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山河表里

山河表里

凤舞天下,我为凰

我姐拿千金买我一个月,要我做她的替身。

我笑了,本就是双胞胎姐妹的我们,因为国师的谶语命运天壤之别。

这一次,她因为爱情把嫡公主的位置让给我。

她以为,一个月后,我还会乖乖把位置还给她么?

1

我是刚刚才知道我有一个姐姐的。

还是个皇亲国戚。

就……挺突然的。

女人顶着一张与我相同的脸,雍容华贵,气场威严。

「禾青。」

她喊出我的名字。

我支着脑袋十分新鲜地端详她,应了一声。

「本宫与你名字读音一样,不过是倾覆的倾。」

她轻轻押了一口茶,语气缓慢,却不容拒绝。

听师父说了,我与她是双生子,卦象说,如若两人皆出现于朝堂,会导致王朝覆灭。

母后便当机立断瞒天过海,将我送出宫去。

自有记忆开始,我便生活在山野之间,跟随师父学一些功夫,未曾与她们再见过面。

这个惊人的消息还没消化完,师父便又告诉我,那位便宜姐姐已经找来了。

我抬眸看她,说话也毫不客气:「有话可以直说,我不喜欢弯弯绕绕。」

这人也不恼,柳眉微挑,轻笑一声:「自是希望你能替本宫掩人耳目,在宫中生活两个月。」

这可是件新鲜事,放着尊贵的公主不做,想干嘛?

天上不会掉馅饼,其中必定有诈。

我面上露出几分为难:「我本山野粗人,自由惯了,恐难登富贵庙堂。这是我的底线。」

禾倾眼波流转,无半点不悦:「这甚是遗憾,可怜那柄流光,便要在宫中落了灰。」

流光。

江湖排名第二的宝剑。

我故作镇定咽了口口水,从善如流:「底线是人定的,可以改。」

2

经过一个月的培训,我光荣地成为半吊子长公主。

有她的嬷嬷在旁边,一半保险,一半监视。

禾倾一身劲装,长发高高束起,带着几分少女应有的意气风发:「我会尽快赶回。」

我闷闷不乐点头,不放心地说:「早点把夫婿绑回来,莫要让我在这宫里面多遭罪。」

那日交谈中,她简略告诉了我需离开足月的理由。只说原因,未讲详细,我也懒得多问。只是震惊于究竟是怎样的人物竟需要堂堂嫡公主亲自去绑回来。

她笑:「一定。」

出发那日,师父抱着我嚎,声音凄惨,肝肠寸断。

让我不由得想到这十八年师徒之情,诸般不舍油然而生,便扶着师父的手真切道:「若师父不愿意,那青青便不去了。」

听到这话,他又一秒变脸,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这可不成,公主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啊。」

说罢,他施展轻功,一边跑一边哭,白胡子随着风飞扬,还不忘扭过头来叮嘱:「可别提前回来啊青青。」

我冷哼一声,方才的感动统统化为怒火,气沉丹田,用了一招河东狮吼:「那一箱银子可也有我的一半,别让我回来见你又拿去赌完了!」

青山飞起一群惊鸟,那老头身姿一顿,须臾间跑得更快了。

这边,老嬷嬷又出声催我:「公主,时间不早了。」

她低声敛目,却是禾倾的心腹,说的话颇有几分重量。

我微微颔首,答了句省得,便上了轿子。

马车稳稳动了起来,我坐在柔软的塌上,随着轻微颠簸,略觉困倦。

也不会想到,即将面对何种狂风暴雨。

3

宫中幽寒,人丁廖落。

内院只有两位仆人,见我回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安静退至一边。

跟随嬷嬷将这长乐宫走了一圈,发现不少地方奇怪得紧。

不光仆从,连这宫中装潢,都有些朴素过了头,不像是嫡公主该住的地方。

嬷嬷浑浊的眼睛慢慢环视四周,肥厚的唇动了动,沉声说:「公主曾经住的地方,可比这里大得多,每日有数不清的奇珍异玩,绫罗绸缎。自从先皇驾崩,便逐渐失了宠。」

此事我略知一二,因为先帝崩得突然,膝下仅有的两个幼子又染重病去世,是他的弟弟,也就是禾倾的二叔禾承钰坐上了王位。

毕竟不是亲生的,冷落也在所难免。

我点点头,接上嬷嬷的话:「如此说来,现在这般倒也不错。」

她冷笑一声,抬头望了眼天,带着叹息答道:「公主还是太小……老奴还要向大公主禀报,先行退下了。」

我:「……」

冷静。

宫中净是说话只说一半的人,真是让人憋屈得紧。

在嬷嬷的提点下,我装得还算合格。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个公主十分得闲。如若愿意,我可以一整天待在这宫中不见人。

但安逸久了,我的心便有些蠢蠢欲动。

再加上宫中的吃食精致有余而滋味不足,更是让我这几天都跟老头养的豆芽菜一样,蔫了吧唧。

于是我精心选了月黑风高的一晚,偷偷换好衣服,准备溜出去吃顿久违的宵夜,顺便拥抱自由的空气。

但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刚飞过几道屋檐便被拦住了。

来人身姿挺拔,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是个掷果盈车的少年郎。但眼尾与脸颊皆飞红霞,一身酒气铺面而来,让我不由皱眉后退。

「你……」他右手扶刀,眉头紧锁,眼神算得上清明,但脚下却不稳,站在屋脊上晃晃悠悠。

我转身欲走,他又伸手拦住我的去路,眯起眼睛,眉宇间染上凛冽的杀意:「你是何人?」

耍酒疯?

