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人人都爱我母亲

我为林琅的动作而恍惚,孟争流为林琅一霎绽开的笑颜而恍惚。

两个人纷纷坐在阶前的样子,像一对年画娃娃。

孟争流只恍惚一瞬,继而坦然地为林琅穿好锦靴:「好了,早些回去睡吧。那些地痞不关个三年五载放不出来的,出来了我也会去看看你的,放心,不用怕。」

孟争流将灯笼递到林琅手中,正要离去时,林琅喊住他:「我没什么好谢公子的,不如,我为公子跳一支舞。」

灯下、月下、星辉之下,美人有此念,我都要把持不住拍手叫好了。

孟争流回头望了林琅许久,点点头。

林琅步步走下台阶,在浸满了月光的小院中,回身舞动,回眸悄看孟争流。

她身披星光,脚踏月辉,只为孟争流而舞。

母亲其实跳舞也极好,与父亲时常一琴一舞,可到了后来,她身体每况愈下,再也无法起舞,父亲最后也焚琴收势。

林琅的舞是欢快明媚的,我心中却越来越悲凉。

我把着树杈正要离去,身后忽起一团坚实的气息,将我笼罩起。

来人不由分说地将我半压在树影之中,不给我半点离开的机会。

想都不用想,定是沈危止了。

好家伙,今晚到底有几个人没睡。

猝不及防地,我偏过头在沈危止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他吃痛着松开了对我的半桎梏,眼中我看不懂的情绪也越来越深邃:「咬男子的喉结,谢蛮蛮,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将女人圈在自己怀抱中,沈危止,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我看见了沈危止眼中的深邃熄灭,看见了我清亮的一双眼。

沈危止没有再言,而是摩挲着脖上红痕,脱下外袍给我披上:「下次尾随人,记得多穿一些。」

我正要说什么,沈危止瞧着林琅与孟争流,低声问我:「你怎么看?」

我看向月光下的二人,笑道:「顶顶有用的美人计。」

沈危止没有与我继续分析,而是忽然问了我一句:「那你可以跳舞给我看吗?」

我一时捉摸不透沈危止话里的意思,只觉得纷乱情绪上涌,让我无法保持清醒了。

我看向他,冷冷道:「我不会跳舞。」

24

林琅在孟府住了一段时日,跟下人们聊聊天,偶尔也会跟着程姨出门,人也渐渐地活泼起来。

第一征兆就是,她能行云流水地对孟争流翻白眼了。

日子无聊而规矩地过着,可我与沈危止也都知道,越是平静无波,越会在某一日平地起波澜。

孟争流如往日一般带着争气去城郊勘察地形,我与沈危止照旧在训练兵士,那些沈危止看不起的士兵们,如今个个都能冲锋上前,挑了几个选为斥候后,我、沈危止还有孟舸拟定着不同的作战阵型。

直至炮火撞开城门。

毁天坼地的声音不断而来,大地微微颤动,似是被铁蹄踏破,城门被一下又一下的狠撞着。

硝烟好像是在刹那间在青州城弥漫开,这些日子百姓们不断演练,虽然害怕但也在程姨的带领下,仓惶奔逃进防护处。

孟舸听着战火声:「比想象中早了三日。」

末了眼眸一紧:「争流还在城外!」

我与沈危止一人一匹快马迅速前往城郊,因为是稀松平常的巡视,孟争流只一人一狗,一旦冀州的人从城郊突破,孟争流必定落入敌手。

城郊已是半片废墟不止,尸身与焦骨堆叠,青州军破碎的旌旗插在泥泞的土地之上,摇摇欲坠。

看来冀州军是横扫过后离开了。

听到马蹄声,溅血的树丛中传来翕动声响。

我收紧缰绳。

浑身是血的孟争流自树丛中走出,鹅黄的衫子飞溅鲜红,像是被掐断的枝桠。

孟争流怀中的,是争气的尸体。

争气尸体的,残骸。

我几乎是跪跑着下马到孟争流跟前,脱下袍子盖住争气,这一刻,我似乎能听到它的呜咽声。

孟争流抬头看着我,张口欲言,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共乘一骑时,我听到孟争流低喃的嘶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我们回到青州城时,孟舸正在城楼上,与冀州兵派出的将领对峙。

