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进来送茶水的盛姝,约莫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态的父亲,像是明白了什么,跌了茶盏措手离开。
有些天真。
我问父亲:「不去追一下?」
茶盏掷地也让父亲清醒了,他捏紧荷包,不急不慢地起身去了。
与父亲擦身而过时,我喃喃着,像是自己纾解,又像是控制不住就要说给父亲听:「我可以接受故事的结局是美人迟暮,却不能接受,分道。」
父亲下山前六日,照例在院中为母亲熬药,怕她觉得苦提前备好了松糖,我在一旁扇着药炉。
火焰最盛之时,父亲忽然问我:「蛮蛮,你想下山吗?我陪着你一道。」
「不想,等母亲病好了,我还要和她一起著书呢。」
父亲眉头微皱:「授人以法不如身入棋中,搅乱权利、得到权利的感觉,蛮蛮你不向往吗?」
我笑着摇摇头。
父亲笑了,如今看来,他那时是终于做好决定的释然:「你越发像你母亲了。」
盛姝身边也跟着一个小丫鬟春儿,是她在流民中救下来的,念着盛姝的大恩,春儿便死心塌地跟着她。
春儿不及程姨,极好套话,几通下来,我便清清楚楚知道了盛姝与父亲的纠缠。
绕不过四个字,英雄救美。
再绕不过四个字,日久生情。
盛姝还感慨过:「年纪大又如何,大叔文我最喜欢了。」
我虽然听不懂,却好笑总有人觉得自己定是那话本里的主角。
父亲没有限制我的出行,与前后几次被人圈禁不同,父亲给了我选择,但他也在赌我心中骨肉血亲的力量。
果然,在思量再三后,我可恶地发现自己竟有些贪恋在父亲身边的感觉。
像是连带着母亲的那份不舍一起。
我将一路遭遇老实告诉了父亲,他拿着我「钓鱼」用的那枚假令牌,笑道:
「孟舸……有机会我会去会会他的。蛮蛮啊蛮蛮,你不仅是留兵给他,还想着两股力量纠缠在一起,孟舸总会有些收获。你和她,对孟舸格外的青睐。」
我但笑不语。
军马、银钱、兵书,这三样东西由于我的搅混水,已经各自有了去处。
「您将我带离沈府时,与沈别的交易是什么?」
「百年之后,他的牌位可以跟你母亲的并排,一道受沈谢两家香火供奉。」
33
父亲一定还省略了些什么权利交易,但我也不关心了,看起来沈别并没有将兵书后半段的真相告诉父亲,这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我几乎能想到沈别扣下这个秘密时,恶作剧成功般的神情。
果真是又顽劣、又跳脱,却情真意切。
我的武功尽是父亲授予,只要他愿意,我就走不出谢宅。
来到父亲身边的第五日,他开始为我张罗选婿的事情了。
这件事还是盛姝告知于我的,她很不满意。
她坐在灯下,眉目间的率性有母亲的影子,「你在我们那边,还是个高中生,哪里就轮得到结婚了。含之就是关心则乱。」
傻白甜。
我脑海中几乎是第一时间涌现出了这个词。
「盛……姐姐,你看递来的这些庚帖。从王公到纨绔,哪个不是有点势力的。一桩婚事不管成不成,都可以看出很多事情来的。甚至于,我都猜到父亲最后会把我嫁给谁了。」
盛姝歪着脑袋,像是在筛选我话里头的重要信息。
「我今年十六岁。听父亲说他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打马关外,单枪匹马取了敌军首级。而后便是一人一骑,晃悠悠下江南玩了一圈,待到回京,递交皇帝敌军首级与江南治理之策。」
盛姝听到此,眼中是与有荣焉的自豪,与向往不止的爱慕。
「十八岁时,科举揭榜,父亲为文武榜之首。」
「二十岁,他做到了天下兵马大都督。」
这样传奇又波澜壮阔的人生,似乎没有哪个女子听了不心动,合该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鲜衣怒马的天才。
「然后在二十一岁这年,他遇到了我十九岁的母亲。」
「他们兜转五年定情,山上相伴十六载。最后我母亲缠绵病榻,父亲决然下了山。」
母亲的故事,我亦是能向盛姝娓娓道来,其中波澜不比父亲平静到哪里去,可多说无益。
盛姝神情复杂,像是不知为何我要与她说这么多。
灯花剥落,我低声道:「你今年二十四岁,有着与这个世界全然不同的朝气,既然上天让你来了这儿,定是希望你能闯出一番不同。而你的不同,其实不用依附于男人。乱世之中活下去不易,但我母亲可以,我私心也想……」
我抬头看向盛姝:「想让你也可以。」
「我希望你可以走出和我母亲不一样的路。」
我解下一直戴着的狼牙,上头小小刻着一个「昭」字。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的知交散落天下,有这个狼牙在,总归有人会给你一个面子。特别是沈孟二姓之人。」
我起身,要去找父亲,临走前对盛姝笑道:「再见啦。」
盛姝僵直许久的身子忽的一颤,她再开口,声音比之先前要沉静许多:「为什么帮我?」
「因为这世上如果还有人会觉得我不该嫁人,应该就只有你和我母亲了。」
盛姝的身影在灯下,似雨中浮萍,却又像海上孤舟。
34
父亲正在撰写我的婚书。
我的生辰、我的喜好,还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他都清清楚楚。
