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争流自己冲开了穴道,一通发泄后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冷着脸带着争气就要走。
孟舸伯伯啊,你再仁善也不该被这么霍霍啊。
「我有兵。」
孟争流止住了步子。
我再次强调:「我手上有兵马,父亲的错当女儿的来赔。你不要自怨自艾,明日卯时,带着争气来大营。」
硬的说完我开始说软的:「你想证明给程姨他们看吗?想的话就来。」
软的说完我开始吹牛:「想打爆沈危止的狗头吗?你来的话我给你找机会。」
听到最后一句话,孟争流眼睛一亮。
星辉漫天,一派静谧之象,但此情此景我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我撩起衣袍,坐在阶前看着星空发呆:「对不起。我为我父亲道歉。」
孟争流目有动容,我紧接着道:「不然你就能一直当个小傻子开开心心生活下去了。」
我以为孟争流又要与我吵嘴,但他只是放争气去撒欢,而后屈着一条腿坐在我旁边,「师父啊,你太天真了,就算青州安然无事,我也不可能一直开心下去的。人呐,只要担上责任,哪怕轻如鸿毛,都不会彻底开心了。」
「你像个哲学家。」
「什么是哲学家?」
「我母亲告诉我的,大概意思就是……算了,看星星吧。」
我解开腰间酒壶,撒了几滴在地上,争气摇着尾巴就来了,十分雀跃。
孟争流忽然盯住我笑,笑的我浑身发毛,皱着眉正要一掌挥上他肩膀时,被他轻松捉住。
他放下我的手,靠着我近了点,头挪了回去,笑得愈发开心:「好,看星星。看星星好啊。」
傻里傻气,没救了。
20
第二日卯时,我看着眼前睡眼惺忪,特别是以孟争流为首,站也站不直,表情写满了「天塌了我也要睡觉」的兵士们,我在身后的木板上,洋洋洒洒写上「特种兵训练」五个大字。
「俗。」
天光熹微中,坐在营帐前的沈危止眯着眼,扫了眼我连夜准备好的一连串道具:「这套训练体系你母亲用过。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新奇玩意儿。」
「招不在新,好用就行。否则沈大人干嘛急吼吼要来此处观一观呢?」
怼沈危止,我是专业的。
「好!」
沈危止吃瘪是让孟争流清醒的最好办法,他双眼晶亮,在队伍中领起掌来。
「力气来了不能浪费,小孟公子,你先上去示范一下。」
孟争流:……
虽然孟争流活脱脱一个纨绔臭弟弟,但孟舸与程舒这些年予他的教导半分没落,他动作利索干脆,不多时就轻松过关。
沈危止瞧了一阵,吝啬又欣赏地鼓了鼓掌。
孟争流暂时不想打爆沈危止的狗头了,他更想得到沈危止的承认。
看着孟争流兴致勃勃的依照我的教法去指导士兵们,我悄悄问沈危止:「在你估算中,青州还有多久的安宁?」
沈危止伸出三根手指:「不到三月。士气不足,银钱不余,青州危险了。」
「你父亲放心你来这个火坑里?」
沈危止目光难得长久地落在了我身上,他似笑非笑道:「在你母亲的形容的中,沈别是怎样的人?」
奇怪的,我想起了贾怀然:「像我的一位故人,和孟争流的结合体。」
「能入你的眼,应该都是好人。但巧了,沈别不是好人。」
沈危止向来都是直呼沈别名讳,此前我便觉得他们关系微妙,如今看来,不止微妙那么简单。
在母亲的故事中,沈别在母亲与父亲情定时便退了场,当了个意难平的少年郎男三,独身守在京城,此后母亲在青州的种种纠葛俱与他无关,直至故事落幕,才登场与母亲告别。
从前我将其当一段唏嘘往事,但瞧着沈危止,我忽然品出些不对来:「你说,我要喊你『哥哥』,所以其实,你父亲早在我母亲怀孕前,就与人有了你?」
沈危止笑着,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男人为女人守身如玉一辈子,本就是个笑话。遇见你母亲之前,沈别就有通房丫头了。你母亲让他觉得有趣、好奇,进而是心动,但这不影响他,继续去过公子王孙的快活日子。」
「他好笑的很,我母亲因为肖似你母亲,换来了一夜恩泽。可转而之间,他又找到了更像你母亲的。所以除了沈二,还有沈三、沈四……只是我恰好出众了些,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沉默着,最后也露出了与沈危止一样的笑容:「沈别喜欢的不是我母亲,是年轻。」
「所以我并不喜欢他。青州虽危险,但危险之中,可自立。我来此,要的便是自立。谢姑娘,要与我合作吗?」
沈危止盯着我,笑着递来一盏茶:「我想,我们会是最好的盟友。」
我冷冷看着眼前清茶,没有说话。
「师父!」
孟争流喊着从高台之上跳下。
原来是一众士兵抢最后一关高台上的绣球时,使的劲大了些,四边红绸便被扯乱了,一方布子不偏不倚落在我头上。
尘烟四起,喧闹刹那间被隔绝,朦朦胧胧的夺目艳色下,我看见沈危止本欲说的话也尽数换为沉默。
「砰。」
是孟争流稳稳落地的声音。
隔着红绸,我看着眼前的两双锦靴,诡异的,竟觉得这红布有些像盖头。
孟争流的靴尖动了动,好似要来掀起我的红绸。
我想也没想,自己揭开了「盖头」。
孟争流收回动作,上下看了我一眼,笑道:「师父顶着这红绸,还挺好看。」
而沈危止的手没来得及收回去,指尖犹在颤抖,映着他微微失神的模样,像是丢了娘子的新郎官。
我们俱有一瞬的失言,继而我扔了红绸,向前方高台之上还在争夺的士兵们走去:「力道,注意力道!对,说的就是你,注意……」
余光里,我瞥见沈危止捡起地上的红绸。
21
训练正如火如荼时,程姨派人来请我去一趟孟府。
孟舸正在书房重新绘制青州地形图。
我奉茶进门第一句,便是温声的拒绝:「孟伯伯,我不会带争流离开青州的,他也不想当逃兵。」
「同样的,我也不会离开。我与你们,生死一处。」
孟舸似是想到我会这么说,但眉目间还是因为我那句「生死一处」而惘然许多,他笑道:「你与你母亲,果真是像了十成十。」
我忽然觉得很累。
自下山以来,我时时紧绷,刻刻算计,极少时候能真正放松,但看孟舸手执狼毫,笑着望向我,不知怎的,我好似瞧见了母亲的影子。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午后,母亲采到了一朵新花,便兴冲冲越过门槛,笑着簪到我鬓边:「好看,我得画下来。以后让你爹拿着我这些大作与你说亲去,一定一谈一个准。」
可那时的父亲在何处呢?
