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屁股在流血。」我无奈地看着他,「我去给你找药。」
为他换好药后,他恬不知耻地提出要求:「我想洗个澡,擦一擦身子也好。」
我被他气笑了,给你解了春药,给你处理了伤口,这会儿还要给你洗澡?
那我是不是还应该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呕……」胃里突然一阵翻腾,我忍不住干呕起来。
不是吧,老天爷,我开玩笑的。
驸马又准备起来,我赶忙喝道:「趴好,屁股留疤了,手感可就差了。」
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我,竟然完全没有被我这句调侃分乱心神。
「不会怀孕了吧?快找不圆过来把脉。」
我叹了口气,脚步沉重地走到床边坐下。
对上他亮如星辰的眸子,我突然觉得,有个孩子也不错。
女孩像他,男孩像我。
「不会怀,我避子汤没停过。」
那次游船……
我心里「咯噔」一声轻响,面上却保持着胸有成竹的模样。
他倒是不气馁,拉着我的手,柔声道:「这次别喝,好吗?」
若真是柳玉衫问他要孩子没要到,要到我肚子里来了,那命运还真是造化弄人,妙不可言啊。
我抽出手,讥笑道:「行啊,那就不喝,我也想看看驸马有没有一次造出儿子的本事。」
他高兴极了,从后面抱着我,脸贴在我的腰侧,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
「傅轻禾,我想要个女儿,像你一样的女儿。」
我静静看着他的侧颜,不敢搭话。
「傅轻禾,以前我不了解你,以为你是个只顾纵情享乐,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
我等了半晌,想听听驸马后面会怎样夸我,结果他不说了。
「那现在呢?」我问道。
驸马松开我,趴回床上,将脸转了过去,嘴里哼哼唧唧的,根本听不清说的什么。
我愤愤地掐了一把他的腰,起身离去。
出前门,他又嘟囔了一句什么。
「到底说不说?」我不耐烦地吼道。
他转过脸来,羞答答地回道:「我想洗澡。」
我白了他一眼,走得决然。
不圆和沉景在合欢阁二楼雅间喝酒,我来时,两个翩翩公子,正撸着袖子划拳。
我大步走到不圆身边,伸出手。
「快,把脉。」
见我语气如此急切,他们都收了笑容,一脸严肃。
不圆忙让位置给我坐。
他探上我的手腕,反复摸了许久,表情越来越复杂。
我殷切地看着他,心里仍抱着一丝侥幸。
「喜脉。」不圆放下手,语气肯定。
盖棺定论的那一刻,我突然松了一口气。还反过来安慰眉头紧锁的沉景和神色担忧的不圆。
「没事儿,一碗药就能解决。」
但效果并不好,他们没有因为我的话重新高兴起来。
我不喜欢这样的气氛,太压抑太悲情。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解决之道,没死之前就应该努力寻欢作乐。
「沉景,不圆,我想去私宅住段日子。」
「柳家因为柳墨林之事,已经对你起了疑心,还是不要去了,可以住合欢阁,这里不怕别人查。」
沉景提议道。
「等驸马伤好之后吧。」我拿过一壶酒,准备仰头灌的时候,不圆箍住了我的手腕。
「别忘了你自己身上也有伤。」
我试探地举起一根手指。「一口。」
沉景和不圆异口同声道:「不行。」
看着他们,我心口一暖,无论我所谋之事成与不成,遇见他们,都不负此生。
夜晚回府,半月孤身站在前院。
明月皎洁,冷风凄凄,他静静看着自己被月光拉长的身影,动也不动。
这一幕太过寂寥,我忍不住柔声道:「半月,夜里风大,别着凉。」
听见我的声音,他才恢复生机,笑意盈盈地抬头看我。
「公主,你回来了。」
简单的一句话,竟让我红了眼睛,原来他在等我。我的手忍不住抚上肚子,「半月,你想家吗?」
半月的笑容突然消失,他垂着眼眸,哑声道:「进公主府之前,我没有家,进公主府之后,公主府就是我的家。」
我还没想明白这句话,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可以吗?公主。」
「对,公主府就是你的家,以后我不问这种傻话了。」
我拍了拍半月,怜惜道。
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目的,他忙问道:「公主的伤好些了吗?」
