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绕栀檀

「我会被救赎的。」

树影摩挲,他朝我笑着,笑得那样明媚。

夜里他带我踏上最高的城楼,爬上琉璃做的瓦檐,同儿时一样,数天上的星辰。

「他下的毒,解药在他手上。」

回到露华殿,他让我睡下,替我掖了掖被角。

「阿阳……我不愿再回喻王府。」

我心中有一杆天平,无论真相如何,它始终偏向疏月的那一方。

「好,孤替你去。」

端阳给我递来一碗山药粥,清甜可口,多放了糖。

看着我喝下后,拿起佩剑走出门去。

在这无情的宫闱之中,有的只是你死我活,纵是手足也不例外。

有光洒下,风吹动端阳的衣摆,玉佩相撞叮当响,身下露出白色登云履,镶着金丝,富丽堂皇,只是因为行路,沾染少许污渍。

无论过去多少年,端阳那副意气风发的帝王风范久久存留在我脑中,许是因为愧疚,也许因为这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丢失的那些记忆我已无法找回,从前的嬉戏打闹和声声欢笑都如逝去的流水无处可寻。

我不知何为情爱,只知若能让疏月活下来,我甘愿做他手中的刀剑。

我坐在床上,看着身旁盛放山药粥的空碗,碗底还留有晶莹的、来不及融化的糖。

我帮了疏月。

帷帐轻垂,烛火跳动,窗外鸟儿鸣叫,屋里飘来落花。

我听见泪水落入河流的声音,跟随高山起伏汇聚入海,床榻一片汪洋。

  • 后来的后来,发生了很多的事。

    听侍女说是王上先起的杀心,深夜派重兵包围喻王府,竟有流言说王上此举是为一名女子。

    民间百姓纷纷自发前往跪在府外,求王上饶过喻王。

    端阳为政多年,暴戾凶狠,赶尽杀绝,压得百姓民不聊生。

    疏月心善,时常安抚人心,体察民情,是王城人人称赞的喻王。

    二者相比,更是分明。

    得天下者,最不可缺的便是民心,这一点,疏月已经做到了。

    天下人看来,是喻王步步退让,王上却紧紧相逼,迫不得已揭竿而起,一举攻进宫闱。

    并无任何不妥。

    十多年来,端阳日日压制疏月,防止他有谋反之心。

    疏月则四处安插细作步步为营,暗中招兵买马,宫中的暗探为他收集情报,禁卫军也已经多数被策反。

    宫城的防守不堪一击,疏月骑着高头大马,轻而易举便到达了王上的寝殿。

    喻王高高地束起黑发,身着银色闪光的铁甲,高举长剑指着地上的王。

    那位败阵的王到最后一刻也未曾低头,他放声大笑:「以她为引,你这步棋走得妙。」

    「人心溃散仅在一瞬,莫端阳,你败了。」

    说罢手起刀落,鲜血染红了宫墙。

    宫城内响起胜利的锣鼓号角,百姓们在大街上奏乐歌唱,欢呼到天亮。

    一朝起兵变,鼓号换新王。

    那一夜疏月没有留宿王宫,而是在赢得胜利的第一时间闯入露华殿,在我手中塞入解药,然后带着我回喻王府,在花间将我紧紧抱住。

    「阿菱,我胜了!」

    我忽然觉得那个怀抱失去了从前的温暖,取而代之的是冰凉刺骨的铁甲,热情激昂的话语如同寒针,针针刺入我摇摇欲坠的心。

    那颗心变得如水一般平静,因为从来就不认为他会败,所以也少了那些喜悦。

    我轻轻推开他,跪在地上行了莫朝最大的礼:「参见王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是栀子盛开的时节,空气中血腥气与花香重叠,让人不堪忍受。

    此时此刻,我看见他白色的登云履上,沾满了泥土与鲜血。

    他迅速将我扶起:「你是我的王后,明日该与我一同进宫,共享万民朝拜。」

    「我明白王上的心意,王上待我的好,我生生世世都会铭刻在心。只是,在这件事上,安菱不愿。」我说。

    他愣在原地,伸出一半的手停滞在空中。

    「你想说什么?」他问。

    「这么久以来,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总是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人。」我说。