他日日坐在山头,瞧着山下人烟。他眼中渐渐看不到已消瘦枯萎的母亲了。
哪怕只有分毫母亲的影子,再与孟舸说话时,我语气不自觉地隐有撒娇抱怨:「可父亲说,我与母亲这么像,不好。孟伯伯,我好像一点也不了解父亲,甚至于不了解世情,我这样的性子,真的不好吗?」
孟舸在地图上落下最后一笔,眉目舒和,笑着摇摇头:「你若像了谢含之,才是真的不好。」
末了,他语气忡忡,像在劝诫我,却又更像是在劝诫当年未曾停进去的母亲:「谢含之面热心冷,一辈子了约莫只把你母亲短暂地放进心里过。但你母亲面冷心热,让自己扛了太多的担子。那是人啊,担子太多,会被压死的。」
我抬眸望向孟舸:「短暂?」
意外的,孟舸将地形图交给了我,「知道内情的人,皆言谢都督情深似海,愿为心上人隐居一生。或许只有我知晓,谢含之那不叫遁隐,叫蛰伏。」
「你母亲是谢含之唯一的软肋,是以谢含之轻易便被做局,权利被瓜分的干干净净。为等来日之机,他干脆将手上剩余权利三分,与你母亲隐居蛰伏,等待东山再起。」
「谢含之那个人,被算计过一次,就绝不会有第二次。」
我看着递过来的地形图,怔愣许久未接下。
这是母亲都不曾告诉过我的真相。
又或许,这是母亲都不知道的真相。
「你母亲并不知道这些,只当心上人要美人不要江山。我劝不了也不能劝。」
孟舸握住我的手腕,亲手将地形图交给我:「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的性子很好,不用改。第二,那些钱本该是你父亲的,拿走便是,你不要多想。」
我不禁望向孟舸。
原以为是过分善良宽和的滥好人,但他不愧是从当年烽烟诡计中走出来的刺史,果然无法让人一眼看透。
「这份青州地形图,是沈危止都没有的,接下来任你去发挥。你是她的女儿,我相信你的能力。就算天塌了,我也会帮你们小辈撑住。」
「英雄不老,但小辈还是要登场的。」我笑着收好地图,先前的茫然一扫而空:「再不济,天就算离您只剩一寸了,还有争气挡着。」
孟争气:汪汪汪!
临走前,我替孟舸说出了他不忍说出的话:「孟伯伯,我与父亲唯一像的约莫就是,不会让自己有软肋。」
沉默良久后,孟舸与我详细说了青州的境况,甚至于敌人是谁,他都很清楚了。
冀州的藩王顾方势大已久,蠢蠢欲动之下要拿青州打响第一枪,但据孟舸分析,顾方本人更想拿下的,是豫州。
是以这次来青州的,要么是他的亲信,要么是子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孟舸看着我,似是顾方在瞧着他最欣赏的儿女。
「顾方有三子一女,不知这次来的会是谁。」
22
在顾方露出危险气息时,孟舸便有意整治军队,恰巧沈危止来了,孟舸便乐得做个人情给他。
他同样清楚沈危止自立的想法,小打小闹地要点银子不是问题,但若触及核心军力问题,孟舸万万不会放手。起先比武输给沈危止,要的也是隐于幕后看看他的真实想法。
二人一番你来我往的试探后,我正正来了青州。
天下风云大势,从青州的暗流涌动已可见一斑。
母亲说过谋划一方已是劳心劳力殚精竭虑,更消说天下。
只有父亲这样「狼子野心」的人,才会以此为乐。
从前我不信,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好累,还不如在山上跟野猪搏斗好玩。
与此同时,程姨也没有歇着,风风火火地安顿城中老弱妇孺。
一切都顺顺遂遂的当口,孟争流又跟人吵起来了。
有三名兵士在训练中极为突出,孟争流便代孟舸去犒赏其家人,离开时正撞见邻家孤女受人欺负,孟争流性子使然,牵着争气就上去了。
为我带路的士兵匆匆讲了大概,那名孤女林琅性子怯懦,平时便不爱与人打交道,但因为容貌出众,难免受到混混们惦记。前头她能躲则躲,今日不知怎的,惹恼了一个地痞,直接上门砸摔。林琅弱质女流,自然不敌,被拳打脚踢之时,孟争流出现了。
兵士忧心道:「小公子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大人他们又分身乏术,小的只能来请您了。」
我到的时候,孟争流正将人踩在脚下,争气小爪一踹,在地痞脸上就是一脚。
而那名孤女,瑟缩着角落里。衣衫破旧,嘴角还汩汩流着血。