我踮起脚尖,揉了揉他的头,也不知是不是怀孕的原因,我的心变得格外敏感,半月这句话又差点让我泪凝于睫。
被人记挂着的感觉,真好,就像冬日里喝了一口温热的酒,四肢百骸都被暖了起来。
「半月,放心吧,我很会照顾自己。」
半月轻笑了声,没有说话,他扶着我一路前行,将我送回庭院。
分别时,他在我背后,一字一句道:「公主,需要我杀了皇后吗?」
我猛地一惊,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
如今府里,到处都是皇后的人,他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怎么说这种傻话。皇后死在我府里,我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他垂下眼眸,自嘲一笑:「是半月犯傻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中突然划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但还来不及抓住,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18
驸马已经在府中躺了七日,本来都可以勉强下床,但经过昨日一闹,又严重了。
皇帝来接皇后回宫,看见驸马的伤势还没有好转,责怪我没有照顾好他。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皇后一眼,道:「我这又要照顾皇后,又要照顾驸马,太辛苦了。」
「那朕就帮皇妹分担分担,莫大将军有个侄女,正是适婚年龄,不如送府里来,做个妾室。」
我连忙摇头。
「不用不用,我可以,我能行,我加油。」
「驸马你的意思呢?」
皇帝拦在我和驸马中间,我看不见驸马是何表情,只听见他说:「多谢皇上隆恩,臣无意娶妾。」
皇后掩嘴笑道:「驸马一向惧内,皇上还是改日单独和驸马聊这事儿吧。」
皇帝搂着皇后的腰,哈哈大笑。
「还是皇后心细,我竟忘了这茬。」
皇帝带着皇后回宫后,府里重归平静。
我坐在书房里,抱着汤婆子想事情。
这几日,柳家忙着四处找柳墨林,竟不见别的动作,着实有些奇怪,加上皇后孩子没了,却依然伪装怀孕,又想做什么?
莫大将军那边,应该是过关了。上一任御林军统领犯了军法直接被打死,而驸马这回,却留了半口气。
皇上还有意将莫家侄女送来,看来莫家也看好驸马。
想着想着,我的眉头越拧越紧。
半月突然进来,身后跟着大夫。
这是干什么?还未开口,半月已经蹲在我身边,拉过我的手,轻声道:「这几日我见你食欲不佳,频频反胃,特意找来大夫给你瞧一瞧。」
我连忙抽出手,紧张道:「你没事儿注意这个干吗,不圆就会医术,我自己找他去。」
「我不信不圆。」半月直直盯着我,脸色认真,「我要确定你没事儿,我才放心。」
越相处我越发觉,半月是个认死理的性子。唉,我认命地伸出手。那大夫立马跑上来跟我搭脉。
过一会儿后,面露喜色,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道喜。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公主这是喜脉,看脉象快三个月了。」
我强颜欢笑道:「半月,这下放心了。」
半月低垂着眸,薄唇紧抿,看不出丝毫开心。那大夫似乎察觉出气氛的诡异,也收起了笑容,瑟瑟发抖地退到一旁。
「别让驸马知道,下去吧。」
半月领着大夫下去后,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手不自觉摸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前段日子,我只道自己胖了,没想到里面却藏了个小东西。
等你爹好起来之后,我们的缘分也就到头了。我摸着肚子,无声念叨。
半月小跑着来了,手里拿着好几串糖葫芦,还有各种蜜饯。
「我问了大夫,这些都是开胃的,你尝尝,要是喜欢我再去买。」
我眼中起了一层薄雾,半月这小孩也太有心了。我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咧嘴笑道:「真甜。」
谁知他突然转过身去,径直走了。