乌泱泱的军队之首,是一名身着甲胄的女子。

她眼神坚毅,再无前头的娇弱,抬眸看着城楼之上的孟舸时,目光像草原上的雄鹰。

她遥遥抱揖,实打实的真诚,像是在道谢这些日子的照顾。

风儿传来她清清脆脆的嗓音,响彻我与孟争流的耳畔。

女将军长缨在前,于风中昂首:「在下冀州,顾琳琅。」

原来不是孤女林琅。

是冀州顾方的长女,顾琳琅。

25

我与林琅,同寝而卧过,兴致来了会与她说从前的旧事玩。

也与她一道捉弄过孟争流,逼得他连连喊我们三声「好姐姐」才罢休。

更是分担了遛争气的任务,二人一狗,在青州城内胡天侃地。

有那么一秒,我想过,林琅会不会放弃她的卧底计划。

孟舸夫妇与我和沈危止,从未停止过对林琅的怀疑。

出现的蹊跷,行动诡异,就像是为孟家而来。

让她入住孟家,是故意的。

让她去摸清孟家府宅,是故意的。

让她撞破军队阵型排兵,也是故意的。

只有她与孟争流的靠近,是所有人的无心。

沈危止和程姨从头到尾都不信任她,反而是我与孟舸,痴想着她会看明白。

如今烽火相望之下,彻底看清楚了。

虽然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此时此刻,我从未如此思念过母亲。

仅是这么一遭,我心上就如裹絮般难受,那母亲在那些日子里,因为太过善良,背负的太多,责任感太重,被知己、弟弟乃至爱人折断翅膀地伤害,该如何难受呢?

人人都爱我母亲,可人人又都在逼她。

两军对垒,先冲动的人就输了。可即便如此,浑身血污的孟争流还是抢过了一旁兵士的弓箭,对准顾琳琅就射了过去。

顾琳琅躲也没有躲,最后箭矢擦着她的耳畔而过,裁下她一缕墨发。

孟争流放下弓箭,跪在孟舸面前,沉声道:「父亲,我再冲动这最后一次。」

冀州军哗乱不止,叫嚣着要上前,被顾琳琅呵斥了下去。

她先是侧目望了望截断的墨发,后看向高楼之上,俯首跪地的孟争流。

烽火之中,二人眼神再无交集。

顾琳琅长缨向前方,淡淡下令:「攻。」

26

冀州军与青州军鏖战了一夜。

直至后半夜,顾琳琅终于回过味来,有些东西,是我们故意留给她去探查的。

于是清晨熹微之时,她将大军撤回二十里,安营扎寨。

同样天光破云之时,我找到了营帐里的孟舸,将父亲的令牌给了他。

还没有一篮鸡蛋重的小小令牌,置于案几上,仿佛压住了九州的风云。

孟舸盯着令牌上的「谢」字,只问了我一句话:「真的决定好要去找他了吗?」

我点点头:「我是谢含之的女儿,一诺必践,也不想让他等太久。而且,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办。」

孟舸眉目依旧温和,目光里有孩子终于长大的欣然:「你与她,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没有什么能彻底留住你们。谢含之不能,沈危止,也不能。」

我将绘制好的地图交给孟舸:「这些是贾南望手上的兵力所在,加上青州储备,跟冀州军打个来回不是问题。况且,」我笑道:「原来我们都猜错了,青州不是顾方的开门红,原来是声东击西。他将后方搅乱,自己好对京城徐徐图之。」

从看顾琳琅攻城的劲头只下了三分,如今又是退守城外来看,青州于他们而言,可拿可不拿。

横竖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障眼法而已。

而我在青州的练兵已经完成,是时候离开了。

「孟伯伯你好好收着那笔银钱,可别想着给我了,我一时用不上的。等到兵力调取过来了,这枚令牌你想融了还是扔了都随意。」

「人人疯抢的令牌,你让我融了。」孟舸失笑:「你不是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既然今日来找我了,便是想着今日走吗?」

