着受伤的手指去客厅拿药箱。

许泽就是在这时候推门进来的。

他仓皇失措,无助地看着她,嘴唇颤了颤:「妈,许桃她……」

「哦,刚才接到一个诈骗电话,说许桃死了。」

我妈一边低头找创可贴,一边说,

「开什么玩笑,许桃过得比谁都逍遥自在,这些骗子打电话前不调查的吗。」

「妈,那不是诈骗电话……许桃她,真的死了。」

许泽痛苦地说,「警察给我和爸都打电话了,爸正在开车往家里赶。」

我妈的动作一下停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许泽。

窗外的日光落进来,攀过她眼尾的细纹,落在那双总是冷漠注视我的眼睛里。

这副情绪不明的表情,一直维持到他们坐上高铁,去往千里之外的警察局。

我妈并不是寡言的人,但一路上出奇的沉默。

许娇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妈妈,人死不能复生,桃桃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啊。」

我妈第一次,无视了她亲爱的大女儿的话。

漠然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许娇僵了僵,眼中浮现出伤心和不忿。

走进警局。

两个警察接待了他们。

年岁稍长一些的那个,先安抚了我妈两句,然后才告诉她,我的尸体找到了。

「我们已经尽可能进行了缝合,但有些零碎的肢体被犯罪嫌疑人带走。根据他自己交代,可能……」

说到这里,他的话忽然顿住,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我妈抬眼看着他,说出了一路以来的第一句话:「可能什么?」

「可能,被煮食了。」

我妈点了点头。

大概是她的表情比警察预想中平静太多。

以至于过去的路上,那个年轻的警察回头望了她两次。

我的尸块已经被缝合到一起,做过了清理。

但因为生前遭受过折磨,脸和五官都已经变得模糊,四肢也已经浮肿。

尸体的气味,实在算不上好闻。

看到我的下一秒,许娇忍不住捂住嘴,转身跑出去,扶着墙干呕。

「犯罪嫌疑人齐北,这两年流窜在舟城,犯下三起杀人分尸的恶性案件。」

「他专挑城市里独居的年轻女性,下手前还会对她们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以确保不会被人发现。」

「但这一次,被害人许桃的尸体埋得不深,前几天舟城下雨,被雨水冲了出来。」

「有进树林采木耳的人,发现了她。」

我想起来了。

为什么我看到那个男人的脸,会觉得熟悉。

大约一个月前,我在公司附近见过他。

那天下午,舟城飘着毛毛细雨。

我走出公司大楼,我妈打来电话,说许娇一个月后办婚礼。

她命令我回家。

我忍不住笑了:「我在外面半年,你们家没一个人联系我,现在凭什么让我回去?」

我妈怒气冲冲:「许桃,你真是不知好歹!这也是你的家!」

这也是我的家吗?