写着写着便笑了。
抬头看到我时,笑意更甚。
在这一刻,我其实愿意相信,父亲的招亲一计,有那么六成,其实是为了我好。
我没有回应父亲的笑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不知道您如何与盛姑娘说的过去,但我把您和母亲的真相告诉她了。」
父亲眸中有愠怒,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便散去。他微微一叹:「无妨,她终归不是你母亲。」
我不愿说出父亲不堪的绮念。
他一眼就看出盛姝是和母亲来自于一样的仙外蓬莱,那一刻,他约莫是欣喜若狂的吧,觉得上天派了第二个母亲来助他。
可后来发现,只是一个单纯又向往话本情爱的姑娘而已,但这样的姑娘也没什么不好,已过而立的父亲,正需要这样仰望般的慰藉。
我不知自己的眼神中是悲哀多一些,还是怜悯多一些。父亲望着我,望着望着忽然问我:「你知道何时我最爱她吗?」
我当然知道这个回答:「你和母亲分开的时候。」
父亲微微颔首。
好笑,爱意竟可瓜分。
我果真没有再待在这里的意义了。
「父亲,放我走吧。」
父亲凝眼间有千言万语,最后只问我:「你要去哪儿?帮助沈家,还是孟家?还是想,自立?」
「你若想自立,也不是不可。你是我谢含之的女儿,做什么都可以。但你毕竟是女子,乱世艰难,总归要有个依靠。你若不喜欢那些提亲的人,我就帮你都推了,你挑个自己喜欢的,沈危止、孟争流亦或是那个贾怀然,我都帮你抢过来。」
父亲头一回与我说这么多话,多到他都语次混乱了。
我听着想笑,可笑着笑着,便流下泪来。
「我现在不想嫁人。」
父亲望着我,「你太倔强了。在这乱世之中,你没有一个依靠,以后怎么办呢?」
仿若经年回首,我被野猪揍得一身伤,抱住父亲的大腿哭的惊天地泣鬼神,父亲温言软语的宽慰,第二日便将那只野猪猎杀了给我做下酒菜。
他瞧我吃的开心,也是这般笑着问我,以后没有我,蛮蛮你怎么办呢?
可我再也不是打不过野猪的那个孩子了,母亲死后,我几乎杀光了山上的所有野兽。
我对上父亲的目光:「我以后?嫁书生、嫁樵夫、嫁王公、嫁青灯,都有可能。反正千金难买我开心。」
父亲语气沉下,尚书的气度显露无疑:「我若不同意,你待如何?」
「会有很多很多的筹谋与计算,可我不想用在您的身上,我们毕竟是,父女。」
我道:「您方才问我想做什么,我想著书。」
父亲赫然抬眸,母亲与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我想著书。我母亲比你们所有人,甚至比您想象中的还要厉害。她一生过得坎坷且壮阔,她教了我很多东西,包括很多你们根本没有触碰过的领域。但母亲又很悲哀,因为她只能把这些倾囊相授于我,不可授于万家。」
「虽然技法不能,但思想可以。既然人人皆可成圣,我为何不推波助澜?我要在史书上平母亲波澜壮阔的一生,让她不再是区区刺史妇。也要著其所思所想,她虽死,可万物与万万人都可以是她。」
「父亲,你让母亲在传说中死了,便让我也死了吧。脱离您的身份,我才有真正的自由,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
父亲久久未言。
我伸出手,「您不用担心我有权利之心,我对阿堵物不感兴趣。您若害怕,可以废了我的武功。」
35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父亲没有废了我的武功,而是喂我吃了一粒药丸。
每隔三年,我都要来找他要解药,直到他死。
我骑着青骢马,在城门口一拉缰绳。
我素衣简行,打马就要离开,直至临别,我也没有告诉父亲,兵书其实没有后半段的真相。
谁让他关了我这么久的,就让沈别去给他使使绊子。
远处高楼上,我瞧见了高大的身影,默默望着我,身旁却不见盛姝。
我与他轻轻一揖,而后驾马离开。
我好像与一个人还没有告别,但万一呢,万一我们还有机会相见呢?
这乱世之中,本就有万种可能。
路过一处茶水摊子,行人歇坐摊下,百无聊赖,我便拿过醒木,当堂说了一段母亲的故事,众人越听越精神,不由连声叫好。
临走前,一名青衫唤住我,自言是来民间收集故事的小官,对我方才所道很是感兴趣。
「看姑娘亦是不俗,可否与我说说你的故事,说不定有机会集成册子供万人知晓。」
我看着他,笑着摇摇头,牵过吃饱了草的马儿。
跃上马后,我望着远处缩成画卷一般的京城,俯下身对青衫道:「我?蝼蚁之辈罢了。你们不用记载我的姓名,前路漫长灿烂,我会让史官心甘情愿伏首为我记一生之行。」
此去迢迢,此生还长。
「……谢女,名无可考,著书无数,未有私言。懿德三年,帝至江南,见谢女,更漏声长,未得始终……懿德十三年,谢女扬帆海上,布衣从之,此后再无声息,但留片语,道:『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楚书•七十二列传(游圣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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