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我母亲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我的母亲是风华绝代的大女主。
她说,已为我选好了最强的干爹团,从此天下任我闯。
有痴痴守候她的深情王公,有温润如玉的羸弱君子,还有病娇疯批的少年将军。
母亲说,人人都爱她。
可她不知道,人人都想杀她。
1
「谢都督,好人妻。入青州,见刺史妇,掠之。后妇曝于荒野,刺史恸之,究起发兵,斩都督于马下。」
这便是我父母的一生。
表面上的一生。
实际上,谢都督与刺史妇,隐居深林十六载,生有一女谢蛮蛮。
我,谢蛮蛮,因与野猪搏斗无果,带着一身泥正要回去跟母亲嚎啕大哭,却撞见了决然下山的父亲。
已过不惑之年的父亲腰间佩着都督令牌,望着我神情复杂,最后对我只有四个字——好好陪她。
而我的母亲,接受不了父亲的离开,郁郁而终。
这次她是真的死了。
我在母亲坟前呆坐七日,理清了一件事,原来我的父亲,真的是当年名动天下的都督谢含之。
但父亲不知道,母亲在教我伪造一术时,就是拿他令牌做的模子。
我那时不知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便没提醒他,他带走的那枚令牌,是我学成时懒的换回来的,假令牌。
于是我带着真令牌,也下了山。
母亲临终前,幽怨不止,泛黄的瞳孔里尽是不甘:「蛮蛮、蛮蛮!问他,帮我问他……」
我总要找到父亲的,要帮母亲问问他。虽然我也不知道,她要问什么。
2
下山第一日,我夜宿城隍庙。
雷雨夜,风声不止。我听见骏马嘶鸣,穿破风雨而来。
一身蓑衣的暗卫跃马而下,带着水汽跪在我脚下:「我家大人请您过府一聚。」
「你家大人是?」
「贾南望。」
我知道这个人。
母亲教我诗书时,与我笑言过:
「当初的天下四公子之一,贾南望,可喜欢可喜欢我了,喜欢到为了我,心甘情愿结庐山下。可惜啊,真是应了这名字,他只能在南边孤单望我一辈子喽。」
我在马车上一路颠簸,终于在日光熹微时,到了贾家。
说实话,我很难将母亲口中的那个「庐」,与眼前恢宏的贾宅联系到一起去。
贾南望高坐明堂,他慢条斯理地饮茶,眉目依旧俊美,望向我时说的话犹如玉石坠地。
他的第一句话是,「在京城时,你母亲曾是我府上婢女。」
第二句话带着惘然:「我与她,也曾是良配。」
最后一句话,是问我:「你母亲手上的那把钥匙,可是传给你了?」
后来的话没来得及说下去,因为下一秒,他的儿子女儿们就纷纷闯了进来。
为首的姑娘掐着腰,脆生生道:「父亲,你带了什么孽种回来!」
说完解下腰间长鞭就要朝我狠狠劈过来。
除了野猪,我还没怕过谁。
3
这姑娘明显只学了个皮毛,我瞬间拆解出她的出招方向,反夺过长鞭,正要给她来一个皮开肉绽时,一直端坐的贾南望出了手,掷出茶盏打红了我的手腕。
他淡淡道:「你比你母亲,要心狠的多。」
我摸着隐隐作痛的手腕,笑着回敬:「您也比我母亲形容的,要薄情多。」
回程的马车上,我便大概摸清了山下的地理形势。
四周是险峻山峰,易守难攻,城中却是开阔平原,土壤肥沃。也难怪母亲最后选择此处隐居。
贾南望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母亲结庐在此十六年,而是为了,屯兵马粮草。
贾南望的声音终于有了丝失控,他看着我,仿佛在看我母亲残留下的影子,一派深情:「她如何与你说我的?」
我想了想,道:「长得没我父亲好看的,妈宝男。」
「唉,他妥妥一个深情男二啊。其实本来我也很喜欢他的,但他太听他母亲话了,人家都恨不得弑子夺权了,他还傻傻的言听计从,几次三番将我推入火坑,幸而你父亲相救。蛮蛮啊,一定要记住,妈宝男不能要。」
在我母亲的讲述里,她与贾南望缘起京城,那时她只是一介卑微婢女,因一场诗会大放异彩,引起了贾南望的注意,二人先后几番经历,贾南望便对她暗生情愫。
后来天下大乱,贾南望亦是雄踞一方,但他与我母亲理念不合,渐行渐远,最后更是亲眼看着她另嫁他人。
母亲告诉我的结局,是贾南望抛却功名,只愿在山下守着她,孤单一生。
但她没有见到,故事外的男人,大宅子住着,儿子女儿们生着。
