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新月几许江河轻

01

我的驸马,是个极温柔的人。

有多温柔呢,在床上都舍不得用力。

以至于我只能体贴地养很多面首。

我这人吧,其实不太喜欢这种温柔路线的,我喜欢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男子。

御前侍卫统领就是这种类型,只可惜,他每次看见我,都一副吃了苍蝇的模样,我实在提不起兴趣撩他。

最近有个小太监,刚阉不久,身上男子气概还没完全消失,那小模样也甚讨我喜。

我在想办法把他忽悠来公主府。

皇帝哥哥说我要收敛一点,不能欺负驸马性子软,就连小太监都不放过。

……

我问驸马在乎吗?可以这样吗?

驸马看了我一会儿,冲过来撕我的衣服,狠狠咬我的脖子。

嗯,不错,有点感觉了。

可惜,他还是胆子太小,有些恶毒的话他不敢说,我却敢。

「世人都道驸马爷温润如玉,可皇后却说驸马爷这双手是挽弓射箭,降伏烈马的一把好手,我那嫂子怎么比本宫更了解驸马?就连近些日子驸马腰侧多的那条疤她都知道。」

他动作停了,神情似笑似怒。

「臣以为公主不在乎。」

臣?哈哈……好,既然他拿我当君,那我就端端架子。

「驸马明日回将军府住些日子,本宫想清静清静。」

「臣……」

「没本宫传召,不得回来!」

我打断他,刚刚被撩起的火,在四肢百骸烧着,这会儿,我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不禁有些后悔刚刚为什么要提皇后,这个人是我心中禁忌,忍不住不碰,碰了又会口不择言。

这大概就是人性本贱吧。

02

听丫鬟秋华说,驸马是连夜骑马走的。

看来是气得不轻。

我和他成亲两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赶他回家。

他家里早没人,沾亲带故的都死在了那场战事,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管家,因为老将军救过他一命,他就一直守着那座空宅。

昨儿那句话,半真半假。皇后比我了解他是真,但那条疤,却是我告诉皇后的。

「我与驸马情投意合,恩爱无比,他那小腰本宫尤为喜欢,前几日玩得野了些,竟留了道疤在那儿,此时想来,追悔莫及。」

说这句话时,我带着三分凉薄,三分傲娇,还有四分漫不经心的笑容。

看到皇后那张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双手在袖子里握得骨节分明,心里不知多快意。

其实这种事,没什么意义,就是图一时痛快,就跟昨夜气驸马一样。

皇后喜欢驸马,还未出阁时就喜欢,可是,一个是丞相嫡女,一个是猛将独子,这两种人怎么可能在一起,我皇兄又不傻。

所以她成了皇后,他成了驸马。

我不喜欢皇后,从小就不喜欢。

皇后柳玉衫是京城第一才女,民间对她的称赞写三天三夜也写不完。

而我,才情无人关注,样貌无人惊艳。

我就是一个小透明。

也就这两年,养面首,逛花楼出了些名,才被众人茶余饭后讨论。

虽然都是些不好的话,但总好过无人问津。

「公主,旁边的院子收拾好了,真让那小公公住进去吗?」

看着秋华试探的神色,我突然觉得很有趣。

秋华同我一起长大,此时竟也看不懂我行事。

「住啊,本宫今晚去找他下棋。」

「公主,皇上说了,让您别闹太过。」

「他都把人送来了,还说这些做什么,不过是想着我少去后宫烦皇后罢了。」

「公主,皇后怀了龙嗣,您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

秋华猛地跪在地上。

秋风萧瑟,吹我一脸头发。

怀了龙嗣啊,真不知道这么好的消息驸马知道了会怎么样。

「驸马知道了吗?」

「宫里刚刚传来的消息,驸马应该还不知。」

「算了,自会有人告诉他,我还是陪小公公玩,那小孩儿有意思。」

那小孩儿今年才 14 岁,一张风吹日晒的脸,小麦色,轮廓硬朗又带着些稚气,一双眼睛不大,单眼皮,泛着冷冷的光,有点像狼崽子。

我照例去另外的宅邸和我那七八个面首厮混了一天,月上柳梢时才回府找他。

他坐在院子里,穿着黑色袍子,长发未梳。

果然脱了宦官服,这张脸更好看。

「吃饭没有?」

一开口,我就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他静静地坐在那儿,也不行礼,也不答话。

明月如钩,夜幕暗沉,一颗星星都没有,这样的景色坐在院子里一点情调都没有。

我径直走进房间。

「进了公主府,就得学会逗我开心,你看驸马爷,不正是伺候得好,才有今天的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吗?」

我回头看他,他的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

我可没性子训狼。

「那我走了?」

不过须臾,他转身走近我,跪在我面前。

「奴才会学。」

「这里没有奴才,以后,你叫半月。」

年纪小可也得识时务,我满意地拉着他的手向里屋走去。

03

我真的只是跟他下了一晚上棋而已。

看着秋华痛心疾首的表情,我白眼快翻到抽筋。

早上从半月庭院回来,秋华就这副鬼样子。

我懒得解释。

我像是有什么奇怪癖好的人吗?