我点点头。

孟舸自知再劝无用,便也不与我再几个来回般的做戏,直接郑重收好令牌与地形图:「我等你来拿回这枚令牌,谢含之来了我都不给。」

我掀开营帐,挥手笑道:「一定会再见的,我不会做出结庐避世的事情。」

小道荒僻,夜露深重,我借着月光,徐徐赶路。

直至在分叉口,瞧见了黄袍身影。

准备来说,是罩着银白外袍的黄衫孟争流。

「师父。」

他低低唤我,神态竟有几分顾琳琅的影子:「横冲直撞地来,一言不发地走,师父果真好样的。」

「我走了青州才能更安全。」

谢含之的女儿已至青州城,这个消息总归会传出去的,甚至于父亲会不会从中做局我尚不能确定,只有看清事态后,尽早动身。

我将腰间酒壶递给孟争流:「喏,欠你好久的。下面压着的配方,每年给争气也滴几滴,早知道前头就让他喝了……如今你长大了,长姐为母,我这个老母亲也就放心了。」

「……你还是别开口了,破坏气氛。」

话音落地,孟争流便大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力气大的我差点一趔趄。

不知怎的,我好像看到了分叉口的另一条小路上,还藏着一位姑娘。

眉目荧荧,身影暗立。

过了许久,孟争流才放开我,我不由问他:「你如何看顾琳琅?」

孟争流还是笑着,只是傻气少了很多:「从前我喜欢过星星,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楚,星星高悬在天上,我凡夫俗子一个,怎么可能摘得了星辰呢?于是我彷徨不已,忽而有一天,我看到了琳琅的玉石。荧荧生光,只为我而亮。但如今我又才看清楚,原来不是玉石,是会刺痛人的银针。」

他望向我,又似是望向了暗处的姑娘:「青州终归小了些,我们以后京城见。」

话中的「我们」又暗含了谁,我不得而知。

我走上另一条小路,彻彻底底离开青州。

父亲在京城等着我,我得快些去,快些,再快些才好。

脖子上忽的一刺痛。

晕眩感立时密密麻麻而来,我几欲站不住,却栽入一人怀中。

我先看到了抬眼的明月,而后是明月之下,熟悉的容颜。

来人稳稳抱着我,行上一辆马车。

马车内温暖的气息席卷我的全身,让我不住放松,意识昏迷之际,有人轻轻啃上我的脖颈的中针处,耳畔气息温热:「这一口,我还你的。」

最后失去意识前,我看到了掳截我的人,腰间的红绸。

27

「谢都督,好人妻。入青州,见刺史妇,掠之。后妇曝于荒野,刺史恸之,究起发兵,斩都督于马下。」

我是在吟咏声中醒来的。

一段香燃在我睫畔,随着我的醒转又被幽幽掐断。

我摸着脖子上的红痕,又瞧了眼跟前人系在腰间的红布:「做个人吧,沈危止。」

沈危止放下书册,满含笑意地盯着我:「你只有在昏睡的时候才最放松警惕,这样的一面可不多见。」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掀开轿帘看了眼外头的风景:「看这脚程,最多半月就能到京城了吧。」

京城路迢迢,横竖沈危止是要回京的,遂了他的意顺路把我带走,方便又快捷。

毕竟沈家有天底下最快的马匹。

神情一直尽在掌握的沈危止碎裂一分,他无奈扶额,顿觉好笑:「原来是故意被我掳截来的,还是被你摆了一道。」

沈危止递来一个暖手让我包住:「什么时候猜到的?」

「辞别孟伯伯的时候,我瞥见你也交出的军令了。依你的性子,离开前不来跟我叨叨几句不合理,所以不用猜都知道路上有埋伏等着我。」

沈危止不说话,只是望着我,像是入定般,望了许久。

最后微叹了一声,轻到与燃香一样缥缈。

「谢蛮蛮,偏偏我认识了你。」

「偏偏,我认识过你。」

偏偏。

偏偏,我也在母亲的描绘中知道过一个世界。

我看着沈危止,为自己曾经微末的心动,道:「你今年二十岁,照例早就有了通房丫头,在京城的日子虽然艰难,但比起庶民还是要好上许多的。我们的苦难是苦难,庶民们的就不是吗?更何况我们本就是身着绫罗而活,所以比一部分人要活的成材些。但越是成材,便越要望见下面人的艰辛。更甚于,我们与平头百姓,乃至皇帝,本就没什么不同。」