面纱下我的嘴一撇,也不说话,以指为剑便打了上去。

习武之人最惧扰乱武心,喝酒更是比武之大忌。只凭这一点,他便已落入下风。

果不其然,他虽武功在我之上,但因为醉意,底盘并不稳健,出招也漏洞百出,不到一炷香便成了我手下败将。

我将他打昏后,随手丢在地上,刚走几步又觉得有些不妥,思索片刻,又回身将他安置在一处墙角,以便被打更的宫人看见。

「酒鬼一只!」

我低骂一句,嫌弃地拍了拍手,便立刻离开。

可千算万算,没想到会那么快和这酒鬼见第二面。

4

宴席上,他剑眉星目唇角带笑,目不转睛盯着我。

杀意腾腾。

我站在皇帝旁,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天崩地裂。

「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皇帝说。

「不是第一面。」

他道。

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前几日抵京时,便于民间听闻了公主事迹,也算单方面见了公主。」他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嘲弄尽显。

……不愧是在朝堂混的,说的话就是不一样。

皇帝拇指摩挲几下杯沿,片刻后蓦然挂上笑容,回头望我:「是嘛,倾倾你呢。」

这人太擅伪装,让我猜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

我便装作愚笨,轻飘飘回:「若能传到将军耳中,自是幸事。」

「呵。」他轻笑一声,冲我举杯。

皇帝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也没再说话。

结束推杯换盏,我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隐隐约约听见皇帝问他今日为何喝这么少的酒。

他道:「前几日被骂了酒鬼,末将深感羞愧,这便克己复礼,不敢再辱没陛下治军严明的威名。」

皇帝笑:「何人敢骂朕的将军,放心喝,今日开心,休要管那些条条框框!」

我:……

我夹猪蹄的手抖了抖。

5

少年将军谢季玄,刚见面便与之结下了梁子。

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我尽可能避免与他再次会面,但没想到,一纸圣意又将我俩绑在了一起。

赈灾。

「周门饥荒,竟让我去赈灾?」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究竟是作甚?」

「莫怕,去便是了。」

李嬷嬷眼皮都没抬,仿佛不甚在意。

我嗤笑一声,屈指扣了扣桌面,声线微寒:「怎的,我帮她做事,还得是一头雾水?」

「那自是不成,公主问了,老奴便说。」

李嬷嬷仍旧平静,缓缓行了个礼,不疾不徐道:「公主不知,大公主此前有个被宫人们起的戏称——乞丐公主。此番赈灾,就是待君受过,指罪羞辱皆能顶得。」

说完,还笑了一声,讥讽意味十足。

「乞丐?」

我心中几番疑虑,也没有表露出来,回想起当初见的禾倾,雍容尊贵,哪能让宫人起如此绰号?

「这就说来话长了。」李嬷嬷含糊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毕恭毕敬呈上来。

「此番赈灾,大公主还有交代。」

6

「见字如面,此行甚凶,但仍有化吉之法。」

第一句就让我抽了抽嘴角,看在名剑的面子上,不情不愿地将骂娘的话咽回肚子。

刺客或者官府我倒是不惧,单凭轻功这一项,他们便奈何不了我。

如果真的有性命之忧,我便不要什么流光,撒丫子跑路。

至于禾倾……

与我无关。

这么想着,我继续向下看。

「妹妹勿恼,想来此时我已接近目的地,不会耽搁多长时间。

此番凶险,我心中亦过意不去。

宫中有枚剑穗,听说乃几百年前锻造流光的大师留下的,也一并赠予你。同时,我已嘱咐嬷嬷,此行你可将那柄流光一并带去,用作护身。

待我归来,亦有其他几份赠礼,想来妹妹定会喜欢。」

我将这信揉了又展展了又揉,一种被拿捏的感觉油然而生。

不仅如此,我不免有些疑心,这人让我替代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无论如何,这戏既已开场,便没有停下的道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最后,便是化险之法——你需与谢季玄待在一起,形影不离。虽然他对我有几分成见,但不会在此事上懈怠。」

我:……

7

今日,艳阳,寒风,和一张棺材脸。

我简单给自己算了一卦。

忌:受气。

宜:正面硬刚。

在平整的大路上马车又一次莫名其妙颠簸之后,我气急,刚探出脑袋便看到那人用马鞭卷了颗石头往车轮下丢。

我索性撸了撸袖子,跳下车,骑了匹马追上谢季玄。

嬷嬷没跟着,姑奶奶可不忍你!

谢季玄剑眉微挑,瞥了我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在宫中至少有假笑,出来倒是一点表情都没了。

我嗤笑一声:「哟,谢小将军不卷石头了?」

谢季玄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了另外一边。

这次,我卷了石头。

他差点被马给颠下来。

我矫揉造作轻呼:「哎呀,手滑。」

谢季玄面沉如水,漆亮的眸子盯我半响,咬牙切齿来了句:「公主不愧为公主。」

我带着十分虚假的微笑回:「当然。」

8

我总觉得谢季玄想打我。

啊不对,用江湖上的话来说是想和我切磋。

尤其是经过卷石一战之后,更是如此。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是打不过他的,毕竟老头当年是个神偷,而不是个神强盗,教我的也只有轻功。

这不,这厮卷石子的频率变高了!