沐浴更衣完,我刚准备躺下睡个回笼觉,秋华突然去而又返,脸上惊喜万分。

「公主,驸马差人来说知道错了,想邀公主今晚去湖上泛舟。」

这有什么值得惊喜的。我慢悠悠地躺下,看着帐顶。

秋季夜晚风大,泛舟会冷,得边泛舟边喝酒才行。

喝了酒之后,嘿嘿……

我最新做的那套蓝色衣服好像还没穿给驸马看过吧。

蓝色是柳玉衫最喜欢的颜色,不是我的。但我习惯模仿她。

这个习惯是很小的时候养成的,同驸马成婚后,更严重了。

恨不得把那副忸怩作态的表情也搬到我脸上。

有时候想一想,还真是可怜。

「去收拾一套红裙子出来,要亮眼一点的。」

秋华美滋滋地应了声,她刚出门,我又反悔了。

「别,还是蓝色的吧,要最新的那套。」

因为这个邀约,我一整天都没睡着,明明困得两个眼皮子在打架,可偏偏心里却像装着一壶烧开的水,不停地沸腾。

好不容易熬到日暮西沉,我打扮好坐在院子里。

等着再晚一点儿就出发。不能到太早,那样显得我好像很重视一样。

也不能太晚,我毕竟是个公主,得守约。

「公主,今晚还来与半月下棋吗?」

院门口突然传来低沉的嗓音,是半月,我笑着向他招手,让他过来。

「小半月,今晚跟我一起游湖吧。」

「公主,不可以。」秋华先一步发声,她瞪着眼睛,语气强硬。

这丫头好多年都没这么跟我说话了,还真有点怀念。

「秋华,这话我想驸马亲口告诉我,而不是你。」

可惜,驸马没有,他依然谦卑到没有丝毫破绽,风度翩翩,善解人意。

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此情此景,配上两个姿容上等的公子,按理说我应该很开心。

但看着对面笑得温润的驸马,我却兴致怏怏。

这必须得整点乐子,把气氛推上去才行。

小半月坐在我身侧,低眉顺目地帮我倒酒布菜。

我握住他的手,细细把玩。

「小半月这双手,想来挽弓射箭也不差,驸马有没有兴趣教导一下?」

隔着昏黄灯火,我看见驸马爷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旋即又恢复如初。

「公主的骑射向来精湛,若这小公子真如此讨公主喜欢,不如公主亲自教导。」

「你在教我做事?」我将脸窝进小半月的肩胛,「小半月,驸马毕竟是驸马,你还是得和驸马介绍介绍自己。」

「小人原是宫里杂役太监……」

「太监不太监不重要,说点驸马感兴趣的。」

小半月缄口不语。我摸着他的脸,循循善诱道:「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驸马想听什么对吧。」

「小人未入宫前,曾是郭副将收养的义子,因对当年塞北一役,心存疑虑,才净身进宫。」

驸马那张谈笑自若的神情终于瓦解,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露出阴鸷,两年了,终于看到他动怒了。

不是提柳玉衫那种隐晦不明的怒意,而是满当当带着杀意的怒意。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火上浇油这种事,有意思得很。

「一个义子尚且为了查明真相,不惜净身,而驸马作为江大将军的独苗,却什么都不敢做,连剑都不敢提了。哈哈哈……到底谁是男人谁不是男人,本宫都分不清了。」

驸马猛地站起身,一双眼睛似乎要喷火一般。他勾起一个冷笑。

「是臣伺候不当,今日让臣好好表现一番。」

他大步走向我,不由分说地扛起我就往花船二楼去。

小半月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我,我仰着脑袋,笑道:「别偷听。」

被驸马扔到床上时,我才猛地想起,大喊道:「更不能偷看。」

04

幽暗昏黄的烛火照进赤红纱帐,满室旖旎。我望着趴在我身侧把玩我头发的男子,这张脸真好看,五官立体,轮廓精致,我那么多面首,竟无一人可匹敌。

我转身搂住他,一下一下摩擦着他腰侧那道长长的伤疤。

「江新苑,想知道柳家最近的动静吗?你的红颜知己现在身怀龙嗣,也不知道这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

「傅轻禾,你到底想做什么?」

哎呀,我吃惊地捧着他的脸,他终于叫我全名了。

「你再喊一声。」

「傅轻禾。」

「诶。」

这几声比刚刚喝得酒还上头。有一说一,这回驸马的表现很不错,是应该跟他透露一点,就当甜头。

但从哪儿说起呢?

御林军十万,有一大半听命于我,若不是城外百里驻扎的大军,只怕我想做的事早成了,我何至于又伸手搅弄后宫,皇后的孩子就是我造出来的。

当然不是我的孩子,我只是换了她的避子汤,又给我那孱弱的皇帝哥哥喝了些滋补的药。

「做你想做却不敢的事。」

这样的话,说出来才高深莫测。

别整天小看我,以为我只会养面首。

这纯属是个人爱好。

「公主很了解我?」

他阖上双眸,似有意遮掩什么。

我摸着他的下颚,「自然不如皇后了解。」

看着他紧抿的唇,我贴上他耳朵,低声道:「你心中既然有一团火,又为何装这谦谦公子的模样,不如……」

我故意停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他果然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如渊似海。

「不如让皇后帮你吹吹枕边风,让皇帝把兵权还给你,如今皇后应该有这个本事。」

他蓦地翻身压在我身上,鼻尖相对,我捏紧了被角,认真道:「我给你兵权,你还拿得起剑,驭得了马吗?」

「傅轻禾,你一介女流,不该搅弄云波诡谲的朝堂。」

我是一般的女流吗?

我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是清禾公主,我从小在波云诡谲里吃饭睡觉打嗝放屁。

我不该,那谁该?

