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冬天的,真是难为人家姑娘了。
驸马坐在我对面,舞者在我们中间起舞,隔着太多人,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皇帝突然开口:「江校尉既然与清禾感情不和,不如和离吧。」
听到这话的瞬间,我竟不敢抬头看他。
皇帝没有称他驸马,足见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只待他同意,他就自由了。
等了好久,驸马才回道:「臣与公主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眼眶酸涩难忍,我忙端起酒杯,仰头喝酒。
皇后轻声嗔怪道:「皇上,驸马这人最重情义了,公主不提和离,他怎会主动提呢。」
我扬起灿烂的笑容看着皇后,「还是皇后了解驸马。」
我缓缓站起身,走向驸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既然你如今被皇兄重用,那本宫就卖你几分薄面,搬去将军府陪你住。」
「公主不用卖臣面子,臣……」他站起身,拱手道。
我打断他,用只有我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驸马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了?」
「臣多谢公主体恤。」
皇帝和皇后在高位上,高深莫测地对视了一眼。
皇帝道:「清禾,朕太知晓你的性子了,如今驸马为国效力,为朕效力,朕实在心有不忍。这样吧驸马,今日你就从这几个美人中挑两个回去当小妾。」
我够着脖子认真看了看,指着最后面那个小脸大眼睛的姑娘,撞着驸马的肩膀道:「就那个吧,那个长相我喜欢。」
驸马看了我一眼,转身对皇帝作揖道:「多谢皇上好意,这些人都很好,但臣不喜欢。」
皇后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她柔弱地捂着胸口道:「皇上,臣妾突感不适,想出去透透气,不如让清禾陪陪臣妾。」
皇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和驸马,准了。
八成也是想支开我,单独劝驸马与我和离,或者是纳妾。
出门前,我心里有些紧张。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驸马。
明月如盘,繁星璀璨。
我和皇后一前一后走在回廊,沉默无言。
直到转角,她才站定,屏退了侍女,瞪着清亮的眸子看着我。
「从小到大我都以为他喜欢我,只是不会表达。爹爹说我们不会有结果,我不信,我一直在等,等他不管不顾带我走的那一天。」
「直到我入主中宫的前一天,我去找他,他却不肯见我。只让下人传了两个字,避嫌。」
「我这才知道,他是我从小到大做的一场梦,我一个人在梦里爱得死去活来,而他自始至终是个局外人。」
「傅轻禾,我接受不了他喜欢你,你什么都比不过我,凭什么?」
她突然转过身,双手掐着我的肩膀,目露凶光。
「我哥哥也喜欢你对不对,他失踪前一天,曾喝得伶仃大醉,偷偷跑来问我,『他哪儿都不好,为什么她要他不要我?』」
「皇后醉了。」
「我滴酒未沾哪里会醉,醉得怕是公主吧。」
我轻轻往后一退,皇后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猛地往后一倒,撞到围栏,倒栽到廊下。
尖叫声响彻黑夜。
不过片刻,数十个侍女太监举着灯笼奔来,火光通明,一片混乱。
有几个人快速将皇后抬走了,我正准备上前查看,脖间一凉,一把泛着冷光的刀架在了我脖子上。
我回头看去,是经常同柳墨林走在一起的侍卫。
他阴森地看着我,语气低沉。
「冒犯了,公主,臣看到是你谋害皇后。」
我疲惫地叹了口气,不想说话。
你说看到了就看到了吧。
皇后的寝殿大门紧闭,不时端出一盆盆血水。皇帝看我的眼神如刀,恨不得剜了我。
驸马默默站在我身侧,长身玉立。
一阵风过,我才明白,他在为我挡风。
皇后的孩子没能保住,御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皇兄一脚踹开他,走向我。
他提溜着我的衣领,龇牙怒目。
「傅轻禾,你瞧瞧你干的好事。」
他狠狠一推,我重重倒在地上,头晕目眩,下体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濡湿一大片衣裙。
我这前不久货真价实滑胎的人,倒没人心疼。
驸马偏过头,一语不发。
好好好,就当让你解气了。
我捂着肚子,笑得凄厉,只是要让不圆失望了。
皇帝看到我身下那摊血渍,神色复杂地转过身去。
他唤御医给我诊脉,我推开了御医,步履艰难地走了。
踏出宫门的那刻,我回头对皇帝说:「皇兄,你想听我解释吗?」
殿中鸦雀无声,只有驸马定定盯着我,眼里晦暗不明。
我垂下眼睛,转身走了。
我从未觉着宫道如此漫长没有尽头,好像一生一世都出不去。
那个拿刀架我的侍从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我强撑着力气,对他冷笑。
「我是皇帝的亲妹妹,他不会杀我,更不会让天下人责骂我。」
倒不是因为亲情,只不过是皇家脸面罢了。