这是生气了?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些不解。
夜幕降临之际,窗边飞来一只灰色信鸽,取下密信看完后,我飞快入宫去见太后。
到达慈宁宫时,太后老人家正在礼佛。
见我来,她放下佛珠,淡淡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就是突然想您了。」
我盘腿坐在蒲团上,轻笑。
她重新拿起佛珠,轻轻转动,闭目诵经。
我打量了她一会儿后,道:「有人跟我说,柳相有个私生子。」
她的手顿了一瞬后,继续拨动佛珠。我盯着她的手,继续道:「太后,柳相死前您见过他吗?」
手又停了。她睁开眼,静静看着我。
「见了。」
「说了什么?」
「傅轻禾,你敢杀我吗?」
我猛地站起身,浑身气血翻涌得厉害。「太后,你这是何意?」
她抬头冷冷看着我,目光中带着嘲讽,突然,她厉声喊道:「景儿,宸儿。」
门外侍女小跑进来,提醒我,太后又要犯病了。
就在这时,太后猛地站起来,直直朝着旁边的柱子撞去。
沉闷一声响后,殿里相继响起了各种声音。
我站在混乱当中,只觉得周遭一片静寂,耳边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那慌乱的心跳声。
她这一撞,用尽全力,几乎是当场毙命。
皇帝赶来时,侍女们已经将她收拾妥当,那撞得血肉模糊的额头也清理干净了,用了一块白色的绢布小心遮盖着。
他见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讥讽道:「又不是亲娘,何至于此。」
我笑得狰狞,连连点头,突然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再醒来,是在公主府。床前围了一大圈人,却不见半月。
一见我睁眼,驸马率先开口:「傅轻禾,你没事吧,渴不渴?」
我点了点头,他就迈着小碎步,一手虚扶着屁股去倒水了。
看着他这殷勤模样,我疑惑地看着不圆。
不圆小声道:「御医给你把过脉,大家都知道了。」
我扶着额头,心里更烦闷了。
「半月去哪儿了?」
「他怕你醒来饿,熬粥去了。」
「把沉景接过来,我有事问他。」
不圆忙不迭地跑了出去。我对剩余的人摆了摆手,让他们也退下。
驸马端着水一扭一扭地走过来,小心翼翼问:「我也要出去吗?」
「孩子的事,我晚点跟……」
他连忙打断我:「傅轻禾,我想要孩子。」
「你先出去吧。」
没过多久,沉景来了。见我虚弱地靠在床头,眉头不悦地皱了起来。
「你是不是傻,这么沉不住气。」
他在怪我一接到消息就跑去质问太后。
我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意,「柳相与太后到底有没有珠胎暗结?」
沉景环视了周围一圈,脸色沉了下来,他走到我身边,附在我耳边道:「我只能确定他们二人有私情,至于那私生子的事,查无可查。」
「为何查无可查?」
「那私生子都死了四年,总不能把人从坟里扒出来吧。」
「沉景,太后到底与柳相说了什么,我不弄清楚,寝食难安。」
沉景握着我的肩头,安慰道:「不要乱了分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的手摸上肚子,情绪濒临崩溃。
太后出殡,举国同哀。
我称病窝在府里,没为她送灵。
驸马一瘸一拐地代替我去了。
他还未回府,他闹出来的笑话已经传到我耳朵里了。
无非是那些人嘲笑他屁股开花,走路像鸭。
半月自从知道我怀孕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我记得他说自己好哄,但我让秋华买了好多好吃的送给他,都没哄好他。
我忍不住抱怨道:「半月,换你哄哄我吧。」
半月本来背对着我在煮茶,听我这么说,他转过身来,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我。
「公主,你什么时候打掉孩子?」
这是哄我吗,这是给我添堵。
我负气离去,没走两步,手腕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半月,他垂着眸子,看不出喜怒。
「路滑,去哪儿我扶你。」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哑着嗓子道:「半月,你哄哄我吧。」
