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山河表里

担心?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

身已入局,忧心何用?

次日朝堂上,我果然被问责。

「永念,此次赈灾,你们押运的官粮何在,为何威胁当地知州开仓放粮!」

我淡漠地立在白玉阶前,冷笑:「陛下何不问问自己?」

「放肆!」几个文官立刻出列,高声叫喝道,「长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私贪赈灾官粮,按律当斩,你还不跪下!」

我环视四周,扬起眉峰:「诸位可真是威风,不知道多少人心知肚明,还要装出一副为天下大义同仇敌忾的模样。」

「来人,快按住她!」

文臣们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要跪,也是跪真正的皇帝,而不是心怀不轨心狠手辣残害手足的无耻之辈!」我一挥长袖,朗声道,「我乃先皇骨肉,大远唯一的嫡公主,我看谁敢动我!」

「永念,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皇帝面沉如水,已有暴怒的征兆。

我嘲讽地笑了笑:「禾承钰,你窃取帝位,残害血亲,薄情寡义无忠无德!你问问自己,配坐在那金銮宝座上,让万民跪拜吗!」

皇帝一拳锤在龙椅上,怒喝:「来人,把她给我押下去!」

士兵哗啦啦地围上来,我屹立不动,闭上眼轻声数了几个数字。

一道人影应时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叔叔,您可真是狠心,分明我妹妹说的句句属实。」

21

来人揭下胡子,露出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面容。

群臣惊疑不定,都恐惧地看着突然围上来的一干精兵——那铠甲那家徽,无一不是谢将军内府之物!

「微臣来晚了。」

左丞姗姗来迟,踏入宫殿时,竟首先朝禾倾行礼:「恭迎公主陛下回朝。」

我心下了然,这些个官场老油条,前些时日,不过做戏给皇帝看罢了——我的身份如何,他们早已知晓。

只有皇帝,自始至终都被蒙在蚕茧之中。

「姐姐。」

我漠然地望向那个明丽张扬的女子——即使我不答应,她怕是也有手段,逼我过来。

「青儿,辛苦你了。」

禾倾笑着向我走来,将一个歪歪扭扭的平安符塞进我手中。

在大远,当妹妹成年之时,身为姐姐会给妹妹绣一个平安符,保佑妹妹一生平安喜乐。

「答应你的,我定能做到。」

她轻柔地拍了拍我的手。

我不由动容,紧紧握着它看向禾倾。

而她已经缓步走到台阶下,仰头望向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叔叔,这位置,你已占得够久了。」

皇帝脸色灰败,却仍不失皇家威严,肩背直挺,嘲讽地垂目道:「禾倾啊禾倾,没想到,我最终会败在你一个女子手上。」

「叔叔,男儿女子有什么重要。」禾倾慢条斯理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抬眸一笑,「你我皇家儿女,生来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22

我不知道王朝如何动荡。

我被关在这沉闷的宫殿之中,被许多暗卫所监视,几次出逃都不了了之。

七天之后,我才又见到禾倾。

「我何时可以离开?」

她坐在椅子上,屈指敲击桌面,笑:「为何不愿意留在这里?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你可以与我一同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利,受到万民敬仰,万邦来朝。」

「我不属于这里,也不在乎这些。」我淡淡地说,「你的愿望已经实现,我对你来说也失去了利用价值,现在我要离开。」

禾倾的笑容消失,漠然地看着我,比起几天前,更加雍容威严。

「你走可以。」

她直起身来,繁复的头饰随着动作慢慢晃动,无名指金驱的尖端一寸寸划过我的面容,声音已然淬了冰:「但是这张脸,不能带走。」

一个粉白面皮的太监应声而来,双手捧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一把匕首,在昏暗的宫殿中闪着寒光。

禾倾拿起匕首,转身看我:「好妹妹,命还是脸,你选一个吧。」

我冷笑一声:「难道就不怕我现在把你杀了?」

禾倾笑着摇了摇头:「你可知为何我要送你那把流光?」

怎能不知呢。

目下,我已经提不上力气来了。

无香软筋散,是藏在剑柄还是剑穗中呢?

