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也不愿意离开皇上。
他没有了母亲，不能再失去父亲。
我就是那个时候去太子殿下身边服侍的。
因我照顾皇后娘娘的时间最久，小太子殿下想娘亲的时候便会缠着我，让我讲故事。
不过也就两年，小太子殿下，就长大了。
因为皇上的宠妃刘氏，生下了十王爷。
皇上不是没有孩子，皇后娘娘心善，后宫的姐妹算得上的和睦相处，多年来皇上和皇后娘娘感情和睦，后宫的妃子们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但现在不同了，中宫空悬，后宫人心浮躁。
纵使两心曾相许，人死即成空。
刘氏得了宠爱，又有了孩子傍身，一时风头无两。
（二）
小太子原是不在意的。
他身下弟弟妹妹众多，皇后娘娘还在世的时候，总是教他要有仁爱之心，他对弟弟妹妹都是很好的。
他只是没有了母亲，他还有父亲。
父亲和他一样思念母亲。
在皇后娘娘忌日的这一天，皇上会跟他待在一起一整天，白天他在皇上的膝上正大光明地偷懒，在早朝的时候偷偷向他的老师做鬼脸，皇上只是拍他的小屁股以做警示，却并不生气。
一直到晚上皇上都带着他，夜深了两人就一起宿在皇后娘娘的寝宫，皇上会跟他讲很多话。 关于自己的小时候，关于皇后娘娘的小时候，关于他们的以前。
小太子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睡得很甜，梦里他还有娘亲，梦外他紧紧抓着父亲的手，没什么是和以前不一样的。
直到十王爷周岁的那天。
小太子很喜欢这个小他 7 岁的弟弟，他问我，他小的时候是不是跟十弟弟一样可爱？
我跟他说：「小太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
这是真话，小太子小的时候，小脸白净得很，圆乎乎，胖嘟嘟的，唇红齿白，拿绣了金线的小被子一裹，就像画本子里的年画娃娃。
若是饿了或者尿了，他也不哭，就眨着葡萄似的大眼睛咬着小手指看着你，让你愧疚得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吃得好玩的都给他。
十王爷也可爱，可是远不及小太子呢！
可有人不这么觉得，他们非要争出个高下来。
刘氏叫小太子过去的时候，我原是要拦着的，可小太子真的很喜欢小弟弟。
孩子还小呢，我不忍心连这点愿望也不满足他。
于是，小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喂了十王爷一块小糕点，那是小太子最喜欢的——桂花糕。
回来的时候小太子开心得很，他跟我说：「弟弟对我笑呢，笑得可开心了。」
当晚，十王爷过敏了，他浑身起疹子，满宫上下都乱了套。
太医都守在宫里，刘氏跟要了命一样的哭，说她的孩子要是有什么事她也要跟着一起走。
她声音很大，远在她宫门外都能听见。
所以…… 那句太子殿下年纪小心地怎么如此恶毒，也划破宫墙，落在了急忙赶来的小太子的耳朵里。
小太子没进去。
他发了很久的呆，可能是天太冷了，他看向我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的。
他说：「不是我。」
我说：「我知道，不是太子殿下。」
小太子站了很久之后突然快步走向了皇后的寝宫，
我想，他应该是想皇后娘娘了。
我小心地守在门外。
听见小太子在里面小声地哭，他怕太大声了，皇后娘娘会担心他。
他哭了很久。
出来之后他就不再是会抱着我撒娇的小太子了。
他明白了，他没有了娘亲，父亲却还是很多人的父亲，所以……
他也没有父亲了。
他只剩自己了。
（三）
其实皇上来过。
也许从他心里，他是不信太子殿下会做这种事情的。
但是十王爷小小的一团，刘氏娇媚的面容，都让他犹豫，怀疑。
他不只是一个人的父亲。
后来，太子殿下再也不吃桂花糕，再也没抱过弟弟妹妹，也再没去过皇后娘娘宫里。
他变得沉默又冷静，却不显得冷漠，只显得孤单。
我想，若是有人能陪着太子殿下，也是极好的。
太子殿下第一次见到将军府的小月儿小姐，是在她五岁的生辰宴上。
将军府传承百年，侍奉两代君王。
为显天恩，12 岁的太子殿下替皇上出席将军府小小姐的生辰宴。
小小姐穿着一身鲜红色的披风，内里是嫩粉色的短袄，包着毛茸茸的一层短绒，将军一看就很疼爱她，自她进门将军就一直将她放在臂弯里。
小小姐有一双大眼睛，晶亮亮的，眼珠转来转去 黑曜石一般闪啊闪。