似乎母亲也对贾南望解释过「妈宝男」的意思,他眼眉一蹙,似是听到了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
「而今天下风云再起,你们父女接连下山,各地都收到了消息,因着与你母亲的旧情,你在我这儿是最安全的。」
难怪贾南望那么快找到了城隍庙的我,看来父亲母亲说是隐居,但估计这十六年山下的各方监视根本没有停过。
贾南望徐徐说着,像是缓慢的引诱:「我不知为何你母亲没有下山,但你是她女儿,我一定会把你当我亲生孩子看待的。」
我看着一众不服气的少男少女们,摇摇头:「我母亲没有下山,是因为,她死了。」
「你知道我父亲去哪儿了吗?我不用假意当谁的孩子,我找到他就好了。」
座上的贾南望手死死攥着扶椅,指尖都洇出了血渍,他深深望着我,寂然不语。
直至他终于承受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儿女们纷纷上前,簇拥中的贾南望,蓦然流了一滴泪。
我忽觉欣慰,南望,倒也不负此名。
我母亲,到底让他终生难忘了。
5
贾南望将我软禁了起来。
他逼我穿母亲穿过的衣裳,簪母亲簪过的宫花,逼我言笑晏晏地唤他,南望。
「幸好你长得像你父亲,就算只有三分像你母亲,以那般美貌,往后日子都会很艰难。」
我不以为然:「我虽只有十六岁,来不及学透母亲几十年的积淀,但我觉得已经够用了,日子不会很难的。」
贾南望眼中悲戚愈甚:「你的这分狂妄,与她也是一等一的像。你母亲的墓在何处?我会常去祭拜的。」
「只有衣冠冢。我遵母亲遗愿将其火化扬灰了,她说要跟着风回到家乡。」
贾南望勃然大怒,留下一句「孽障」后拂袖离开了。
果然所有的白月光,只有死了才会得到升华。
晚间时,有人扣响轩窗,探出清俊一张面庞,像是林间走失的麋鹿,「谢姑娘,我带你逃出去。」
6
我认得他。
是贾南望最小的儿子,曾拦了拦当初要挥鞭向我的长姐。
他将一串钥匙扔到我怀中,嗓音犹有朝气:「快跑,城东有一家铁匠铺,是我的私人生意,没人知道,你可以先躲在那边。」
「为何帮我?」
他想了想,认真道:「长姐与你打架,鞭子差点误伤我时,长姐没有收力,是你控制住了鞭子的方向。我记着的。」
我轻巧跳出窗外:「你叫什么?」
「贾怀然。」
我刚跑出府门,便听得里头人声攒动,搜寻动静逐渐而来。
几列人鱼贯而出,举着火把在城中大肆搜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躲在贾府暗处,预备等动静小些再逃,却听见里头杖刑的声音。
我趴在墙头,看惶惶火把下,贾怀然的长姐指挥刁奴十板子十板子地打的他皮开肉绽。
贾南望立在阶上,神情阴鸷。
贾怀然腰都快被打断了,依旧没有供出我的去处。
贾南望便命人在贾怀然的伤口浇上盐巴,而后不管其死活,领着众人去寻我。
我在暗处躲了一个时辰,贾怀然也昏了一个时辰。
我静静看着他,不知怎的,想起去年冬夜,一只麻雀翅膀受伤跌在我窗前,活活冻死。
我跳下树杈,蹲在贾怀然跟前:「这个家不适合你,不如你与我一道去找父亲吧。」
听到我的声音,贾怀然竟然醒了。
血肉模糊之下,他的双眼依旧清澈,用劲且艰难地告诉我,好。
7
许是想要我的境况更艰难些,我将将把贾怀然带到铁匠铺,忽起风雨。
他腰上的伤耽误不得,我在行囊里翻出药粉,麻利脱去他的衣裳,一点点帮他上药。
贾怀然因剧痛冷汗涔涔,他咬着牙一声不吭,我去外头趁着雨水清洗刀柄,正在烛火前消去污渍时,贾怀然半披外袍,在灯火下愣愣唤了我一句:「谢姑娘……」
我在半明半灭的火光中回眸,绽出笑容问他:「怎么了吗?」
贾怀然指着我脸上半掉不掉的人皮,呼吸一滞:「你的脸?」
我后知后觉,因着奔波加之雨水,原先一直带着的人皮面具已处于半脱落状态。
我干脆一起揭了,坐到贾怀然身边,小心翼翼为他清理伤口:「我母亲教过我,永远不要以真面貌示人。」
贾怀然眼中惊艳之色愈发浓:「原来你是这般模样,真美……」
我颊上忽然一温。
是怔怔的贾怀然。
他不自禁伸出手抚摸上我的脸颊,我与他不过方寸之距,随着眼睫轻颤,我们的呼吸便粗重一分。
中间隔着摇曳烛火,外头风雨大作,里头暧昧不止。