我看了一眼挂在腰间的平安符,心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释然。

那日朝堂之上,她对皇帝说的那句,又何尝不适用与我与她之间呢。

「姐姐,你可知我为何心甘情愿,当一次你的棋子吗?」

我知道她曾经受过的苦。

我的过去自由快乐,而她的过往却绝望黑暗。

她肩负着沉重的恨意,在这压抑的宫廷中生长。即便已经多年不见,我仍旧对她经历的一切感同身受。

双生啊。

双生是劫难,果真是劫难。

万幸万幸,我没有如她一般。

我的问题禾倾没有回答。

她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同那曾身居高位的皇帝一样。

23

我将尖锐的匕首握住,从太阳穴划过,皮肉展开,鲜血流淌。

一刀,两刀,三刀。我将面容,身份,亲情,如数归还。

禾倾眉尖抽了抽,似是不忍般,微微侧过头去:「已经可以了。」

「报——谢将军率兵杀了进来!」

尖锐的喊声在大殿中回响。

我抬起脸茫然地往外望。

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覆盖眼睑的满眼的红。

当谢季玄赶来的时候,声音都带着颤抖:「禾青……」

「来人。」

随着禾倾一声令下,掌印太监的声音尖利地穿过耳膜:「圣上有旨——」

「今青、谢季玄对大商有功,特赐封三军将军,即日起前往韶关赴任。」

「……连我的名字都要抹去吗?」

我低声地轻喃了一句,抬手将脸上的血迹抹去,把那圣旨从太监手上扯了过来。

「那就谢过陛下了。」

谢季玄身上挂着血,痉挛的右手还提着唐刀,脸上杀意翻腾。

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谢季玄颤抖地抓住我的手,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看过来,分明在说:「杀了她。」

「庙堂倾覆,百姓何辜。」我反握住他的手,轻笑,「无碍,走吧。」

「你、你们大胆!」掌印太监气急败坏。

「让他们走。」禾倾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妹妹,此一去,便不要再回来了。」

「那可不一定。」我转过头,咧嘴笑道,「你最好祈祷自己,会成为一代明君。」

24

路上,谢季玄静静地在我身后,紧紧攥着我的手。

走了半程,才开口:「疼吗?」

「有点。」我笑了笑,「谢将军,我都没哭呢,你怎么眼红了。」

「你不是很会跑吗?这次怎么不跑了?」

他哑着嗓子,想将我脸上的血擦掉,又怕碰到了我的伤口,颤抖的手就悬在空中,「都怪我来晚了,父亲不让我出来,我挨了二十板子,才被允许带兵过来。」

我摇了摇头,血滴顺着睫毛滴落,随口道:「没关系,这不怪你,我自由了,倒是你带兵擅闯宫禁,不怕给将军府惹麻烦?」

「这算什么。」谢季玄赌气地道,「父亲也想敲打敲打禾倾。她刚登基,忙着铲除异己,暂时没胆子动我们。」

因为失血过多,我反应迟缓,须臾才慢慢「嗯」了一声。

谢季玄小心地看了看我:「你之后打算去哪儿?」

我用袖子抹了一把血,抬头望着天穹,口气轻松道:「回家。」

冗长的沉默。

走出宫殿之后,我停下脚步,对他说:「不用送了,我轻功很好的,我们就此别过。」

谢季玄站在那里,用漆亮的眸静静地看我。

我挥挥手,在转身时,他突然开口:「要不要跟我去边关?」

我转过头来,释怀地笑了笑。

「兴许哪一天,我不想流浪了,再考虑去边关找你吧。」

25

玄武 23 年,应天门宫变,永念公主登基,改国号为商,以长安为纪年。

女皇即位之初,便大赦天下,励精图治,北征蛮夷,东抵侵略。

长安 12 年,天下太平,女帝耽于神话,祈求长生不老,暴政苛税,穷兵黩武,大兴土木。百姓们叫苦连天,纷纷大呼又一次回到了玄武年间。

我又一次来到了京城。

在人群中,正好看到她。

她看着比想象中还要老,两边鬓角白发杂生,却依旧是那副女帝的气场。

威严,冷静。

我默默地盯着她的侧脸,而她也恍若感知到了什么,侧头看过来,神色大变。

但很快,惊惧被暗涌的潮水吞没,紧接着浮现出仓皇潦草的镇静来,她停下脚步,目光穿越人海,与我对视。

灯火阑珊处,流光剑穗上的金石在风中铮然作响。

我抬手将面具摘下,露出伤痕累累的面容。

她明白了什么,神色有些躲闪,最后微微垂下眼眸,回避了我的目光。

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告诉她还应有畏惧之心。

也算是敬她的野心,敬她的魄力,敬她甘愿坐在那危楼之上,扶天下于将倾。

我将那串她赠予我的平安符放在桌子上,随后又戴上面具,转身离开。

我知道她还在看我。

因为出生在皇家,我们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她背负了血海深仇,背负了一切重担,我无法去责怪她,也无法去爱她。

如果有来生,如果我们还能做姐妹,我愿意早出生须臾,成为她的姐姐,为她遮风挡雨,爱她护她。

而不是这样,让她独自坐在那高堂之上,一生孤寂。

番外

我叫禾青,是一个倒霉蛋。

倒霉到什么程度?

