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绕栀檀

绕栀檀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十六岁那年,我穿着素服在喻王府门口跪了三天三夜。

在满街围观百姓们的议论下,我晕了过去。

醒来之时,一位白衣男子坐在我床前,周身贵气萦绕。

我连滚带爬跪在床前:「朗朗乾坤明镜高悬,民女斗胆,求殿下替我讨个公道!」

那人回道:「我不能给你公道,但能给你一条活路。」

  • 喻王是莫朝王上唯一的弟弟,也是这里家家户户都敬佩的王爷。

    传闻二人兄友弟恭,且都喜着白衣。

    王上生性纨绔,喜爱流连花丛。

    铁血手腕管制家国,严刑峻法,不容许一人反抗。

    而喻王则冷清,与王上相反,修建贫民窟,开办民间书塾,夏日洒水,冬日施粥,出了名的好心肠。

    我叫安菱,自幼在田间长大。

    阿爹从前在朝廷做官,后来退隐江湖,偶尔教我识字念书。

    那一日我在荷塘采菱角,因为贪玩了些,到家已是傍晚。

    令我意外的是,院子满地狼藉,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推开房门,只见阿爹和阿娘倒在血泊中,早已没了气息。

    我去报官,官不管。

    跪在衙门外将事情告知百姓,却以扰乱秩序为由被衙役殴打,满身伤痕,在夏伯伯家休养了半月。

    走投无路跑去敲登闻鼓,被县官扔进大牢关了数月,险些失了清白。

    夏伯伯是阿爹的挚友,上下打点才将我救出。

    出狱后我日日以泪洗面,甚至想过自尽。

    夜里夏伯伯敲开我的房门,在我怀里塞了一包银子和些许干粮。

    「菱儿,你爹惨死不是意外,而是蓄谋已久。你的希望在王都,去找喻王。」

    我于是日夜兼程抵达王都,被喻王收留,从此成为喻王府的一个侍女。

    喻王心善,允许我穿着三年素服,替阿爹戴孝。

    喻王府不大,下人也不多。

    府中有一个后花园,里面种满了栀子。

    我常常看见喻王身着白色衣衫立于花间,时而修剪枝叶,时而闻香品茗。

    我不明白为何他不帮我,但隐隐觉得此事不简单。

    想方设法想要接近他,却总是事与愿违,每次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典当了阿娘留给我的银镯子,打点府中下人,才知道他每日下午都会去后花园小坐。

    我承认我最开始是抱着接近他的目的,但不知从何时起,除去这个目的,竟然也想要日日见到他。

    于是只好偷摸跑到后花园,蹲在假山后面偷看。

    得空之时便去向府中的嬷嬷打听,听和喻王相关的故事,想从中知道他的喜好。

    他在我的心里,是像光一样的存在;可他的心中,也有一束光,我知道那并不是我。

    嬷嬷说喻王有过一位青梅竹马,那位姑娘天真活泼,笑起来眼睛像弯弯的月牙,见过她的人都对她十分喜爱。

    奈何红颜薄命总是女子躲不去的结局,三年前她染上风寒,死在了喻王怀里。

    「那些栀子花,也是因为她?」我问。

    嬷嬷连忙上前捂住我的嘴:「悄声些,府里忌讳提起她的事。」

    忌讳吗?因为伤心难过,那为何还要留着满园栀子,不怕触景生情?

    嬷嬷左右打量我一番,握住我的手:「说起来,你与那位姑娘确实有些神似,不然王爷也不会随意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做侍女呢。」

  • 我还是每日偷跑去后花园看他,看他清冷锐利的脸廓,看他高挺直立的鼻梁,看他的白衣黑发在风中微扬。

    心中有千万语言想要对他说,想求他替自己查明真相,却不敢上前。

    他是爱清静的人,况且他是王爷,我只是府中的侍婢。

    二者相比,痴心妄想。

    我看到他在石桌上拓香,专心致志,只露出一半侧脸,显得五官更加精致。

    香气缭绕,我闻着闻着便出了神,不自觉地念起阿爹教过我的一句诗:「白拂栴檀柄,馨香竟日闻。」

    我闭眼寻味,忽然一片衣袂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些许檀香。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是寒山的诗?」

    我吓了一大跳,还有什么事会比偷看王爷被逮了个正着更糟糕?