我咽着口水,脸颊朝他掌心里蹭了蹭:「你对我很好,我愿以最真实的面容面对你。」
贾怀然掌心微微一颤,仿若亵渎了什么:「从前我不懂父亲为何会对你母亲念念不忘,而今,好像明白了。」
而后像是清醒了一般,迅速收回手,局促不堪:「君、君子有言,非……非礼勿摸。唐突姑娘,实在抱歉抱歉。」
或许贾怀然并不像麋鹿,更不像鸟雀。
他是呆傻的君子。
8
贾怀然告诉我,我父亲约莫是去京城了。
那儿是群雄逐鹿之处,但此地距离京城千里之遥,我一个女儿家,前路凶险不可知,有个照应也好。
说这些话似乎用劲了他毕生的勇气,毕竟怎么听怎么像在死乞白赖缠着姑娘家。
「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走呢?这可是你的家啊。」
明明身体都被我看光了,贾怀然仍守着君子之礼,他认认真真告诉我:「因为我也要去找你父亲。」
「嗯?」
他看着我的眼睛,字字如千钧坠地:「你母亲不在了,那么亲事只能找父亲提了。别说是千里,万里我都是要去的。」
我自小在山上长大,没听过这些话,更不知道这些话,原来会让人听得心脏砰砰跳。
跳得比被父亲押着练武时还厉害。
「贾家人人可欺我,那不叫家。」贾怀然鼓足勇气,轻轻覆住我的手:「但是,只要与你在一起,我就有新的家了。」
我脸一红。
没忍住,啄了贾怀然一口,像是宣示主权的小雀。
贾怀然怔住了,不是那种书生般的羞涩,相反的,有那么一瞬,他双目清明且灼灼,看着我,眼中竟有惋惜与失神。
「我真的没有见过你这般性子的姑娘。」
我笑嘻嘻补着:「是没见过我这般好看的姑娘。」
我与贾怀然朝夕相处了十日。
白日里我偷偷去帮他寻药,夜间则是紧盯贾南望的布防。
我们在彼此交换了当下的情报。
贾怀然对他父亲的兵力和粮草知之不多,但了解到的已尽数告诉我。他的伤已好的差不多,我们便规划好路线预备明日动身。
我没什么情报好告诉贾怀然的,但他倒是很好奇贾南望口中的「钥匙」是什么意思。
「那个啊,我父母隐居前,留了一大批银钱、兵书、军马,其实也不多,用我母亲的话来说,那些就是给我备的嫁妆而已。但不知怎的,大家传着传着就变成了无可估量的宝藏,所谓钥匙,就是这些东西的具体位置。」
「嫁妆?这么厉害的东西,竟然只是你的嫁妆。」贾怀然含笑看着我:「那我得更努力了,这一路艰险难言,不如你取出部分来,我们也好打点。」
我想想也是,「好。本来是想着找到我爹,完成我娘遗愿就回来的。但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你等着我,我今夜便去取些来。」
9
更深露重。
我喝到第三杯茶时,听见了来自泥泞草地的窸窣前进声。
屋门打开,我亲眼看着二人高坐马匹上,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士兵。寒光伴随着冷夜微风,步步向我逼近。
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初见贾南望时,他高坐明堂的模样。
只是这次,多了一身黑衣劲装兜帽加身,再不是君子如玉模样的,贾怀然。
我看着神情冷然的他,走出门与他一揖,立在马下笑道:「我就说嘛,还是黑色适合你。就像那夜在城隍庙一样。」
马上的贾怀然微微蹙眉,他目光凝在我身上,慢慢摘下兜帽,露出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的,温润脸庞。
「谢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城隍庙的雨夜,除了来接我的侍卫,我也看到躲在暗处的你了。下次再要躲,记得把头上的玉饰摘了,否则了打雷了一看一个准。」
贾怀然不是贾家最不受宠的孩子,相反的,他是地位仅次于贾南望的才对。
贾怀然看我坦然的模样,后知后觉可能此番前来有诈,脸色骤变,正要跟贾南望说什么时,贾南望却看着我的面容,怔然失语。
「是你回来了吗……」
贾怀然不解:「父亲?」
我指指自己的脸,笑道:「这个吗?你也是傻,既然要用美男计,怎么自己不过来看看呢?这样就知道,你儿子一直喜欢的,其实是,我母亲的面容啊。」