是每次回去,只能在许娇的钢琴旁支一张小床。

是我故意夹走了盘子里的最后一只鸡翅,我爸就拍了筷子骂我没教养。

是我来月经时弄脏了沙发套,我妈嫌弃地看了一眼,让我结束后自己洗。

这样的家吗。

「妈妈,我没有家呀。」

我笑着说完,挂了电话。

几步之外的雨幕里。

男人穿了件黑色外套,站在那里,面容有些模糊。

目光相对的一瞬间,他不自然地偏过头去。

只是那时我胸口被某种酸胀的情绪填满,无暇顾及路人的异常。

所以。

他早就盯上了我。

并在听到我和我妈那次吵架之后,认定我是个可以下手的目标。

那天夜里的疼痛好像卷土重来。

这一次,降临在我轻飘飘的灵魂上。

我在空气里蜷缩成一团,浑身好像千疮百孔地漏着风。

很疼。

比那天晚上还要疼。

可我却又忍不住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我妈的表情。

到这个时候了,我还在寻找。

她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难过。

会不会有我百分之一的痛。

在警察的带领下,我妈去见了那个凶手。

据说他的作案动机很简单直白,就是因为前女友抛弃他,投向了有钱人的怀抱。

对方还设局,让他把家底都拿出来赔了个干净。

从此他走向极端疯狂。

下手的几个被害人,多多少少,也都和他的前女友有几分相似。

隔着玻璃。

审讯室灯光冷峻。

他抬起头,看着我妈,忽然咧开嘴笑了。

似乎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

他也想让别人和他一起痛苦。

当着我妈的面,他开始讲起我死前的细节。

「不小心让她拿到手机,还拨了通电话出去,还好对面挂断了。」

「是拨给你的吗?」

「你女儿哭起来可真好看啊,也跟那个贱女人更像了……所以,我剥下了她的脸。」

「她疼得眼泪都流不出来,还在叫妈妈。」

警察厉声喝止:「够了!不许刺激被害人家属!」

我妈站在玻璃面前。

脊背仍然挺得笔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凶手。

她不说话,也没有掉眼泪。

我飘在她面前,和她面对面。

她看不到我。

也听不到我。

我说:「妈妈,我恨你。」

那天晚上。

那个被侵犯后又活着被肢解的晚上。

我感受了人类能够承受的,最极致的痛楚。

血涌出来,把我的视线完全染成血红色。

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嘶鸣。

风声,虫鸣。

枯叶簌簌落下。

真菌在湿润的木头上生长。

无数噪音合奏成鼓点,在我耳边响起来。

震耳欲聋。

我一直在叫。

妈妈。

妈妈。

「妈妈,我好疼。」

「救救我,妈妈,救救我……」

人类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会下意识叫出这样的称谓。

期待或许有奇迹发生。

然而没有。

你在家里温暖的大床上,正在做一个好梦。

梦到你心爱的大女儿许娇出嫁,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许泽在追求的女生发展稳定,读的是一所很不错的大学。

热门专业,毕业后就有好工作。

你的梦里,永远没有我。

10

从警局出来后,他们按照警方查到的地址,去我的出租屋收拾遗物。

毕业后我就留在这里,工作生活,整整两年。

他们从没来过。

坐在车里,我妈忽然叫了一声:「娇娇。」

许娇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眼睛里藏着掩不住的心虚。

「许桃临死前那通电话,是不是打给你的?」

「……」

许娇张了张嘴,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一向伶牙俐齿的她,竟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最后她说:「四点就要起床化妆,我很早就睡了……可能在梦里不小心按掉了。」

她挤出几滴眼泪,让自己的伤心看上去真心实意。

我妈点点头,不再说话。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也是。

她叫许娇,从来都是娇娇。

提起我,直呼其名。

我坐在车里,许久,才渐渐从刚才那股濒死的疼痛里缓过神来。

许娇眼尾染着一点细碎的泪光。

我漫无目的地回忆着,想起,有关我们三个人的名字。

许娇是他们娇宠的第一个孩子。

许泽是上天赐予的恩泽。

而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

出生后不到 24 小时,我的同胞哥哥就停止了呼吸。

医生说,胎儿在母体中发育不良,导致了器官衰竭。

病床旁,有个老太太传授经验:「这种情况肯定是另一个娃儿把这个的营养抢了,我在乡下接生那几年见过的。你看你女儿,长得多好。」

我妈倚在床头,怨恨又迷茫地看着我。

我满月时她仍然没给我起名字。

直到外婆打来电话。

「今年老房子前的桃花开得正好,就叫许桃吧。」

我爸找人算。

说桃字好,桃木辟邪,能镇住我不吉利的命格。

车内一片死寂。

许泽打破了沉默。

他有些不自在地说:「没想到许桃运气这么不好……」

我妈忽然转头看着他:「你叫她什么?」

许泽愣了愣。

他向来叫许娇姐姐,连名带姓地叫我。

这在我们家,是心照不宣被默许的。

「许桃是你姐姐,我和你爸能这么叫她,你不能对她直呼其名,很没礼貌。」

许泽从小被宠到大,我妈突然的发难让他不知所措。

最后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妈,我们是把二姐火化后带回去吗?」

我妈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的出租屋不算很整齐。

三十平的一居室,床旁边摆着的就是沙发和茶几。

茶几上半个吃剩的柚子,已经干瘪。

沙发上搭着毛毯,地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很多书籍。

许泽有轻微洁癖。

他很明显想说些什么,看了我妈一眼,到底没有开口。

我妈随手捡起一本,是有关心理学的。

她愣了一下,翻了几页,手指忽然捏紧了。

有关自毁倾向和原生家庭的那两个章节,被我用笔画了很多线条。

这几页松松散散,一翻就到,显然是被反复看过很多次。

她拉开旁边的小柜子抽屉。

医院的病历,和心理医生的谈话记录。

几个空药盒。

最里面放着一小叠机票和高铁票。

大多是去一些热门的沿海旅游城市。

不大的房间里挤着四个人,大家都能感受到。

某种沉重又粘稠的气氛正越压越低,不动声色地包裹住他们。

许娇先受不了了。

她指着最上面那张去海南三亚的机票,故作轻快地说:「还好,桃桃走之前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她去玩过的地方,比我们都多呢。」