她不怕生，好奇地在大将军的肩头转来转去，她一动头上的流苏步摇就随着动，那步摇也精美，层层叠叠中好像还放着一个小铃铛。
叮玲 叮铃，响来响去，响个不停。
让人忍不住一直看她，太子殿下也看她，于是就那么对上了眼神。
小小姐咿咿呀呀地指着他远远地说着什么，将军就抱着她来到太子殿下面前。
「哥哥，大哥哥。」小小姐有一副小奶音，嫩生生的。
「是太子殿下。」将军温温柔柔的纠正她。
「太子…… 哥哥？」她用晶亮亮的眼神看着太子殿下，认认真真地叫他。
「嗯。」太子殿下伸出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发。
小小姐就笑起来，露出一口小白牙，伸出小胳膊要太子殿下抱。
我刚想拦，太子殿下已经接过她。
小小姐凑近太子殿下，跟他悄悄咬着小耳朵，说着什么小秘密，然后，从小袄的内层里拿出来什么背着将军送给了太子殿下。
被将军抱走的时候，她看着太子殿下，眼睛笑成了弯弯的小月牙。
从府里出来后，我问太子殿下，小小姐跟他说了什么？
太子殿下思考了好一会，沉默地上了车架。
快到宫门的时候，他拉开帘子叫我。
「嬷嬷。」
我快步走上去，
「怎么了殿下？」
他快速地展开手心，又立刻收了回去，好像晚一秒，我就能抢了他的似的。
是一块包得严严实实的桂花糕。
难得看太子殿下少年心气，我有意逗他。
「殿下也不吃，不如赏给奴婢。」
「你想得美！」少年硬邦邦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就传了出来。
我悄悄笑他，或许笑声并没有那么小，少年恼羞成怒。
「停车！」
车架缓缓停在宫门外，少年掀开帘子，下了车架。
认认真真地跟我说：「她说，喜欢的东西给喜欢的人。」
我又想笑，努力地忍了忍。
我说：「奴婢知道了殿下，这只给你。」
闻言少年就笑了起来，开开心心地落了帘子，走回宫去了。
宫道上夕阳正好，把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
或许是我的错觉，他好像还是当年的小小少年，开心了就蹦蹦跳跳地走路。
暖橙色的光落在他的眼角，一闪一闪的，皆是笑意。
如今小小少年已经长大了，跨过冷漠的外壳，对陪着他长大的嬷嬷也不舍得展示的，是个小姑娘的喜爱。
我有时候会想，若是有什么东西能回到过去记录下这一秒钟，太子殿下会不会手下留情，不管是对将军府的小小姐，还是对自己……
可惜没有，就像我明明都这么真切地记着，还是没办法阻止后面的一切。
（四）
太子殿下长得很快，现实也不允许他长得慢，十王爷逐渐长大，皇上的偏心越发明显。
太子殿下手中的筹码除了自己的太子之位就只剩下去世的皇后娘娘与皇上的一些些情意，可岁月如梭，那些情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算不得什么。
皇上摒弃与发妻的承诺，立了后。
他带着太子殿下在皇后娘娘的寝宫里哭了很久，说后宫不定，说他立的新皇后无子定会好好待太子殿下，说他需要一个贤良淑德的贤内助，说他知道皇后娘娘会体谅他的。
说…… 他到了地下会跟皇后娘娘道歉的。
字字句句，说得情真意切。
太子殿下跟着一起掉眼泪，说父皇您别太在意，母后能体谅的，她能体谅你的。
她若是九泉下有知不会希望你孤苦一生的。
皇上就拍拍太子殿下的手说：「好孩子，真是父皇的好孩子。」
走出那间宫殿，太子殿下的眼神冰凉。
「嬷嬷。」他冷声叫我。
「太子殿下。」我有些忐忑，太子殿下太不一样了，这让我忍不住战栗。
他上下打量着我，过了很久才问：「你觉得，母后要是泉下有知，会体谅父皇吗？」
秋风萧瑟，我浑身冰冷，动作迅速地跪下来。
「太子殿下，奴婢不知，奴婢不敢揣测娘娘的心意。」
一番话我说得结结巴巴，耳边只剩下呼呼风声。
少年仰起头，沉默不语。
很久之后他倏尔张口：「罢了，起来吧。」
他走在前面，慢悠悠地说：「怎么能体谅呢？」
我垂着眼睛想，太子殿下说得对，皇后娘娘不会体谅皇上的，数十年情分，不过是想保全自己的孩子，皇上如今这样做，谁能体谅？
我身上发冷，太子殿下明知道皇上在做戏，他也能陪着他做戏。
他哭，太子殿下也哭。
他笑，太子殿下就笑。
那他知不知道，太子殿下恨他呢？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孤苦无依。
我还是跟以前的想法一样，要是有人能陪陪太子殿下就好了。
让他不那么孤单就好了。