我再次摘下面具,露出我原原本本的样子,就是城隍庙雨夜,我与贾怀然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悄然对视的模样。
也是他一直知道的模样。
只是他对更好看的皮囊动了心罢了。
母亲是与我说过,永远不要以真面貌示人。但她还有一句——
「蛮蛮啊,我说的不是面容,是心。你的面容是父母给的,无需自卑自傲。但你的心,是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的,要保护好自己的前提是,永远不要让他人看穿你的心。」
我将面具扔在贾怀然脚下:「美男计?告诉你,是美人计才对。你们男人,总是小瞧女人。」
「我和我爹朝夕相处十六年,你这般样貌,还入不了我的眼。」
10
贾怀然纵马来到我近前,他居高临下望着我,眼中情绪复杂:「什么时候猜到的?」
「我能在城隍庙被轻易找到,怎么可能带着一个你拖油瓶安生躲这么久。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个拖油瓶,是贾府的人。」
贾怀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我。
时光似乎回到了那十日。
他也经常这样瞧我,可那时他脸上大多带着半真半假的笑容。只有此时此地的这一份冷然,才是真实。
贾怀然跳下马,他敛去先前刻意营造的温润气质,步步逼近我,带着玩味儿:「谢蛮蛮,你好样的。既然如此,那你不如就待在贾府,好好陪我吧。」
他话音落地的一瞬,山下由远及近传来烈烈马蹄声。
在贾南望错愕之间,我轻巧跳上高树,手中拿着在此地布置好的陷阱引线。
「知道为什么选这里吗?因为这里难守易攻,方便我跑。」
我轻轻一提绳索,霎时间,四处的罗网顷刻而起,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我把着枝叶抚掌而笑:
「幸好,你们聪明的自大,也知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将兵马粮草信息半真半假地告诉了我。再结合我那十天白日里勘探到的地形,和贩夫走卒,商人掮客们攀谈得知的信息相结合,你们的兵力布防和粮草位置,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我说过,我在母亲那儿学到的东西,够我用了,你怎么就不信呢?」
贾南望气急败坏,他吩咐手下拼命割断绳索:「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们吗?我一定会……」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另一列军队的火把已悄然逼近。
「我当然不觉得这些能困住你们,只是拖延时间,让你隔壁的宿敌来而已。」
我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贾怀然:
「我相信有一刻,你眼底的挣扎,是真的。所以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你们真实的兵力,今夜你们只会损兵折将,算是,你骗我的回礼。」
「蛮蛮。」
我第一次听到贾怀然带着这样惘然的语气唤我。
但都不重要了。
我看着贾怀然,笑道:「母亲临终前还告诉了我一句话,不要恋爱脑,做个事业批。」
我拍拍手,预备借着高树与屋檐离开。
临走前,我对贾南望道:「钥匙确实不在我这儿。我父亲下山前,一起带走了。天下大乱,你们也定是要去搅弄一番的,我要去京城找他了,也等着你们来找我。」
「哦对了,知道我母亲为什么没有选你吗?因为你只会觉得她狂妄,而不愿意相信,她是真的有狂妄的底气。」
贾南望顷刻间停了动作,瞧他茫然失措的神情,似乎我母亲,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最后,我朝贾怀然挥挥手告别。
算是对那十日的交代。
这一次,贾怀然没有恼怒,他笑了。
这一刻,我真真正正在贾怀然眼中看到了欣赏。