真幼稚。

我又卷了一颗石子丢在他的路上。

9

越靠近周门的时候,我的心情越沉重。

我自小生活在山野与村落之中,跟随师父辗转多地,也从未见过如此之景。

饿殍遍地,哀苦连天。

他们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艰难地爬过来,伸出颤抖的手,哭嚎着让我们分他们点食物。

我于心不忍,便想下马将官粮分出去一些,权当救济,却被谢季玄伸手拦了下来。

他收回拿着马鞭的手,眉峰皱起,眸光冷冽,没有看我,只是下令:「继续走。」

声音凝着寒霜,姿态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我虽心下有疑问,但也自知这点上得听他的,便也狠心调转了马头。

「永念公主,谢将军,既然来了,为何这么着急走呢?」

戏谑的声音响起,前方的路竟已被一众凶神恶煞的人堵死。

而先前那些看起来瘦弱可怜的灾民,竟都一个个摩拳擦掌,凶相毕露地围了过来。

区区几十号人,怎敢拦赈灾的车队!

我心道不好,猛地扭头回看。

押送粮食的士兵已少了大半!

谢季玄并没有惊讶,微微抬眸扫视一周,冷哼:「幸亏队伍中还有我谢家的士兵,不然就只剩我你二人面对这浩浩荡荡的人马了。」

话音一落,面上陡然透出尖锐的杀意。

不愧是玉面罗刹!

要紧关头,我也不废话,抽出流光:「事已至此,那就杀出去。谢季玄,我打头,你断后!」

谢季玄的表情凝固住,侧头看我,有些笑意:「公主不愧是公主,什么都不问就直接杀?」

我:「嘶……」

我:「那你先问?」

10

谢季玄气定神闲地拔出剑来:「既然公主下令,那便不与他们废话了。」

我无语:「说人话不就还是揍他们。」

我们这边还在说话,对方倒是先沉不住气了,头领模样的胖子向前跨出半步,将手中的铁斧高高举起,大喊:「既然如此,就请小将军和公主一同去草民的山寨里坐一坐。兄弟们,抓到两人,重重有赏!」

我嗤笑一声,一跃下马:「那本宫也送你去地府里面坐一坐。」

谢季玄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轻笑:「那就看看,谁送的人多了?」

「啧,这你都要比,那就来吧,本宫向来看重胜负。」一边说着,我已经与凶徒短兵相接,铁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可小心别崴了脚,小公主。」谢季玄最后说完,也冲入了喊打喊杀的人群之中。

11

一边打着,我察觉到了不对。

有几个人并没有加入战场,他们都带着斗笠,一身黑衣,双手抱臂,悠哉悠哉地作壁上观。

此等装束……

「公主,收心!」

谢季玄厉声大喝,提刀将冲我面门的攻势挡下。

我心颤了颤,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令牌。

玄机门,百莲分舵。为钱不择手段,即便不是江湖的之事也会接手,算得上臭名远扬。

「人倒霉,凉水都会塞牙。」我咬牙切齿,高声提醒,「谢季玄,你可要小心突然飞出来的家伙!」

但已经来不及。

顷刻,一柄暗器已经插入他的肩膀,伤口流出暗红色的血液。

他的部下连忙以他为中心围了过来。

谢季玄艰难地拿刀撑住自己的身体,沉声说了一句:「我没事。」

那暗器上有百莲化骨毒。

如果不在十二个时辰内解毒,第二天便要化为血水。

我看了一眼已经下来的几个黑衣人,扬声道:「什么时候百莲分舵也开始杀朝廷命官了?忘了当初在盟主面前发的誓?」

「哟,公主也了解一些江湖之事?」为首的黑衣人轻笑一声,「但人生在世,谁会和钱过不去?这朝廷命官,杀便杀了,本舵之人何惧之有?若想解此毒药,还是乖乖跟我们走一遭吧。」

百莲分舵的人武功虽不顶尖,但却难缠,更重要的是有难防的暗器和毒物。中了化骨毒,时间分秒必争,万不能在这上面浪费掉。

我挽了个剑花,上前将快要失去意识的谢季玄拽起来:「拦住他们,本宫带他先走一步。」

侍卫还迟疑着:「但……」

我轻而易举将谢季玄拦腰抱了起来。

他们的表情有些微妙,很快改了口风:「公主先走一步,我们清除完余孽,再与您会合!」

12

这种毒药的解药,要么问百莲分舵要,要么就得等死。

我皱着眉。

还有第三种解法。

我师父的朋友,一个画痴,但医术高超。离开前便听师父说过近日会在附近游玩,若能找到他,割肉几幅字画,毒也可解。

谢季玄已经混混沌沌不能再颠簸,我将他安顿在山洞一角,半蹲着问:「你相信我吗?」

阴冷黑暗的山洞内,只有水滴声接连不断。光从洞外播散进来,却无法将这个山洞全部照亮。

我不知何时能找到那画痴,也不知他是否能调配出解药。

更不知是否回来之时,他已经化为一摊血水,亦或是被那些凶徒抓上了山寨。

这是场实实在在的赌局。

「不必管我,皇帝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将我们铲除。」他艰难地支起身子,抬眸看我,眼中冰冷一片,「就算躲过了这次暗杀,还会有下一次。」

