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只想逃离这匪夷所思的一切。
很久后,一盏灯在前方亮起来,提着灯的人向我走来。
是桑椹。
我几乎忍不住哭出来,跑着扑进了桑椹的怀里。
「怎么了?」
「桑椹……我腿软,你背我回去吧。」
桑椹什么都没有说,背着我缓缓地走着。
让我忙乱无措的心,骤然安顿下来。
18
回到寝宫后我感觉浑身疲惫,可是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桑椹被封了美人之后,被分到了我宫殿中的偏殿。
我裹着被子,赤着脚跑到了桑椹的寝室,黑灯瞎火地扑到桑椹的床上。
桑椹本以为是刺客,反手把我按在了床上。
我没出声,但他还是认出了我。
「赵伊?」
我没有说话,抱住了他,好像待在桑椹身边就会让我放松很多。
「怎么半天不见变得这么粘人?」他轻笑着,胸腔微微振动。
要是往常,别说和桑椹抱在一起,迈进对方的攻击范围,都很难心平气和地聊天的。
我们两个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粘糊了呢?
好像是从花船那天晚上之后,桑椹对我态度好得不像他本人开始,我也渐渐习惯了桑椹的伺候。
虽然说我们两个冰释前嫌,但也不能这么粘糊啊。
我保证就今天一晚。
我抱着桑椹暗暗想道。
「脚怎么这么凉,没穿鞋?」
桑椹突然抓住我的脚,温暖的触感让我下意识地往里收,却又被他抓住。
他用衣袍擦干净我脚下的浮灰。
痒痒地,好像挠在了我的心尖儿,脸也发烫。
他直接把我的脚揣进了怀里捂着,「睡吧。」
我看着桑椹,犹豫了很久,小心翼翼地问道,「桑椹。」
「嗯?」
「你……哎呀,算了。」
我用被子蒙住头,把多年的疑惑咽了下去,到底没问出口。
被子外的桑椹似乎轻笑了一声,为我掖了掖被角。
19
在密道里得到我想要的消息之后,我就准备离开齐国了。
筹备了几天后,我和桑椹成功假死遁逃。
本以为会很艰难,结果过程却出乎意料的顺利。
一路快马加鞭,两人逃回赵国。
我没有告诉赵丹母亲的真相,怕他担心,也没有告诉他真正的解药。
每次熬药的时候,我都会偷偷地把心头血加进去。
长达半个月的放血让我日渐憔悴。
桑椹曾多次提醒我,让我注意赵丹,我都不以为意。
直到我发现,赵丹早就知道我放血的事情却依然装作不知,私底下甚至悄悄削减我以前在兵部的势力。
还把桑椹派去边远地区治理山贼。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桑椹对我说的话。
赵丹离不开我,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我把控着赵丹。
当初姜辞故意放我和桑椹走,就是想看一出姐弟反目的大戏。
反么?
我做不到。
赵丹自幼与我相依为命,定是受了奸人的蛊惑,我做不到伤害他。
我搬到公主府,一直在等,等他醒悟的那一天。
然而姜辞生怕我与赵丹和好,有意放出将军吴起就是长公主赵伊的消息。
一时间军中和京城都在颂扬我战起时安邦定国,战落时又和亲保两国和平。
赵丹的神色只僵了一瞬,就索性承认了这件事情,还给我嘉奖。
赵丹看我的神色越发深沉,以进宫照顾皇后安胎的名义软禁了我。
皇叔对我们姐弟砌墙喜闻乐见,在一旁煽风点火,放出赵丹因嫉妒要对我不利的消息,引得朝堂上的一些文臣武将替我申冤,甚至还鼓动我在军队里的旧部站队。
强压之下,赵丹放我回了公主府。
我知道现在真的是有口难言了。
在我四面楚歌的时候,舅舅站在了赵丹的身后。
我没有想到,连舅舅都不信我。
20
今天是除夕夜。
我望着夜空中升起的一盏盏孔明灯,觉得有些孤独。
往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和桑椹放灯,比谁的大,谁飞的高。
但今年,我再见不到他了。
我把孔明灯点亮,轻轻按在地上闷气,温热的光舔舐着我的指尖。
听闻,桑椹要娶亲了。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还是小姐,只知道他在江湖上消息灵通的天问阁,重金求一个答案。
「心悦之人何以求得。」
我的心口空落落的,好像要失去什么东西。
孔明灯缓缓升上去,我呼了口气,准备回房,一个比普通灯大两三倍的灯笼却蓦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缓缓升起。
下面垂着一个横幅,「赵伊,今年我又赢你了。」
我立刻环顾四周找寻那个身影。
烟花在漆黑的夜空绽放,巨大的声响让人振聋发聩。
「赵伊——」
我抬头,才看到房顶上还坐着一个人。
桑椹的头发松松垮垮地系在胸前,背后的烟花衬得他整个人发亮。
他灵巧地跳了下来,「连夜骑马赶过来的,幸不负佳期。」
我站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泪水几乎忍不住夺眶而出。
「桑椹,我身边没有人了。」
我望着他,好像找到了宣泄的豁口,想把委屈都讲给他听。
当初真心对我的弟弟,纵容我的舅舅,都没了。
桑椹摸了摸我的头发,「赵伊,跟我走吧。」
烟花消逝,周围的声音消散,他的这句话格外清晰。
没有了烟花的照明,他的脸藏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