在我与他彻底分别的这一刻。
身后兵戈四起,在两路人马的叫嚣搏斗中,我消失在黑夜里。
我没有告诉贾南望实话。
其实银钱、兵书、军马,这些都是存在的,且价值不可估量,但他们不是死物,更不需要什么「钥匙」。
因为他们,都是人。
军马便指的是贾南望。
记得某一年七夕,父亲拥着母亲卧看牵牛织女,我在一旁玩拨浪鼓,母亲看了一眼我,笑道:「蛮蛮这么傻,以后夫家对她不好怎么办?」
我咧嘴嘿嘿一笑。
父亲望向我,眉目疏朗温和:「所以我会给她备下最厉害的嫁妆。」
「隐居前,我将一半兵马给了贾南望。我没告诉贾南望,那些军队只是暂放他那儿,他们只听命于我的令牌。我知道你不会甘心把蛮蛮锁在山上一辈子的,等她哪天想下山了,就带着我令牌去玩儿吧。」
我从没有想过要离开母亲身边。
也没有想过,决绝离开的人,会是父亲。
我换了好几副人皮面具,在城中蛰伏三日,确定贾南望元气大伤无暇顾及许多后,悄悄潜入他后山的兵马根据地,凭借令牌,带走了一半军马。
最后离开时,我在山道上看见了墨裳身影,他纵马山头上,月下一身光华流转。
他真的听了我的话,再没戴过玉饰。
他也没有向父亲告状,只是独自来送我最后一程。
冷静淡漠、疏离自持、心性坚韧而深沉,这才是真正的贾怀然。
我在他的注视下,彻底离开。
至于日后是否还有相见期,我与他都不知晓。
11
「谢都督,好人妻。入青州,见刺史妇,掠之。后妇曝于荒野,刺史恸之,究起发兵,斩都督于马下。」
我嘴里念叨着母亲出现在史书上的寥寥几字生平,牵着马儿进了青州城。
去往京城的路上,青州是必经之地。
母亲一生过得坎坷且壮阔,以婢女之身名动京城,引来各方公子青眼。后来几番势力倾轧之下,她为求自保,嫁给了当时的青州刺史,孟舸。
我爹思念过甚,在醉酒后吐露真言——一生所爱,已是人妻。
后来传言愈演愈夸张,传到史书中,就成了我爹,好人妻。
我母亲常笑话他:「谁让你心口不一的,傲娇就要有傲娇的代价,只要你说一句爱我,我分分钟嫁给你好吗。」
听不懂,但好像怪虐狗的。
许是缘分使然,此刻,我被一条黄狗拦住了去路。
它看中了我的酒,我正感慨着哪家狠人养出来的狗,能爱味道这么烈的酒时,黄狗的主人一身亮堂堂的黄色锦袍悠哉悠哉向我而来。
他霸占住熙熙攘攘的长街,立在道路中央,睨一眼尾巴摇的欢畅的胖狗,下巴一抬,傲气道:「你腰间那壶酒,多少钱,本公子买了。」
我看这黄袍公子,越看越像一锭傻金子。
「你身上所有的银两,你的衣服,另外你要叫我一声好姐姐。我就把这壶酒给你。」
被阻在两旁的人群一阵哄笑,黄袍好像没对付过我这种出招路数,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又傻又气地对我三连问:「你叫什么?是青州人么?不知道小爷是谁?」
我开始认真回答:「我姓谢,叫白银,字千两。」
后两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说,马蹄声便滚滚由黄袍身后而来。
黄袍的家丁自动让出一条道,黄袍好似很熟悉又害怕这个声响,立刻就要动步躲藏,去无可去之下,他拽着我的肩膀不停朝我身后躲。
璀璨日光下,骑着红鬃马的女子扬起长鞭,稳稳捆住我身后的黄袍,一把将他拽到马蹄之下。
女子翻身下马,下巴一抬的动作与黄袍一模一样,却比他多出万千傲气。
「孟争流,你爹让你去巡视,你跑去遛狗?!」
12
「诸位,我儿不懂事,碍着了你们的生意,马上我会派人与你们细细清算。」
女子豪气作揖,一一说完后,目光落到我身上,手上鞭子一抽紧,孟争流痛得嗷嗷叫。
女子直接一挥手,将捆着的孟争流送到我面前:「跟这位姑娘道歉。只听她吐纳,功夫不在我之下,你还好意思在人家面前耀武扬威。」
虽说是在训儿子,女子的话却是在盯着我的眼睛说出来的,她在试探我。
「您客气了,我也只是与父亲学了点皮毛而已。」
「不知姑娘名姓?」
孟争流被捆着也不忘抢答:「她叫谢白银,字千两。」
我眼看着女子神情由丢人到无奈接受,看向我的眼神写满了,这孩子都傻成这样了,你爱原谅不原谅吧。
棚下马儿吃舒服了,引吭一声,示意我可以启程了。
我正要作揖离开,女子眼珠子一转,将孟争流旋了个方向,拦住了我的去路。
被当做路障,且屁股摔得生疼的孟争流:??!!