我按住他的肩膀,正色道:「别说废话,我问你的是,相信我吗?」

谢季玄看我半晌,低声回答:「我信。」

我点点头:「那便好生在这儿躺着,我刚刚放了信号,一会儿你的部下便来找你。」

「你呢?」他皱着眉,「外面敌情难测,你不可再乱跑了——」

「停。」我食指压在他没有血色的唇上,「闭嘴,气沉丹田,运气吐纳,莫要再说话,等我回来。哦,对了,回来之后给我几幅上好的字画。」

谢季玄眼中晦暗不明,薄唇微颤,轻声吐出一句:「注意安全。」

13

我是在第十一个时辰回来的。

他的两位侍从都快急哭了,见我回来激动得话都说不出。

其中一个年长的将领道:「公主,我们已经把将军的伤口简单处理过,但是他的状态还是不好。」

谢季玄已经发起了高烧,意识混沌,半垂的眼皮细细地颤着,像是落水的雄鹰。

我满头大汗,让两位侍从将他扶起,碾碎手中药丸,毫不怜惜地塞入他口中。

「水。」

我举起侍从捧来的行军壶灌进一口,嘴对嘴将水往谢季玄口中渡了过去。

半炷香后,他的面色逐渐红润。

我松了一口气,靠在墙边揉起太阳穴:「这么长的路,马都要跑死了。」

一边抱怨一边将随手买的食物丢给两个期期艾艾的将领:「你俩,吃饭。」

「公主您吃,下官不饿。」

「吃。」我言简意赅,坐在一边闭目养神。

「……是。」

两个将领蹲在一边,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嘀咕一些什么,他俩啃着干粮,看了看还在昏睡的谢季玄,又看了看在一边的我,随后又对视一眼,唇角都勾起诡异的弧度。

我被看得有些发憷,挪了挪地方,离他们远了一点。

14

谢季玄悠悠转醒已经是第二天。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用水润迷茫的眼眸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半晌,脑袋似乎才清明起来,瞬间收起了所有表情。

我在一边啧啧称奇:「谢将军,如若有一天不想打打杀杀了,川剧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谢季玄冷哼一声,开口问:「我这伤——」

我乐呵呵后退了一步:「自是无碍了,不枉本宫屈尊帮你解毒,不过谢将军虽然嘴硬,嘴唇却很——」

还未说完,谢季玄白玉一样的脸上浮出羞恼的红霞,不顾翩然落地的上衣,提剑便要砍来。

我几个挪步躲开他的攻势。

「将军!将军不可!」买东西回来的侍从忙高声阻拦,「您的解药可是公主连夜跑了几十里的山路讨来的,怎的一醒就要去伤公主?」

谢季玄动作停顿,讷讷地收起唐刀。

我笑嘻嘻凑上前:「哎,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谢季玄手脚麻利地穿好战甲,白我一眼,终究隐忍垂眸道:「谢……谢公主救命之恩。」

我满意点头。

谢季玄无奈地叹口气:「今后的路,公主是否想好了?」

我若无其事地答:「回去。」

「回去?」谢季玄狠狠拧眉,「现在回去要面对什么公主可知晓?」

「本宫知道,」我想到禾倾留下的纸条,满不在乎补充,「但那是之后,现在不着急,先去打秋风。」

「打秋风?」将领们有些疑惑。

我冷笑一声:「周门大旱确为实情,但昨日那官府之内却一夜笙歌,本宫定要去讨个说法。车马应该还在吧?」

「回公主,都还在,就在官道旁候着。」

我挑眉看向谢季玄:「一起?」

他脸色沉沉,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一起。」

15

这次同行倒是融洽不少。

谢季玄依旧骑着那匹漂亮的枣红马,头发高高竖起,面色已经恢复。回眸看来时,剑眉星目,鲜衣怒马,真个意气风发少年郎。

但因他重伤初愈,前行的速度变慢不少。

我骑马走了十几里,浑身酸痛,便又回马车中歇息去了。

这次马车十分平稳,没有再颠簸,让我不由自主地感叹这厮还算是知恩图报。

马车停下来时,我才醒来。

下车时,谢季玄竟在下面伸出手。

我挑挑眉,见他扭着头一脸别扭的样子,还觉得怪可爱,便虚虚扶住了那只手,下了马车。

到了官府,门口的司阍皱着眉呵:「哪来的闲人,切莫再靠近了,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他们甚至连消息都不知道。」我耸耸肩,有些好笑,「都被这皇帝摆了一道,着实有点意思。」

「只有你还笑得出来。」

谢季玄瞥我一眼。

身后的将领拿出令牌:「大胆,我等奉圣上之命前来赈灾,你敢拦截朝廷命官!」

几个司阍大惊失色,忙连滚带爬进去禀报。另外几个也围了上来逢迎道:「这、哎呀,将军英武,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将军见谅。」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司阍们点头哈腰,见我的样子,敢怒而不敢言。

谢季玄冷飕飕瞟我一眼,也没说话。

就在这时,听见有人远远地喊:「将军,谢将军!」

我们看过去,才发现正是当地知州。

「徐知州,好久不见。」

谢季玄拱拱手。

「是、是好久不见。」徐行之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满脸堆笑,半晌,才发现他身边有个我似的,旋即又慌张地行了个礼,「公主万安。」

「不必多礼。」

我淡淡点头。

徐行之忙请我们一行人进入府邸。

刚落坐,他便开口奉承:「谢将军屈尊来此,真是令周门蓬荜生辉,下官虽离京甚远,但早就久闻谢大将军英武之威名,今日一见小将军,真是——」

「大人谬赞。」谢季玄直接出言打断,眸光冷冽道,「如若被家父看到这满目疮痍,大人的官位怕是难保。」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徐行之眼珠子一转,重重叹了声气:「将军有所不知,门外那些刁民本就是懒夫闲汉,借饥荒之名来官府讨些好处,平日里都使钱打发过了,今日死性不改又来闹事,不巧被将军撞见。」

我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喝茶,仔细将近日之事在心里细细盘算一番,这才恍然——我那便宜姐姐孤身出宫,绝不可能是为了什么爱情。

她这是想金超脱壳啊!

