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人人都爱我母亲

见我面色越来越难看,孟争流出了奇招,对我萌然一笑,清朗有风采:「就找到了师父您嘛~」

你再给我撒娇!

孟舸在站定看清我的面容后,脸色大变,有似是故人来的慨然惊喜,兼有世事无常的无奈悲哀。

在我来青州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孟舸情绪不会如此汹涌。

但看孟舸的态度,我不由在想,程舒是否早就认出了我。

横竖也暴露了,我也不再编着瞒着,上去向孟舸就是挥手一笑:「你好,前夫爹。」

孟舸:?

孟争流:!

一片诡异寂静中,沈危止上前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掌心微凉,盯住我,淡淡道:「谢姑娘预备怎么赔我的衣袍?」

16

孟舸横在我身前,接下沈危止略带寒意的目光:「她是我的义女,沈大人需要怎么赔,与我说就好。」

沈危止轻笑出声:「孟舸,你还没资格与本官说这个话。」

末了目光逡巡到我身上,似探究似衅然:「我在孟舸之上,你既是他的义女,是不是任本官处置?」

沈别卸甲多年,悉心培养出一个和他一样混不吝的儿子。

我不由看向和孟舸两模两样的孟争流。

孟争流搞不清楚状况,只听到自己父亲又被沈危止讥讽了,撸起袖子就要干。

还不忘朝我努努嘴,仿佛在说:师父这你能忍?你先上,我殿后。

我挡到孟舸身前,按住他欲争执的衣袖,另一只手将弓箭递给沈危止:「看你引弓姿势,你父亲当年自创的那套箭术,看来半点没授予你。不如我来教你?包教包会,平掉烧你衣袍的事。」

沈危止直直盯着我,手开始解外袍的扣子。

他脱了外袍,扬手扔在我眼前,衣袍与他的话音一齐坠地:「明日此时,我在此处等你。」

另撂了一句话给孟舸:「赔罪的银两,本官等着你送到我的府邸去。」

待到沈危止走远,孟争流才敢啐几声:「呸,心肠坏透了,前前后后从我爹这儿搜刮去了几百两!」

我一掌挥上他的脑袋:「真坏心肠的人,你喊一句『沈二』,他就会借机揍你一顿。」

「蛮蛮。」极轻又似情意极浓的一声,有思绪万千。

与母亲有过纠葛的男人,唤起我的名字来,多少都带着些复杂的情感,「蛮蛮」二字都是向我汹涌而来。

便似贾南望。

但孟舸不同,他唤着我,像是只在喊我这个人。他未借由我思念母亲,孟舸真挚地将我当成了母亲的女儿。

他似看穿了我的脾气,慈爱笑道:「浑称就别喊了,你以后喊我『伯伯』就好。若想跃争流一头,喊我『叔父』也可。」

孟争流:???

我笑着摇摇头:「母亲跟我说,以后若有缘遇到您,您担得起我喊您一声,爹。」

当年京城暗涌四起,母亲是大都督谢含之的心上人,可大做文章。沈别与贾南望自顾不暇,因时任青州刺史是父亲至交,怀着身孕的母亲便带着程舒前往青州避祸。

后来反倒是母亲与孟舸的成了刎颈之交,情谊比之父亲更甚,最后还将妹妹程舒嫁给了他。

母亲教我认「仁」这个字时,便是拿孟舸举例,与我说了不少他在青州的事迹。

最后道:「其实说起来,孟舸是最尊重我所带去的思想的人,他是真正的君子,甚至比你父亲要霁月光风的多。他尽力让我去做想做的事情,给我发挥的空间,这一点不得不说,比你那个傲娇父亲好的多。但在乱世之下,君子总是会吃亏的。唉,他当初庇佑我,间接等于救了你一命。以后若碰见了,高低喊他一声『前夫爹』。」