孟争流一身黄衫,在贫穷的小巷里显得尤为扎眼。
他下巴一昂,语音清亮,眉目炯傲地问询,温和却又掷地有声:
「我数过了,他打了你两巴掌一拳,外加踹了三脚,一共六下,我凑个整,要他还你六十下。多的那五十四下,你想落哪儿?」
争气跟着亦是一声:「汪汪汪!」
林琅娇弱抬眸,楚楚可怜之下,犹见惊艳。
「那我就心肝脾肺肾,慢慢打了。」
「住手!」
我一边脱下外袍给林琅披上,一边呵斥住孟争流。
身旁兵士是个稳重的,看到孟争流下意识收了脚,便立马上前摁住那名地痞,押往州衙。
孟争流气不过要来跟我辩一辩,待瞧见衣衫不整的林琅,面色尴尬地转身。
「师父,那个混蛋我揍他是应该的!」
我正要开口时,林琅轻轻摁住了我的手,似是鼓起勇气。
她温声道:「一则,小公子您若方才出了手,依照刺史大人的脾气,必是要依照律法惩治。您在青州代表了孟大人的颜面,不必为了我一介平民如此。二则,那名地痞既被押往州衙,定会受到惩罚,杀一儆百,够了。林琅多谢公子为我出头……」
林琅力有不逮,说完便昏在我怀中。
看着被砸的七七八八的茅屋,「好徒儿,给人抱回去吧。」
孟争流的背影沉默片刻,仿佛在回味林琅的话,末了闷声问我:「抱回哪里?」
「你家。」
23
孟争流偶尔会捡些流浪的猫儿狗儿回家,程姨早已见怪不怪。
但她想不通孟争流为何会捡个孤女回来。
待明白事情原委,又瞧了眼昏在孟争流臂弯里的林琅,程姨风风火火离开:「让她在府衙住下,那几个地痞我亲自去审。」
夤夜时分,林琅终于醒来。她在大宅中不知所措,又不想无端受人恩惠,便要偷偷离开。
孟争流越过好几道长廊才找到迷失在西院的林琅,她差点直接闯进孟家书房。
「林小姐,你逾矩了哦。」
孟争流掌灯,斜斜倚在雕花窗下,隔着松风树影,语带清亮地止住林琅推门的动作。
林琅收回手,盈盈回身,低眉瞧着逐渐走近的孟争流,鹅黄的衫子像是灯笼里熏染出的火光,衬的他眉目亦如灯火。
从前只觉得孟争流是个臭弟弟,没想到在林琅面前,有难掩的冷冽。
我隐在树后,思量这二人发展。
林琅站在阶上,低低赔礼:「是我不好,迷了路便在乱走。孟公子,可以送我回家吗?我不想无端受惠于人。」
孟争流向来是用下巴看人,这一回他走到台阶之下,昂起头凑到林琅近前,好奇打量她的神情:「你家被砸的太厉害了,修葺好也得三五日。你还蛮厉害的,直接迷路到了我家秘密最多的地方。」
他将灯笼递给林琅,「我带你回屋。」
语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双绣鞋,看起来像是去过了林琅屋内:「急着离开也不要忘记穿鞋,寒从脚起。」
一直讷言文静的林琅看着老妈子似的孟争流,轻声笑了出来:「孟公子像是个百宝箱。」
孟争流躬下身,「我家没那些个臭规矩,你是自己穿还是我帮你?」
我以为照林琅的性子定会拒绝,孟争流也以为林琅会拒绝,但没成想林琅亦是俯下身,发丝擦着孟争流的面庞,她纤纤撩开衣裙一角,嗓音既明媚又好奇:「请公子为我穿鞋。」
我为林琅的动作而恍惚,孟争流为林琅一霎绽开的笑颜而恍惚。
两个人纷纷坐在阶前的样子,像一对年画娃娃。
孟争流只恍惚一瞬,继而坦然地为林琅穿好锦靴:「好了,早些回去睡吧。那些地痞不关个三年五载放不出来的,出来了我也会去看看你的,放心,不用怕。」
孟争流将灯笼递到林琅手中,正要离去时,林琅喊住他:「我没什么好谢公子的,不如,我为公子跳一支舞。」
灯下、月下、星辉之下,美人有此念,我都要把持不住拍手叫好了。
孟争流回头望了林琅许久,点点头。
林琅步步走下台阶,在浸满了月光的小院中,回身舞动,回眸悄看孟争流。
她身披星光,脚踏月辉,只为孟争流而舞。
母亲其实跳舞也极好,与父亲时常一琴一舞,可到了后来,她身体每况愈下,再也无法起舞,父亲最后也焚琴收势。
林琅的舞是欢快明媚的,我心中却越来越悲凉。
我把着树杈正要离去,身后忽起一团坚实的气息,将我笼罩起。
来人不由分说地将我半压在树影之中,不给我半点离开的机会。
想都不用想,定是沈危止了。
好家伙,今晚到底有几个人没睡。