半月的唇抿得更紧了,下一刻,他长臂一揽,将我拥进怀中。
「抱抱就好了。」他的下巴一下一下摩擦着我的额头,「从小到大,我都想有人能用这样的方式哄我。」
我回抱住半月,此时此刻,我也分不清是他需要我,还是我需要他。
19
这几日我一闭上眼就是太后死前那句撕心裂肺的「景儿,宸儿」。
每每惊醒,我总下意识地护住肚子。
驸马自从知道我怀孕后,也不好好养伤了,天天撅着屁股,一扭一扭吭吭哧哧地跟在我屁股后。
我这才觉得,肚子里的小东西,有多好。
我问驸马怎么就确定是他的,我有那么多面首,指不定是谁的呢。
驸马说他相信我。还让我把陆知疾找来府里聚一聚。
我问他要干什么,他神神秘秘地不告诉我。
陆知疾到的时候,驸马刚回房换了一身赤红的对襟长袍。发冠都换了新样式,若非他走路姿势奇奇怪怪,我倒真想感慨一句,世无其二,郎艳独绝。
我偏头问陆知疾,「师兄,上次你跟驸马私订终身了?」
陆知疾脸一红,连忙解释道:「没没没……上次没……」
我被他这样子逗笑了,我这师兄开不得玩笑。「知道了,是上上次的事儿。」
陆知疾见我笑了,也跟着笑。
驸马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对陆知疾道:「师兄,酒席备好了,请上座。」
「你怎么也叫师兄,以前你可是直接喊陆知疾的。」我捅了捅的腰,问道。
驸马嘿嘿一笑,搂住我,回道:「随夫人喊,我乐意。」
不圆和沉景跟在后面,小声嘀咕「今日有戏看」,被我听到了。
我转身瞪着他们,「你们是不是背着我瞎搞了?」
不圆和沉景相视一笑,沉默不语。
我偷偷拽了拽半月衣角,发现他一直垂着眸子,好像不太开心。
半月抬头对我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
我小声问道:「怎么了?」
半月摇了摇头,驸马突然插话,「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先下去。」
「不舒服吗?」
我挣脱驸马的手,踮起脚摸了下半月的额头。
半月又摇了摇头,「没大碍,半月先下去休息一会儿。」
「那我等会儿来看你。」
进屋之前,我无意一回头,看到半月还在原地,用一种憎恨的目光看着驸马。
下一瞬,半月笑着向我招手,我都开始怀疑刚刚那一幕是我的错觉。
酒菜已经备好了,待众人落座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落座,生怕弄痛了伤口。
我在旁边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鸿门宴吗?
酒过三巡,驸马喝得红光满面,他站起来,拱手道:「我江新苑今天把大家聚在一起,就是想和大家宣布,我和公主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我的脑袋一瞬间「轰」地炸开了似的,只余一片空白。
他是喝晕了吗?
我们怎么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了?
沉景问出了我的疑问:「京城谁人不知江小将军和丞相千金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只可惜一个做了驸马,一个做了皇后。」
驸马认真地看着我,「我一直没想到打破谣言之法,如今就全仰仗公主,与我用一生一世去堵他们的嘴。」
我转头求助似的看着沉景。
沉景道:「你从未喜欢过皇后,那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禾禾?」
驸马看着我,突然傻笑道:「我……我,不知道。就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特别喜欢看她提皇后那股别扭劲。」
不圆猛地站起来,「今天这顿饭,像不像正宫款待妾室?」
沉景点头赞同,「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委屈,快进入正题,吃完赶紧散。」
驸马拍了拍手,不一会儿,就有六个侍女鱼贯而入,手中端着托盘。