破了相就不提了,回到家里,发现我家老头和画痴云游四方去了。

就留了一张十分敷衍的纸条,告诉我他走了,去哪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能不能回来也不确定。

但能够肯定的是,那一大箱黄金他就只给我留了一锭。

我恶狠狠撕了纸条,内心怒骂了这个不靠谱的老头几百遍。

看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小茅屋,我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但去哪儿呢?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炸毛通红的玉面郎君。

我不由笑出了声,摇了摇头将金锭揣入怀里,背着流光又一次踏上旅程。

兴许是被禁锢在皇宫日久,看着纷纷扰扰的人群总有些恍惚。

就这么走着,走了好长的路,走过了一整个春夏秋冬。我遇到许多人,许多事情。他们有些只是过客,有些却在彼此记忆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直到走到落雪的塞北,我停下脚步,敲了敲旁边的参天大树,说:「喂,别藏了,给我下来。」

那棵树一动不动。

我又踹了一脚:「忍你很久了,给我出来,是谢季玄派你来的吧?」

那棵树终于动了,一个人从飞身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一身黑的暗卫十分困惑。

我沉默片刻,吼道:「灰色的树上一坨黑我只要不瞎就会发现!」

暗卫「哦」了一声。

我看他一动不动,问:「你为什么不穿个融入景色的衣服?」

他沉默片刻,说:「祖宗之法不可变。」

我:「……」

「走吧。」

我拍拍他的肩膀。

「去哪?」

「当然是去找谢季玄这个免费饭票,你这么呆的暗卫怎么活下来的。」我无语地拉下他的面罩,瞬间愣住,「哟,谢小将军。」

眼前剑眉星目的少年,不是谢季玄又是谁。

他没想到我会直接凑过来,脸上泛起淡淡的红霞,抿起薄唇,眼神有些游移,须臾,才说道:「干嘛。」

「一直都是你?」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蛋,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如果公务不忙的话我会过来……」他别过脸,半晌才别扭地补充,「或者太想你了,也会来看看。」

我笑了一声,抽出剑指向他:「打一架,你赢了我就跟你回去。」

他骨节分明的手扶上唐刀刀柄,怀疑地问:「那要是我输了呢?」

「嘿,那你就只能跟我走了。」我挽了一个剑花,冲他袭去。

刀光剑影,势均力敌。我最后以一招之差惜败于他。

「你真的一点不让啊?」

我捡起掉落的流光,一边擦着剑身,一边笑着看他。

他收起唐刀,弯起好看的眉眼凑过来,有些讨好地说:「那样你会生气。」

「行吧,看在你这么了解我的份儿上。」我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吻上去,「我便随你到塞外走一遭。」

……

才不过几年,我就后悔了。

且不提谢老将军十分爽快地答应了我俩的婚事,一种赶紧把这个不孝子领走的样子,让我总有种亏了的感觉;就单单说这个人,盯我盯得紧,简直就是一个莫名其妙随时随地都能醋到冒泡的醋坛子。

我不过闲来无事与几位士兵切磋几番,他就骑着快马匆匆赶到,黑色大氅仔细披在我身上,提起刀便上了比武场:「既然是我家夫人的战帖,理应由我和你对决。」

我恶狠狠地剜了一眼通风报信的两位将领。

而那两位一个看天一个看地,没一个敢与我对视。

久而久之,没人愿意和我打了,见我靠近就会撒丫子跑路。

我忿忿不平吐槽他,他总会从后面将我圈着抱住,一边低头蹭着我的脖颈,一边语气蛮横地说:「为夫武功比他们高上太多,夫人只需要同我切磋即可。」

我:「……」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撒娇。

我叹口气,抬手揉揉他的头:「我不会再离开,你不要怕。与你守卫这山河表里之处,已是我余生之愿。」

语罢,我转过身,双手揉着他的脸,看到他带着怔忡的表情,绷不住笑了出来。

「我之前总觉得,你不属于军营,也不属于宫殿,只属于我触不到的广阔天地。你留下来,不过只是觉得这里新鲜。」谢季玄声音有些发抖,却露出一个笑容,「现在你对我承诺了,我就真的不放你走了。」

我曾以为我的归宿是流浪的旅途,但没想到竟真有一天能够安心收起羽翼,站立于边塞荒原。

橘红色的落日缓缓沉入远处黄河般的天际,不知名的飞鸟飞入边关。羌笛穿过无边荒原,和着军营中人们的歌声、冰冷的血腥与硝烟。

这所有的所有,与这个男人一起,共同组成了我唯一的家。

是的。

我的家。

我垂眸,轻笑道。

「嗯,不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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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尔尔

凤舞天下,我为凰

小奶盖儿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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