孟舸笑着望向我,眉目舒和:「好好好,只要你喜欢,怎么喊都行。」

我不解:「您什么都不问我?」

「问你什么?」

初遇见我,贾南望恨不得天天来我这儿试探,孟舸却什么都不问,结合前头程舒的态度,我眉头一皱。

我沉声问孟舸:「我父亲,是不是早就来过青州了?」

孟舸不答话。

母亲说过,孟舸一旦沉默超过十秒钟,便是答案了。

「咕咕~」

寂然又略尴尬的时刻,孟争流的肚子更尴尬的响了。

他饿的想走,但又觉着我与孟舸在谈论严肃又重要的事情,自己得在这儿补个人头的仪式感。

孟舸牵起我的手,转身对儿子笑道:「这就是我一直对你提起的,谢家女儿。」

孟争流惊掉了下巴,看向我的眼神多少带点怨气:「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咕咕!」

他肚子叫得更响了。

17

孟家大宅内,程舒一个劲地给我布菜:「起初便见你眼熟,后来想着横竖大营那儿有他爹打底,你跟这小兔崽子再胡闹也不碍事。」

「真好啊真好,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如何面对诡计人心,却不知怎么招架十成十的真心。

见我不知所措,程舒一瞪孟舸,掐腰清脆道:「蛮蛮到底是个姑娘家,父母又……争流胡闹你也不拦着点,那个沈二我看着就眼皮直跳。」

原来孟争流一口一个「沈二」不是没有原因的……

彼时孟争流正翘着脚,悠哉给小黄狗喂骨头。

据说,这小黄狗,叫争气。

孟争气。

而后程舒牵着我,孟争流牵着争气,一道去了祠堂。

层叠的祖宗牌位之下,赫然一块写着母亲的名字。没有冠父亲的姓,她就是她,静立此处,受孟家香火。

看到母亲的灵位,我更坚信父亲已经来过此地。

争气乖乖趴在一旁孟舸引燃一炷香,肃然长拜。,寻常没个正形的孟争流也收了神色,递给我一根香,而后掀起衣袍,对着我母亲的灵位三叩拜。

「你父亲,确实来过青州了。」孟舸温声道。

意料之中。香烟轻袅,我在母亲故人的目光下,向她的灵位拜了拜,像是隔世经年,我淌过许多烟水,触摸到了一丝丝她当年的波澜壮阔。

程舒语有惘然:「当年几番大的周折,几乎拖垮了小姐的身子,原以为调理十六年会转好,不曾想还是……」

末了鼻尖哼出一声:「算谢含之有良心,在小姐死后才下了山。」

不对,并不是这样的。

在程舒与孟舸的描述中,父亲是在母亲死后听闻天下大乱,思量再三才下了山。他原本安顿好了我,却发现令牌是假的后,才知是我的手笔,便又回到山林中,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

父亲猜到我必然也下了山,也定会来到青州,是以在叙完旧话离开前让孟舸留了两句话给我。

——蛮蛮,诸事小心。

——蛮蛮,我们终会相见。

而父亲笃定我会来青州,是因为银钱、兵书、军马,这其中之一的银钱,便是由孟舸保管。

天下熙攘,不过为利为钱。而母亲知晓孟舸的性子,便把最易蛊惑人心的大量钱财宝藏交给了孟舸夫妇。

母亲曾戏言,她这叫请了三位值得相信的职业经理人。

「他没有令牌在身,你们还是把银钱给了他?」

孟舸思量片刻,只笑着与我道:「他是谢含之啊。只要他出现,令牌在不在,又如何呢?」

这话只得孟舸说出,若是贾南望跟我这般说,再真诚我都觉得他在胡扯。父亲约莫也了解这位至交的性子,是以并没有去找贾南望应约,只来了青州。

「但他拿走的只是他自己的,小姐自己挣下来的那些银钱,我都替你保管的好好的,谁也拿不走。」

程舒站在我身后,望着母亲的灵位,像是在瞧往事风烟:「小姐拼了命换来的东西,只有她的子女可动,就算是谢含之也不可以。蛮蛮,你何时想要拿走去与你父亲汇合,随时可取。」

较为煽情的场合,我看向角落里没事人一样的孟争流,「你没意见吗?」

孟争流掏了掏耳朵:「你母亲的故事,我从小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她是个人物,孟家甘心为她保管这些。而且这些也不是我挣的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只要师父别忘了教我武功就好。那个什么引弓招式,我也要学。」