他到底还是小看了我。

也能理解,所有人都这般看我,他们都以为我长在深宫里,头发长见识短,和另外十几个公主没甚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我和圣上那点至亲血缘。

「你就不关心我怎么给你兵权吗?」

我推开驸马,爬起来自顾自地穿衣服。他支着脑袋,侧躺着看我。

「公主在为哪位藩王做事,臣实在难以理解,哪个人会比公主的亲哥哥还重要。」

我动作不停,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我有个面首研制的毒药千奇百怪,下次还听到这种话,就拿来给驸马尝尝鲜。」

穿好衣服,准备下楼,见驸马还没动作,我又补充道:

「我还有一面首,身手颇好,你在将军府好好练练,打得过他了,我就给你兵权。」

夜凉如水,寒意逼人,我甫一下船,就被旁边的花船吸引住了。

那艘花船比我的这艘还要花里胡哨,有牌面。

我伸着脖子看了半天,想知道里面是谁,结果什么都没看到。正欲放弃,御前侍卫统领柳墨林从船上下来。

看见我脸色一变,一如往常跟吃了苍蝇一般。

看着他毫无诚意地行礼,我突然顿悟过来,驸马今日邀我游船,又用美色拖延这么久,原来是等这一刻。

刚想明白,驸马慢悠悠地踱步而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脖子上的吻痕毫无遮掩,一览无遗。

驸马这人啊,像一把爬满铁锈的刀,于岁月中颠沛流离,满身泥垢,失去本貌,甚至分不清轮廓,但只待见血开刃,便又是一把名震天下的好刀。

他在给自己找一个契机。

只是我是那个意外。

我对柳统领在此密会何人丝毫不感兴趣。失望了吧。这话我虽没说出口,但从我毫不掩饰的揶揄,驸马应该能感受出来。

「花前月下也是个体力活,柳统领早些休息。」

我挽着半月的手臂,脚步轻快。

这下应该又能气着驸马了吧。

05

城外荒山,寒风肆虐。我拉着半月不停往前走。

这孩子聪明,什么也没问。

走到半山腰,那里有一座废宅。

推门进去,里面整齐排列几队黑衣人。

我从守门人手中取过剑,长剑拖地,立在队伍前面,森冷一笑。

「半月,我将这些人交给你,你敢接吗?」

半月垂着眼眸,语气一如既往地低沉沙哑:「公主要半月做刀,半月自当把自己磨锋利。」

小小年纪比我还高一个头,我仰头看着他卷翘的睫毛,心中一动,这样的少年,若没背负仇恨,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翩翩公子。

不只是他,驸马也是,反而我是最幸运的那个。

若无塞北一役,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之事,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怎么会入我公主府。

犹记得新婚夜,他抢过秋华手中的铜盆,单膝跪地,亲自替我洗脚。

我问他这双手是给女人洗脚用的吗?

他没回我,但握着我脚的手在抖。

这些年,他温柔至极,不争不抢,不浮不躁,外人都叹息虎父犬子,说他吃软饭。

他们都忘了,这个吃软饭的人,也曾战功累累,也曾一剑挑三军无敌手。

「京城那个地下赌场,是时候抄了,柳墨林今日所见的那些个人,就跟这个事儿一起送进去。」

「公主,那背后势力错综复杂,一时半会如何抄?」

我摸着半月的脑袋,忍不住嘚瑟:「那赌场是我的,嘿嘿,没你想的那么厉害,也就是赚了点金屋藏娇的钱。恩,还有这些人,还有嘿嘿……好吧,我承认了,我不装了,我是个富婆。」

半月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也露出了惊诧,「公主,你……」

「嘘,低调。」我指了指不远处紧闭的房门,「负责赌场的人就在那儿,你去找他合计合计,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我自毁摇钱树,不能没有收获。」

看着半月推门进去,又重新关上门,我心疼地捂着胸口,这赌场还是三年前我从晋王那儿接手来的,连带他在朝廷里的那些势力。

晋王原是父皇最喜爱的皇子,都封太子了,却因为为人重利贪功,连送往边关的军饷都敢动手脚,被人揭发后,太子之位被废黜。

我那皇帝哥哥运气好,捡漏不说,还来不及闯祸,父王就两脚一蹬走了,他顺理成章地上位,没有丝毫技术含量可言。

晋王走的那天,我追了他三里地。幸好准备充分,没有费太多口舌,就将条件谈妥了。

我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数着黑衣人人数。

数到五百八十八的时候,半月出来了,脸上竟然带着丝笑意。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露出一抹腼腆,「那公子好生厉害,对京城中的事了如指掌,问什么都能答出来。」

我又忍不住嘚瑟了,「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当我面首?」

06

刚下山,就看到驸马站在山脚,清冷月光洒落他一身。

半月紧张地看了我一眼,见我跟没事人一样,又低下头去。

「我次次都没防备驸马,但这却是驸马第一次跟来。」

我眯着眼,笑得好不开心。

驸马将披风解下,披在我身上,又从袖中掏出一个汤婆子递给我。

「风大,别着凉。」

以往他说这种体贴话,眉眼都带着温柔,今日却冷冰冰的。

可我偏偏,对这种调调更为受用。

我跳着搂他脖子,腻歪道:「驸马,背我。」

他搂着我的腰,定定地看着我,正色道:「柳墨林今日见的都是武官。」

「你想混进柳墨林的党羽,还想带着我?」

「是,但没想带你。」他转头看向月半,「只是想他们看看,你果真如传言一般,色欲熏心,一无可取。」

……

驸马变了,真的。

我喜欢。

要是重新把一身松垮的肌肉练回来,我就更喜欢了。

我歪着头,傻笑道:「半月啊,有点眼力见,先走,干你自己的事儿去。」

半月逃一般走了,想来刚刚他内心也慌张得很。

「可惜了,是个太监。」

驸马突然轻轻咬了一下我的耳垂,语气酸不拉几的。

我笑软在他怀里,「别以为美男计对我有用,要兵权就回将军府好好练。」

驸马抱着我的手收紧了几分,嘟囔道:「我要回公主府练。」

「我在公主府与小太监成双入对,驸马爷却在将军府独守空宅,这样的形象不是更能我让看起来色欲熏心,一无可取吗?」

谁说美男计对我没用,这不就哄得我说了一堆真话吗?