这是帝王最重视的东西。
22
若不是沉景接到消息,来宫门口接我。
只怕我会死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夜晚。
他过来扶我时,我想到自己身上那么脏,他又爱好干净,下意识退了一步。
「过来,抱!」
沉景的语气强硬却带了丝哽咽。
我乖巧地走过去,向他张开手臂。
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抱上马车,又给我裹上厚厚的狐裘。
我无力地倒在马车内,疲惫道:「皇后演了这出戏,应该是让柳家借进宫探视为由闹事。」
沉景没有接话,只是不断地催促车夫快点。
我想抬手拉他,却一丝力气也没有,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是在合欢阁后院,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物。
沉景坐在一旁假寐。
我轻轻唤了他一声,他迅速睁开眼,关切地看着我。
我扯出笑容宽慰他。
他无奈地摇头道:「我懒得骂你了。」
说完他就出门去了,再回来时,手上端着一碗药,和一盘蜜饯。
喝完药后,他迅速塞了一颗蜜饯到我口中。
苦涩被甜味冲淡,我眯着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门外传来老鸨压低的声音。
「公子,公主府来人找公主。」
沉景出去了一会儿,再进来时,脸色阴冷。
「公公在府里等你。」
还未下马车,秋华就迎了过来。她并不知道我经历了何事,嗔怪我这么些天不回来。
我顺势挽上她的手臂,靠着她往府里走。
沉景并未跟着我一起进府,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刚进府就碰到了半月,他一眼就察觉出我的不对,走过来搀着我,托住了我身体大部分重量。
我又想起沉景说的那句:「他对你太重视了,这份重视要么毁了他,要么毁了你。」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他轻声说道,但不难听出隐藏在其中的担忧,甚至还有丝恐惧。
「无事。」
我转过脸,淡淡回道。
他没有继续再问下去,扶着我往大厅走。
公公在里面等了很久,一见我忙收起不耐烦的神情,恭恭敬敬地宣读口谕。
口谕很简单,没有说前因后果,只是让我禁足三个月,闭门思过。
公公走后没多久,就有一队御林军过来把守公主府。
这禁足弄得还挺认真,看来是真要关我三个月。
秋华急得上蹿下跳,半月倒是淡然自若,见我坐在主位上一动不动,走过来抱起我往后院走去。
我想下来,他轻声在我耳边道:「最后一次。」
我心中疑惑,想看看他到底要干吗。
秋华小跑跟在后面,埋怨道:「你注意点影响,不要仗着驸马不在,就这么放肆。」
我歪头看向她,打趣道:「驸马都搬出公主府了,你还没死心?」
秋华反问道:「公主从小就喜欢驸马,公主死心了吗?」
半月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阴沉地盯着秋华。
我叹了口气,挣扎着从半月怀中下来,揉了揉秋华的脸,笑道:「好了,先下去,我和半月单独谈谈。」
秋华不乐意,眉头拧得紧紧的。
「公主,驸马不喜欢他。」
我脸一沉,语气不容反驳:「下去。」
秋华走后,半月又不由分说地将我抱起,脸上阴云密布,似是秋华这一出,弄得他极不愉快。
他将我抱回房间,轻柔地放在床上后,手撑在我耳边,半跪在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四目相对,他半分不肯退让,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正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开口了。
「姐姐,半月好喜欢你。」
姐姐……
我一时分不清他的意思,直到他的唇飞快啄了一下我的嘴唇,我才反应过来,这声姐姐不是姐弟的意思。
我猛地坐起身往后退,气急败坏道:「放肆,你……你下去。」
半月像是受伤极了,他嘴唇微微发抖,眼里蒙上了一层水光。
「半月和驸马不一样,和柳墨林也不一样,半月比他们更要喜欢你,喜欢到什么都可以放弃。」
他突然欺身过来,将我扑倒,桎梏着我双手的手腕。
「你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你是我的光,是我的药。我不能没有你,姐姐,姐姐……」
他一声一声地呼唤着我,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从没想到他的力气这么大,我竟然挣脱不开。
慌乱之中,我屈膝朝他裆部狠狠顶去,他痛得闷哼一声,放开了我。
他竟然不是太监……
我趁机翻身下床,捂着胸口,全身战栗。
他刚一动,我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抽出长剑,指着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
「半月啊。」
他无视我的剑,一步一步走向我。我长剑一动,抵在他的喉间,不退半分。可他丝毫不惧,仍是往前,长剑划破他的脖间,米粒大小的血珠沁出。
这是不要命了吗?