十成十的真心,让我到底没有说出父亲下山的真相。

我一直不愿承认的一件事,便是美人迟暮。

话本故事里,就算英雄美人隐居去了,可哪怕过十六年、二十六年,他们都该是容颜绝世的模样,永远青春。

过往传奇里,母亲好像是永远明媚自由、率性健康的那个。

可事实是,十六年来,母亲形容愈发枯槁,积重难返之下,容颜快速枯萎。

而父亲只是叹气,他风采依旧、傲气依旧、心性依旧。

有时明明他们相拥着,我却能觉得他们越来越远。

我想,母亲自己也知道的。

她时常会与我念叨一些我至今都不明白的词汇——「阶级」「价值观」「重度抑郁」……

到后来渐渐地,话也变得少了。

父亲临走前,其实还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蛮蛮,你与你母亲越来越像了。我不喜欢。

18

父亲或许是期待着我与他见面的。

为人父母,对子女都是有希冀的。

但我不知道,沈别教养沈危止时,给他定的目标是什么。

难道是做狗?不然为何他这么狗。

我去到大营时,他正命令士兵们打架玩。

众人圈起一道演武场,士兵们来回额上,鼻青脸肿的下。沈危止则是坐在一旁,长腿一翘,闲闲道:「你们青州人,太弱了。以后若有战事,靠不住的。」

越平静的语气,越是蔑视。

我看不出沈危止的武功底子,若真打起来,我约莫不是他的对手。

我抱拳观望一阵打架的士兵们,借来纸笔,从正午写到暮色四合。

沈危止早就看到了我,但也只是一挑眉,继续看他的「好戏」。我与他,横隔一道热闹人墙,兀自干着自己的事情。

期间有士兵为我送来茶水,我抬眸时,正撞见沈危止的摇摇一碰杯。

大营士兵众多,沈危止只挑了那么一批人,都打到了夕阳斜坠。

而我也洋洋洒洒了许多纸张,今日教习是上不成了,我正欲起身请一个士兵将纸张们交给沈危止时,我似是被一人笼住,篝火之下,有清冽香气萦绕鼻尖。而后来人倾身,双手环住我似的拿起小桌上的纸张。

我有一瞬的窘迫,连忙钻出他的臂弯:「沈危止,你走路不带声的吗?」

沈危止认真看着一页页纸,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是你太专注,我在你身后站了许久了。」

直至最后一张纸看完,我难得地看到沈危止笑了,发自肺腑地那种。

他指尖捏着那些纸张,目有欣赏:「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第五批士兵打架的时候。」

沈危止不是单纯的让他们一打一,到了后头一对三、五对三,诸如此类,颇有排兵布阵的感觉,我便看了出来。

沈危止不是在作弄士兵玩儿,是在点兵。

我便结合每个阵型以及每个士兵的所长,写了点兵法策略。

「因材施教。」

我与沈危止不约而同说出了这个词。

拣出几张纸丢掉,沈危止叠好其余纸张放进衣袖,淡淡道:「这些东西够抵烧我衣袍的罪过了,两清。」

我看着地上不被理会的那些纸张,上面是士兵里体质较差的一批人。

「这些人呢?母亲教过我体能训练的技法,假以时日他们应该能大有不同,不该被放弃的。」

「弱者就是弱者,我没有时间等他们成长。」

不对,事情有些不对。

篝火仍在燃烧,却无端有肃杀之意:「硝烟四起,朝廷怎还有空派你来巡视青州?还是,你其实是被贬谪,而青州,不日将有战事?」

沈危止望了我许久,唇畔释出一丝真实的笑意:「你和孟舸一样,不算太笨。」

「练兵可以,你老问人家要钱干什么?再下去就要千两了。」

沈危止只是望着我,笑着道:「谢蛮蛮,你知道为什么的。」

好家伙。

父亲母亲以为将银钱权利三分,天下人不会猜到的,但偏偏我下山后,遇到的都是故人之子,他们一猜就知道,那三分分别在谁手里。

沈别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母亲将银钱交给了孟舸保管,是以沈危止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探孟舸的底。

孟伯伯,你好惨。

时夜擦黑,虽然用孟争流的话说,这青州能打趴我的根本没几个,但沈危止还是执拗地要送我回孟府。

「你们京城人都这么讲究吗?」

「不是你谢蛮蛮,是张蛮蛮、李蛮蛮,我都会安然送回去。女子赶夜路终归危险,我不知战事会在哪一个瞬间就爆发,或许就是从杀了你这个夜路人开始。」

「我真的是借你吉言……」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沈危止闲聊:「他们喊你沈二,你还有哥哥或者姐姐吗?」