    我起身想逃,手腕却被牢牢抓住,只好默默收回已经迈出去的腿。

    「跑什么,我会吃人么?」他放开我的手。

    我慢慢转身,硬着头皮对他微笑着行礼:「见过王爷。」

    他轻笑一声:「你会念诗?」

    「从前阿爹教我读过一些的。」

    「白拂栴檀柄,馨香竟日闻。」他向石桌走去,示意我跟上,「你会拓香吗?」

    我低头悄声说话,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从前阿爹也教过我,只是时日久了,怕是已经生疏了。」

    他递给我一个炉子:「试试。」

    他很耐心地在等,我成功拓完一炉香,心中得意。

    抬头正迎上他的目光,似水而明亮,仿佛透过我,在看沐浴日光的满园栀子。

    「还未问过你的名姓。」

    「我姓沈,名唤安菱。」

    他忽然顿住,待在原地,眼神定定地看着我,充满了疑虑。

    半晌才开口,他说:「以后跟在我身边侍奉,你可愿意?」

    我受宠若惊,先前找遍各种办法想靠近他都以失败告终,如今他竟要我贴身侍候,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我连忙跪下:「我……奴婢愿意的。」

    檀香中夹着微微的花香,味道甜而不腻,反而沁人心脾。

    我跪在他的跟前,看见他白色的登云履上不染一粒尘埃。

  • 自那以后我就跟在他的身边,一晃过去了好多年。

    他写字时我帮他研墨,在花园时替他托着修剪工具,他练剑时我为他擦汗,平平淡淡,却又万般欢喜。

    他是极有文采的男子,尤其精通写词作诗,然后一首一首教我念,像阿爹从前那样。

    他抚琴,我便坐在旁边听。

    听曲里的情,听琴中的忆。

    「奴婢想起了一个故事,讲给王爷听可好?」我忽然想起从前在书里看过的一个故事,睁开眼睛对他说。

    「愿闻其详。」他抬头看我一眼,眼里平静无波澜,说着继续抚琴。

    「这是一个关于知音的故事。书云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

    我一边念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后来,传为佳话?」他话语中带着几分笑意。

    「非也。」我故弄玄虚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轻轻坐下。

    「后来,钟子期死,伯牙摔琴谢知音,死生不复弹琴。」

    他眼中突然染上几分失落,虽只有一瞬,但仍然被我捕捉。

    他知道我爱吃糕点,每日都会吩咐小厨房做不同口味的糕,然后特许我坐在石凳上,拓完香便陪他一起喝茶吃糕点。

    「你最爱桂花糕?」他问。

    「是呀,从小便爱。」我答。

    他于是望着我出神,风吹动白色的衣袖,我知道他在回忆,暗自猜想或许先前那位姑娘也喜爱桂花糕。

    「最爱什么花呢?」他又问。

    「栀子,梦里总梦到一个地方,高高的院墙,种了一片矮栀,有个人会替我把花簪在头上,他一身白衣……」

    我说的的确句句属实,从小到大都会有这样一个梦。

    所以我在见到喻王的第一眼便觉得熟悉,大概也是这个缘故。

    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但不知怎么了,竟在他面前说起了这所有的事。

    我抬头看见他难以置信的神情,想起嬷嬷说府中不可提起那位姑娘相关之事,立刻噤声阻止自己说下去。

    他不再说话,应该是在思考着一些事情,或许我让他触景生情了,我起身离开,他也不曾阻拦。

    一连好几日,他都没有传唤我去伺候,我也没有见到他。

    府中有传言说我得罪了喻王,故而被冷落。

    后来才知道他那半月被王上派去处理事务了,小厮回来传话,要我去整理一下王爷的书房,他稍后便回府。