唉,就是吃这套,没办法。

驸马却不领情,抱着我抵在树干上,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他鼻子抵在我的鼻梁,呼吸与我的缠绕在一起。

「别动柳玉衫。」

这话如同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透心凉。

我猛地膝盖向上一抬,听到驸马痛得倒吸凉气的声音,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走了没几步,还是越想越气,我又转身回去,他还弯腰捂着那里,面色红润。

我提溜着他的衣领,狞笑道:「柳家本就权倾朝野,如今柳玉衫怀了龙嗣,更让柳家如日中天,可凡事盛极必衰,自古功高盖主的,有几个好下场。」

驸马昂首看着我,神色晦暗不明。僵持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

「只要你不动她,柳家如何败落,她都能活。」

这话倒是真的。

「保家卫国,守天下百姓安康,是吾毕生所愿,吾愿用血肉之躯,做盾,做刀,护大燕百姓安居乐业。」我一字一顿念着。

这是驸马十四岁时对父皇所说的话,那时我躲在父皇龙椅后面,不敢探头看他,却把这句话深深烙进了心里。

「你心里的抱负死了,柳玉衫却没有。江新苑,我不想再在你身上浪费精力,你既然知道如何哄我,那想要什么就讨好我,我一高兴就会赏你。」

07

长长的官道尽头,巍峨壮丽的宫门大开。里面静悄悄的,仿佛一只沉睡的巨兽。

我遥看绿瓦红墙,风声呜咽而过,这样一个地方,无数人挤破头想进去,可进去之后呢,又无时无刻不想出来。

「半月,昨儿个夜里手上沾血了吗?」

半月又穿上了宦官服,乖顺地站在我身后,听我问他,连忙恭敬地弯腰回话。

「那位公子谋划得极好,奴才只需去各位大人家请几位仆役到赌场当作人证,再等待府衙过来,并未沾血。」

「半月,我给了你名字,你不是奴才。」

说完我昂首挺胸地大步向前,半月怔了好一会儿才追上来。

柳玉衫,我看戏来了。

京中最大赌场昨夜突然被府衙一锅端了,速度之快,让柳家应接不暇。

其中受牵连的几个大臣,都与柳家关系匪浅。

柳相今日在朝堂中捶胸顿足,说此事与柳家无关。

皇帝还安慰柳相来着,说都是那些人利欲熏心,唯利是图。

柳相为人,他如何不清楚。

他清不清楚我不知道,皇后肯定要想办法让他清楚。

到坤德殿时,皇帝哥哥也在,柳玉衫一双眼睛肿得跟兔子一样。

哟,这位姐姐哭了。

我忍着笑,努力表现得不那么假兮兮,惊叹道:「皇嫂,您这是怎么了,如今您身子娇贵,谁敢让您哭啊。」

是我,是我!

我内心咆哮着,一不小心露出了一抹嘚瑟的笑意。

柳玉衫这样聪慧的女子,如何看不出我这假情假意,她的手段也高明,突然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掩唇,频频作呕。

殿里顿时慌作一团,有拿漱口水的,有拿帕子的,有拿盆子的,更过分的是还有拿猪蹄的……

我和那拿猪蹄的侍女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这是?」

「娘娘喜欢闻这个味道。」

我一把抢过猪蹄,撕扯下一块肥肉,大口咀嚼,谁知道皇后抬头看了我一眼,就立马货真价实地吐了。

我都能看出她早膳吃了些什么。

皇上责怪地斜了我一眼,「清禾,你恶不恶心?」

我吃个猪蹄就恶心了?

算了,今儿个心情不错,不抬杠了。

我把猪蹄往柳玉衫脚边一扔,再甜腻腻地喊了句:「皇嫂保重身体,我去看望太后了。」就搂着半月跑了。

出坤德殿好远我方记起,刚刚见帝王帝后,我礼都没请。

膨胀了,高兴过头了,这样不好,不好。

我正反思之际,柳墨林穿着盔甲迎面走来。

看见我,他难得没有那副吃了苍蝇般的嫌弃样,而是横眉倒竖,杀气腾腾,握在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驸马爷好厉害。」