诡异的,沈危止沉默了许久,像是揭开了什么羞耻的往事:「沈别有臆想症,觉得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要跟你母亲的,即便是个空壳子也要留位置给她,所以我就算是嫡子,在家也得排行老二。」

「这样啊,」我笑开:「沈二,叫姐姐。」

星空漫天,沈危止忽然止住步子,他本就走在前头,蓦然一停,我猝不及防就撞了上去。

我捂着鼻子抬眸的瞬间,正撞入沈危止眼眸,星辰在他身后璀璨,月华轻拂他身,我甚至能听到夜露滴垂声。

最后周遭一切寂静,让我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而后沈危止的话语与我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在我心上鼓噪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他说。

「谢蛮蛮,是你该喊我一声『哥哥』。」

我迅速敛去心上恍惚,正色问沈危止:「那是不是我喊一声『哥哥』,那些被你放弃了的士兵,你能交给我来训练?」

沈危止似乎也很意外我的回答,末了朗声笑道:「好,这批人我交给你,你向我证明,弱者能走到哪一步。谢姑娘。」

最后三个字生生被他说出点余韵悠长的味道来。

19

孟府门前,孟争流牵着争气百无聊赖地等着我。

「孟、争、流。」

我念着他的名字,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孟争流察觉不妙,牵着争气就要进门,我拽住他鹅黄的衣领:「跑什么,有个强身健体又好玩的事,要不要来?」

孟争流虽然傻里傻气,但看我这架势就知道等着他的不是好事,脚底一个预备动作就要挣脱我。

我直接定住孟争流的穴道,绕到他身前,难得认真与他说:「你爹娘为你好,什么事都不说。但你没觉着青州人越来越少了吗?百姓尚有觉悟,先逃了,你身为刺史之子,不要再浑浑噩噩了。」

孟争流眼神一震,随即黯然下去,不敢再直视我。

我火头一下窜起,「合着你知道青州的情况是吧,那你还这么不争气!……孟争气你趴下,我不是在喊你!」

「是!都是我不对!你那个一来就要走我爹手上大半银钱,半点不顾青州情况的父亲没一点不对,一切都是我不争气!……孟争气你趴下,这次也不是喊你!」

孟争流自己冲开了穴道,一通发泄后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冷着脸带着争气就要走。

孟舸伯伯啊,你再仁善也不该被这么霍霍啊。

「我有兵。」

孟争流止住了步子。

我再次强调:「我手上有兵马,父亲的错当女儿的来赔。你不要自怨自艾,明日卯时,带着争气来大营。」

硬的说完我开始说软的:「你想证明给程姨他们看吗?想的话就来。」

软的说完我开始吹牛:「想打爆沈危止的狗头吗?你来的话我给你找机会。」

听到最后一句话,孟争流眼睛一亮。

星辉漫天,一派静谧之象,但此情此景我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我撩起衣袍,坐在阶前看着星空发呆:「对不起。我为我父亲道歉。」

孟争流目有动容,我紧接着道:「不然你就能一直当个小傻子开开心心生活下去了。」

我以为孟争流又要与我吵嘴,但他只是放争气去撒欢,而后屈着一条腿坐在我旁边,「师父啊,你太天真了,就算青州安然无事,我也不可能一直开心下去的。人呐,只要担上责任,哪怕轻如鸿毛,都不会彻底开心了。」

「你像个哲学家。」

「什么是哲学家?」

「我母亲告诉我的,大概意思就是……算了,看星星吧。」

我解开腰间酒壶,撒了几滴在地上,争气摇着尾巴就来了,十分雀跃。

孟争流忽然盯住我笑,笑的我浑身发毛,皱着眉正要一掌挥上他肩膀时,被他轻松捉住。

他放下我的手,靠着我近了点,头挪了回去,笑得愈发开心:「好,看星星。看星星好啊。」

傻里傻气,没救了。

20

第二日卯时,我看着眼前睡眼惺忪,特别是以孟争流为首,站也站不直,表情写满了「天塌了我也要睡觉」的兵士们,我在身后的木板上,洋洋洒洒写上「特种兵训练」五个大字。

「俗。」

天光熹微中,坐在营帐前的沈危止眯着眼,扫了眼我连夜准备好的一连串道具:「这套训练体系你母亲用过。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新奇玩意儿。」