「公主?」

找上我莫不是要专门给她当替死鬼?一个月的路程又是去哪?马不停蹄的话,倒是能到边关。真要是去边关,能见的就必然是……

「公主。」

我猛地回过神来:「何事?」

谢季玄瞥了一眼面色苍白冷汗涔涔的徐知州,示意我:「公主以为,如何处置?」

我笑了笑,放下茶杯:「自然是,将功补过,开仓放粮。」

16

赈灾的路途辛苦忙碌。

不过早在山野中疯跑惯了,我也没觉得有多累。

倒是谢季玄总会皱眉,半阴阳怪气半关心地让我去休息。

我撇着嘴,坐在老黄牛背上晃着两脚丫:「真没趣。」

谢季玄一身黑衣,腰带勒出劲瘦的腰身,右手握着那柄唐刀,眉峰微蹙,糟心地看着我:「公主还是回去歇息吧,莫要乱跑了,也别再祸害周遭的马蜂窝了。」

「这话说的。」

我跳下牛背,轻飘飘来到谢季玄身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我那叫为民除害,你懂个啥?」

「为民除害,差点把那老人家的房子给烧了?」

谢季玄垂下眼睑看我,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浓密的睫毛下一小片阴影,让那双黑眸更加深邃。

我不由哽住,辩解道:「我,我有掏钱的!」

还帮大爷修好了屋顶,又给大爷买了好多吃食!

他低声笑起来,面容如芙蓉初绽,让我一时看呆了眼。

啧。

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过了一会儿,他才在我幽怨的目光中停下笑声,打趣问:「你是不是想打我?就跟之前一样?」

老黄牛慢慢踱步走到了我身边,我一边摸着牛脑袋,一边心虚地回答:「你还记着仇呢,害,当时不是看你醉醺醺的,以为只是个会点武功的酒鬼么。」

谢季玄对「酒鬼」这个称呼不置可否,微弯下腰,看着我说:「我们交换一个秘密吧,我告诉你我当初为何喝醉,你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远处有人在吆喝什么,老黄牛轻轻蹭了蹭我的手,便朝着主人的呼唤走去。

我抿起嘴,抬了抬斗笠,看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季玄:「前往赈灾之前。」

我:「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不,是有个人到了我父亲那里。」

「禾倾?」

「正是公主殿下。」

我沉默半晌,有些难以置信,最后结结巴巴地将我的推测说了出来:「莫不是,她的爱情是……你的父亲?」

「……」

谢季玄的脸绿了。

17

「哎哎哎,别打别打,这不是逗你玩的吗,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经逗啊!」

我一溜烟往后退了几丈远,嚷嚷:「这你要怪罪,就去怪禾倾去,当初她让我帮忙,便说的是要去追逐自己的爱情,这我哪能不想歪嘛!」

他这才气呼呼地收了唐刀。

我也将流光收了起来,剑柄上的剑穗随之轻荡,金石相撞,铮然作响。

谢季玄远远站在那里,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看我:「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紧攥着那柄剑,轻笑:「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人生只有现在。」

谢季玄垂眸低声道:「在这风云骤变的朝堂之上,不知何时一步登天,更不知何时,永坠炼狱。」

我将斗笠取下,掂起脚按在了谢季玄的脑袋上,拍了拍手:「别想那么多,人嘛,总得完蛋,早完晚完,最后都得地狱相见。」

谢季玄抽了抽嘴角:「你嘴里真是蹦不出半句好话。」

我咧嘴一笑:「谢谢夸奖。」

18

我们吃在周门住在周门,徐知州不光苦哈哈地开仓放粮,还得好吃好喝好招待。

毕竟,谁也不敢惹谢季玄这尊煞神。

至于我嘛,很久之前老头就教导过,与其自卑伤害自己,不如自信影响他人。

于是乎,很快我就和徐行之的大儿子混熟了。

小少年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最好忽悠,一张口便是之乎者也,跟读书读傻了一样。问他什么,也就只红着一张脸,用一双水汪汪的鹿眸小心翼翼看你一眼,然后轻声说:「我,我不了解。」

说完还咬着唇满脸愧疚。

一个圆滑事故的知州大人怎么养出来这么晶莹剔透不谙世事的儿子?

简直完全满足了我吹牛的需要!

「哇,姐姐真厉害,竟一剑便把白银巨蟒的头砍了下来。」

我叉着腰:「那可不,其实当时我也有些畏惧,但那采药的小姑娘危在旦夕,身为侠客,自当匡扶危难,拯救弱小,挺身而出!」

「姐姐,我以后也要成为游走天下的侠客!」

小少年眼中星光闪烁,带着憧憬,双手握拳,意气风发。

我吃点心的动作顿了顿,看了看他的细胳膊细腿,沉默。

「姐姐,那你和谢将军究竟谁厉害啊?」

小少年扑闪着大眼睛看我。

说到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我装模作样咳嗽几声:「那什么——自然是我。想当年我们第一次相遇之时,月黑风高夜,只见那谢小将军站于屋檐之上,怀中抱着那柄唐刀。我与他狭路相逢,正有些纳闷,哪成想他便提刀杀了过来。」