「我正帮这个不肖子寻武学师父,不知谢姑娘意下如何?价钱好商量。」
「娘,不兴这样的啊!」孟争流扭成了个麻花:「况且她还没我高,人还比我小一圈!」
我这人,最经不起激了。
我蹲下身,双手拉住鞭子,在孟争流瞪大的双眼下,轻松扯断,为他松绑。
「来,喊一声『好姐姐』听听。」
女子忽然蹙眉,问我:「你如何得知他比你小的?」
如何得知。
母亲曾与我笑着打趣:「早知道嫁给孟舸避祸能给他带来一段姻缘,我老早就去找他了。你与孟争流是在攻城紧急时分前后脚出生的,也算共患难了,以后若是碰上了,高低让他喊你一声姐姐。」
而孟争流的娘,就是我母亲当初一起带去青州的婢女,程舒。
眼前女子,我该喊她一声,程姨的。
13
母亲曾说过,世上她可信之人,二人而已。
便是孟舸与程舒。
天下纷争四起,我的身份带来的只有麻烦。只是下山就有贾南望父子半月多的软禁监视,在青州待的越久,只怕引起的祸患越大。
但孟程二人,不能有一丁点事。
当然了,地上嗷嗷叫的孟争流除外。
为了尽快脱身,面对程舒的试探,我只好指着被我徒手撕鞭震到的孟争流,「他这般脾性,不是活像个臭弟弟吗?」
马儿踱步到我身边,用鬃毛蹭了蹭我,示意我快离开。
我谢绝程舒好意翻身上马要离开,一直努力刷存在感的孟争流忽然起身,抓住了我纵马的缰绳。
一身黄衫的他而今灰头土脸的,像是跌落淤泥的黄雀。
「姐姐。」
说话飘忽没个正形的孟争流,攥着缰绳抬眸望我,双颊因为在地上挣扎磕出的伤痕隐隐泛着血渍。
「姐姐。「孟争流又是一声。
「我喊了两声,一身的银钱衣裳也随你拿去,你可以当我的师父吗?」
我起了兴趣,俯身望他:「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好奇的这片刻空当,孟争流引着缰绳趁我不备一跃上马,稳稳落在我身后。还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双腿夹马,纵马向城郊而去。
「娘,我带着师父去揍个人,就回来!」
孟争流的马术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他将我圈在怀中,臂膀与我腰肢间又隔出三寸距离,因这得体的三寸,我熄了将孟争流踹下马的心思,「你想让我揍谁?」
「皇帝派来青州的巡抚,烦得很。」
「我揍他朝廷能放过我?」
「对哦,」孟争流被我噎住,复又道:「我跟他有君子协定,比武场上不论官职,赢了最重要。」
「但听起来,你们当中并没有君子。」
「是这个理,所以到时候一旦你不行,我就上去,二打一总能打过了吧。」
我拽过孟争流手中缰绳,反客为主夺过马儿的控制权,驰骋愈发快引得孟争流嗷嗷乱叫,「不许说我不行!」
孟争流带着魂飞魄散的半条命,指路带我在城郊军营演武场停下。
我翻身下马,带起一阵尘土飞扬,我在扬沙中紧好袖口,问扶着马背犯恶心的孟争流:「揍谁?」
「我。」
不等孟争流回话,右侧瞭望高台上,稀松平静一道嗓音响起。
我迎着声音望去,日光下,青衫男子正引弓对我。
14
高台之上,男子身形颀长,偏生腰肢堪细,宽肩引弓调了个方向,更显姿态风流。兼之宝玉鸣腰,容止可观。
男子手一松,箭矢便擦着我衣裳直直射入身后草靶,正中当间红心。
挑衅我。
我神情未有丝毫松动,抬眸与男子于高台之上对视。
「谁说青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沈二,记住你说过的话,如果你输给了这个姑娘,就给我爹去赔礼道歉,夹着尾巴赶紧离开青州!」
孟争流的声音率先炸开。
我皱眉:「他对孟大人做了什么?」
沈二先笑开,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你说那个懦夫啊,不过就是赢了他一场,让他知道,现在青州谁说了算而已。」