猝不及防地,我偏过头在沈危止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他吃痛着松开了对我的半桎梏,眼中我看不懂的情绪也越来越深邃:「咬男子的喉结,谢蛮蛮,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将女人圈在自己怀抱中,沈危止,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我看见了沈危止眼中的深邃熄灭,看见了我清亮的一双眼。
沈危止没有再言,而是摩挲着脖上红痕,脱下外袍给我披上:「下次尾随人,记得多穿一些。」
我正要说什么,沈危止瞧着林琅与孟争流,低声问我:「你怎么看?」
我看向月光下的二人,笑道:「顶顶有用的美人计。」
沈危止没有与我继续分析,而是忽然问了我一句:「那你可以跳舞给我看吗?」
我一时捉摸不透沈危止话里的意思,只觉得纷乱情绪上涌,让我无法保持清醒了。
我看向他,冷冷道:「我不会跳舞。」
24
林琅在孟府住了一段时日,跟下人们聊聊天,偶尔也会跟着程姨出门,人也渐渐地活泼起来。
第一征兆就是,她能行云流水地对孟争流翻白眼了。
日子无聊而规矩地过着,可我与沈危止也都知道,越是平静无波,越会在某一日平地起波澜。
孟争流如往日一般带着争气去城郊勘察地形,我与沈危止照旧在训练兵士,那些沈危止看不起的士兵们,如今个个都能冲锋上前,挑了几个选为斥候后,我、沈危止还有孟舸拟定着不同的作战阵型。
直至炮火撞开城门。
毁天坼地的声音不断而来,大地微微颤动,似是被铁蹄踏破,城门被一下又一下的狠撞着。
硝烟好像是在刹那间在青州城弥漫开,这些日子百姓们不断演练,虽然害怕但也在程姨的带领下,仓惶奔逃进防护处。
孟舸听着战火声:「比想象中早了三日。」
末了眼眸一紧:「争流还在城外!」
我与沈危止一人一匹快马迅速前往城郊,因为是稀松平常的巡视,孟争流只一人一狗,一旦冀州的人从城郊突破,孟争流必定落入敌手。
城郊已是半片废墟不止,尸身与焦骨堆叠,青州军破碎的旌旗插在泥泞的土地之上,摇摇欲坠。
看来冀州军是横扫过后离开了。
听到马蹄声,溅血的树丛中传来翕动声响。
我收紧缰绳。
浑身是血的孟争流自树丛中走出,鹅黄的衫子飞溅鲜红,像是被掐断的枝桠。
孟争流怀中的,是争气的尸体。
争气尸体的,残骸。
我几乎是跪跑着下马到孟争流跟前,脱下袍子盖住争气,这一刻,我似乎能听到它的呜咽声。
孟争流抬头看着我,张口欲言,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共乘一骑时,我听到孟争流低喃的嘶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我们回到青州城时,孟舸正在城楼上,与冀州兵派出的将领对峙。
乌泱泱的军队之首,是一名身着甲胄的女子。
她眼神坚毅,再无前头的娇弱,抬眸看着城楼之上的孟舸时,目光像草原上的雄鹰。
她遥遥抱揖,实打实的真诚,像是在道谢这些日子的照顾。
风儿传来她清清脆脆的嗓音,响彻我与孟争流的耳畔。
女将军长缨在前,于风中昂首:「在下冀州,顾琳琅。」
原来不是孤女林琅。
是冀州顾方的长女,顾琳琅。
25
我与林琅,同寝而卧过,兴致来了会与她说从前的旧事玩。
也与她一道捉弄过孟争流,逼得他连连喊我们三声「好姐姐」才罢休。
更是分担了遛争气的任务,二人一狗,在青州城内胡天侃地。
有那么一秒,我想过,林琅会不会放弃她的卧底计划。
孟舸夫妇与我和沈危止,从未停止过对林琅的怀疑。
出现的蹊跷,行动诡异,就像是为孟家而来。
让她入住孟家,是故意的。
让她去摸清孟家府宅,是故意的。
让她撞破军队阵型排兵,也是故意的。
只有她与孟争流的靠近,是所有人的无心。
沈危止和程姨从头到尾都不信任她,反而是我与孟舸,痴想着她会看明白。
如今烽火相望之下,彻底看清楚了。
虽然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此时此刻,我从未如此思念过母亲。
仅是这么一遭,我心上就如裹絮般难受,那母亲在那些日子里,因为太过善良,背负的太多,责任感太重,被知己、弟弟乃至爱人折断翅膀地伤害,该如何难受呢?