我忙收起剑,一掌打过去,却被他避开了。我一直知道他有些功夫,但从未想过他的功夫这么好。
不过三招,我就被他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得。
「姐姐,只要你说你爱我,我就是你的人。」
我放声大笑。
「你杀就杀,何必恶心我。」
他沉默了许久,蓦然松开我,一边狞笑一边脱衣服。
我提剑向他刺去,他反手用脱下来的外袍做盾。
滋啦一声,外袍破成两半。我长剑一扫,还未碰到他,他已经跳到我身后,残破的外袍绕住了我握剑的手。
我身子未恢复好,气力渐渐跟不上。而他身手矫捷,没两下就用那一分为二的外袍将我捆得动弹不得。
他抱起我,神色温柔地将我放在床上。目光炙热地看着我。
「我给过你机会,别怪我,姐姐。」
说完,他俯身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笑得人畜无害。
他一走,我就大声呼救,可喉咙都喊痛了也没人应答。
有浓烟从外面钻进房间,还伴随着烧焦的味道,不过须臾,火光爬上了窗台,烧得霹雳吧啦响。
院外响起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各种人声。
我盯着火光一点点吞噬房间里的点点滴滴,心里竟然异常平静。
如果就这样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了。
不用面对皇兄的懦弱无能,不用面对驸马的心灰意冷,不用面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不用面对百姓的指指点点。
浓烟滚滚,我渐渐呼吸不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人之将死,过往突然走马观花地涌上心头。
这一生给我过温暖的人,我都视若珍宝地藏在心中,太后、师父、陆知疾、晋王、沉景、不圆、驸马……还有半月。
虽然这火八九不离十是半月放的,但不可置否,他确实曾带给过我亲人般的温暖。
那声姐姐,如果只是姐姐,该多好。
眼皮越来越重,我实在坚持不住,阖上了双目。
睡梦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声一声唤我的名字,那般焦急,那般深情。
我挣扎着想看看他的脸,可怎么也醒不过来。
「傅轻禾,我只有你了,你不能死。」
听到这句话时,我终于在无尽黑暗中找到了一丝光。我猛地睁开眼,正好看见驸马那张被烟熏得狼狈不堪的脸。
他瘫坐在地上,将我抱在怀中。
我想起初见时,他说:「这小姑娘怎么黑不溜秋的,她是什么人?」
记仇的我,如今终于有机会还回来了。
「这小公子怎么黑不溜秋的,你是什么人?」
他愣了好半晌,才猛地将我勒紧在怀里。
「傅轻禾,我输了。」
我的脸在他怀里蹭到了黏稠的液体,我心中一惊,小心翼翼地偏头看去,他的胸口一片赤红,正汩汩流血。
「谁伤的?」
他哼了一声,冷冷道:「那个小太监在我来的路上刺杀我。」
大火还未扑灭,我的庭院已经被烧得所剩无几。
我挣扎着站起来,秋华看见我,激动地扔下水桶跑了过来。
「公主,你吓死我了。」
我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慰道:「没事儿。」
她看了看驸马,踮起脚尖附在我耳边说道:「驸马刚才骑马冲进公主府,那身姿不比当年差。公主,驸马又成了当年那个小将军了。」
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受伤了,快去请大夫。」
秋华这才发现驸马胸口的伤,猛地惊呼道:「受伤了还冲进火里救公主,公主,好感人啊。」
我无奈地捂住额头。
「我知道了,好感人,再不止血,他死了就更感人了。」
23
狂风大作,火势猛涨,半边天空都是黑烟。府外涌进很多官兵百姓来救火,现场混乱不堪。
突然,城南方向响起一声短促尖锐的烟花爆炸声。
我身子瞬间绷直,转身就要往外跑,驸马拉住了我。
「出事了?」
「柳家反了。」
公主府这场大火,吸引了全京城的注意力,正是掩人耳目做坏事的最佳时候。
我从怀中掏出令牌塞到驸马手中,正色道:「御林军中你叫不动的人,见此令牌就会听你差遣,你带他们去支援莫大将军。」