他走到第一个侍女面前,指着上面的小布老虎,说道:「师兄说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小东西,我就给你寻来了。在府里找了好久呢。」
第二个托盘上放着一支狼毫笔,驸马说道:「师兄说你从小埋怨字写得不好,是因为没有一只好笔。」
第三个托盘上放着一把剑,驸马说道:「这是不圆送的。」
第四个托盘上放着一身红裙,驸马说道:「这是沉景送的,他说你穿红色最好看,让你以后不要穿蓝色了。」
第五个托盘上放着一块玉佩,驸马说道:「师兄说你没被爹爹公开承认是徒弟,没有得到这块玉佩伤心了许久,如今他把他这块送给你。」
第六个托盘上放着一个小药包,驸马说道:「这些年你总随身带着这包毒药,往后不用了,我江新苑前半生没护住父母,没护住兄弟,后半生我拿命护你,我死,都不会让你死。」
他走近我,「我苦思几日琢磨不定送你什么,特意找沉景他们帮忙,没想到你所求的,竟然都是这些个普普通通的玩意儿。」
我转过头,眼中的泪意决堤。
娘亲做了一只小老虎,给了哥哥,我什么都没有。
哥哥的书法备受夸奖,我的只有嘲笑。
五岁那年,负责教导皇子们武学的江老将军看到躲在角落的我,我怯生生地问他能不能教我。他说皇上只让他教皇子没让他教公主。
我灰溜溜地准备走,他于心不忍喊住了我,问我为什么想习武,我告诉他我不想挨打。
他问我学会了是不是就去打别人,我说没想过,我只想让自己不要再被那些皇子打。
后来他偷偷收我为徒,直到十岁那年,我母妃突然病死,我在宫里地位更如履薄冰,我怕事情败露牵连他,就再也不让他私带我出府,教我武学。
但他却给我留了陆知疾,陆知疾住在东宫,我时常能过去找他,教习我武术。
我和不圆说过,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仗剑走天涯,看遍山河。
我也和沉景说过,我最喜欢穿红色,但我习惯跟着柳玉衫穿蓝色。
我揉了揉眼睛,转过身骂道:「搞了半天,你自己什么都没送,还偷我的药。」
驸马弯腰用带着薄茧的食指替我擦去泪水,温柔道:「那小老虎是我小时候玩的,以后留给我们的孩子玩,那支狼毫笔是我十一岁亲手做的,那包药是我以后的承诺。我的幼时、儿时、过去、现在、未来,我都送给了你。」
我咬着下唇,不敢看他的眼睛。
最怕深情被辜负。以前我觉得自己是被辜负的那个人,现在我却要做辜负的人。我第一次希望,这一切都是虚情假意。
这样他就不用承受当年我承受过的痛。
那是只有爱他人胜过爱自己的人,方能理解的感受。
我看向不圆,蓦然想起他说过的,无欲则刚。
驸马捧着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傅轻禾,我应该没感觉错,我们是两情相悦的,对吧?」
我粲然一笑,点了点头。
「对,你爹早就看上我的这个儿媳了,奈何你没眼光,生生错过我多年。」
他笑容变大,得意地环视了众人一眼,道:「傅轻禾,我来晚了,往后余生,我都在。」
我轻轻推开他,走向沉景,俯身问道:「这主意你事先知道不?」
沉景憋着笑意,点了点头。
「就为了看一出戏?」
沉景抬头看我,笑意盈盈地道:「禾禾,你没入戏吗?」
我又俯身凑到他耳旁:「那这戏有几分真假?」
沉景笑意更甚,他轻轻问我:「戏还分真假?」
我转回身,隔着两人的距离看驸马。
「驸马,有心了,我很感动。」
驸马挠了挠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意的原因,他笑的时候,眼眸里蒙了一层潋滟波光。
窗外突然有个人影窜动了一下,也不知在那儿偷听了多久。
我正待叫陆知疾查看,半月走了进来。
手中端着一碗浓稠如墨的药。
一闻那个气味,不圆就跳了起来,疑惑地看着我和半月。
20
半月将药递到我嘴边,平静无澜地看着我,道:「公主,大夫说拖久了,对您的身体不好。」
他越界了。
我挥手重重将药碗打落在地,愠怒道:「半月,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半月没做错。」
碗四分五裂,药洒了一地。半月弯腰捡起碎片,转身走了,背影萧条。
驸马大步走来,按着我的肩膀,难掩激动,双目微红。
「傅轻禾,谢谢你。」
他紧紧将我搂在怀中,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里那颗狂跳的心。
我歪头看着沉景,笑得凄然。
这出戏精彩吗?