人人都爱我母亲,可人人又都在逼她。
两军对垒,先冲动的人就输了。可即便如此,浑身血污的孟争流还是抢过了一旁兵士的弓箭,对准顾琳琅就射了过去。
顾琳琅躲也没有躲,最后箭矢擦着她的耳畔而过,裁下她一缕墨发。
孟争流放下弓箭,跪在孟舸面前,沉声道:「父亲,我再冲动这最后一次。」
冀州军哗乱不止,叫嚣着要上前,被顾琳琅呵斥了下去。
她先是侧目望了望截断的墨发,后看向高楼之上,俯首跪地的孟争流。
烽火之中,二人眼神再无交集。
顾琳琅长缨向前方,淡淡下令:「攻。」
26
冀州军与青州军鏖战了一夜。
直至后半夜,顾琳琅终于回过味来,有些东西,是我们故意留给她去探查的。
于是清晨熹微之时,她将大军撤回二十里,安营扎寨。
同样天光破云之时,我找到了营帐里的孟舸,将父亲的令牌给了他。
还没有一篮鸡蛋重的小小令牌,置于案几上,仿佛压住了九州的风云。
孟舸盯着令牌上的「谢」字,只问了我一句话:「真的决定好要去找他了吗?」
我点点头:「我是谢含之的女儿,一诺必践,也不想让他等太久。而且,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办。」
孟舸眉目依旧温和,目光里有孩子终于长大的欣然:「你与她,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没有什么能彻底留住你们。谢含之不能,沈危止,也不能。」
我将绘制好的地图交给孟舸:「这些是贾南望手上的兵力所在,加上青州储备,跟冀州军打个来回不是问题。况且,」我笑道:「原来我们都猜错了,青州不是顾方的开门红,原来是声东击西。他将后方搅乱,自己好对京城徐徐图之。」
从看顾琳琅攻城的劲头只下了三分,如今又是退守城外来看,青州于他们而言,可拿可不拿。
横竖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障眼法而已。
而我在青州的练兵已经完成,是时候离开了。
「孟伯伯你好好收着那笔银钱,可别想着给我了,我一时用不上的。等到兵力调取过来了,这枚令牌你想融了还是扔了都随意。」
「人人疯抢的令牌,你让我融了。」孟舸失笑:「你不是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既然今日来找我了,便是想着今日走吗?」
我点点头。
孟舸自知再劝无用,便也不与我再几个来回般的做戏,直接郑重收好令牌与地形图:「我等你来拿回这枚令牌,谢含之来了我都不给。」
我掀开营帐,挥手笑道:「一定会再见的,我不会做出结庐避世的事情。」
小道荒僻,夜露深重,我借着月光,徐徐赶路。
直至在分叉口,瞧见了黄袍身影。
准备来说,是罩着银白外袍的黄衫孟争流。
「师父。」
他低低唤我,神态竟有几分顾琳琅的影子:「横冲直撞地来,一言不发地走,师父果真好样的。」
「我走了青州才能更安全。」
谢含之的女儿已至青州城,这个消息总归会传出去的,甚至于父亲会不会从中做局我尚不能确定,只有看清事态后,尽早动身。
我将腰间酒壶递给孟争流:「喏,欠你好久的。下面压着的配方,每年给争气也滴几滴,早知道前头就让他喝了……如今你长大了,长姐为母,我这个老母亲也就放心了。」
「……你还是别开口了,破坏气氛。」
话音落地,孟争流便大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力气大的我差点一趔趄。
不知怎的,我好像看到了分叉口的另一条小路上,还藏着一位姑娘。
眉目荧荧,身影暗立。
过了许久,孟争流才放开我,我不由问他:「你如何看顾琳琅?」
孟争流还是笑着,只是傻气少了很多:「从前我喜欢过星星,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楚,星星高悬在天上,我凡夫俗子一个,怎么可能摘得了星辰呢?于是我彷徨不已,忽而有一天,我看到了琳琅的玉石。荧荧生光,只为我而亮。但如今我又才看清楚,原来不是玉石,是会刺痛人的银针。」
他望向我,又似是望向了暗处的姑娘:「青州终归小了些,我们以后京城见。」
话中的「我们」又暗含了谁,我不得而知。
我走上另一条小路,彻彻底底离开青州。
父亲在京城等着我,我得快些去,快些,再快些才好。
脖子上忽的一刺痛。
晕眩感立时密密麻麻而来,我几欲站不住,却栽入一人怀中。
我先看到了抬眼的明月,而后是明月之下,熟悉的容颜。
来人稳稳抱着我,行上一辆马车。
马车内温暖的气息席卷我的全身,让我不住放松,意识昏迷之际,有人轻轻啃上我的脖颈的中针处,耳畔气息温热:「这一口,我还你的。」
最后失去意识前,我看到了掳截我的人,腰间的红绸。
27
「谢都督,好人妻。入青州,见刺史妇,掠之。后妇曝于荒野,刺史恸之,究起发兵,斩都督于马下。」
我是在吟咏声中醒来的。
一段香燃在我睫畔,随着我的醒转又被幽幽掐断。
我摸着脖子上的红痕,又瞧了眼跟前人系在腰间的红布:「做个人吧,沈危止。」
沈危止放下书册,满含笑意地盯着我:「你只有在昏睡的时候才最放松警惕,这样的一面可不多见。」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掀开轿帘看了眼外头的风景:「看这脚程,最多半月就能到京城了吧。」
京城路迢迢,横竖沈危止是要回京的,遂了他的意顺路把我带走,方便又快捷。
毕竟沈家有天底下最快的马匹。
神情一直尽在掌握的沈危止碎裂一分,他无奈扶额,顿觉好笑:「原来是故意被我掳截来的,还是被你摆了一道。」
沈危止递来一个暖手让我包住:「什么时候猜到的?」
「辞别孟伯伯的时候,我瞥见你也交出的军令了。依你的性子,离开前不来跟我叨叨几句不合理,所以不用猜都知道路上有埋伏等着我。」
沈危止不说话,只是望着我,像是入定般,望了许久。
最后微叹了一声,轻到与燃香一样缥缈。
「谢蛮蛮,偏偏我认识了你。」
「偏偏,我认识过你。」
偏偏。
偏偏,我也在母亲的描绘中知道过一个世界。