「当然,我的男人嘛。」

我这般云淡风轻,理所当然的模样让他有点懵,他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接上话。

「喂,行礼啊,等什么呢?」我朝他扬了扬下巴,露出平易近人的笑意,「这宫里到处都是眼睛,还望柳统领恪守规矩,不要落人话柄。记着,见到驸马你也是要这般行礼。」

柳墨林这人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没生一颗像他妹妹柳玉衫那样的七窍玲珑心。

听我这话,差一点儿就拔刀了,好在最后咬着牙重重跪了下去。

我牵着半月的手,笑嘻嘻地跟他告别。

走了很久,我还能感受到那道黏在我身上的目光,似乎想把我烫出一个洞。

入慈宁宫之前,我让半月留在门口不要进去。

在这宫里,甚至京城,我对所有人都可以假模假样,逢场作戏,唯独对这殿里的老人不行。

刚进庭院,丫鬟就迎了过来,紧接着一老人披头散发,赤着脚跑出来,围着我转圈圈。

「景儿不哭,母妃跳舞给你看。」

有风传堂而过,吹迷了我的眼睛,我拉着老人的手,怒斥道:「你们这群人怎么服侍太后的,怎么鞋袜都没穿。」

那几个侍女扑通跪一地。

离我最近的侍女解释道:「太后近些日子,时常梦魇,经常刚睡不久就被惊醒,一惊醒就会这样神志不清,要过会儿才清醒。」

我在慈宁宫陪太后玩了好一会儿捉迷藏,她才清醒过来。

她站在一人高的花瓶后,笑容渐渐消失,眸子被风雪冻住,淡淡问我:「今日那么多武将被收了兵权,关进天牢,你那驸马做好准备了?」

「快了。」

昨日他的种种表现,已经说明他在准备了,只是需要我推波助澜一番。

「清禾,本宫可能熬不住了,快些让那老东西咽气吧。」

太后背过身,语气沧桑。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

「母后,去我公主府住些时日吧。」

「去干吗,看你和小太监卿卿我我?」

太后猛地转过身,直直盯着我,她一步一步走向我,目光幽深。

「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先放一放,杀了那老东西,我与你之间,恩怨两清。」

恩怨两清?

太后与我生母未入宫前就是深闺密友,我生母死后,哥哥是皇子,日子尚且能过,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公主那才叫一个惨。

冬天饿得烤老鼠吃。

若不是太后照拂,只怕我熬不了两年。十二岁那年,我一不小心滑落湖里,是太后的女儿救了我。

我活了下来,那位姐姐却没有。

那时我以为太后会报复我,瑟瑟跪在棺椁前,但她只是红着眼睛,连眼泪都没掉,对我说:「宫里死人很正常的,若你有幸多活几年,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值得哭的事儿。」

之后我养在了还是贵人的太后宫里,她待我周到,但却不亲热,我喊她母妃,她从未应过。

那时我以为她为人冷淡,直到有一次她唤我唤成景儿,我才知道,原来她心里是介意的。

或许她从不曾拿我当女儿,但我一直将她视为母亲。

我讥讽一笑,为自己生在皇家却贪恋亲情而感到可耻。

「好,后日天气若好,我就动手。」

她疑惑地看着我。

「母妃,你忘了,后日我生辰。」

太后径直走向里屋,招了招手,让我退下。

好个无情的老太婆。

不对不对,我自己是睚眦必报的金刚,凭什么觉得别人应该是舍己渡人的菩萨。

这样不好,不好。

吾日三省吾身,今日已省两次,啧啧,是时候找个相好的表扬一下本公主。

08

出了皇宫,我直奔私宅。

半月看我急忙忙的样子,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羞答答地告诉他,本宫这会儿急需发泄,你先自己回去。

那种场合不适合带他,等他再长大一点儿吧。

月半在临近公主府的路口下了马车,三步一回头,那小模样好像带着点委屈。

我心里好笑,半月到底还是个孩子。

我回车里继续斜闭目养神,突然,马车跑着跑着紧急停了下来。

险些把我甩出去。

我怒气冲冲地掀开帘子,却见驸马爷高头大马地横在路中间。

我不悦地看着他,这货如果今天还敢跟我提柳玉衫,就别怪我使用非常手段。

「公主,臣有事与公主说。」

「你失宠了知道吗?有事跟我的小半月说,让他转达,让开。」

我冷淡说完,重新坐回马车,留马夫和驸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反正我有帘子遮挡,外面那些看戏的人看不见我,驸马不怕丢脸那就僵持着呗。

比我想象中要久一点。

马车重新行驶时,我从窗户处探出头,却已经看不到驸马的踪迹。

我突然有点后悔,带着驸马一起见相好的,应该更刺激吧。

马车左拐右拐,在一户宅第前停下。

我跳下马车,难掩兴奋之情,可还不待我迈上台阶去敲门,驸马突然从旁边的高墙上跳了下来,挡在我面前。

「公主,臣有事与公主说。」

驸马怎么越来越不讨喜了。我用力拧着眉头,恨不得掐他两下。

「快说!」

「此事不适合在此处说。」

你要求还挺多。我愤愤地揪着他胸口的衣服,「又想出卖色相?」

驸马吞了吞口水,竟有几分羞涩,耳垂都红了。

看到这一幕,我心情突然舒畅了几分,声音也软了下来。

「走吧,你说去哪就去哪。」

驸马牵着我上了马车,临行之际,我恋恋不舍地探头出来看那道紧闭的大门。

也不知道我的面首们,有没有想我想得哭泣。

「公主,我想入大理寺。」

驸马突然开口,吓得我一激灵。

咋突然这么有志向了。我上下打量着他,笑道:「不当将军,想玩政治了?」

「文官掌权,武官送死,臣不想送死。」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没有那么厉害,而且我干吗要帮你?」

「我帮你杀柳相。」

驸马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刚好太后要我杀那个糟老头子,他就跳出来了。

我慵懒地靠在他怀里,轻声道:「说说看,我的驸马可好些年没杀人了。」

「等会儿到了地方好好说。」

我仰头望着他下颚,这才发现,驸马一夜之间长了好多胡子。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隐隐带着几分得意。

「你的小太监长不了胡子吧。」

这……我坐起身,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有毛病吗?我还没笑话你腿毛比小半月多呢。」