    他恹恹地收回手,眼神躲闪。

    「如若没有旁人,你分得清谁才是真正的安菱吗?疏月啊,你根本不知道你究竟爱的是哪一个安菱。你愧疚,你想补偿,所以你将我与她合为一体。」我继续说。

    「你爱的,从始至终都只是活在你记忆中的那个安菱。」

    「但她如今是你。」他抬起头,泪珠晶莹。

    「这个世上从来都只有一个安菱,任何人都不该成为替代品。」

    我抬手抚摸他的脸庞,清瘦俊雅,棱角分明。

    「疏月,我见过你向往之地,于我而言那却是千万重高山的阻隔,夜里没有漂亮的星。我爱你,但不能因为你,将自己困在那里。」

  • 嬷嬷同我说,先前入府的那个安菱,是王上派人想将她抢走,反抗过后服毒自尽的。

    两方各有说辞,总之这是成为了疏月恨透了王上的原因之一。

    回府后,我收到了夏伯伯用血写成的绝笔信。

    说他暗中调查到追杀他的有两队人马,其中一队身上有喻王府的烙印。

    趁疏月外出,我再次进入他的书房。

    打开那个木匣,拆开第三封信,上面没有时间。

    一片空白。

    我一瞬间笑出声,一封空白的信,究竟是何用意。

    从我入王府开始便暗中做了很多事,他不可能不知道我抱着目的接近他,但他一直默许。

    他做这些事只为取得我的信任,可我于他有何用呢?

    成为他夺得皇位的一枚棋子。

    十多年来忍气吞声步步为营,他在等时机,同时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夺权。

    但绝不能是他先动手,所以让王上知道我的存在,逼他出手。

    而这样一来疏月成了受害者,受害者反击,无可厚非。

    真相呢?究竟是阿爹知晓疏月弑父真相,为护我们周全带着全家隐姓埋名安居乡野,却被他追查到了踪迹。

    还是因为夺嫡之时阿爹支持喻王,并知遗诏之故,得罪了已成王上的端阳,才有今日的灭门祸事。

    抑或二者皆是,故而有两队人马欲将夏伯伯赶尽杀绝。

    世上除了那两位喜着白衣的兄弟,无人知道真相。

    我再次找到寺庙里的那位方丈,他告诉我:「收余恨,免娇嗔,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知道疏月是心高气傲之人,我也亦然,这是我与他最大的相同点。

    他胜利的那一天,我告诉他:「知道了太多,反而便不在乎了,真真假假又有何妨。疏月,我是真心地爱着你,这便够了。我不愿入朝堂,不愿涉风浪,你可记得还欠我一个承诺?」

    他双拳紧握,泪水滴在冰凉的铁甲上:「记得。」

    「好,疏月,放我走。」我说。

  • 我离开王城的前一天,有一位小宫婢冒死找到我,说是奉前王上之命,赠我一壶窖藏多年的青梅酒,捎带一句话。

    「儿时你便事事偏向他,不承想如今亦然。安菱,莫要愧疚,我是坦然赴死。」

    青梅的清香加上酒的浓烈,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味道,记忆中的那张脸逐渐清晰,与端阳重合。可叹的是斯人已逝,因我而逝。

    我将日日念佛,年年祈愿,愿端阳早入轮回,来生做个普通人家的公子,愿疏月所求如愿,稳坐朝堂平安顺遂。

    我踏上归程,疏月没有来送我。

    我只带了来时带的衣物和那壶酒,未从王府带走任何物什。

    我拉开马车的帘子,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曾经来的时候饥寒交迫走投无路,这才过了不久,那些景象依旧历历在目。

    莫疏月他会是一位好皇帝,我丝毫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马车驶出王城的一刹那,我隐约看见城墙的高楼上飘着一片白色的衣袂。

    风轻轻拂过,带来檀香和栀子混合的香气,甜而不腻,沁人心脾。

    这短短几年,于我而言却是日久岁深,好似将一辈子将要经历的都过了个遍。

    王城离我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但檀香和栀子混合的香气却经久不散,一路相伴。

    与君同舟渡,达岸各自归。

    「疏月,你坐你的高堂,我当你的臣民。从此以后,万里江山会代我们相逢,务必珍重。」

    疏月不知道的是,我并未服下解药。

    我回到梨花镇的小院,安然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便开始做梦。

    梦里,有位少年一袭白衣,脚上的登云履不染一粒尘埃。

    他站在满园白花中,清风拂来阵阵栀子与檀香相融的气味。

    我瞧着他的脸,干净利落,棱角分明。

    让人望见层层叠叠的森林中,一束光穿过崇山峻岭,与山谷的花草相见。

    我这荒唐的一生,到此为止罢。

    (全文完)

    作者:望昔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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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于 2022-07-21 16:26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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