我看着沈危止,为自己曾经微末的心动,道:「你今年二十岁,照例早就有了通房丫头,在京城的日子虽然艰难,但比起庶民还是要好上许多的。我们的苦难是苦难,庶民们的就不是吗?更何况我们本就是身着绫罗而活,所以比一部分人要活的成材些。但越是成材,便越要望见下面人的艰辛。更甚于,我们与平头百姓,乃至皇帝,本就没什么不同。」
沈危止听懂了我的话,却越听眉头皱的越深。
「我知道一个理想大同的世界。偏偏,我知道过。」
「知道的越多,我抛弃的越多。」
最后我问沈危止,语气中有我自己都难掩的期待:「你想知道这样一个世界吗?」
车内沉默良久,久到我心中升腾起怅然。
过了片刻,沈危止的声音在不大的马车内响起,惘然而无奈。
「他人或风流多情、或汲汲钻营、或光风霁月、或不择手段。看清了他们的脾性,我自有应付的招。可你性子空灵,我恼我看不透,恨我抓不住。」
恨我抓不住。
28
我仿佛在走母亲从前的路子,但我又清楚地知道,有什么是不同的。
我反问沈危止:「你知道孟争流比你最可爱的一点是什么吗?」
沈危止微微皱眉,神情间倒有些父亲的意思在:「他就是个愣头青。」
「孟争流没有把我当恩人之女,也没有把我当成姑娘家,」我笑道:「他真正把我当成了师父。」
沈危止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低声反问我,像是得不到后的一点疯狂:「你如今人在我的马车上,你觉得能逃得掉吗?」
周身气力渐渐回转,我转动手腕:「我没想过要逃。你掳截我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沈别要拿我。」
军书是贾南望、银钱是孟舸,那么最后的兵书,便是沈别了。
母亲曾笑着与我说过什么倚天剑屠龙刀的故事,最后语气缥缈:「可现实与武侠小说是不一样的,英雄儿女快意江湖只存在书中,蛮蛮啊,我不想写兵书,我想留下其他痕迹。」
沈别手中的兵书,是母亲与他合写的,上册在他手上,下册在母亲的记忆里。
原本母亲是想有朝一日,我作为故人之女带着半部兵书的记忆找到沈别,以此做交换。这是她最后的立身之本,是以兵书的内容母亲连父亲都没有告诉。
甚至于,在我十四岁那年,母亲看着与她越来越像的我,沉思良久。
她得了我不懂的病症,即便翻遍医书也没有根治的法子,只知道她总是郁郁,总是莫名的流泪。最后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将我唤到屋中,一字一句告诉了我兵书的下半册。
自那以后,她好似快速枯萎的花朵,凋零不止。
母亲映着惨白笑容,与我道:「原来我不是找到了谢含之,是等到了你。」
同样的,母亲死之前笑容依旧惨白,却终于有了如释重负,她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一个至今我都不明白的问题。
「蛮蛮你说,我还能回家吗?我好想好想……我的家人……」
可我也真的好想父亲母亲。
我抛出沈别的名字,让沈危止一贯而至的运筹帷幄有些崩塌。
他看向我:「若对女子起了兴趣,便是危险的开始。我好像有些明白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时的感觉了。谢蛮蛮、谢蛮蛮啊谢蛮蛮。」
最后似咏叹的语调,我还在一个人身上听过。
贾怀然。
青州一遭像是在贾家遭遇的缩影,又像是世间情爱之事的必然。
我略过沈危止语调里的惆怅,继续笑着:「所以,你不受宠爱是真的,但来青州求自立是假的。你只是知道我必去青州,美男计、苦肉计、连环计什么的都用一下,让我能喜欢上你,进而为你效力获得父亲的青睐。」
「你们为何总是怎么自信?觉得有颜有钱,只需稍稍勾手,我就一定会上钩。」
「你们的父亲,到底是低看了我母亲,才会低看我。」
我懒懒靠在马车上,睨了眼沈危止,笑道:「还有一件事。」
帘外风景呼啸而过,像是我匆匆长大的十六年岁月。
「沈二,其实,我喜欢过你的。」
沈危止像极了父亲。
我又像极了母亲,怎可能不动心呢?
但我唯一略胜母亲的或许便是,她用血泪教会我,如何去分辨纯粹。
我与沈危止一天一夜没有说话。
甚至于,后来他将我一人留在车上,也不知独自去了哪里。赶路与吃饭时,俱不见他,沈危止就像是在刻意躲着我。
第七天时,沈危止终于出现了。
融融月色浸泡的篝火之下,沈危止掀起衣袍坐在我身旁,手中短匕灵活上下,很快便替我割好了一块鹿肉。
我接过,笑着问他:「想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心底的喜欢,我额外多给了自己一次机会,想瞧瞧沈危止的态度。
我告诉他,我喜欢过他的,以后还可以继续喜欢,继续作伴,所以想等他的回答。
在七日之后,沈危止神情一如往日睥睨,与我笑着颔首:「想明白了。」
我察觉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这一次不想掩饰了:「你待如何?」
沈危止望着我,明明那份运筹帷幄已经回来了,但面对我的灼灼希冀,他的目光还是灰败了下去,似刺痛似不忍。
他望着被火焰吞没的焦鹿:「我欲逐鹿天下。」
其实在我预料之内,但心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痛了痛。
火光之中,我好像看到了沈危止亲手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
我解下腰间酒壶,笑着与他一碰:「祝君得偿所愿。」
可这酒太辣了,辣的我眼泪直流。
母亲说的对,美酒虽好,不能贪杯。
29
我与沈危止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共识。
一路上队伍快马加鞭,但沈危止好像又不想那么快,会找各种机会歇脚驿站。
我们临窗而望,却又总是相顾无言。
在三个月的迢迢车程后,我终于来到了京城。