他的手来回摩擦着令牌上的「禾」字,沉默了一会儿,回道:「注意安全。」
我看了眼他的伤,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此时没时间儿女情长。
大家都忙着救火,那些看管我的士兵也都不见了,我跑出府不远,就碰到了骑马来找我的沉景。
他单手拉我上马,坐在他怀中。
「城外死士被柳家控制住,你这儿又起大火,看来不是巧合。」
「是半月。」
他点了点头,冷笑了一声,两腿一夹马肚,朝皇宫处飞快奔去。
陆知疾已经带着人马等在宫门口,还有我另几个面首也在。
刚准备进宫,沉闷悠长的丧钟突然响了起来。
我心一沉,握紧了拳头,柳家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一路上都是尸体,血流成河,到了金銮殿才看到活物。
丞相柳远携一众大臣站在金銮殿门口,隔着汉白玉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身后冲下一大批士兵将我们团团包围。
柳远摸着胡子笑道:「公主来得正是时候。」
刚刚死里逃生的我,衣衫又破又脏,脸上也尽是灰尘,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不知是谁笑了一声,大家都跟着开始笑了起来。
我跟着他们一起笑,笑到他们都不笑了,我才开口道:「刚刚丧钟响了二十七下,我皇兄驾崩了?」
「皇上痛失爱子,悲痛过度……」
「无所谓了,原因不重要。」
我看着柳远,笑道:「这么多大臣都在,真是省事。」
柳远表情微微一变,还未说话,半月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他笑着向我招手,喊道:「姐姐,怎么来得这么急,也不打扮一下。」
「丞相不介绍介绍?」
「这是皇子傅宸。」柳相大声回道。
傅宸是太后的孩子,五岁时去狩猎出了意外,被火烧死了。怎么会是傅宸?
我还未理清,半月走下台阶,来到我身边,低声道:「姐姐若愿意,我可以永远是半月,我不在乎这江山。」
我冷笑着看着他,「你真是傅宸?」
他静静与我对视,一双眸子如渊似海,初见时我觉得他像狼崽子,如今他已然变成一头嗜血的狼。
「自然,前丞相奉先帝遗诏,秘密将皇子送往边关培养,谁料先皇走得如此突然,还未等皇子回京就驾崩了。新帝登基,多事之秋,柳家为保护皇子一直等待时机,可惜还未等老臣找到机会,新帝也驾崩了,如今老臣就算受天下人质疑,也要还皇子身份。」柳远抑扬顿挫道。
「不愧是柳家人,尽干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事。」
我眯着眼,言语中尽是讥讽。
柳远从怀中掏出一卷黄色绢布,厉声喝道:「老臣有先帝委托臣的圣旨还有太后懿旨为证。」
我敛了笑容,阴鸷地看着半月。
他突然往后退一步,喊道:「别让她拖延时间。」
柳远一声令下,他的人尽数向我们杀过来,沉景和陆知疾一左一右护着我,连连躲闪。
人数悬差太大,眼见要坚持不住了,驸马带着一队人马从宫外赶了过来,形势很快被扭转。
半月本想控制我,被陆知疾和沉景拦住了,驸马从马上飞身跳下来,一脚狠狠踹在半月后背,将他踹倒在地。
「姐姐,你不要半月了。」地上的少年,双眉紧皱,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水光,嘴角血迹斑驳。他向我伸手,似是想抓住我。
我蹲在他面前,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他笑了起来,满嘴鲜血。
「半月一直好奇姐姐到底在谋划什么,今日应该就能看透姐姐了吧?」
我站起身,淌过尸河,迈上汉白玉台阶,四周杀红了眼的叛军都一副想生吞活剥我的样子。
进入金銮殿,我坐在龙椅上。
柳远为首的大臣相继被押进殿内跪在地上。
「去把所有京官都喊来,丞相谋反这么大的事,当公告天下。」
说完后,我懒懒地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京官们被带上来时,见我坐在龙椅上,面面相觑,不敢言语,我笑着跟他们解释道:「别怕,本宫就是累了,上来坐一会儿。」