「招不在新,好用就行。否则沈大人干嘛急吼吼要来此处观一观呢?」

怼沈危止,我是专业的。

「好!」

沈危止吃瘪是让孟争流清醒的最好办法,他双眼晶亮,在队伍中领起掌来。

「力气来了不能浪费,小孟公子,你先上去示范一下。」

孟争流:……

虽然孟争流活脱脱一个纨绔臭弟弟,但孟舸与程舒这些年予他的教导半分没落,他动作利索干脆,不多时就轻松过关。

沈危止瞧了一阵,吝啬又欣赏地鼓了鼓掌。

孟争流暂时不想打爆沈危止的狗头了,他更想得到沈危止的承认。

看着孟争流兴致勃勃的依照我的教法去指导士兵们,我悄悄问沈危止:「在你估算中,青州还有多久的安宁?」

沈危止伸出三根手指:「不到三月。士气不足,银钱不余,青州危险了。」

「你父亲放心你来这个火坑里?」

沈危止目光难得长久地落在了我身上,他似笑非笑道:「在你母亲的形容的中,沈别是怎样的人?」

奇怪的,我想起了贾怀然:「像我的一位故人,和孟争流的结合体。」

「能入你的眼,应该都是好人。但巧了,沈别不是好人。」

沈危止向来都是直呼沈别名讳,此前我便觉得他们关系微妙,如今看来,不止微妙那么简单。

在母亲的故事中,沈别在母亲与父亲情定时便退了场,当了个意难平的少年郎男三,独身守在京城,此后母亲在青州的种种纠葛俱与他无关,直至故事落幕,才登场与母亲告别。

从前我将其当一段唏嘘往事,但瞧着沈危止,我忽然品出些不对来:「你说,我要喊你『哥哥』,所以其实,你父亲早在我母亲怀孕前,就与人有了你?」

沈危止笑着,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男人为女人守身如玉一辈子,本就是个笑话。遇见你母亲之前,沈别就有通房丫头了。你母亲让他觉得有趣、好奇,进而是心动,但这不影响他,继续去过公子王孙的快活日子。」

「他好笑的很,我母亲因为肖似你母亲,换来了一夜恩泽。可转而之间,他又找到了更像你母亲的。所以除了沈二,还有沈三、沈四……只是我恰好出众了些,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沉默着,最后也露出了与沈危止一样的笑容:「沈别喜欢的不是我母亲,是年轻。」

「所以我并不喜欢他。青州虽危险,但危险之中,可自立。我来此,要的便是自立。谢姑娘,要与我合作吗?」

沈危止盯着我,笑着递来一盏茶:「我想,我们会是最好的盟友。」

我冷冷看着眼前清茶,没有说话。

「师父!」

孟争流喊着从高台之上跳下。

原来是一众士兵抢最后一关高台上的绣球时,使的劲大了些,四边红绸便被扯乱了,一方布子不偏不倚落在我头上。

尘烟四起,喧闹刹那间被隔绝,朦朦胧胧的夺目艳色下,我看见沈危止本欲说的话也尽数换为沉默。

「砰。」

是孟争流稳稳落地的声音。

隔着红绸,我看着眼前的两双锦靴,诡异的,竟觉得这红布有些像盖头。

孟争流的靴尖动了动,好似要来掀起我的红绸。

我想也没想,自己揭开了「盖头」。

孟争流收回动作,上下看了我一眼,笑道:「师父顶着这红绸,还挺好看。」

而沈危止的手没来得及收回去,指尖犹在颤抖,映着他微微失神的模样,像是丢了娘子的新郎官。

我们俱有一瞬的失言,继而我扔了红绸,向前方高台之上还在争夺的士兵们走去:「力道,注意力道!对,说的就是你,注意……」

余光里,我瞥见沈危止捡起地上的红绸。

21

训练正如火如荼时,程姨派人来请我去一趟孟府。

孟舸正在书房重新绘制青州地形图。

我奉茶进门第一句,便是温声的拒绝:「孟伯伯,我不会带争流离开青州的,他也不想当逃兵。」

「同样的,我也不会离开。我与你们,生死一处。」

孟舸似是想到我会这么说,但眉目间还是因为我那句「生死一处」而惘然许多,他笑道:「你与你母亲,果真是像了十成十。」

我忽然觉得很累。

自下山以来,我时时紧绷,刻刻算计,极少时候能真正放松,但看孟舸手执狼毫,笑着望向我,不知怎的,我好似瞧见了母亲的影子。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午后,母亲采到了一朵新花,便兴冲冲越过门槛,笑着簪到我鬓边:「好看,我得画下来。以后让你爹拿着我这些大作与你说亲去,一定一谈一个准。」

可那时的父亲在何处呢?