「哇,小谢将军为什么不通报姓名和门派!就这么直接就开打,真是太不合江湖规矩了!」

少年与我同仇敌忾,气冲冲地说。

「是的,当时我也很震惊,没想到他竟然想打败我,占据天下第一的称号。说时迟那时快,我立马后退三丈远,抽出我的佩剑,与他缠斗起来。」

「然后呢然后呢?」

「好家伙,那场面,月光暗淡,狂风呼啸。我险些就被击败。他使出一招狂风扫落叶,我便要抵挡,但没想到竟然只是虚招,说时迟那时快,他提着唐刀便要斩断我的脖颈,」我耸了耸肩,又咬了一口桃花酥,才在少年又紧张又期待的目光下继续说,「但最后,还是我技高一筹,一招大浪淘沙,挽回了败局,并且打落了他的唐刀。谢将军对我的武功和品德那佩服可是五体投地。」

少年的脸色有些发白。

我心下不妙,转过头去,正好与亭下正抱着刀的谢季玄对上视线。

19

他阴恻恻地笑:「技高一筹?」

寒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

「啊,今日不早了,我先送询言回去。」我赶紧打马虎眼。

徐询言在一边点头如捣蒜,也怂得不像样子。

「询言?二位倒是亲昵。」谢季玄慢慢抬眸,挑着目光一寸一寸将我自下往上看了一遍,嗓音好似结了冰。

「对……啊不不不,不是。」

我下意识点头,又在谢季玄黑了八度的脸色下疯狂摇头。徐询言也在旁边小脸煞白地一起摇。

谢季玄似笑非笑:「你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干笑两声,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捂住了他的嘴,求饶地道:「谢将军,谢哥哥,别在小孩子面前拆我的台好不好。」

谢季玄一下子挣脱开,美目狠狠剜我一眼,几个呼吸间便不见踪影。

徐询言瞪大眼睛:「哇,姐姐好厉害,几句话便将谢将军给赶跑了。」

我茫然地维持着那个姿势,眨了眨眼,看天。

他刚刚的样子,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

而且……

好像还脸红了?

20

赈灾后的半个月,皇帝下旨将我们喊了回去。措辞严厉,令我们即日启程。

谢季玄很放心不下我,但没有办法,他的父亲传信让他先回去一趟。临走之前,嘱咐我千万不要莽撞行事,一定等他回来。

我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回宫之后,皇帝并没有急于兴师问罪,反倒要我跟着一起上朝。

朝堂之上,并没有谢季玄的影子。

「公主不必忧心,」嬷嬷安慰道,「大公主已经返回京城了。」

担心?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

身已入局,忧心何用?

次日朝堂上,我果然被问责。

「永念,此次赈灾,你们押运的官粮何在,为何威胁当地知州开仓放粮!」

我淡漠地立在白玉阶前,冷笑:「陛下何不问问自己?」

「放肆!」几个文官立刻出列,高声叫喝道,「长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私贪赈灾官粮,按律当斩,你还不跪下!」

我环视四周,扬起眉峰:「诸位可真是威风,不知道多少人心知肚明,还要装出一副为天下大义同仇敌忾的模样。」

「来人,快按住她!」

文臣们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要跪,也是跪真正的皇帝,而不是心怀不轨心狠手辣残害手足的无耻之辈!」我一挥长袖,朗声道,「我乃先皇骨肉,大远唯一的嫡公主,我看谁敢动我!」

「永念,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皇帝面沉如水,已有暴怒的征兆。

我嘲讽地笑了笑:「禾承钰,你窃取帝位,残害血亲,薄情寡义无忠无德!你问问自己,配坐在那金銮宝座上,让万民跪拜吗!」

皇帝一拳锤在龙椅上,怒喝:「来人,把她给我押下去!」

士兵哗啦啦地围上来,我屹立不动,闭上眼轻声数了几个数字。

一道人影应时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叔叔,您可真是狠心,分明我妹妹说的句句属实。」

21

来人揭下胡子,露出一张与我一模一样的面容。

群臣惊疑不定,都恐惧地看着突然围上来的一干精兵——那铠甲那家徽,无一不是谢将军内府之物!

「微臣来晚了。」

左丞姗姗来迟,踏入宫殿时,竟首先朝禾倾行礼:「恭迎公主陛下回朝。」

我心下了然,这些个官场老油条,前些时日,不过做戏给皇帝看罢了——我的身份如何,他们早已知晓。

只有皇帝,自始至终都被蒙在蚕茧之中。

「姐姐。」

我漠然地望向那个明丽张扬的女子——即使我不答应,她怕是也有手段,逼我过来。

「青儿,辛苦你了。」

禾倾笑着向我走来,将一个歪歪扭扭的平安符塞进我手中。

在大远,当妹妹成年之时,身为姐姐会给妹妹绣一个平安符,保佑妹妹一生平安喜乐。

「答应你的,我定能做到。」

她轻柔地拍了拍我的手。

我不由动容,紧紧握着它看向禾倾。

而她已经缓步走到台阶下,仰头望向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叔叔,这位置,你已占得够久了。」

皇帝脸色灰败,却仍不失皇家威严,肩背直挺,嘲讽地垂目道:「禾倾啊禾倾,没想到,我最终会败在你一个女子手上。」

「叔叔,男儿女子有什么重要。」禾倾慢条斯理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抬眸一笑,「你我皇家儿女,生来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22

我不知道王朝如何动荡。

我被关在这沉闷的宫殿之中,被许多暗卫所监视,几次出逃都不了了之。

七天之后,我才又见到禾倾。

「我何时可以离开?」

她坐在椅子上,屈指敲击桌面,笑:「为何不愿意留在这里?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你可以与我一同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利,受到万民敬仰,万邦来朝。」