机会来得很快，新的皇后娘娘确实膝下无子，对太子殿下关爱有加。
她说，想将自己的侄女嫁给太子殿下。
做正妃。
我看着那张画像，上面站着一个名叫柔儿的女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不知怎么的，我就想起来几年前将军府的小小姐。
那个像是天上的太阳一般闪亮亮的小姑娘。
出乎意料的，太子殿下合上画卷说：「我不愿意。」
皇后娘娘的脸都僵住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场没有危害的联姻。
皇后娘娘没有孩子，她势必要用什么来保住自己的荣耀。
太子殿下是最好的选择。
而对于太子殿下来说，这也是最好的机会。
一个顺利继承大统的机会。
可他不愿意，他说不愿意。
因为他有心上人。
（五）
皇后娘娘比我想象的冷静，她很快给出了解决方案。
她说：「那就一同进门，柔儿为正她为侧就好了。」
她在让步，并逼迫太子殿下也让步。
太子殿下沉默良久，还是跪下来说：「我心悦她，不想她为侧。」
太子殿下不让步，他担着得罪皇后娘娘的名头，也不让步。
我以为皇后娘娘会生气，可她只是笑，笑着将太子殿下扶起来小声地说：「太子还小呢，柔儿也小，再等等吧，也不着急。」
我知道，皇后娘娘不悦，不让那莫名其妙的女子为侧，难道还让皇后娘娘的侄女为侧吗？
那女子是谁呢？
我很想知道。
当然，我很快就知道了，因为太子殿下看见了。
将军府的小小姐，甩着头上的小铃铛，丁零当啷地递给了十王爷一个小荷包。
脸颊上飞起的两片红是少女心事。
不能为其他人道也。
那天太子殿下喝了很多酒，第一次喝醉。
他踉踉跄跄地跑到皇后娘娘的宫殿里，一盏灯都没有开，醉醺醺地说着孩子话。
我守在门口，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
他说：「娘亲，我心悦的人心悦别人。」
我听出来了，他喜欢将军府的小小姐。
他说：「娘亲，我讨厌小十。」
我想，确实该讨厌的，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十王爷抢了太子殿下的父亲，现在，又得了他欢喜的人的心意。
该讨厌的。
他还说：「娘亲，我很想你。」
「娘亲，我不想像父皇一样，我只想跟她在一起，我想让她做我的妻。」
我四下去看，没有人在身边。
还好还好，不然就是大不敬了。
太子殿下果然还是厌恶皇上再次立后之事，他厌恶自己的父亲，愧对自己的母亲。
又能怎么办呢？
太子殿下比我想得更有办法，他在第二天就进了御书房。
一定要娶将军府的小小姐，
为妻。
那间屋里，皇上问他为什么想娶她。
将军府世代服侍君王，绝不会用女儿的婚事冒险。
太子殿下多年来第一次利用去世的皇后娘娘，他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
他说：「孩儿，想跟她做一生一世的夫妻。」
皇上眯了眯眼，突然笑起来。
他问太子殿下：「你要怎么保住你的位置呢？」
「靠你想跟她一生一世的心意吗？」
皇上近乎冷酷地跟他说：「我需要一个能继承国家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只能风花雪月的人。」
「太子的位置，你不做可以让给别人。」
这是来自皇帝的嘲笑，笑他命运还被人捏在手里就自不量力地想为其他人征求什么。
太子殿下反省得很快，他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当即跪下来，求娶尚书家的女儿，跟将军府的小小姐，为侧。
两厢制衡，这才是君王之道。
走出门的前一秒钟，皇上的声音还是传进太子殿下的耳朵，他说：「太子，让我看看你的能力。」
能证明你适合这个位置的能力。
太子殿下站在门前，身后是阴飕飕的风，眼前是明晃晃的光，刺得他眼睛疼。
像是要流泪似的。
我扶着他往回走，他说：「嬷嬷，我能娶她了。」
啪嗒一声，有什么掉在我的手背上。
是谁的眼泪。
（六）
后来，小小姐进了门，还是那么无忧无虑的样子，像个小太阳。
可太子殿下却不去看她，他总是偷偷地瞧她，看她做任何事情，只是不能去看她。
他需要一些力量，既然已经失去了皇后母家的支持，他就需要将军府。
我不知道他想不想利用小小姐，但是事到如今，他只能利用小小姐。
后来，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将军府的助力。