    我拿了清扫的工具进屋,王爷的书房干净整洁,有淡淡的香味,只是有些日子没人进来,书案上落了些灰。

    角落处有一个木匣子,上面有一个精致的鲁班锁。

    若是寻常人定不认识,但阿爹擅长木活,我从小便看他制锁。

    鲁班锁比一般的要难一些,或许里面放了重要的物件。

    我自知不能擅自打开王爷的盒子,但直觉告诉我里面会有于我有益的东西,便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

    匣子不大,里面有三封密函,皆署名:喻王亲启。

    我拆开第一封信:「梨花镇,沈衡,殁。密探秋子呈。」

    上面标注的时间正是爹娘遇害的后三日。

    我犹记得当时的感受,看见这几个大字的那一刹,双腿顿时软了下去,眼前一阵黑,手止不住地颤抖,甚至可以听见泪水落地的嘀嗒声。

    为什么?我不信。

    我无助地询问着,却得不到答复。

    夏伯伯明明让我来找喻王,他说喻王是我的希望啊!

    原来真正杀了我爹娘的人,竟是喻王?

    我甚至爱上了我的杀父仇人。

    我继续拆开第二封:「梨花镇,夏仁,有变。密探秋子呈。」

    日期为喻王离府的前三日。

    夏仁,夏伯伯。

    喻王要杀夏伯伯,明里是王上派他出去处理事务,暗里却是出去杀人。

    此时此刻的夏伯伯,怕已是凶多吉少。

    我正要开第三封信,听见府外马儿嘶鸣。

    他回来了,喻王回来了。

  • 喻王进府,立刻传唤我到他房中。

    我还未缓过神来,倒茶的手都在抖,不小心将滚烫的茶水洒在了他身上。

    他并未嗔怒,而是让我替他更衣。

    我低着头解系带,他竟将我一把抱住。

    「阿菱,别动,让我抱抱。」

    我没有挣扎,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泪水打湿了我肩头的衣衫。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是应该恨他的,甚至应该拿起床前的剑刺穿他的心。

    可我伤心,我贪恋他怀中的温暖,我从未得到过如此热烈的温暖。

    后来我花了不少银子,请人快马加鞭赶到梨花镇给夏伯伯送家书。

    我忐忑不已,祈求上苍保佑夏伯伯不要出事。

    几日后收到夏伯伯的回信,说他前些日子遇上贼人打劫,被一位白衣公子救了下来,现已一切安好,让我勿念。

    白衣公子,难道是喻王?

    可是为何,既要杀他,又要救他?

    或许那些信不是喻王的,或许不是喻王下的令,或许都是我误会了。

    我一次次推翻心中的猜测,又冉冉升起更多的不安和怀疑。

    我在心中为他开脱,我告诉自己不是他所为,但那些没来由的直觉,让我一次次陷入怀疑。

    我还像从前那般侍候在他身侧,过了秋又迎来冬。

    洁白的雪降临大地,厚厚的覆盖在花园里,一夜便遮没了那满园栀子。

    他夜里醒来听到风雪声,穿着里衣来敲我的门。

    我连忙为他披上披风,他笑着拉我跑去后花园。

    「你看,落雪了。我猜你应该会喜欢。」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拂去矮栀上的雪,手指冻得通红,脸上却全是笑。

    我从未见他那么开心过。

    我的确喜爱雪,而且来王城三年,这是我第一次见雪。

    我们打雪仗,堆雪人,欢笑声驱散了寒冷。

    我跪在地上:「安菱请求王爷帮忙查明真相,替我讨一个公道。」

    身下的雪随着我的温度慢慢消融,化成冰水浸湿了我的膝盖。

    他没有说话,我便继续跪着。

    水一寸一寸地浸湿我的衣裳,雪依旧缓缓飘落,在我的发间停留。

    风呼啸着刮过我的耳边,恍惚间看见一个梦中的画面。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夜,一位看不清脸的白衣少年轻轻推开我的房门,替我披上衣裳,拿着铁锹拉着我到院子的大树下。