沈危止听懂了我的话,却越听眉头皱的越深。

「我知道一个理想大同的世界。偏偏,我知道过。」

「知道的越多,我抛弃的越多。」

最后我问沈危止,语气中有我自己都难掩的期待:「你想知道这样一个世界吗?」

车内沉默良久,久到我心中升腾起怅然。

过了片刻,沈危止的声音在不大的马车内响起,惘然而无奈。

「他人或风流多情、或汲汲钻营、或光风霁月、或不择手段。看清了他们的脾性,我自有应付的招。可你性子空灵,我恼我看不透,恨我抓不住。」

恨我抓不住。

28

我仿佛在走母亲从前的路子,但我又清楚地知道,有什么是不同的。

我反问沈危止:「你知道孟争流比你最可爱的一点是什么吗?」

沈危止微微皱眉,神情间倒有些父亲的意思在:「他就是个愣头青。」

「孟争流没有把我当恩人之女,也没有把我当成姑娘家,」我笑道:「他真正把我当成了师父。」

沈危止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低声反问我,像是得不到后的一点疯狂:「你如今人在我的马车上,你觉得能逃得掉吗?」

周身气力渐渐回转,我转动手腕:「我没想过要逃。你掳截我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沈别要拿我。」

军书是贾南望、银钱是孟舸,那么最后的兵书,便是沈别了。

母亲曾笑着与我说过什么倚天剑屠龙刀的故事,最后语气缥缈:「可现实与武侠小说是不一样的,英雄儿女快意江湖只存在书中,蛮蛮啊,我不想写兵书,我想留下其他痕迹。」

沈别手中的兵书,是母亲与他合写的,上册在他手上,下册在母亲的记忆里。

原本母亲是想有朝一日,我作为故人之女带着半部兵书的记忆找到沈别,以此做交换。这是她最后的立身之本,是以兵书的内容母亲连父亲都没有告诉。

甚至于,在我十四岁那年,母亲看着与她越来越像的我,沉思良久。

她得了我不懂的病症,即便翻遍医书也没有根治的法子,只知道她总是郁郁,总是莫名的流泪。最后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将我唤到屋中,一字一句告诉了我兵书的下半册。

自那以后,她好似快速枯萎的花朵,凋零不止。

母亲映着惨白笑容,与我道:「原来我不是找到了谢含之,是等到了你。」

同样的,母亲死之前笑容依旧惨白,却终于有了如释重负,她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一个至今我都不明白的问题。

「蛮蛮你说,我还能回家吗?我好想好想……我的家人……」

可我也真的好想父亲母亲。

我抛出沈别的名字,让沈危止一贯而至的运筹帷幄有些崩塌。

他看向我:「若对女子起了兴趣,便是危险的开始。我好像有些明白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时的感觉了。谢蛮蛮、谢蛮蛮啊谢蛮蛮。」

最后似咏叹的语调,我还在一个人身上听过。

贾怀然。

青州一遭像是在贾家遭遇的缩影,又像是世间情爱之事的必然。

我略过沈危止语调里的惆怅,继续笑着:「所以,你不受宠爱是真的,但来青州求自立是假的。你只是知道我必去青州,美男计、苦肉计、连环计什么的都用一下,让我能喜欢上你,进而为你效力获得父亲的青睐。」

「你们为何总是怎么自信?觉得有颜有钱,只需稍稍勾手,我就一定会上钩。」

「你们的父亲,到底是低看了我母亲,才会低看我。」

我懒懒靠在马车上,睨了眼沈危止,笑道:「还有一件事。」

帘外风景呼啸而过,像是我匆匆长大的十六年岁月。

「沈二,其实,我喜欢过你的。」

沈危止像极了父亲。

我又像极了母亲,怎可能不动心呢?