这是从前,诸多她用在我身上的招式之一。

在家里人面前装作随意地提起,我没有他们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乐。

我对外人总是很好,不像在他们面前那样歇斯底里,剑拔弩张。

以此来佐证我的凉薄和无情。

但今天,这一招忽然不管用了。

我妈猛地回过头,用一种冰冷到可怕的目光盯着她。

「妈妈……」

许娇刚吐出两个字,一个重重的耳光就落在了她脸上。

她被打蒙了。

我爸一向疼许娇,连忙走过来护着她,皱着眉说:「有什么话好好说,打孩子做什么?」

我妈手里正拿着我在心理医生那里的谈话记录。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进行一些自残行为的?

——上初中后。

——对家庭没有归属感呢?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很多余?

——五岁的时候,姐姐说我应该和我哥一起去死。如果不是我,她会是独生女,享受爸爸妈妈全部的爱。我妈也说,我天生坏种,害死了哥哥。

——轻生念头出现得频繁吗?家里有没有……

她嘴唇颤动着,好像被某种迟来的痛苦渐渐笼罩。

「你在我们面前,装得这样乖巧……」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茫然,「背地里,都跟许桃说过什么话呢?」

我爸不赞成地说:「许桃本来就不吉利,娇娇也没说错什么啊。」

「你闭嘴!」

我妈尖声叫道,面上浮起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许泽担心她的身体,连忙走过来扶住她:「爸,你明知道我妈心脏不好!」

「许桃死都死了,再怎么样也不能打娇娇!」

我爸眼睛一瞪。

许娇好像被那一耳光打蒙了。

她望着我妈,半晌,忽然露出甜美却带着恶意的笑。

像是每一片花瓣都浸出毒液的花朵。

「妈妈,你忘了吗?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什么也不知道,许桃害死了弟弟这件事,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呀。」

许泽勃然大怒:「许娇!你怎么敢这么跟妈说话!」

他们两两,面对面站着,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在我狭小的房间里,为了我的死互相争吵,指责彼此。

我就飘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直到门铃声响起。

11

是房东太太。

她就住在楼上,开门口瞪大了眼睛:「你们是谁?许桃呢?」

这房子的隔音并不算太好。

关不住四个人情绪肆意的争吵。

她喜静,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向来没什么响动。

这句话被问出后。

我眼睁睁看着四个人,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突然没了声音。

良久,我妈开口。

「我们是许桃的家人,她已经过世了,我们来收拾她的东西。」

房东太太震惊不敢置信,最后竟然掉了眼泪。

她上楼的时候哭着念叨:「多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不幸运……」

我是不太幸运。

从出生到如今,都是这样。

被打断后,他们吵不下去了,又开始闷头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有什么可收拾的。

我来去赤条条。

唯有一点心头挂念,却也不肯挂念我。

最后我妈坐在沙发边,兀自翻着诊疗记录。

又是黄昏了。

血红的夕光穿过玻璃洒进房间里。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

她动作停住,神情渐渐恍惚。

是想起了什么吗?

比如那天傍晚的马路边。

她挽住我,被我稍微推开一点。

就迫不及待地收回了她的爱。

对我,她永远这样吝啬。

「这能怪我吗?」

我妈合上谈话记录,沙哑着嗓音开口,「她从小就不懂事,和我不亲近,家里三个孩子,我肯定喜欢和我更亲的那个啊。」

不。

妈妈,你错了。

你弄错了因果。

刚被接回家那阵,我本能地察觉到了你的冷淡,所以一直在试探。

许娇说要帮忙干家务,你笑着说小孩子家家会什么,快去歇着。

我说帮你洗碗,你忙不迭地同意。

又因为我打碎一个碗,就戳着我的额头骂我笨手笨脚。

「妈妈。」

我又一次沙哑着嗓音,说着他们听不见的话。

声音里支离破碎的哭腔,已经掩饰不住。

「妈妈,你带我来这个世界上,我什么也不懂。」

「你怎么爱我,我就怎么爱你。」

我的爱是反馈你的爱的一面镜子。

所有的东西。

我朦胧学会的冷言讥讽,歇斯底里的情绪宣泄,都是你教给我的。

在这个家,你对于我的意义,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我曾经在你的肚子里,和你血脉相连整整十个月。