    「山药粥,养胃的。」少年拂去桌椅上的雪,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食盒。

    山药粥本是寡淡无味,我喜甜,所以那碗粥放了糖。

    他拿着铁锹在树下翻找,抱出一个沾满泥土的罐子朝我跑来。

    他笑着,和喻王笑得一样开心,但我却并不觉得他是喻王。

    「我窖了半年的青梅酒,快尝尝味道。」他打开层层密封,青梅的清香夹杂着酒的醇香,香味浓郁扑鼻而来。

    思绪回到当下,我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这些幻象。

    应当是幻象吧,可为何如此真实?

    喻王扶起我:「真相真的那么重要吗?我还是那句话,我只能给你一条活路。」

    他还是不愿意帮我,但要查明真相只能靠他。

    忽有一计涌入心头,如果他对我有所亏欠,是否可以讨要一个承诺。

    冬夜寒风刺骨,他的房间却格外温暖。

    炭盆里燃的是上好的金丝碳,屋里飘着异香,他的帷帐显得有些暧昧。

    他已经睡了,我脱下外衫,只穿着里衣爬上他的床,轻轻在他身旁躺下。

    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躺一晚,第二日让他误会,便可讨要一个承诺了。

    我这样告诉自己。

    渐渐头脑混沌起来,朦胧间仿佛又看到梦中那个白衣少年,将一朵栀子簪在我头上,转眼变成了红色的月季。

    我感受到温暖,比喻王抱我的那天还要热烈的温暖。

    我贪恋着,贪恋到窒息,于是紧紧拥着那份温暖,不舍放开。

  • 我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怀里,脑中仍是混沌,迷迷糊糊像是在做梦。

    想起昨夜之事,轻轻掀开被角,身上果真不着丝缕,这才知道并不是梦。

    见到床上的他还在熟睡,面容清冷,眉头微皱,我连忙钻到另一边,想要起身下床。

    不想竟被一只大手拦腰搂住:「是你自己到这床上来的,怎的现在又想逃走?」

    我一下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迅速闭上眼睛,假装还没醒。

    他轻笑一声,拦在腰上的手忽然在我身上游动起来,弄得我浑身滚烫。

    「还装?」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王爷恕罪,奴婢是真心悦爱王爷,昨夜又听王爷在睡梦中喊了我的名字,实在是……情难自已。」

    「哦?」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却又多了几分玩味,「既是情难自已,我又怎会怪你呢。」

    「王爷……」

    「我说过让你贴身伺候,那这府中的任何地方你都能去,包括我的床榻。」他反握我的手。

    「还有,我不叫喻王,我叫莫疏月。」

    「另外,为了弥补你,我许你一个承诺。」

    我全然不知所措,弱弱地答:「是。」

    分明只是想让他误会的,分明都已计划好了的,哪知竟然假戏真做了。

    不过我却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甚至连在睡梦中都想要凑近他,我贪恋他怀里的温暖,欢喜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而且,我要到了承诺。

    我转头看见床榻边的白色登云履,洁白无瑕,不染一粒尘埃。

    我大抵是爱上他了,想时时刻刻伴在他身边。

    但我也怕,怕最后查明的真相太沉重,我怕我承受不起。

    那一段日子,我每一日都无比煎熬。

    我去烧香求神,去佛前长跪,只想求一个两全的真相,祈祷事情不是我猜想的那样。

    去得时间久了,便有一位小和尚跑来告知,方丈请我到禅房喝茶。

    「施主可知何为渡?」

    「渡人,渡心,渡己。」

    「施主是有慧根的,既如此便该知,世间安得两全法,得失是缘,何不淡定如斯?」

    我从清泉寺出来,顿觉豁然开朗。

    因果自有天定,该发生的自会发生,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如方丈所说,淡定如斯。

    我自始至终都不相信喻王是杀我父母之人,现在亦是,信他一次又何妨?