也…… 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他手里拿着证据，嘴上却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第二天，所有的证据都证明是小小姐做的。
我知道，他牺牲了自己的一部分，拿到了十王爷的软肋。
他还是会悄悄关注小小姐的动静，然后自己喝闷酒。
太子殿下得到的更多了，他开始迫切地追求更多。
那年，他娶了柔儿。
同年，将军壮烈牺牲。
有人眼红于他得到的这些，太子殿下下手更狠了。
那年，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
了结了自己最讨厌的人，让他永世不能翻身。
没过多久，皇上的身体越发的不好。
他死的那天，将太子殿下叫到床前说：「孩子，你做得好。」
「我…… 该像你娘去请罪了，你说，她会不会原谅我？」
太子殿下冷冷地说：「不会，你自私冷漠，不顾情意，刻薄至极。」
「她不会原谅你的。」
太子殿下站在皇上的床边，俯视着自己的父亲，我低着头有些恍惚，那个还会扯着父亲的衣角睡觉的孩子，于哪一天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是帝王家无情，还是帝王无情？
那夜，皇上驾崩。
太子殿下赶回去，亲手捆了十王爷。
他看着自己的手问我：「嬷嬷，我娘，会原谅我吗？」
我依旧低着头说：「奴婢不敢揣测娘娘心意。」
他轻轻地笑说：「你也不原谅我。」
「奴婢不敢。」
「她也不原谅我。」
「……」
少年天子，不敢走进小小姐的寝宫。
他收不住手了。
一开始的心意是什么来着，他不记得了。
跪在冰冷冷的地上求娶小小姐的话，他都不记得了。
那一腔孤勇的爱意，他抛弃了。
小小姐怀孕了，他很开心，非常开心，甚至有一阵子我好像看见了年少时的太子殿下。
好景不长，朝廷动荡，十王爷党羽众多。
皇上开始选秀。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
小小姐生了孩子，他开始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跟她做一对平常夫妻。
那段时间，小小姐的眼睛，也晶亮亮的。
她看着二皇子，是那么温柔的母亲。
变故总是突然，皇上的一时心软给自己留下了后患。
皇后娘娘知道了当年的真相，自己的孩子，离开人世的真相。
再后来，她杀了皇上最重视的，跟小小姐的孩子。
再后来，小小姐也知道了。
她不再讲话，也不再面对皇上。
她能做的抗争太少，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这样的方式反抗。
皇上很难过，但他不再是年轻时的那个无依无靠的人了。
他选择太多，诱惑太多。
我有时候也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么稚嫩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我想，他会说不记得了。
可我总是想错。
小小姐去世的那天，大雪纷飞，干干净净的一片白。
皇上站在她的寝宫之外，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因为她不想见他。
宫人铺天盖地的哭声传进耳朵的那一瞬间，威严的帝王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红了眼眶。
他茫然地走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恍恍惚惚的，他走在管道上，看着从乌云中艰难冒出来的一丝阳光，愣愣地问我：「嬷嬷，你知不知道她刚才说什么？」
我恭恭敬敬地行礼说：「奴婢不知。」
「她说，喜欢的东西给喜欢的人。」
太阳又钻回乌云里不肯冒头，我僵着身子一动未动。
若是灵魂未走远，小小姐会不会听见这句话？
那是多久之前了。
多久…… 多久之前了。
都是回不去的。
都是说不清的。
都是道不明的。
都是…… 不该的。
下辈子，别遇见彼此了。
全文完
作者：再闹了就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