但显然他们没信,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这个平日里不着四六,任性妄为的公主,此刻让他们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就这样僵持了好半天,莫大将军才浑身是血地来到殿内。他一见我就中气十足地吼道:「傅轻禾,你好大胆子,怎么敢坐在那儿。」
我伸了个懒腰,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对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大喊道:「不圆,你在哪儿?」
本就剑拔弩张的大殿,因为我这突然一喊,气氛变得更诡异,他们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只有沉景,一脸淡然,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柳远身后站起一个小太监,他嘿嘿笑了两声,缓缓私下面皮,露出原本的样貌,是不圆。
「太刺激了。惊喜不惊喜,意不意外?」
柳远回头一看,气得瘫在地上,目眦欲裂。
我冲他招了招手。
「皇兄呢?」
不圆身边跟他同样打扮的小太监站了起来。撕下面皮后,柳相直接喷出一口老血。
皇兄一脸阴沉地看着他,冷笑道:「柳丞相今日可真是令朕刮目相看。」
不圆跑到沉景旁边,得意道:「这两货来毒杀皇帝,你说说,为啥要在我面前下毒呢?」
皇兄走到我面前,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端着架子,一本正经地坐在龙椅上,沉声道:「柳家谋反叛乱,该当何罪?」
柳远狞笑着站起身,「若不是我柳家,就凭你也配坐上这个位置?」
皇兄急了,指着柳相身后的士兵喊道:「杀了这乱臣贼子。」
那士兵看向我,我缓缓点了点头。
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到了地上,骨碌碌地转了几圈。
我心里嗤笑,人家说的也是事实,若不是看你是一众皇子里最软弱无能的,他们怎么会选中你当傀儡,帮你诬陷太子,拉太子党下台。
皇帝没死,柳丞相带兵逼宫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再无翻身可能。今日与柳丞相勾结的官员皆是株连九族的重罪,肃清朝堂做到了,那接下来就是平反冤屈。
「各位大人,是时候为那二十万大军申冤了。」
我刚说完,沉景身后,我那七个面首「唰」地撕开人皮面具。他们本貌黝黑普通,并没有之前看上去那般仪表堂堂。
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道:「这不是以前在兵部当值的几位大人吗?」
皇兄紧张地看了我一眼,调整坐姿,道:「几位大人这是发生了什么,为何这么多年销声匿迹」
那七个人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其中一人道:「当年塞北一役,江老将军带着士兵以命守城,等待援兵,可丞相故意延误军情,五日援兵才至。江老将军的尸体被铁蹄踏烂,残破不堪,二十万大军无一生还。而丞相为了隐瞒延误军情一事,陷害郭福将通敌,事后还对我等知晓此事的人赶尽杀绝。幸亏公主相救,才苟活至今。」
说完后,几人又是重重磕头。
我站在皇帝身边,冷眼看着他又惊又怒的样子。
这些他早就知道了,甚至知道得更详细。
当年南境失守,前丞相提出亲自带兵出征,可结果还未开打,帐下将领带着两支兵马当了逃兵。此战军心溃散,战况惨烈,幸好江老将军带兵驰援,救下他们,守住城池。
全天下的人都在夸赞江老将军,而本想出风头的柳丞相却无人提及。
当年师父跟我讲过这段往事,我怎么也没想到此事竟让柳相生了这么大的怨气,要了二十万大军的命。
「既是诬陷,那郭副将通敌的书信从哪儿来的?」驸马阴沉着眸子,脖间青筋暴起。
我猛地一拍额头,「皇后在哪儿啊?」
没多久,就有人将皇后押来了。皇后一见驸马,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驸马却没有丝毫动容,他一步一步朝着皇后走去。
「是不是你伪造的书信?」