    莫疏月,他果真如月一般,温润清冷,一身白。

  • 我是清泉寺常客,平日无事便去帮忙洒扫,院里的师父大多都认识我,也会偶尔带我诵经,留我吃斋。

    大殿外有一棵姻缘树,来往香客都愿意往上挂一根红带,祈求月老相助。

    有人说风每吹动一次红带,便是将愿望诵读给神明一次,十分灵验。

    我时常在树下乘凉,看着阳光斑斓地落在红带上,也会轻轻读出上面的愿望,这样或许能加快愿望的实现。

    「碧落黄泉,唯愿她安好。」

    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有些难过,红带上大多都是痴男怨女们祈求爱情,只有这二人,已是阴阳相隔。

    「姑娘。」一个声音响起,将我吓了一跳,因为正午时分寺里很少有人闲逛。

    这是一位着白衣却难掩周身华贵的男子,手中一柄折扇,见到我仿佛有些惊诧。

    「公子,有何指教?」

    「并无他意,只是我见姑娘眼熟得紧……」他回过神来,朝我投来一个明媚的笑。

    风吹影动,正午的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身上。

    他瞧我眼熟,我又何尝不是。

    我未答话,只是被他带着,跟着笑起来。

    小厮同他耳语,他示意我后便离开了。

    再见这位公子,已是一月后。

    我一人在禅房诵经,他走进来找方丈,方丈不在。

    「姑娘,方丈何在?」他看着我。

    「方丈已外出,一日后归。」我朝他微微笑着。

    他并无要走之意,而是坐下将茶水一饮而尽,缓缓开口:「何为明君?」

    「让百姓闻风丧胆人人自危的,只能被称作暴君。真正的明君,雷厉风行,治国有方,天下得而颂之。」我说。

    「那你便是认为王上治国无门了?」他拍案而起,打翻了新续的茶。

    「非也。身居高位,想要治理好偌大的国家,哪里是易事。只要当今王上有自己的治国之策,坚定而行,凡为百姓好,便是正道。」我轻轻拾起茶杯,放在一旁。

    「那么在你看来,王上可有疏漏?」他继续问。

    我也疑心为何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可爹娘惨死,官员枉法的往事涌上心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无知觉地流。

    「当今王上虽铁血手腕,但也会顾此而薄彼,京都无限繁华,安知隶属乡镇又能人人安居乐业?王上重视吏治,可终究是山高皇帝远,地方官员一声令下,多少冤魂只能无辜葬送,申诉无门。」

    我突然意识到在王城议论王上,是要掉脑袋的:「乡野村夫愚见,一时口快,还望公子莫要介怀。」

    「你的意思是孤派去的地方官员,都是这般处理案件的?」他站起来紧紧拉住我,眼神充斥着愤怒。

    孤?他是王?

    我被他拉得生疼,开始犹豫是否要将先前之事告知他。

    这是替爹娘申冤的最佳时机,可我已经委托了疏月……

    我连忙跪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民女……并无此意。」

    他未开口,我习惯性微微抬头,看见他穿着一双镶金丝刺绣的白色登云履,一路风尘,沾染些许水渍。

    「若无他事,民女先告退。」

    他依旧不答话,我只当他默认了,着急忙慌地跑出禅房。

    「等等,你以后,可否常来此?」

    我刚刚出门,装作听不到,一路小跑回了王府。

  • 疏月真正和我将一切说清,是在一个春夜。

    他带我回去梨花镇。

    我的家已经被疏月派人收拾得井井有条,还燃着他亲手拓的香,一切都像从前的模样。

    只是墙角多了几株矮栀,绿叶青葱,还未含苞。

    「几年前我来过这里。」他拉着我到木桌前坐下,桌上摆了一盘桂花糕。

    我没有说话,等待他的下文。

    我怕他亲口告诉我,一切都是他做的。

    「不过我来晚了,我到这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我给了夏伯伯一笔银子,让他好好安葬沈太傅。」他继续说。