他日日坐在山头,瞧着山下人烟。他眼中渐渐看不到已消瘦枯萎的母亲了。

哪怕只有分毫母亲的影子,再与孟舸说话时,我语气不自觉地隐有撒娇抱怨:「可父亲说,我与母亲这么像,不好。孟伯伯,我好像一点也不了解父亲,甚至于不了解世情,我这样的性子,真的不好吗?」

孟舸在地图上落下最后一笔,眉目舒和,笑着摇摇头:「你若像了谢含之,才是真的不好。」

末了,他语气忡忡,像在劝诫我,却又更像是在劝诫当年未曾停进去的母亲:「谢含之面热心冷,一辈子了约莫只把你母亲短暂地放进心里过。但你母亲面冷心热,让自己扛了太多的担子。那是人啊,担子太多,会被压死的。」

我抬眸望向孟舸:「短暂?」

意外的,孟舸将地形图交给了我,「知道内情的人,皆言谢都督情深似海,愿为心上人隐居一生。或许只有我知晓,谢含之那不叫遁隐,叫蛰伏。」

「你母亲是谢含之唯一的软肋,是以谢含之轻易便被做局,权利被瓜分的干干净净。为等来日之机,他干脆将手上剩余权利三分,与你母亲隐居蛰伏,等待东山再起。」

「谢含之那个人,被算计过一次,就绝不会有第二次。」

我看着递过来的地形图,怔愣许久未接下。

这是母亲都不曾告诉过我的真相。

又或许,这是母亲都不知道的真相。

「你母亲并不知道这些,只当心上人要美人不要江山。我劝不了也不能劝。」

孟舸握住我的手腕,亲手将地形图交给我:「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的性子很好,不用改。第二,那些钱本该是你父亲的,拿走便是,你不要多想。」

我不禁望向孟舸。

原以为是过分善良宽和的滥好人,但他不愧是从当年烽烟诡计中走出来的刺史,果然无法让人一眼看透。

「这份青州地形图,是沈危止都没有的,接下来任你去发挥。你是她的女儿,我相信你的能力。就算天塌了,我也会帮你们小辈撑住。」

「英雄不老,但小辈还是要登场的。」我笑着收好地图,先前的茫然一扫而空:「再不济,天就算离您只剩一寸了,还有争气挡着。」

孟争气:汪汪汪!

临走前,我替孟舸说出了他不忍说出的话:「孟伯伯,我与父亲唯一像的约莫就是,不会让自己有软肋。」

沉默良久后,孟舸与我详细说了青州的境况,甚至于敌人是谁,他都很清楚了。

冀州的藩王顾方势大已久,蠢蠢欲动之下要拿青州打响第一枪,但据孟舸分析,顾方本人更想拿下的,是豫州。

是以这次来青州的,要么是他的亲信,要么是子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孟舸看着我,似是顾方在瞧着他最欣赏的儿女。

「顾方有三子一女,不知这次来的会是谁。」

22

在顾方露出危险气息时,孟舸便有意整治军队,恰巧沈危止来了,孟舸便乐得做个人情给他。

他同样清楚沈危止自立的想法,小打小闹地要点银子不是问题,但若触及核心军力问题,孟舸万万不会放手。起先比武输给沈危止,要的也是隐于幕后看看他的真实想法。

二人一番你来我往的试探后,我正正来了青州。

天下风云大势,从青州的暗流涌动已可见一斑。

母亲说过谋划一方已是劳心劳力殚精竭虑,更消说天下。

只有父亲这样「狼子野心」的人,才会以此为乐。

从前我不信,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好累,还不如在山上跟野猪搏斗好玩。

与此同时,程姨也没有歇着,风风火火地安顿城中老弱妇孺。

一切都顺顺遂遂的当口,孟争流又跟人吵起来了。

有三名兵士在训练中极为突出,孟争流便代孟舸去犒赏其家人,离开时正撞见邻家孤女受人欺负,孟争流性子使然,牵着争气就上去了。

为我带路的士兵匆匆讲了大概,那名孤女林琅性子怯懦,平时便不爱与人打交道,但因为容貌出众,难免受到混混们惦记。前头她能躲则躲,今日不知怎的,惹恼了一个地痞,直接上门砸摔。林琅弱质女流,自然不敌,被拳打脚踢之时,孟争流出现了。