「我不属于这里,也不在乎这些。」我淡淡地说,「你的愿望已经实现,我对你来说也失去了利用价值,现在我要离开。」

禾倾的笑容消失,漠然地看着我,比起几天前,更加雍容威严。

「你走可以。」

她直起身来,繁复的头饰随着动作慢慢晃动,无名指金驱的尖端一寸寸划过我的面容,声音已然淬了冰:「但是这张脸,不能带走。」

一个粉白面皮的太监应声而来,双手捧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一把匕首,在昏暗的宫殿中闪着寒光。

禾倾拿起匕首,转身看我:「好妹妹,命还是脸,你选一个吧。」

我冷笑一声:「难道就不怕我现在把你杀了?」

禾倾笑着摇了摇头:「你可知为何我要送你那把流光?」

怎能不知呢。

目下,我已经提不上力气来了。

无香软筋散,是藏在剑柄还是剑穗中呢?

我看了一眼挂在腰间的平安符,心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释然。

那日朝堂之上,她对皇帝说的那句,又何尝不适用与我与她之间呢。

「姐姐,你可知我为何心甘情愿,当一次你的棋子吗?」

我知道她曾经受过的苦。

我的过去自由快乐,而她的过往却绝望黑暗。

她肩负着沉重的恨意,在这压抑的宫廷中生长。即便已经多年不见,我仍旧对她经历的一切感同身受。

双生啊。

双生是劫难,果真是劫难。

万幸万幸,我没有如她一般。

我的问题禾倾没有回答。

她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同那曾身居高位的皇帝一样。

23

我将尖锐的匕首握住,从太阳穴划过,皮肉展开,鲜血流淌。

一刀,两刀,三刀。我将面容,身份,亲情,如数归还。

禾倾眉尖抽了抽,似是不忍般,微微侧过头去:「已经可以了。」

「报——谢将军率兵杀了进来!」

尖锐的喊声在大殿中回响。

我抬起脸茫然地往外望。

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覆盖眼睑的满眼的红。

当谢季玄赶来的时候,声音都带着颤抖:「禾青……」

「来人。」

随着禾倾一声令下,掌印太监的声音尖利地穿过耳膜:「圣上有旨——」

「今青、谢季玄对大商有功,特赐封三军将军,即日起前往韶关赴任。」

「……连我的名字都要抹去吗?」

我低声地轻喃了一句,抬手将脸上的血迹抹去,把那圣旨从太监手上扯了过来。

「那就谢过陛下了。」

谢季玄身上挂着血,痉挛的右手还提着唐刀,脸上杀意翻腾。

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谢季玄颤抖地抓住我的手,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看过来,分明在说:「杀了她。」

「庙堂倾覆,百姓何辜。」我反握住他的手,轻笑,「无碍,走吧。」

「你、你们大胆!」掌印太监气急败坏。

「让他们走。」禾倾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妹妹,此一去,便不要再回来了。」

「那可不一定。」我转过头,咧嘴笑道,「你最好祈祷自己,会成为一代明君。」

24

路上,谢季玄静静地在我身后,紧紧攥着我的手。

走了半程,才开口:「疼吗?」

「有点。」我笑了笑,「谢将军,我都没哭呢,你怎么眼红了。」

「你不是很会跑吗?这次怎么不跑了?」

他哑着嗓子,想将我脸上的血擦掉,又怕碰到了我的伤口,颤抖的手就悬在空中,「都怪我来晚了,父亲不让我出来,我挨了二十板子,才被允许带兵过来。」

我摇了摇头,血滴顺着睫毛滴落,随口道:「没关系,这不怪你,我自由了,倒是你带兵擅闯宫禁,不怕给将军府惹麻烦?」

「这算什么。」谢季玄赌气地道,「父亲也想敲打敲打禾倾。她刚登基,忙着铲除异己,暂时没胆子动我们。」

因为失血过多,我反应迟缓,须臾才慢慢「嗯」了一声。

谢季玄小心地看了看我:「你之后打算去哪儿?」

我用袖子抹了一把血,抬头望着天穹,口气轻松道:「回家。」

冗长的沉默。

走出宫殿之后,我停下脚步,对他说:「不用送了,我轻功很好的,我们就此别过。」

谢季玄站在那里,用漆亮的眸静静地看我。

我挥挥手,在转身时,他突然开口:「要不要跟我去边关?」

我转过头来,释怀地笑了笑。

「兴许哪一天,我不想流浪了,再考虑去边关找你吧。」

25

玄武 23 年,应天门宫变,永念公主登基,改国号为商,以长安为纪年。

女皇即位之初,便大赦天下,励精图治,北征蛮夷,东抵侵略。

长安 12 年,天下太平,女帝耽于神话,祈求长生不老,暴政苛税,穷兵黩武,大兴土木。百姓们叫苦连天,纷纷大呼又一次回到了玄武年间。

我又一次来到了京城。

在人群中,正好看到她。

她看着比想象中还要老,两边鬓角白发杂生,却依旧是那副女帝的气场。

威严,冷静。

我默默地盯着她的侧脸,而她也恍若感知到了什么,侧头看过来,神色大变。

但很快,惊惧被暗涌的潮水吞没,紧接着浮现出仓皇潦草的镇静来,她停下脚步,目光穿越人海,与我对视。

灯火阑珊处,流光剑穗上的金石在风中铮然作响。

我抬手将面具摘下,露出伤痕累累的面容。

她明白了什么,神色有些躲闪,最后微微垂下眼眸,回避了我的目光。

这是我最后能为她做的——告诉她还应有畏惧之心。

也算是敬她的野心,敬她的魄力,敬她甘愿坐在那危楼之上,扶天下于将倾。

我将那串她赠予我的平安符放在桌子上,随后又戴上面具,转身离开。

我知道她还在看我。

因为出生在皇家,我们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她背负了血海深仇,背负了一切重担,我无法去责怪她,也无法去爱她。