然而,他语气急切珍重,像是怕什么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一样。
「我曾在天问阁求一答案,此解为两情相悦,三书六聘,天作之合。赵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适合你,墙外我备好了聘礼,跟我走吧。」
消失的烟花又在我的脑海里炸了起来,噼里啪啦,连桑椹的声音都有些不真切。
我只感觉脑子很乱,呼吸也乱了起来。
我听到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原来你真的不喜欢男人啊。」
桑椹有些哭笑不得,「当然,你到现在还不肯相信吗?」
「那你当初疏远我,还让大家排挤我,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了你是女儿身,我怕你在军营里被欺负,我,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原来是这样。
有眼泪从眼里流了出来。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
「桑椹,现在赵丹忌惮我,舅舅厌弃我,皇叔利用我。你如果娶我,可有想过后果?」
桑椹靠近过来,轻轻一笑,揉了揉我的头发。
「如果不娶你,我才会抱憾终生。嫁给我好么,我的小将军。」
21
为了让赵丹放心,桑椹辞官,我也向赵丹请辞。
婚后,我将和桑椹游历山川,永不再回京。
赵丹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面无表情地凝视我许久,才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点了点头。
出嫁当天十里红妆,我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第一次出嫁的时候,只不过那时桑椹是陪嫁,如今他是新郎官儿了。
喜乐吹吹打打了很久才到桑椹的府邸。
轿子停下,我等了半天却不见新郎踢轿门。
半晌,一个太监踉跄着喊道:「驸马,驸马出事了!」
我心底一惊,扯了盖头下轿子。
赵国有个习俗,新郎结亲前要去寺庙求福才能踢轿门。
那太监说,寺庙走水了,结亲的队伍都陨了。
我不信。
他武功那么高强,怎么会陨呢?
我抢了匹马,发疯一般,要看桑椹的尸体。
寺庙里一片狼藉。
看到那尸体腰上系着那个在齐国桑椹顺过来的丑荷包的时候,我才确定,我的桑椹,真的陨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叫,抱着桑椹的尸体回了公主府。
赵丹假惺惺地安慰我,差人送来赏赐。
半夜,皇叔偷偷入府,这才告诉了我真相。
杀害桑椹的幕后黑手就是赵丹,甚至连舅舅也参与其中。
我攥着证据,心里止不住的发寒。
即使我说了永不回京,即使桑椹辞了官,赵丹还是不信我。
下一个就是我了吧。
在我和赵丹之间,我永远都是后退的一方,可是为什么他还要赶尽杀绝。
连桑椹这样为他戍守边关的忠臣也要杀,连从小护着他的亲姐姐也要除掉。
我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都不想争,我只想和桑椹好好的,这都不行吗?
22
次年初九,天神祭祀。
我为了自保,联络旧部,招兵买马,最终选择和皇叔私下联手制衡赵丹。
皇叔提议让我在祭祀大典上造反,我没有答应。
即使这种情况,我依然对赵丹心存幻想。
高位相争,受苦的总是百姓。
祭典时,大祭司说,我本是护国的星象,中途被妖女夺魄,为荧惑灾星星象,对国本不利,这一年的水灾旱灾皆因我而起。
赵丹大手一挥,将我关押在天牢。
我没有逃。
我想看看赵丹到底能有多无情。
赵丹对我用了刑,逼问我皇叔的下落,还问我们接下来的计划。
我说不知道。
赵丹不信,亲自用匕首放了小半碗我的心头血。
心脏疼得要命,我却笑出了泪。
赵丹拿着匕首,脸和记忆里重合。我好像听见我和亲那天,他背着我,对我说,「阿姐放心,别人有的你也要有。」
我好像又听见姜辞说:「虽然你现在还没有疯,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也躲不掉。你猜,到时候赵丹会用心头血帮你吗?」
我擦掉眼角的泪,问赵丹,「如果我也有疯病,你会用心头血救我吗?」
赵丹眯了眯眼。
我知道,这是他在思考如何对人痛下杀手时的表情。
我自嘲地勾了勾唇。
因大量失血,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了。我看到到了一双黑色金边的鞋子,再往上,是那把专属于舅舅的配剑。
那把剑被舅舅视如珍宝,谁都不让碰,却舍得让我拿出去炫耀着玩。
我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艰难地看着他,「舅舅,为什么是赵丹而不是我?」
舅舅斜睨向我,目光冰凉,「一个女子,也配争权?」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出。
我女扮男装上战场,日日枕戈达旦,餐风宿露,几次差点死在战场上,难道是为了争权?