驸马被我一噎,好半天没缓过神,脸上表情精彩得很。

「驸马不会是介意我养面首吧?」

「臣不介意。」

看着他低垂的眼眸,带笑的唇角,我摇了摇头,怎么会觉得他介意呢,不过是自己想他介意罢了。

驸马带我来到将军府,里面虽然空荡,但很干净。和他并肩走在花园里,凉风阵阵,心里的浮躁消了一大半。

我轻轻勾住他的手指,咧嘴笑道:「江新苑,我还是想你做大将军。」

钩心斗角的那些事就交给我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上阵杀敌保卫家国这样的事才是大好男儿该做的,而不是整日蝇营狗苟,想着如何踩着别人往上爬。

可他却无动于衷,忽视我眼中期盼。

「臣不愿。」

我失望地看着他,叹出一口浊气。

「那就谈谈交易吧。」

「公主帮臣入大理寺,臣帮公主杀柳相……」

我打断他:「我说的交易是,我帮你查当年的事,你掌管兵权为我所用。」

江家在军中的声望无人能比,这军权只有到江家的人手中才能用到极致。

我不仅仅要兵权,更要能抛头颅洒热血打胜仗的兵。

驸马背过身去,陷入了沉思。

我懒得看他纠结,扔下一句:「我心情好才给你选择,杀柳相谁不会啊。」转身走了。

谁知今日那么倒霉,还没出将军府,就又碰到了柳墨林。

这是什么孽缘。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又得麻烦柳统领行礼了。」

他低下头,深呼吸了三次,才忍住想拔刀的心。单膝抱拳行礼,一气呵成。

我满意地点头,却不说平身,而是蹲在他身边,好奇地问道:「你来找驸马干吗?」

柳墨林咬牙回道:「今早那几位将军入狱之事,我来问问驸马是不是他告发的。」

「那驸马会跟你说真话吗?」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应该不会吧……」

「我也觉得不会,所以你来时怎么想的?」

「打他一顿。」

「恩,是个讲理的做法,你去吧。」

柳墨林听到我夸奖他,彻底懵了,脸上迷茫更重了。

其实我也很迷茫,为什么都是柳相那个老狐狸的孩子,差别那么大。

柳玉衫聪明伶俐,精于算计,算是只小狐狸,但这柳墨林除了一身肌肉,外加一张脸有点看头,好像没啥其他的优点了。

这要是没个好爹,哪有机会混仕途,早被人阴死八百回。

「柳相近来身体好吗?」

想到他爹,就必须要问候一下,最好是身体不好,马上就要翘辫子那种,我是很不愿意做害人性命这种腌臜事儿的。

「我爹昨儿个刚娶一房小妾,你说身体好不好?」

这憨货突然之间的得意是怎么回事?而且按照他素来嫌弃我的性子,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么长一句话。

「你不讨厌我了?」我忍不住问道。

「公主今日在宫里提醒微臣行礼之事,微臣刚刚想起来,觉得甚有道理,心里感激不尽,以后微臣不讨厌公主了。」

……

所以,本公主要说谢谢吗?

我气得甩袖而去,再不敢跟他讲话。

有些人只能远观,近看就会发现,这就是个憨憨。

09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爱弛则恩绝。

我刚回将军府,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热茶,柳墨林就来了。

不停叨叨这几句话。

看着他皮青脸肿的样子,我惆怅了。

「你没打赢驸马,也没必要一直在这儿忽悠我休了他吧。年轻人不讲武德。」

「你肤浅了。」柳墨林拦住我的去路,正色道:「驸马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看我这一身伤,平日里他哪像那么厉害的人。」

我扶着额头,有些痛苦,他一脸关切地看着我。

「公主,你平日里没少受欺负吧,那家伙一看就蔫坏蔫坏的。」

「柳墨林,你说谁坏话呢。」我有气无力地呵斥道。

「你看,你被江新苑那张脸迷了心智。」他突然凑近我,眼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公主,以前宫里有传言你喜欢我。」

我嘴角抽了抽,我当年才真叫被脸迷了心智,竟然觉得这货是我喜欢的类型。

好不容易送走柳墨林,我才得以坐下来,安静地想一想明天生辰的事情。

秋华看着我紧蹙的眉头,贴心地帮我揉太阳穴。

没过多久,半月来了。

我让秋华退下,半月懂事地接替秋华继续帮我揉太阳穴。

「公主,柳家去查赌场的事情了,已经将所有矛头都指向驸马。」

柳家查出赌场被抄与驸马有关,势必会针对驸马。

帝王驭人之术在于制衡,柳家一家独大了这么久,此时终于冒出个让柳家在意的对头,皇上必定会扶持。

前些日子收上去的兵权,自然会尽数落入驸马手中。

「半月,驸马这人你怎么看?」

半月沉吟了半晌,才谨慎问道:「柳统领刚刚那样子,是被驸马打的吗?」

我不禁笑出了声,这很奇怪吗?

「你也算半个江家军的人,怎么也忘了驸马当年一剑挑三军无敌手的事?」

「可是……」

可是这些年,他毫无作为,躲在我的背后,逆来顺受,动不动还要狗腿两下。看着半月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了然地笑了笑。