「江小……驸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吗?」我缓缓走下台阶,来到柳远尸体旁,从他怀中抽出黄色绢布。「我听宫人说,皇后前段时间醉心书法,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写就是半日,来啊,把皇后娘娘前日练的书稿呈上来看看。」
皇后震惊地看着我,等到她宫里的丫鬟拿出一沓还未燃尽的宣纸时,她脸上血色瞬间消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宣纸上练习模仿的就是我父皇笔迹。我抖开手中黄色绢布,提着起来给众人看。
「这圣旨上笔墨犹新,总不会是我那死了几年的父皇,从土里爬起来给你柳家写的吧?」
我逼近皇后,她步步后退,突然笑道:「圣旨是假的,那懿旨你……」
一把短刃自她背后刺穿到前胸,她瞪大眼睛,缓慢转过身去,看到动手的人是半月后,她急速咳嗽了起来,好半天才稳住气息,凄厉喊道:「你竟然杀我?」
她猛地转身握住我肩头,神色狰狞,「我一直以为我是柳家最受宠的孩子,直到前日我才知道不是,我爹自始至终都把我当工具,他要成就的是他。」
她指着半月,口中的血越流越多,「他……」
还未说完,她不甘地阖上了双目,没有一点生前的体面。
半月重新被人制住,他看着我笑得人畜无害。
「她伤了你,我早就想杀她了。」
我心口一颤,背过身,看着皇帝道:「皇帝受柳家蒙骗,如今水落石出,江家的名誉,二十万大军的烈烈忠魂,皇帝是时候还他们一个公道了。」
文武百官跪地磕头附和。
皇帝一看我说他是受柳家蒙骗,连忙点头称好,那样子哪里像个君王,倒和闯祸的孩子找到借口逃避责任一模一样。
驸马低着头,拳头握得青筋暴起,指甲掐入肉里鲜血淋漓。
我看在眼里,却无法为他做得更多。
闹剧结束后,该收监的收监,该处死的处死,该散场的散场。
众人带着久久不能平息的震撼与后怕离去,殿中只有我和皇帝二人。
我坐在龙椅一侧,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终究他没坚持住,气急败坏道:「你还要做什么?」
做什么?我不只要肃清朝堂,平反冤屈,还要兴国利民,保我傅家江山长盛不衰。我冷笑着看他。
「皇后的孩子是皇兄亲自动的手吧?」
「柳家生了皇长子,那朕如何安睡?」
「那你为何不揭穿皇后,让她假装怀孕那么久?」
「朕也想看看驸马是否真的忠于朕,你以为朕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讥笑道:「驸马若真跟皇后弄个孩子出来,你又有几分本事能杀了他们?」
他愣住了,脸因为羞愤变得通红。
「你这种不问人间疾苦,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帝王,真是天下之不幸。」
柳家借皇后怀孕,吸引众人注意力,暗地里却在策划半月上位,所以柳玉衫死前才说她是柳家的工具。
「二十万大军之死,种种实情你都知晓,你为讨好柳家,帮着他们隐瞒真相,皇兄,你不能再赖在这位置了,还给晋王吧,他才是真正能为百姓谋福祉的帝王。」
皇帝猛地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人人都说我比不上晋王,可如今,他只是个藩王,我才是一国之君。」
我冷哼了一声,「这满朝上下,有谁把你当一国之君?」
他的手继续收紧,我感觉呼吸艰难,但仍笑道:「驸马他们就在门外,你杀我,你活得了吗?」
他的手最终放下了,我捂着脖子,满脸绯红地咳嗽。
沉景突然急匆匆地冲进来,「敌国大举进攻,晋王坚持不住了。」
我站起身,睥睨着皇帝,「先攘外再安内。」
一出金銮殿,驸马就迎上来扶住我,关切地看着我。
我虚弱地靠在他身上,笑道:「江老将军的遗愿是山河无恙,人间皆安,如今塞北乱了,江小将军去吧。」
他握着我的手,「此战过后,你是不是就能像信任沉景一样,信任我?」
他目光灼热,神情认真,我摸上他的脸,重重点头。
我能为他做的,能为傅家做的,能为百姓做的,这一战之后,就都做完了。
我只是傅轻禾,他只是江新苑。
24
阴暗潮湿的天牢中,半月靠在墙角,长发遮面,看不见神色。
隔着铁栅栏,我看了他良久。