但我唯一略胜母亲的或许便是,她用血泪教会我,如何去分辨纯粹。

我与沈危止一天一夜没有说话。

甚至于,后来他将我一人留在车上,也不知独自去了哪里。赶路与吃饭时,俱不见他,沈危止就像是在刻意躲着我。

第七天时,沈危止终于出现了。

融融月色浸泡的篝火之下,沈危止掀起衣袍坐在我身旁,手中短匕灵活上下,很快便替我割好了一块鹿肉。

我接过,笑着问他:「想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心底的喜欢,我额外多给了自己一次机会,想瞧瞧沈危止的态度。

我告诉他,我喜欢过他的,以后还可以继续喜欢,继续作伴,所以想等他的回答。

在七日之后,沈危止神情一如往日睥睨,与我笑着颔首:「想明白了。」

我察觉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这一次不想掩饰了:「你待如何?」

沈危止望着我,明明那份运筹帷幄已经回来了,但面对我的灼灼希冀,他的目光还是灰败了下去,似刺痛似不忍。

他望着被火焰吞没的焦鹿:「我欲逐鹿天下。」

其实在我预料之内,但心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痛了痛。

火光之中,我好像看到了沈危止亲手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

我解下腰间酒壶,笑着与他一碰:「祝君得偿所愿。」

可这酒太辣了,辣的我眼泪直流。

母亲说的对,美酒虽好,不能贪杯。

29

我与沈危止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共识。

一路上队伍快马加鞭,但沈危止好像又不想那么快,会找各种机会歇脚驿站。

我们临窗而望,却又总是相顾无言。

在三个月的迢迢车程后,我终于来到了京城。

那个只存在往事风烟与母亲口中的都城,高楼幢幢车水马龙,巨大的人声近乎要炸在我的耳畔。第一次,我掀开轿帘的手在颤抖。

原来这就是母亲闯荡出一片天地之处,令人生畏,却又真实地让人向往。

甚至于,入京城的第一瞬,我仿佛理解了父亲要来搅乱天下的雄心。

丈眼百里在我眼前缩成不过一线,而在这一线之中,便有父亲等着我。

沈危止望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像是做好了决定,他伸手牵我下车,唇畔的笑意恢复如往常自信睥睨:「沈别在等我们,走吧。」

我回眸远眺,早已看不到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山峦,但如今身在京城,我会想,母亲走过这片土地,喝过那个棚下的烈酒,在某一处与人打过架……最后在随意一家客栈,写下兵书。

虽然母亲已逝,乃至于在传闻中都没了名姓,但这座最宏伟的城池里,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我为此而欣喜。

前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我大大方方搭上沈危止的手,「走,去见识见识沈别。」

沈危止语气黯然下去,但仍是笑着:「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谢蛮蛮。」

沈府比我想象中的,要内秀许多。

我以为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宅邸风格也该是张牙舞爪的,没想到却有一丝内敛的温和在里面。

像是父亲与孟舸伯伯的结合。

刚行过长廊,便有一支羽箭飞来,在它要挑碎我的耳发前,我快速握住了它。

箭身刻着小小的「别」字,是母亲的字迹。

「好!像姐姐!」

前方阁楼二层朱檐下,年近不惑的男人趴在栏杆上,目光里仍有清澈,看着我的举措拍手叫好。

中二又残忍。

我不禁想起母亲对沈别的评价。

能入的了他眼的,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对你好。其余的底层人士,不过是他的玩具。

在这一刻,我清楚的知道,方才那支凌厉破空的羽箭,我若接不下,那我便终将成为沈别的玩具。

「她,死了吧?」

笃定又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像碎石砸入水底,只余一阵涟漪。

是疑问、是试探,也是不舍。

我反手将羽箭插入一旁廊柱上,余劲之下,我点点头。

「嗯。她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去往了仙外蓬莱。」

沈别再次抚掌而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那个性子,怎么可能活得长久呢?谢含之,那就是个权利怪物,不是她的良配!真好,活着还不如死了!」

末了沈别疯子似的转进水阁,不再看我。

只是双肩隐有不住的颤抖。

我面目狰狞的指着沈别的背影问沈危止:「你父亲竟然是这么个性格?是有点子疯癫在身上的。」

「你母亲是不是经常胸闷气短?一到阴雨天膝盖就止不住的疼?」

我点点头。

沈危止讳莫如深道:「那些都是为了沈别受的伤,这些年沈别心中一直梗着一口气,方才你告知的死讯,彻底把沈别那口气断了。」

「那他以后,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沈危止看着二楼紧闭的阁楼们:「于大家而言,正常了。与他而言,是彻底疯了。」

当夜,沈别这个疯子就把我掳到了湖心的乌篷船上。母亲倒是最爱在乌篷船上剥莲子吃,但大半夜的,这副场景就不是美妙了。

沈别铺陈纸笔,让我默写那半截兵书。

我却默出了一封信给他。

「这是母亲给你的遗言。」

——弟二郎:

我两世一身,终成天地一孤魂。死前所有人物过了一遍,觉得有点放不下你这个小病娇。

沈二郎,也不知道十六年过去,你的偏执病娇好点了没,唉,当初时局太乱,我没能长久陪着你。后来这副身体坏了,只能去山中养病。我也探听过你的消息,儿女绕膝,应该还不错吧?