我深入齐国宫廷,寻救命良方,难道是为了争权?
舅舅,我也是你放在脖子上骑大马纵容玩闹的孩子啊。
姜辞当日的话不停在我脑中盘旋。
「哦对了,千万不要死掉啊,毕竟你和赵丹,还是你要强一些。看两个疯子狗咬狗很是有意思呢。」
姜辞的话就像是预言。
我一开始不想让预言成真,现在我突然不想挣扎了。
那就狗咬狗吧。
「哈哈哈哈!」
我狂笑起来,胸口因剧烈的振动不堪负荷,咳出黑血来。
赵丹他们惊疑地看着我,觉得我发疯了,又怕我留了什么后招。
后招?
如果我没算错,不出三日,皇叔就会逼宫。
逼宫,哈哈哈哈哈哈哈!
23
不出我所料,皇叔和赵丹对上了。
皇叔把我救了出来,毕竟没有我,我的军队不会听命于他。
舅舅被乱军射死,皇叔将赵丹斩杀于大殿之上,我又反杀了唯恐天下不乱的皇叔。
一切都结束了。
舅舅和赵丹死后,我感觉好像也就这样,没有喜悦,好像也感受不到悲伤了,心里空落落的。
国家各地到处都在征兵。
百姓被激起民愤,没过多久,起义军在各地揭竿而起。
一路攻进了皇城。
我一袭黄袍,端坐皇位之上等待死亡。
我累了,或许这也是一种解脱。
这阵子我一直时常做梦,梦见母亲掐着我的脖子,啃咬我的血肉。又梦见我杀死了赵丹和舅舅,姜辞一直在我耳边笑。
我大概是赵国皇帝中上位最短的皇帝了吧,龙椅都还没坐热就要拱手相让。
我要是跟起义军头子说,我无心皇位,甘愿拱手相让,他会不会不杀我?
应该不能,毕竟人的疑心是很可怕的。
但愿下一个上位者比我和赵丹好,能护得了黎民百姓。
我摸了摸腰间桑椹的丑荷包,苦笑道:「桑椹,我来见你了。」
额头上的血不断滴落,我看不清眼前的景象,眼皮子也越来越沉。
就在我坚持不住的时候,周围的混乱突然停止,我落入了一个冰冷生硬的怀抱。
桑椹一身带血铠甲,抱着我半跪在地上。
他身后军队的旗子,代表的是起义军的另一支主力。
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的桑椹活了。
军队收拾着外面的残局,桑椹把我抱到床上给我处理伤口。
「我之前一直以为退让是两全之策,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寺庙走水那日我猜到是赵丹动的手,若是我那日安然无恙地回去,他还会想方设法除去你我。抱歉,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害得你伤心。如今我回来了,你要反,那我给你兜底,我来做你的后路。」
得知桑椹死的时候我没哭,亲手杀了舅舅和赵丹的时候我没哭。
现在看见失而复得的桑椹,我哭得泪眼模糊。
我做你的后路。
就是这一句话,让我觉得我所受的一切不公都消散了。
原来,我也是有人护着的。
24
姜辞得知我没有死,气得发了疯。
他还在母亲的阴影里走不出来,不顾大臣劝阻出兵赵国,以天下黎民的性命做赌,来杀我。
当初赵国起义军四起的时候,我没有抵抗,甚至希望有明君取代我与赵丹。
如今齐国进犯,我穿上昔日战甲,重回战场。
姜辞真的疯了,为了杀我,昏招频出,视人命如儿戏。
我与桑椹一鼓作气,从边关杀到齐国腹地。
齐国大乱,溃不成军。
攻破齐国后,我亲自去看了姜辞。
他疯疯癫癫,脸上被脂粉涂得花花绿绿,还穿着母亲最爱的衣裙。
见我来,他拿着匕首,仍痴心妄想地杀我。
桑椹将他按到了地上。
看着他如今的模样,我心中只觉得可怜。
神女的孩子,很可怜。
赵丹是,姜辞是,我亦是。
我蹲下来,静静看着姜辞,「曾经舅舅要救母亲回赵国,但她不愿意,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姜辞愣了愣。
我抿了抿唇,「我想,她是因为你而留下来的。我不知道该嫉妒,还是该为你感到悲哀,至少你见过母亲。」
姜辞愣了很久,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似乎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半晌才沙哑道:「原来她不讨厌我,那我可以去见她了。」
两行清泪从他的脸颊上蜿蜒而下,冲花了脂粉。
不等我反应,他就拿着匕首自杀了。
被桑椹抱住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身子都还在发抖。
他眼中满是疼惜,语气轻柔。
「别怕,我在。」
作者署名:梨夙 ls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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