来之前,我心里有很多问题都想问清楚,但看到这一幕,我突然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我轻轻唤了他一声,不是傅宸,而是半月。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我那一瞬,竟流下两行热泪。
我屏退狱兵,打开牢门,与他单独相处。
「姐姐……」
「柳玉衫才是你姐姐,对吧?」我坐在他旁边,低声问道。
他微微愣了片刻,自嘲道:「你还是知道了,我们彻底没关系了。」
他靠在我肩膀上,断断续续地给我讲着他这一生的遭遇。
五岁之前,他确实是皇子傅宸,狩猎那场大火过后,他被柳家送到了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塞北,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被关在一个院子里,读书,练功,日复一日。
直到八岁,他第一次看见前柳相,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皇子,而是太后和柳相的孩子。
我娘在他四岁时因怀疑他的身份,被柳相谋杀,柳相怕更多人知晓这个秘密,在他五岁时策划了那场大火,将他从皇宫中带了出来。
九岁那年,郭副将十二岁的儿子在战场上被敌人杀害,柳相打断半月双腿,丢到郭副将营帐附近,郭副将念其可怜,收他为义子。
那段日子,半月记忆深刻,不苟言笑的郭副将对他极好,不像柳相,总笑嘻嘻的,却说打断他的双腿就打断他双腿。
十二岁,郭副将身死,他又被柳相囚禁。十四岁才被柳相送进宫与太后团聚。
半月来我府中是意料之外,他说他这一生漂泊无依,在公主府第一次有家的感觉。
他恨柳家,对天下也没有兴趣,他说他想一辈子做我的半月,做不了半月,弟弟也好。
私生子这种身份,比太监更令他羞于启齿。
「你知道那老头的真正死因吗?因为我跟太后讲,我想他死,太后把这句话告诉他,他就真的自缢了,哈哈哈……好笑吧,若不是今日柳远告诉我,我如何也不敢相信。」
他一边笑一边仰起头,不让眼泪落下。
柳相以这种方式死,半月的身份就不会有人怀疑。
忠肝义胆的柳相受先帝委托培养皇子,还有圣旨为证,多有说服力。
「柳墨林之死,是你策划的吗?」
「是。」
「为什么?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没资格喜欢你。」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半月苍白如纸的脸,疲惫道:「太后抚养我一场,我不杀你,以后,没有半月,你与我再无关系。」
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向我伸出手。
「我不怕死,你再叫我一声半月,好不好?」
我挺直背脊,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哼,我回头一看,半月七窍流血,却还在笑。吃的是平日我放在身上的毒药,也不知他何时摸了过去。
我远远看着他,如鲠在喉,好半晌才挤出一丝声音:「半月……」
他笑意更大,缩在地上,不停颤抖。
从天牢出来,一道御驾亲征的圣旨已昭告天下。
我找到皇帝时,他正在穿着胄甲挥舞大刀。
「你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吗?」我一脚踹在他腹间,他没站住,跌坐在地,胄甲繁重,他半天没爬起来。
他这样子,我看得更加生气,又补了一脚。
「天下人小看朕,朕偏偏要证明,朕有这本事。」
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怒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什么玩意儿,不自量力。」
皇帝执意御驾出征,文武百官跪了一地都阻拦不了。
圣旨都以昭告天下,我也拦不住。
我站在城墙上,看着浩浩荡荡的三军,问沉景:「晋王何时来京城?」
沉景难以掩饰激动的神色,道:「后日。」
晋王一到,我就将京中一切交给他,马不停蹄地赶往边关。
我到的那一日,我军大败,皇帝被俘,莫将军急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