我知道你一定会把蛮蛮掳到身边去的,但是,她长得像含之,一点都不像我,你个小傻子。

我骗了你、骗了含之十六年,其实哪有什么半截兵书,你那儿就是全本了。只有给你留个念想,你才不会去干一些让我生气的事情。

知晓我的死讯后,不要发疯,我只是走上了我必须去面对的命运罢了。

而且,是我不想玩了。

我要回家啦。如果我回的了的话。

不要讨厌我。

再见啦,沈二。

30

沈二与沈二,像是一个轮回。

乌篷船外,夜风阵阵,侵来寒气滚滚,我裹紧身上的衣裳。

一封不长的信,沈别却看了一个时辰。

「其实,我一直知道兵书只有半截。」

「我只是,不相信她真的死了。」

沈别抬眸望着我,眼里有疯意:「你能待在我身边吗?我会将你当成亲生女儿。」

「这封信倒数第七句,念一百遍。」我对上沈别的目光:「我像的是父亲。而且母亲就是母亲,就算你有那么多像她的人,欲将与她一样血液的我绑在身边,可我们都不变不成她。」

「而且,你本可以救她的。」

母亲说过,这一生,她有那么一次,试图用权利改变制度,但摔得太惨太惨了。

无数人想折断她,其中的一双手就是沈别的。

沈别没有回答我,眼中渐有阴鸷,「你喜欢危止?我可以让他娶你,并且保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笑,又恶心。

「呸,这句话不是让你用来这么玷污的。」

我拿起桌上的莲蓬,边吃边道:「你不想知道这十六年来我母亲在山上发生的点点滴滴吗?很有趣的。」

沈别眼睛一亮,起了兴致与耐心。

这法子治病娇果然有用。

母亲与我说过,沈别这样的性子,要在他手下讨到好,就要用他感兴趣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勾着他。