这种连结直到我出生后,还是藕断丝连地存在着。

以至于我走到千里之外,它仍在若有似无地拉扯我。

以至于我死后,还是被这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灵魂也回到她身边。

我试图说服自己,世界很大,人生辽阔,不必被原生家庭的牢笼困住。

我去看山。

看海。

收起利器。

每一天都按时吃药。

可路过某座城市,在游乐园看到一个拽着红气球,挽着妈妈的手路过的小女孩时。

我还是会突然愣在原地。

看着她。

就像小学的时候,同桌带着小女孩特有的得意告诉我。

她考砸了,她妈训斥了她。

她故意跑出家门,她妈好不容易找到她,抱着她哭了。

说自己好怕她走丢,再也不训她了。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

能这样做的,是被爱着的小孩。

所以又一次被我妈关在杂物间反省时。

我忽然推开门,跑了出去。

我离家出走了。

坐在小区的旧秋千上,望着夜幕里稀疏的星星,在心里反复排练着。

如果妈妈因为担心来找我。

我要说些什么呢。

那毕竟是妈妈呀,不能让她太难过。

就告诉她,以后对我好一点就好了。

可是我一直等到半夜。

乌云遮住月亮,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没了星星。

我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家。

整个家里静悄悄的。

大家都睡了。

谁会出来找我呢。

第二天早上我背着书包出门,我妈坐在餐桌前吃着早餐,淡淡地说:

「还舍得回来呢?我以为你要一辈子住在外面,家里还能少张嘴吃饭。」

被爱的小孩才敢撒娇,才有资格耍小性子。

我永远都没有走出童年的怪圈。

五岁以后,我都在无人引导的世界里焦躁地横冲直撞。

我问过我妈很多次为什么。

我几乎是在乞求她爱我。

不需要最爱我。

只需要爱一爱我。

像对许泽和许娇那样就好。

你并不是不会,为什么用在我身上就不行。

为什么啊。

没有答案。

夜幕降临。

她又翻过一页。

还没来得及看,警局又打来电话。

「抱歉赵素女士,这几天刚抓到犯人,局里有些忙不过来。您女儿还有一些遗物留在这里,您有空过来取一下吧。」

我妈和许泽一起出了门。

外面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她低头走了好一会儿,忽然问许泽:「你说,许桃是不是很恨我?」

「不、不会的。」

许泽明显吓了一跳,好几秒后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妈,你毕竟生下了她……就像那个杀人犯说的,她临死前还在喊你,怎么会……怪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下来。

许泽也已经二十一岁了,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一直以来,他都不太喜欢我。

只是不像许娇的恶意,表现得那样明显和主动。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默默地站在许娇身后,做那个支持她的人。

但小孩子的行为,只不过是在模仿家里掌握生杀大权的大人。

如果没有得到爸妈的默许,许泽和许娇绝对不敢如此针对我。

我跟着他们,第二次来到了警局。

警察递给我妈一个遗物袋。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一串钥匙,一包纸巾,一个屏幕裂成蜘蛛网的手机。