那个只存在往事风烟与母亲口中的都城,高楼幢幢车水马龙,巨大的人声近乎要炸在我的耳畔。第一次,我掀开轿帘的手在颤抖。
原来这就是母亲闯荡出一片天地之处,令人生畏,却又真实地让人向往。
甚至于,入京城的第一瞬,我仿佛理解了父亲要来搅乱天下的雄心。
丈眼百里在我眼前缩成不过一线,而在这一线之中,便有父亲等着我。
沈危止望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像是做好了决定,他伸手牵我下车,唇畔的笑意恢复如往常自信睥睨:「沈别在等我们,走吧。」
我回眸远眺,早已看不到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山峦,但如今身在京城,我会想,母亲走过这片土地,喝过那个棚下的烈酒,在某一处与人打过架……最后在随意一家客栈,写下兵书。
虽然母亲已逝,乃至于在传闻中都没了名姓,但这座最宏伟的城池里,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我为此而欣喜。
前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我大大方方搭上沈危止的手,「走,去见识见识沈别。」
沈危止语气黯然下去,但仍是笑着:「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谢蛮蛮。」
沈府比我想象中的,要内秀许多。
我以为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宅邸风格也该是张牙舞爪的,没想到却有一丝内敛的温和在里面。
像是父亲与孟舸伯伯的结合。
刚行过长廊,便有一支羽箭飞来,在它要挑碎我的耳发前,我快速握住了它。
箭身刻着小小的「别」字,是母亲的字迹。
「好!像姐姐!」
前方阁楼二层朱檐下,年近不惑的男人趴在栏杆上,目光里仍有清澈,看着我的举措拍手叫好。
中二又残忍。
我不禁想起母亲对沈别的评价。
能入的了他眼的,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对你好。其余的底层人士,不过是他的玩具。
在这一刻,我清楚的知道,方才那支凌厉破空的羽箭,我若接不下,那我便终将成为沈别的玩具。
「她,死了吧?」
笃定又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像碎石砸入水底,只余一阵涟漪。
是疑问、是试探,也是不舍。
我反手将羽箭插入一旁廊柱上,余劲之下,我点点头。
「嗯。她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去往了仙外蓬莱。」
沈别再次抚掌而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那个性子,怎么可能活得长久呢?谢含之,那就是个权利怪物,不是她的良配!真好,活着还不如死了!」
末了沈别疯子似的转进水阁,不再看我。
只是双肩隐有不住的颤抖。
我面目狰狞的指着沈别的背影问沈危止:「你父亲竟然是这么个性格?是有点子疯癫在身上的。」
「你母亲是不是经常胸闷气短?一到阴雨天膝盖就止不住的疼?」
我点点头。
沈危止讳莫如深道:「那些都是为了沈别受的伤,这些年沈别心中一直梗着一口气,方才你告知的死讯,彻底把沈别那口气断了。」
「那他以后,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沈危止看着二楼紧闭的阁楼们:「于大家而言,正常了。与他而言,是彻底疯了。」
当夜,沈别这个疯子就把我掳到了湖心的乌篷船上。母亲倒是最爱在乌篷船上剥莲子吃,但大半夜的,这副场景就不是美妙了。
沈别铺陈纸笔,让我默写那半截兵书。
我却默出了一封信给他。
「这是母亲给你的遗言。」
——弟二郎:
我两世一身,终成天地一孤魂。死前所有人物过了一遍,觉得有点放不下你这个小病娇。
沈二郎,也不知道十六年过去,你的偏执病娇好点了没,唉,当初时局太乱,我没能长久陪着你。后来这副身体坏了,只能去山中养病。我也探听过你的消息,儿女绕膝,应该还不错吧?
我知道你一定会把蛮蛮掳到身边去的,但是,她长得像含之,一点都不像我,你个小傻子。
我骗了你、骗了含之十六年,其实哪有什么半截兵书,你那儿就是全本了。只有给你留个念想,你才不会去干一些让我生气的事情。
知晓我的死讯后,不要发疯,我只是走上了我必须去面对的命运罢了。
而且,是我不想玩了。
我要回家啦。如果我回的了的话。
不要讨厌我。
再见啦,沈二。
30
沈二与沈二,像是一个轮回。
乌篷船外,夜风阵阵,侵来寒气滚滚,我裹紧身上的衣裳。
一封不长的信,沈别却看了一个时辰。
「其实,我一直知道兵书只有半截。」
「我只是,不相信她真的死了。」
沈别抬眸望着我,眼里有疯意:「你能待在我身边吗?我会将你当成亲生女儿。」
「这封信倒数第七句,念一百遍。」我对上沈别的目光:「我像的是父亲。而且母亲就是母亲,就算你有那么多像她的人,欲将与她一样血液的我绑在身边,可我们都不变不成她。」
「而且,你本可以救她的。」
母亲说过,这一生,她有那么一次,试图用权利改变制度,但摔得太惨太惨了。
无数人想折断她,其中的一双手就是沈别的。
沈别没有回答我,眼中渐有阴鸷,「你喜欢危止?我可以让他娶你,并且保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笑,又恶心。
「呸,这句话不是让你用来这么玷污的。」
我拿起桌上的莲蓬,边吃边道:「你不想知道这十六年来我母亲在山上发生的点点滴滴吗?很有趣的。」
沈别眼睛一亮,起了兴致与耐心。
这法子治病娇果然有用。
母亲与我说过,沈别这样的性子,要在他手下讨到好,就要用他感兴趣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勾着他。