我生于云端,却落在泥里挣扎,我非常知道伪装于生存有多重要。

生辰这日,老天爷竟然不给我面子。

我刚打扮一新,坐在大殿上准备好好品尝一下柳墨林带来的酒。

外头一声惊雷,天空骤暗,一场秋雨说来就来。

我心里咯噔一声,有些不安,柳墨林却笑得豪放,抱着酒坛子蹲在椅子上。

「老天爷都想留我在公主府里多待一会儿,如此盛情,墨林却之不恭。」

这人戏好多啊。

我抱着酒坛,与他遥遥一碰。仰头灌了一大口。

半月从雨幕中跑来,看见柳墨林时,眼神闪躲了一瞬。

我连忙举着酒坛感慨道:「这样喝酒确实爽很多。」

柳墨林连连点头,激动道:「我素来喜欢这样豪放饮酒,可惜京城那些公子哥都喜爱讲风度,不与我这样对饮,还是公主豪气。」

我不禁失笑,问道:「那你之前为何讨厌我?」

「你每次都直勾勾盯着我的脸,让我觉得你很轻浮。」

一说完,柳墨林就察觉自己说错话了,他傻笑道:「我错了,我自罚。」

看着他仰头大口灌酒,酒渍从他嘴边飞溅,我想到等会儿这个憨憨要面临的事情,不禁柔声道:「当年确实因你好看,多看了两眼。」

听了我这话,他一分神,呛得直咳,好半天才顺过气。

「公主休了驸马,我来做驸马吧。」他提着酒坛走近我,「公主是我见过说话最直白的女子,与我绝配。」

他的目光灼灼,笑意热烈。看得我如坐针毡。

柳家怎么会出这么一号人物。

外面雨水哗啦啦击打屋檐,里面一室酒香,谈笑风生。

柳墨林坐在我脚边,目光有些呆滞,他一边笨拙地灌着酒,一边与我讲他的过往。

他是柳家嫡子,被全家族寄予厚望。

可他自己志不在朝政。

他最大的爱好是酿酒,平素不用在宫里当值的日子,他都躲在城外小茅屋,耍剑,酿酒,研究厨艺。

他不喜欢交朋友,京城里那些人只会盯着他的一句一字,一举一动,想着怎么做文章,他更愿意一个人待着,喝自己酿的美酒,品自己做的佳肴,兴起时,耍一耍剑。

看着絮絮叨叨的柳墨林,我突然生出一丝心疼。

我不过是对他稍微热情了一点,他就敞开心扉,他内心得有多孤独。

可纵然我再怎么不舍,该来的总会来。

狂风骤雨时,有几位仆人穿着蓑衣来找他,一见他直直跪在地上,痛苦地哀号道:「少爷,柳相去了。」

他没反应过来,呆愣愣地看着他们,嘴角的笑意还来不及收敛。

直到酒坛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才僵硬地转动脑袋,看向我,露出那种惊慌失措的神色。

我跌落椅子,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柔声唤道:「柳墨林。」

他像是终于找回神智一般,猛地站起,摇摇晃晃往外冲,经过门槛时忘了抬脚,直直绊倒进雨幕里。

我偏过头,不忍看。

半月蹲在我身侧,默默握住了我的手。

今夜过后,驸马就是柳家最大仇人。

我看向柳墨林离去的方向,那里漆黑一团,一如我的前路。

我回握住半月。

「本宫为何这么难过?半月,柳墨林带的是假酒吧。」

10

柳丞相毕竟是丞相,身后事办得极为隆重。

我站在合欢阁顶楼,临窗望去。

帝王帝后都到场了,还有一众文武百官。

我本该跟着他们一起涕泪交零,呜呼哀哉一番,但想到柳墨林,我就有点做贼心虚。

柳丞相其实是自缢的。我不过是让柳玉衫的宫女在他下朝时给他送了封信。

信上简单交代了一些事情,比如柳丞相如何催促柳玉衫怀上龙嗣,如何教导她和侍卫私通,生下龙子后,柳家如何扶持孩子继位。

柳丞相是个狠人,他死了这一切就死无对证。

就算是我有他亲笔书信又何妨,他为皇帝批了那么多奏折,普天下那么多人看过他的笔迹,保不齐就是谁栽赃陷害。

更何况柳丞相是殚精竭虑死的,死在堆成山的奏折中,朱砂笔都没舍得放下。

百官听了无不想写两诗歌颂。

我听了都想去他棺材前鼓掌。

以一片赤胆忠心堵悠悠众口,就算有人说他坏话,天下人也不会信。

「丞相的动作真快,不过两天时间就安排了后路,保住了柳家的名声。」

我看向身侧的驸马,他面无表情,拳头握得咯吱作响。

「傅轻禾,我好像小看你了。」

「无所谓,我没小看你就行,驸马爷,该你上场了。」

他突然用力抱住我,紧紧地,像是要把我勒进身体里。他窝在我的脖间,闷闷道:「傅轻禾,你怕吗?」

如何不怕,不怕我会随身携带致命毒药吗?