和一个染了血的、已经完全扭曲的金镯子。

里面夹着一张揉皱的卡片。

「生日快乐,妈妈。」

月光如织。

我妈愣愣地盯着那个金镯子。

盯着卡片上被血迹模糊的字迹。

良久。

她面对我永远或冷漠或情绪激烈的眼睛里,渐渐有水雾涌起。

在我死后的第七天,我二十五岁这一年。

我的妈妈,终于生平第一次,为我流下了一滴眼泪。

12

钟表指针拨回一个月前。

接完那通电话后,第二天我去公司,隔壁工位的同事告诉我,她怀孕了。

「希望是个女孩子呢。」

她把手搭在还很平坦的小腹上,唇边噙着柔和的笑容,「我最喜欢女儿了。」

「怀上她之后总喜欢吃橙子,以后小名就叫橙子。」

她是部门里最风风火火的女强人。

可提到她的孩子时,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温和恬静。

察觉到我在愣愣地看着她,她转头看着我:「许桃,怎么啦?」

「没什么。」

我摇摇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出生前。

我妈检查出怀孕,也像那样温柔地搭着小腹。

她说:「桃桃,就叫桃桃吧,怀你的时候我这么喜欢吃桃子。」

是我以为的、梦想中的爱意。

我又去看了医生。

他说:「如果怎么都走不出来,就往回走走看吧。」

有些东西已经不是吃药治疗能缓解的病症。

变成了困住我的心魔。

我去买了那个金镯子。

再有两个月就是我妈的生日。

柜姐笑盈盈地问我:「要不要给妈妈写张祝福卡片呢?」

我说好,然后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支笔。

我想,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吧。

如今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她也已经走向苍老和衰亡。

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

可悲可怜可憎。

我总有期望。

永远奢望她还能爱我。

可,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天雨里,我接了那个电话。

因此我的命运早在一个月前就被注定。

我的骨灰和遗物被带回了家,安置在郊区的陵园。

与我同胞的哥哥,也埋在那里。

装他的骨灰罐子,很小很小。

下葬那天,天阴沉沉的,但没下一滴雨。

我妈在墓碑前站了一整天。

她的悲伤后悔,已经初见端倪。

我以为我会快意,会解脱。

可事实上,我看着她的痛苦,心里只有无尽的漠然。

余生几十年的疼痛和情绪,都在那几个小时爆发了,用尽了。

晚上,我妈回家后,在沙发静静地坐着。

她已经退休了。

许泽回学校,我爸在厂里忙,许娇回到了她和宋斐的小家。

每个人都在这个短暂的插曲后,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

良久,我妈忽然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丝笑。

「桃桃,现在,就剩我们俩……停在这儿了。」

13

第二天,我妈很早就起来,去了趟菜市场。

因为经常买海鲜,她一过去,摊主就在热情地推销,说今天的虾很大,很新鲜。

「保证您女儿喜欢吃。」

我妈怔怔地说:「我女儿海鲜过敏呢。」

摊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我妈挎着竹篮,在几个菜摊前走来走去。

她拿起胡萝卜,又放下。

拿起青椒,又放下。

这举动实在奇怪。

以至于摊主委婉地提醒:「您要做什么菜,我可以给您推荐推荐。」

我看着她站在原地,费力地回想,眼神迷茫。

忽然明白了。

她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从小到大,我没拥有过像许娇那样点菜的特权,也不像许泽一样挑食。

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一直都是她做什么我吃什么。

最后,摊主从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一只小竹筐,推到我妈面前。

「今天新到的舟城野生木耳,很新鲜,买点回去烧肉?」

舟城。

木耳。

这两个词大概像是一柄尖刀刺入神经,我妈攥着一小把木耳,忽然弯下腰去,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桃桃。」

「桃桃。」

这样亲昵的称呼,她当着我的面叫出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如今,我已经死了,又怎么能听到呢?

她什么也没有买,拎着空空如也的竹篮回到家里。

呆坐了一会儿之后,她起身,给许娇打了个电话。

语气很冷淡:「你的钢琴半年就没学了,还要的话,我就找人给你送到你家。不要的话,我就让收废品的人上门抬走。」

许娇突然哭了。

她抽抽噎噎地说:「妈妈,你这是干什么呀?难道我出嫁了就不是这个家的女儿,就不配在家拥有一个房间吗?」

「你的卧室给你留着。」

我妈面无表情地说,「许桃的房间,我要收拾出来。」

许娇不说话了。

人不能未卜先知。

我死前打给她那通被挂掉的电话,虽然不至于让她为我的死负什么责任。

却让她在这个家的位置变得很微妙。

我妈动作很迅速。

第二天上午琴房就被腾空了。

她在家具市场逛来逛去,试图找出和当初被扔掉的一模一样的床和衣柜。

但最后也没找到完全一样的。

她把那些透着陈腐气味的衣服从杂物间拿出来,一件件展平,挂进衣柜里。

总共也没有很多件。

何况都是我上学时买的,就算活着,也穿不上了。

然后她出门,找到一家金店的工匠,尽可能修复那个镯子,戴在了手上。

我的遗照被放在房间里,每天我妈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去把它擦得干干净净。

我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补偿吗。

还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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