如果有来生,如果我们还能做姐妹,我愿意早出生须臾,成为她的姐姐,为她遮风挡雨,爱她护她。

而不是这样,让她独自坐在那高堂之上,一生孤寂。

番外

我叫禾青,是一个倒霉蛋。

倒霉到什么程度?

破了相就不提了,回到家里,发现我家老头和画痴云游四方去了。

就留了一张十分敷衍的纸条,告诉我他走了,去哪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能不能回来也不确定。

但能够肯定的是,那一大箱黄金他就只给我留了一锭。

我恶狠狠撕了纸条,内心怒骂了这个不靠谱的老头几百遍。

看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小茅屋,我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但去哪儿呢?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炸毛通红的玉面郎君。

我不由笑出了声,摇了摇头将金锭揣入怀里,背着流光又一次踏上旅程。

兴许是被禁锢在皇宫日久,看着纷纷扰扰的人群总有些恍惚。

就这么走着,走了好长的路,走过了一整个春夏秋冬。我遇到许多人,许多事情。他们有些只是过客,有些却在彼此记忆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直到走到落雪的塞北,我停下脚步,敲了敲旁边的参天大树,说:「喂,别藏了,给我下来。」

那棵树一动不动。

我又踹了一脚:「忍你很久了,给我出来,是谢季玄派你来的吧?」

那棵树终于动了,一个人从飞身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一身黑的暗卫十分困惑。

我沉默片刻,吼道:「灰色的树上一坨黑我只要不瞎就会发现!」

暗卫「哦」了一声。

我看他一动不动,问:「你为什么不穿个融入景色的衣服?」

他沉默片刻,说:「祖宗之法不可变。」

我:「……」

「走吧。」

我拍拍他的肩膀。

「去哪?」

「当然是去找谢季玄这个免费饭票,你这么呆的暗卫怎么活下来的。」我无语地拉下他的面罩,瞬间愣住,「哟,谢小将军。」

眼前剑眉星目的少年,不是谢季玄又是谁。

他没想到我会直接凑过来,脸上泛起淡淡的红霞,抿起薄唇,眼神有些游移,须臾,才说道:「干嘛。」

「一直都是你?」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蛋,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如果公务不忙的话我会过来……」他别过脸,半晌才别扭地补充,「或者太想你了,也会来看看。」

我笑了一声,抽出剑指向他:「打一架,你赢了我就跟你回去。」

他骨节分明的手扶上唐刀刀柄,怀疑地问:「那要是我输了呢?」

「嘿,那你就只能跟我走了。」我挽了一个剑花,冲他袭去。

刀光剑影,势均力敌。我最后以一招之差惜败于他。

「你真的一点不让啊?」

我捡起掉落的流光,一边擦着剑身,一边笑着看他。

他收起唐刀,弯起好看的眉眼凑过来,有些讨好地说:「那样你会生气。」

「行吧,看在你这么了解我的份儿上。」我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吻上去,「我便随你到塞外走一遭。」

……

才不过几年,我就后悔了。

且不提谢老将军十分爽快地答应了我俩的婚事,一种赶紧把这个不孝子领走的样子,让我总有种亏了的感觉;就单单说这个人,盯我盯得紧,简直就是一个莫名其妙随时随地都能醋到冒泡的醋坛子。

我不过闲来无事与几位士兵切磋几番,他就骑着快马匆匆赶到,黑色大氅仔细披在我身上,提起刀便上了比武场:「既然是我家夫人的战帖,理应由我和你对决。」

我恶狠狠地剜了一眼通风报信的两位将领。

而那两位一个看天一个看地,没一个敢与我对视。

久而久之,没人愿意和我打了,见我靠近就会撒丫子跑路。

我忿忿不平吐槽他,他总会从后面将我圈着抱住,一边低头蹭着我的脖颈,一边语气蛮横地说:「为夫武功比他们高上太多,夫人只需要同我切磋即可。」

我:「……」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撒娇。

我叹口气,抬手揉揉他的头:「我不会再离开,你不要怕。与你守卫这山河表里之处,已是我余生之愿。」

语罢,我转过身,双手揉着他的脸,看到他带着怔忡的表情,绷不住笑了出来。

「我之前总觉得,你不属于军营,也不属于宫殿,只属于我触不到的广阔天地。你留下来,不过只是觉得这里新鲜。」谢季玄声音有些发抖,却露出一个笑容,「现在你对我承诺了,我就真的不放你走了。」

我曾以为我的归宿是流浪的旅途,但没想到竟真有一天能够安心收起羽翼,站立于边塞荒原。

橘红色的落日缓缓沉入远处黄河般的天际,不知名的飞鸟飞入边关。羌笛穿过无边荒原,和着军营中人们的歌声、冰冷的血腥与硝烟。

这所有的所有,与这个男人一起,共同组成了我唯一的家。

是的。

我的家。

我垂眸,轻笑道。

「嗯,不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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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尔尔

凤舞天下,我为凰

小奶盖儿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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