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我大事未成,哪有心力去滋养照顾一个生命。
驸马好半晌才松开我,眼中满满都是我的面容。
我不敢多看,怕深陷其中,低下头淡淡道:「国恨家仇未报,驸马切勿太儿女情长。」
驸马转头看向众人,拱手道:「各位所谋之事,江某不多问,公主做什么江某都支持。」
沉景没理他,率先走了,不圆紧跟其后,只有陆知疾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回道:「少将军,将军生前是晋王一党。」
所有人走后,我拉着驸马的手,温柔道:「身子好了就回军营吧,莫将军派人催了几次。」
他俯身在我额头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好,明天就走。」
刚说完,门外来人说莫大将军麾下将军请驸马尽快回军营。
驸马带着歉意看着我,手抚上我的肚子,轻声道:「等我回来,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我粲然一笑,忍着鼻头的酸意,点了点头。
驸马走后,沉景和不圆又突然冒了出来。
他俩不由分说地架着我上马车,往合欢阁去。
我疑惑地看着他俩,问道:「这是何意?」
沉景没好气地回我。「还不是怕你见那个半月。」
想到半月,我心里疑惑更重,半月今日做法确实太过偏激了,那碗药什么时候都能给我,为何要是刚刚那种时候。
沉景白了我一眼,道:「自作孽,不可活。」
我一脚踹过去,却被他躲开了。他哼了一声,闭目养神不理我。
不圆支着二郎腿,摇头晃脑道:「女人麻烦,男人也麻烦,太监也麻烦。还是钱好。」
到了合欢阁,沉景带着我们一行人到后院密室。一般只有发生重大事情,才会来这里。
我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沉景冷着一张脸,端坐在长案对面。
「柳家要反了。」
这一句话让我全身血液沸腾,久久不能平息。
柳家世代为我傅家做事,世人只道柳相忠心耿耿,却不知他霍乱宫闱,结党营私。
柳相更是用生死为自己的声誉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他未反,傅家动柳家,便是君心不仁,受天下人诟病。
若他反了,人人得而诛之,杀柳家便是功。
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柳家借寻柳墨林下落,四处调兵,不日便到京城。」
「无妨,有莫将军的大军守在城外。」我趴在长案,抖开堪舆图,「四处调兵,那边关恐怕有异动。」
「上次那笔钱,晋王已经拿去边关养兵了,若边关真有异动,也不至于大乱。」
「不圆,我送你混去皇帝哥哥旁边,务必保证他的安全。沉景,你监督好柳家一举一动。」
沉景突然沉默了,他的手轻轻叩击案面,表情复杂。良久,他缓缓开口:「柳墨林之死,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心中「咯噔」一声轻响,呼吸都不顺畅了。
「什么意思?」
「他不算什么高手,跟踪我们一行人,不至于出城那么远才被发现。」沉景的手停了,猛地抬头看我,「若有人事先引他过去,撞见我们,是不是才更合理?」
「你怀疑半月?」
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我,轻笑一声,道:「只是猜测而已,半月这人的身份,我查了许久,毫无破绽,确实是郭副将义子,养在边关,十四岁才入京。」
「不圆,别打瞌睡,你觉得呢?」
我一脚踹向不圆,他瞬间瞪大了眸子看着我,缓了好半天道:「走,去宫里。」
我无奈地捂着额头,有气无力道:「半月今日确实很奇怪。」
沉景也学着我无奈地捂着额头,「他对你太重视了,这份重视要么毁了他,要么毁了你。」
我一下子坐正,不可置信道:「他才十四岁,就是个孩子,又是个小太监,没那么严重吧。」
不圆猛地一拍长案。「别拿太监不当男人,人家又不是一出生就是太监。」
沉景忙跟着道:「我总说你感情用事,就是改不了。」
我哀号一声,摸着肚子,「解决一下孩子?」
半月说得对,拖得越久,损伤越大。
感情用事,害人害己。
不圆看了沉景一眼,唉声叹气地出去了。
沉景认真地看着我,「其实留下这孩子也……」
我打断他,「我皇兄手上染了二十万大军的血,他不知我们之间的血海深仇才会如此。可真相如何,我心知肚明。」
「公主,晋王的意思您知道吧?」
自古皇帝不会做错事,我傅家的皇帝更不会做错事,错的都是乱臣贼子。
就算我要为二十万大军沉冤昭雪,我也不能真的不顾皇家威严。