沈别将我关在乌篷船上的第四日,浩浩荡荡的军队上了门。
比我想象的慢了些,看来父亲的势力还没有了不起到什么程度。
被带到沈府前,我就扔了枚仿造的都督令牌到草丛里。
我仿的精致,被捡到的人定会拿去当了或者与人探讨,只要令牌被人发现,定会引来父亲的调查。
这以假乱真之术,他再怎么样也要想到是我了。
我唯一不清楚的是,我扔下令牌的那一刻,沈危止向我望来的那一眼,是知晓还是,装作不知晓。
载我离开湖心阁楼的仆从告诉我,昔年大都督如今官拜尚书的谢大人,与沈别密谈三个时辰,最后唤了人将我接走。
离开沈府前,我看到了花影婆娑之下,青袍凛冽的身影。
还有他握在手中的红布,也不知要握多久。
不知怎的,我难得糊涂了一回,疯狂的要朝那青袍身影奔去。
义无反顾,誓死不悔。
青袍察觉到我的奔近,身影微微颤抖,他越过花枝,就那样静静等着我。
我气喘吁吁跑到沈危止面前,他笑意温和,让我慢些来,不急的。
我想说很多,可所有的措辞匆忙到唇畔,只变成了一句:「其实我会跳舞。」
沈危止低头看我,不住地笑:「我知道。」
我便继续问他:「你想看吗?」
沈危止还是笑着,眉目间却有不可名状的悲哀:「从前想看,现在不想了。」
我不解:「为什么?」
「从前你若愿意跳给我看,便是爱慕。如今若只为我起舞的话,是告别。」
我久久未言,过身的清风好像能轻易将我击垮。
我认认真真向沈危止行了揖。
沈二,再见啦。
31
尚书府里,迎接我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瞧着有二十四五。
她双眼晶亮,像天边皎然的明月。
她上下望了我许久,恍然大悟,笑盈盈道:「你就是含之的女儿吧。你好,我叫盛姝。」
看着伸过来的手,好似要与我握上一握。
这是母亲与我调侃过的,她的故乡才会有的打招呼方式。
那是仙外蓬莱般的地方,让人向往。
头一回的,我很难过,甚至于是比难受还要悲哀的情绪。
上一回这般,是父亲决然离去,我看着母亲闭上眼时。
此时此刻,我好像看到母亲在盛姝的身体里睁开了眼。
可她不是母亲。
我没有握上那只手,「我该如何称呼你,姐姐,还是……继母?」
「看起来在叛逆期啊,」盛姝笑意温柔,看我就像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随你,只要你开心,怎么喊都行。一路上累了吧,我带你去厢房。」
她亦是像鼓励小孩子般跟我说着:「千里迢迢来找父亲,你真了不起。」
我扶额:「我是十六岁,不是六岁。」
盛姝一愣,继而便有些尴尬,她望着我,安慰似的告诉自己:「是早熟了些。」
「母亲临死前让我带句话给父亲,所以我现在很需要见到他。」措辞了半天,我还是不知如何称呼盛姝:「盛姑娘,可以为我带路吗?」
盛姝望我良久,最后笑了,笑容里没有一丝嫉妒,满是欣赏:「你母亲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看起来,父亲并没有告诉盛姝,我母亲其实是与她来自一样的仙外蓬莱。
我看着盛姝。
你的独特、你的善良、你的平等之心,他早已见过,乃至于他见过的比你更强大。
他们早就哭过笑过,惊涛骇浪都已拍打过,你在他眼中,不过隔靴搔痒罢了。
只是你活泼天真、年轻坦率、与众不同,像极了她的世界而已。
六进的府宅,我走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父亲就在道路的尽头等着我,我指甲攥的几乎嵌进了肉里 。
我们有朝夕相处十六年的父女情,但它又好像都没有这府上的一抔土来的重。
书房门轰然而开,父亲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书。
亦如在山上的每一日,父亲都是手不离书,我要是捣蛋,就用墨汁给我画花脸,然后我总会抱住他撒娇。
闻到墨香,好似又回到了那些岁月,但我清楚,眼前人已经不会再让我撒娇了。
父亲搁笔在案,站在门槛前,与我相隔,眉眼依旧邪肆,岁月又使这份邪肆多了几分神性。
但我更愿称这份神性为,凉薄。
「只花八个月就来到了京城,蛮蛮,你真了不起。」
尚书大人对我笑着,可越笑我却越觉生分。
我用八个月跨越山海,忍下无数次内心翻涌的不安与惊惧,千里之遥来到京城,只换来父亲不痛不痒的一句「了不起」。
疏离反而给了我勇气,我望着父亲,在他的眼瞳里看到我悲哀的神情:「母亲让我问您一句话。」
父亲神色一怔,继而是拒绝,像是料到我会说什么。在他张口之前,我率先问他。
「母亲想让我问你,谢郎安是养蚕人?」
母亲临死前,只给我留下了一句话。
她不是被所有人逼死的,她是被这句话逼死的。
她告诉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曾经母亲以为遍体鳞伤的自己找到了那个志同道合的人,可那个人最后还是放不下,在十六年后决然下山。
所以她让我去问问反悔了的父亲——谢郎安是养蚕人?
32
其实父亲早已用行动回答了,我千里迢迢来此,是荒唐,亦是执拗。
我扯下一直系在腰间的荷包,递给父亲。他好似知道里头是什么,未敢言不敢接。
「这是母亲的骨灰。她想赤条来去,骨灰撒于林海。但做女儿的终归自私了一次,现在把骨灰交给您,也算不负我千里之途。」
父亲没有接下,像是无力承受这一段前缘。
末了他看到荷包上的图案,一直泰然的神情崩塌几分,自嘲般的不住笑,笑着笑着便红了眼眶,。手想握住狼毫笔,却颤抖的怎么都握不住。
荷包是母亲的最后一幅绣品。
她文武皆攻,就是刺绣一门捉襟见肘,据说她与父亲的定情之物,便是一个荷包,里头装着二人的墨发。
可如今却只孤零零存着母亲的骨灰。
父亲声音四散,他死盯着荷包,笑意似癫似痴:「都说了十六年了,是鸳鸯,最后还是绣成了双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