沈别将我关在乌篷船上的第四日,浩浩荡荡的军队上了门。

比我想象的慢了些,看来父亲的势力还没有了不起到什么程度。

被带到沈府前,我就扔了枚仿造的都督令牌到草丛里。

我仿的精致,被捡到的人定会拿去当了或者与人探讨,只要令牌被人发现,定会引来父亲的调查。

这以假乱真之术,他再怎么样也要想到是我了。

我唯一不清楚的是,我扔下令牌的那一刻,沈危止向我望来的那一眼,是知晓还是,装作不知晓。

载我离开湖心阁楼的仆从告诉我,昔年大都督如今官拜尚书的谢大人,与沈别密谈三个时辰,最后唤了人将我接走。

离开沈府前,我看到了花影婆娑之下,青袍凛冽的身影。

还有他握在手中的红布,也不知要握多久。

不知怎的,我难得糊涂了一回,疯狂的要朝那青袍身影奔去。

义无反顾,誓死不悔。

青袍察觉到我的奔近,身影微微颤抖,他越过花枝,就那样静静等着我。

我气喘吁吁跑到沈危止面前,他笑意温和,让我慢些来,不急的。

我想说很多,可所有的措辞匆忙到唇畔,只变成了一句:「其实我会跳舞。」

沈危止低头看我,不住地笑:「我知道。」

我便继续问他:「你想看吗?」

沈危止还是笑着,眉目间却有不可名状的悲哀:「从前想看,现在不想了。」

我不解:「为什么?」

「从前你若愿意跳给我看,便是爱慕。如今若只为我起舞的话,是告别。」

我久久未言,过身的清风好像能轻易将我击垮。

我认认真真向沈危止行了揖。

沈二,再见啦。

31

尚书府里,迎接我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瞧着有二十四五。

她双眼晶亮,像天边皎然的明月。

她上下望了我许久,恍然大悟,笑盈盈道:「你就是含之的女儿吧。你好,我叫盛姝。」

看着伸过来的手,好似要与我握上一握。

这是母亲与我调侃过的,她的故乡才会有的打招呼方式。

那是仙外蓬莱般的地方,让人向往。

头一回的,我很难过,甚至于是比难受还要悲哀的情绪。

上一回这般,是父亲决然离去,我看着母亲闭上眼时。

此时此刻,我好像看到母亲在盛姝的身体里睁开了眼。

可她不是母亲。

我没有握上那只手,「我该如何称呼你,姐姐,还是……继母?」

「看起来在叛逆期啊,」盛姝笑意温柔,看我就像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随你,只要你开心,怎么喊都行。一路上累了吧,我带你去厢房。」

她亦是像鼓励小孩子般跟我说着:「千里迢迢来找父亲,你真了不起。」

我扶额:「我是十六岁,不是六岁。」

盛姝一愣,继而便有些尴尬,她望着我,安慰似的告诉自己:「是早熟了些。」

「母亲临死前让我带句话给父亲,所以我现在很需要见到他。」措辞了半天,我还是不知如何称呼盛姝:「盛姑娘,可以为我带路吗?」

盛姝望我良久,最后笑了,笑容里没有一丝嫉妒,满是欣赏:「你母亲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看起来,父亲并没有告诉盛姝,我母亲其实是与她来自一样的仙外蓬莱。

我看着盛姝。

你的独特、你的善良、你的平等之心,他早已见过,乃至于他见过的比你更强大。

他们早就哭过笑过,惊涛骇浪都已拍打过,你在他眼中,不过隔靴搔痒罢了。

只是你活泼天真、年轻坦率、与众不同,像极了她的世界而已。

六进的府宅,我走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父亲就在道路的尽头等着我,我指甲攥的几乎嵌进了肉里 。

我们有朝夕相处十六年的父女情,但它又好像都没有这府上的一抔土来的重。

书房门轰然而开,父亲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书。

亦如在山上的每一日,父亲都是手不离书,我要是捣蛋,就用墨汁给我画花脸,然后我总会抱住他撒娇。

闻到墨香,好似又回到了那些岁月,但我清楚,眼前人已经不会再让我撒娇了。

父亲搁笔在案,站在门槛前,与我相隔,眉眼依旧邪肆,岁月又使这份邪肆多了几分神性。

但我更愿称这份神性为,凉薄。

「只花八个月就来到了京城,蛮蛮,你真了不起。」

尚书大人对我笑着,可越笑我却越觉生分。

我用八个月跨越山海,忍下无数次内心翻涌的不安与惊惧,千里之遥来到京城,只换来父亲不痛不痒的一句「了不起」。

疏离反而给了我勇气,我望着父亲,在他的眼瞳里看到我悲哀的神情:「母亲让我问您一句话。」

父亲神色一怔,继而是拒绝,像是料到我会说什么。在他张口之前,我率先问他。

「母亲想让我问你,谢郎安是养蚕人?」

母亲临死前,只给我留下了一句话。

她不是被所有人逼死的,她是被这句话逼死的。

她告诉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曾经母亲以为遍体鳞伤的自己找到了那个志同道合的人,可那个人最后还是放不下,在十六年后决然下山。

所以她让我去问问反悔了的父亲——谢郎安是养蚕人?

32

其实父亲早已用行动回答了,我千里迢迢来此,是荒唐,亦是执拗。

我扯下一直系在腰间的荷包,递给父亲。他好似知道里头是什么,未敢言不敢接。

「这是母亲的骨灰。她想赤条来去,骨灰撒于林海。但做女儿的终归自私了一次,现在把骨灰交给您,也算不负我千里之途。」

父亲没有接下,像是无力承受这一段前缘。

末了他看到荷包上的图案,一直泰然的神情崩塌几分,自嘲般的不住笑,笑着笑着便红了眼眶,。手想握住狼毫笔,却颤抖的怎么都握不住。

荷包是母亲的最后一幅绣品。

她文武皆攻,就是刺绣一门捉襟见肘,据说她与父亲的定情之物,便是一个荷包,里头装着二人的墨发。

可如今却只孤零零存着母亲的骨灰。

父亲声音四散,他死盯着荷包,笑意似癫似痴:「都说了十六年了,是鸳鸯,最后还是绣成了双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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