我倒不是怕死,我只是怕不能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死。

如果真到那一天,本公主自己来,那毒药可是我让我那面首特制的咸香口。

「行了,别娘们唧唧了,小半月都不会问我这种傻问题。」

我推开他,转身下楼,驸马拉住了我。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失望。」

我呼吸一顿,一把扯出自己的手,厉声嚷道:「干就完了,怕什么,难不成还要我宽慰你两句?」

说完我飞快跑了,真怕他再说点什么走心的话。

柳墨林就跟我走心了那么一小下,这会儿我连他人都不好意思见。

合欢阁是京城最大的勾栏,这会儿因是白天,比较冷清。

老鸨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她坐在我身边唉声叹气的,埋怨我近些日子来得太少。

我宽慰道:「这就是我第二个家,我就算舍得你,也舍不得这里的小倌。」

驸马听我这话,面不改色,见我杯中酒空了,体贴帮我倒满。

「清禾,放肆,若非朕亲眼所见,怎么也不敢相信你竟欺负驸马至此。」

一道怒喝从大厅传来。

我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向我走来,为首的是我那皇帝哥哥。

他一把薅起我,逼我站起。

「你不知道丞相府报丧」

我哭丧着脸:「皇帝哥哥,那种场合我没兴趣,我和柳相又没感情,干吗要去装模作样哭两嗓子。」

「你真是丢尽我皇家脸面,快滚回府。」

我又不是第一天丢尽皇家脸面。

我对老鸨挤眉弄眼了一通,小声道:「我改日就来。」

走了两步,转头一看,皇帝哥哥拦住驸马,两人小声在说什么。

「嘿,你们不带我一起玩?这儿可是我的主场。」

皇帝哥哥气得拿手指我,点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我真怕他岔气。

他要在合欢阁这种地方发生点什么意外,很难不让史官发挥想象。

那才真是丢尽我傅家脸面。

我这点小错误,都上不了台面。

「好好好,我懂我懂,驸马上道些,皇帝哥哥第一次来。」我刚准备走,又疑惑地回头问道:「是第一次来吧,皇帝哥哥?」

「滚!」

好嘞,我跑得飞快。

皇帝来找驸马所为何事,我大概能猜到一些。

我越离经叛道,驸马越唯唯诺诺,皇帝越放心用驸马来制衡柳家。

今日这趟合欢阁来得值。

下午驸马前脚一回来,后脚一道口谕就跟着来了。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皇帝让驸马从将军府搬回公主府,顺便提醒我以后驸马有他撑腰,让我别欺负他。

公公走后,驸马好不得意。

「我要住半月的院子。」

「你怎么不直接住我的院子呢?」

我挑眉看着他,半月的院子离我最近,他想干吗?

「那就这么决定了。」

驸马双手一拍,拉着两个侍从就去收拾包裹了。

夜晚,烛火摇曳,秋华端着铜盆进来,我看着坐在窗前看书的驸马。

「今时今日,你还为我洗脚吗?」

他回头看了我一会儿,撸起袖子朝我走来。

他的手带着点薄茧,握着我脚的时候,有些痒。我居高临下看着他,新婚之夜的场景历历在目。

我又问他:「这双手是给女人洗脚用的吗?」

「不是。」他抬头认真看着我,「但给妻子洗脚,不丢人。」

这话说得我老脸一红。

幸好,驸马及时补充了一句,打破了我的幻想。

「你帮我查当年的事,我掌管兵权为你所用。」

原来是因为交易啊。

我点了点头,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第二日,我在花园里晒太阳,秋华急匆匆跑过来,跟我说柳墨林来了,还拿着剑。

我赶到前院时,柳墨林已经跟驸马打起来了。

柳墨林身手不差,但到底没驸马实战经验多,打了好半天,都没伤着驸马,反而把自己累得够呛。

趁他停下喘气的当口,我冲过去拦住了他。

「柳墨林,要撒气就冲我来。」

他怒目圆瞪地看着我,「若不是他陷害那几位将军,害得我爹劳神费力,他怎么会过劳去世。」

「这是公主府,你要杀我的驸马,置我于何地?」

他握剑的手松动了,我趁机提议道:「我知你难受,不如我陪你大醉一场。」

柳墨林带着我来到他酿酒的小茅屋。没菜,只有酒。

我让半月先回府,他不放心,死活要守在门外。

那天我陪柳墨林喝光了他酿的所有酒。

我怕自己醉过去说胡话,一边喝一边吐,虽然狼狈,但也坚持陪他。

等酒喝完时,我已经被这来来回回吐酒、喝酒折腾得筋疲力尽,我躺在地上假寐。

突然身子一轻,被人腾空跑起,放在竹床上。我疑惑地睁开眼,柳墨林的俊脸近在咫尺,正醉眼蒙眬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他突然飞快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先一个激灵回过神,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看他摇摇晃晃,落荒而逃的背影,我也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感情用事,着实麻烦。

11

半月跑进来,看见我脸色不好,从袖中掏出匕首就准备去追柳墨林。

我捂着快要裂开的头,疲惫道:「背得动我吗?」

他看了看手中匕首,又看了看柳墨林离去的方向,不情不愿地走过来,一手穿过我的脖子,一手穿过我的膝盖,将我抱起。

我搂着他的脖子,惊喜地笑出了声。

看不出来,挺有力气的。

但还是太瘦了,硌得慌。

没舍得让他抱太久,我就自己跳了下来。吊着他的胳膊,摇摇晃晃地跟他并肩一起走。

「公主,柳相是你杀的吗?」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深秋的风吹得我一激灵,我把半月手臂搂得更紧了。「你问这个干吗?」

半月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因为看不透你。」

我松开半月,认真道:「别琢磨我,我想让你看透时,自然会脱了衣服给你看,但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你不要问。」

半月的眸子又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射出扇形的阴影。

我歪着头看他,笑道:「小半月,乖,有时间和驸马多探讨下兵法,以后当个大将军。」

「可我是太监……」

我扑哧一笑。

「难道还会有士兵脱你裤子检查吗?」

半月没有接茬,一路上都抿着唇。

果然。这个话题还是太沉重了。

回到公主府,已是黄昏时分,彩霞浓烈。

驸马不在府里,秋华说是被皇上叫去宫里了。

喝了两大碗解酒汤后,我马不停蹄地往私宅赶去。

趁着夫君不在家,急不可耐地去见小相好的嘴脸,让秋华唉声叹气了好久。

我忍不住调侃她:「等你嫁人了,就知道此事其乐无穷,妙啊。」

还未进私宅,就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

我懒得敲门,直接一个飞身,翻墙进去。

院中生了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只烤全羊,此时正呲呲冒油。

七个男人穿着短打,席地而坐,围着火堆喝酒吃肉,好不惬意。

做我的面首,真是舒坦,外面那些嘲笑我的人,看见了指定得争着抢着让我收了他们。我在心里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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