兵士忧心道:「小公子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大人他们又分身乏术,小的只能来请您了。」

我到的时候,孟争流正将人踩在脚下,争气小爪一踹,在地痞脸上就是一脚。

而那名孤女,瑟缩着角落里。衣衫破旧,嘴角还汩汩流着血。

孟争流一身黄衫,在贫穷的小巷里显得尤为扎眼。

他下巴一昂,语音清亮,眉目炯傲地问询,温和却又掷地有声:

「我数过了,他打了你两巴掌一拳,外加踹了三脚,一共六下,我凑个整,要他还你六十下。多的那五十四下,你想落哪儿?」

争气跟着亦是一声:「汪汪汪!」

林琅娇弱抬眸,楚楚可怜之下,犹见惊艳。

「那我就心肝脾肺肾,慢慢打了。」

「住手!」

我一边脱下外袍给林琅披上,一边呵斥住孟争流。

身旁兵士是个稳重的,看到孟争流下意识收了脚,便立马上前摁住那名地痞,押往州衙。

孟争流气不过要来跟我辩一辩,待瞧见衣衫不整的林琅,面色尴尬地转身。

「师父,那个混蛋我揍他是应该的!」

我正要开口时,林琅轻轻摁住了我的手,似是鼓起勇气。

她温声道:「一则,小公子您若方才出了手,依照刺史大人的脾气,必是要依照律法惩治。您在青州代表了孟大人的颜面,不必为了我一介平民如此。二则,那名地痞既被押往州衙,定会受到惩罚,杀一儆百,够了。林琅多谢公子为我出头……」

林琅力有不逮,说完便昏在我怀中。

看着被砸的七七八八的茅屋,「好徒儿,给人抱回去吧。」

孟争流的背影沉默片刻,仿佛在回味林琅的话,末了闷声问我:「抱回哪里?」

「你家。」

23

孟争流偶尔会捡些流浪的猫儿狗儿回家,程姨早已见怪不怪。

但她想不通孟争流为何会捡个孤女回来。

待明白事情原委,又瞧了眼昏在孟争流臂弯里的林琅,程姨风风火火离开:「让她在府衙住下,那几个地痞我亲自去审。」

夤夜时分,林琅终于醒来。她在大宅中不知所措,又不想无端受人恩惠,便要偷偷离开。

孟争流越过好几道长廊才找到迷失在西院的林琅,她差点直接闯进孟家书房。

「林小姐,你逾矩了哦。」

孟争流掌灯,斜斜倚在雕花窗下,隔着松风树影,语带清亮地止住林琅推门的动作。

林琅收回手,盈盈回身,低眉瞧着逐渐走近的孟争流,鹅黄的衫子像是灯笼里熏染出的火光,衬的他眉目亦如灯火。

从前只觉得孟争流是个臭弟弟,没想到在林琅面前,有难掩的冷冽。

我隐在树后,思量这二人发展。

林琅站在阶上,低低赔礼:「是我不好,迷了路便在乱走。孟公子,可以送我回家吗?我不想无端受惠于人。」

孟争流向来是用下巴看人,这一回他走到台阶之下,昂起头凑到林琅近前,好奇打量她的神情:「你家被砸的太厉害了,修葺好也得三五日。你还蛮厉害的,直接迷路到了我家秘密最多的地方。」

他将灯笼递给林琅,「我带你回屋。」

语罢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双绣鞋,看起来像是去过了林琅屋内:「急着离开也不要忘记穿鞋,寒从脚起。」

一直讷言文静的林琅看着老妈子似的孟争流,轻声笑了出来:「孟公子像是个百宝箱。」

孟争流躬下身,「我家没那些个臭规矩,你是自己穿还是我帮你?」

我以为照林琅的性子定会拒绝,孟争流也以为林琅会拒绝,但没成想林琅亦是俯下身,发丝擦着孟争流的面庞,她纤纤撩开衣裙一角,嗓音既明媚又好奇:「请公子为我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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