「那你也不能将我爹打得卧病在床一月!」
这不能忍。
我转身拔下靶子上的箭矢,将腰中酒尽数倒了上去,就地取了个长弓后,对准沈二:「你叫什么?」
沈二笑意中的挑衅愈发浓重,也不躲,笃定我射不中他:「危止,我叫沈危止。」
他话音落地的一瞬,我放了弓。
并没有射中,而是擦着他的衣裳狠狠射中了他身后的木柱。
沈危止笑着正要说什么,木柱摇晃之下抖落了上头本就摇摇欲坠的油灯,箭矢上的酒不停朝下滴着,火焰顷刻而起,前头的沈危止避之不及,衣摆遭了殃。
一直冷静的他难得慌乱地提衣匆匆离开起火处,我复一箭射在他下瞭望台的台阶上。
此举便是,下马威。
沈危止停了动作,拔下箭矢,隔却尘烟望着我。
孟争流痛快的抚掌而笑:「沈二,你也有今天!」
我低声问他:「这个沈危止脾气怎么样?」
「不知道。」
「???」
「他从来都笑嘻嘻的,揍起人来也不手软,我没见他动过怒也没见他对谁好过,所以摸不清他的脾气。」
孟争流发表完看法,沈危止带着烧焦的衣摆,手中拿着箭矢,不疾不徐朝我走来。
我挡在孟争流面前。
沈危止嘴角再无笑意,只问我:「你叫什么?」
「我师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谢白银,字千两!」
「你语气倒也不必如此骄傲……」
我昂起下巴,指着营帐前一排武器:「你擅长使哪个?给你点平复心情的时间,我们一盏茶后开打?」
沈危止只瞧着我,末了说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你是,谢蛮蛮?」
15
天下姓沈之人何其多,开始关于沈危止的真实身份我起初便不曾多想。
直至他看到我的射箭动作后的反应出现。
我母亲的骑射之术极佳,连兵马大都督的父亲也甘拜下风,这都得益于她有一个武艺天下无双的弟弟。
便是在京城诗会大放异彩后无意认识的小将军沈别。
沈别欣赏我母亲的坚韧,考验了她三个月,最后为她专门研制了一套射箭术,母亲又半点不落地倾囊相授于我,是以此情此景之下,我再傻也该想到沈危止是谁了。
这名字,像是母亲口中那个臭弟弟的起名风格——他觉得我母亲动人却危险,幸而他及时止损,在爱情与亲情中,选择做心爱姑娘的弟弟。
我仍记得母亲对沈别的精准形容,是意气风发的、专给读者心疼的,少年郎男三。
听不大懂,但好像很意难平的样子。
沈别对母亲一往情深,母亲无以为报,只能做出于她而言最重的承诺便是,以后她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起名为:蛮蛮。
蛮蛮即为比翼鸟,是沈别专为他和母亲孩子提前想好的名字,奈何他拼不过男主谢含之,黯然离场,只留下这么个名字。
沈危止能这么快叫出我的名字,看来这十六年,沈别没少对儿子絮叨自己的年少轻狂。
我与沈危止,早在各自父母口中,认识完了对方。
但我没来得及跟沈危止打招呼,下一个让我惊掉下巴的场景便发生了。
一旁的营帐中,听到动静的男人疑惑地掀帐而出。
一身青衫磊落,虽有岁月蹉跎但眉目依旧温和,他只轻轻走了那么一段,也无端让人心安。
是孟舸没错了。倒是符合母亲「君子温润」的评价。
但是,他此刻不应该卧病在床的吗?我瞪大眼睛,向孟争流认真表达了我的疑问。
自孟舸出现,孟争流便是个夹起尾巴做人的状态,他躲在我身后傻傻一笑,看再也瞒不住,与我实话实说:「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现在他吃嘛嘛香,打我的劲都回来了。主要是沈二这厮太过气人,我一口怒气憋了两个月撒不出去,满城人没人敢跟我胡闹,这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