可我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就是皇帝,就是我那个亲哥哥昏庸无能,胆小懦弱,明知道真相,却为了讨好柳家,帮他们隐瞒真相。
我笑得停不下来,好半天才止住笑意,道:「沉景,我没力气了,扶我出去。」
沉景扶着我来到前厅二楼的雅间,靡靡之音不断传来,听得我昏昏欲睡。
好半晌,不圆才端着碗浓稠如墨汁的药来找我。
我捏着鼻子,揶揄道:「你这手艺也没比外面大夫强到哪里去。」
他心有不忍,没有反驳我。只是默默转过身去。
楼下突然传来驸马的声音,他在打听我在哪儿。
不圆自二楼探出头瞧,正好被他看了个正着。
不过须臾,他就来了,呼吸急促,想来跑了不少路。
我坐在位置上,笑着看他:「怎么突然来了?」
他盯着我面前的药,分不清喜怒:「不放心你。」
我笑意更大了,他今日这么兴师动众,大张声势,不过是想让我信他。
但他去而又返,找来这里,他又何曾信过我。
我不敢信他,他不敢信我。
罢了,不能所求太多。
有一丝丝真心就好。
我望向沉景和不圆,他们心领神会地拦住驸马。
驸马近乎哀求道:「傅轻禾,我想要一个家。」
他话音刚落,我举起碗,将苦涩的药一干而尽。
末了,我看向和不圆缠斗的驸马,他蓦然停了动作,不圆的拳头没止住,打在他的肚子上,他踉跄倒地,眼里一片死灰。
「公主,臣僭越了,不该妄想与公主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沉景体贴地将门关上,隔绝了我和驸马两人的目光对峙。
肚子已经开始有阵阵疼痛,我捂着肚子,死死咬着下唇。
沉景道:「本来想送你几天圆满,让你高兴下,可惜了。」
21
失去孩子比想象中更痛苦。
肉身上的,心灵上的……
不圆为孩子超度了,他说来世他会投个好人家。
沉景带来消息说,驸马搬出了公主府,回到了将军府。
莫大将军对他这个行为大加赞扬,恨不得立刻把侄女嫁过去。
不止莫大将军,百姓也对驸马赞不绝口,说他有骨气,有气魄,说我这种仗着自己兄长得势,彻底暴露本性,好逸恶劳,骄奢淫逸的人,就应该众叛亲离。
「不过一个男人而已,谈不上众叛亲离。」
我趴在合欢阁临街的窗户口,冲着下面高谈阔论的人群喊道。
他们转身看见我,瞬间作鸟兽散。
不圆责怪我情绪激动,我笑着说没忍住。
第三日,宫里来人接我,说皇帝要见我。
沉景亲自为我梳妆打扮,给我涂了厚厚一层脂粉。
他说这样看着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让我怎么趾高气扬就怎么来,气死那些看戏的。
不圆叮嘱我不要饮酒,不用情绪激动,注意保暖。
看着他们这副操心的样子,我心中暖烘烘的。
有些情感不轰轰烈烈,但细枝末节就能让人感念一生。
到御书房时,驸马也在。
他神色淡淡地给我行礼,客气又疏离。
我没看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皇帝眯着眼,坐在主位上偷偷打量我二人。
我不甚在意地笑道:「皇兄找我何事,我可忙着呢。」
皇帝佯怒道:「你天天赖在合欢阁,还有没有点公主的样子。」
我娇羞一笑,「也就这点爱好了。」
说话间,皇后扶着后腰走进来,肚子微微隆起。
我偷偷瞟了一眼驸马,见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也打定主意静观其变。
我扬起大大的笑脸,跟着驸马一起给她行礼。
她虚扶了一把,苦口婆心道:「本宫听说公主和驸马闹了矛盾,今日特意设家宴来为你们调解。」
我心内冷笑,面上装出一副激动的模样,「有什么好调解的,不过是驸马耍了耍小性子,我早原谅他了,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胎,何苦忧心我的家务事。」
驸马淡淡斜了我一眼,嘴角轻微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
我当作没看见,走到他身边,仰头笑道:「驸马最近风头无两,听说你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气得上任不久的柳相吹胡子瞪眼?」
「公主教得好。」他从容不迫地拱手回道。
「我何时教你了?」
「公主言传身教气人之道,才有臣今日这风头。」
「哈哈哈……」皇帝捧腹大笑,他走过来拍了拍驸马的肩膀,同情道:「皇妹性子刁蛮,苦了驸马了。」
皇后适时提醒我们去她宫殿入席。
因为太后逝世不久,宴会很低调,只有我们几个人。
但没想到皇后竟然还准备了歌舞助兴。
看着台下穿着清凉的舞者,我苦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