    「沈太傅?」我抑制住内心的惊讶,万般不解地看着他。

    「是,你的父亲沈衡,未辞官之时是我的太傅。那时候父皇病重,原本该立的储君应该是我。太傅拼死助我,奈何皇兄虎狼之心,擅自改了遗诏,夺权篡位。」他说。

    「所以阿爹辞官归隐,我们才来到这里。那……你又为何要来救他?」我问。

    「因为他的女儿,是我心爱之人。你我年少青梅,我知道你喜爱的一切。待朝局稳定,已是十年,我费尽全力找你,后来太傅送来一名女子,说是安菱。」他答。

    「我也曾怀疑过,但她和你长得一般无二,喜好也全然相同,我以为她就是你,直到……」我看见他的泪水顺着脸滑下。

    「直到那日我出现在喻王府,你派人四处打探,来救夏伯伯的时候,才得知真相。」我说。

    他沉默不语,走过来将我揽到怀里。

    「阿菱,你才是我真正的阿菱。」

    「山药粥,青梅酒?」我问。

    「你喜欢?我明日便派人去买。」

    他抚摸着我的头,我说的这两个物件显然不是他的记忆。

    那么,这份记忆会属于谁呢?

    「我从前见过王上么?」我问。

    他迟疑了一会儿:「不曾。」

    「那……他是凶手?」我看着疏月。

    「我暂时帮不了你。」他擦擦我眼角的泪,「但是阿菱你放心,太傅对我恩重如山,况且有你在我身边,有朝一日我定会替沈家洗雪。」

    我伸手抱紧他,眼泪止不住地流,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庆幸他不是凶手,却又心如刀绞,无来由的。

    阿爹曾给我吃过一粒药丸,我只记得当时服下后,慢慢忘却了很多事。

    就连那个翩翩的白衣少年,也已成为了一个梦。

    朝堂之上明枪暗箭防不胜防,阿爹是如此,他又谈何容易,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本该是属于他的。

    或许正因如此,阿爹才选择让我忘记一切,过平淡的生活。

    他不愿我被朝堂风浪牵扯进去,奈何天不遂人愿。

    疏月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我躺在他的胸口,听见他平稳匀速的心跳。

    我知道他是极具傲气的谪仙,不会甘心屈居人下。

    「疏月,你会怎么做。」我问。

    「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阿菱,我庆幸天意让我找到你,你会成为我的王后。」

  • 我的心乱得很,会有那么一天么?

    疏月替我洗雪,我做他的王后?

    本该是乐事,可为何我莫名不安,这不是我想要的。

    回到王府以后,我替他修剪栀子的树枝。

    他从身后抱住我,给我递来一只镯子,是我刚入府时典当了的那一只。

    「你娘的遗物,我替你赎回来了。」他说。

    我开心地借过:「谢谢你,疏月。」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以后莫要再做典当这样的傻事。」

    我轻轻点头。

    当初典当镯子实在是无奈之举,后来筹钱去赎,老板说早已被人收走。

    如今失而复得,更添喜悦。

    「对了,明日是妹妹的忌日,我有公务无法脱身,烦请你去一趟清泉寺。」他说。

    自那日以后,我再也不曾去过清泉寺。

    既然是替疏月祭祀,我又何必在意那么多。

    第二日清晨,我带着香火坐马车去了清泉寺。

    祭祀过后有些疲累,刚巧遇上方丈,便受邀去后院休憩片刻。

    路过姻缘树,一转头便见王上朝我招手。

    我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想要行礼却被他拦住,他拉着我走到后院。

    「我问你,你爹爹叫什么名字?」他有些焦急,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家父姓沈,名衡。」我说。

    「那你是?安…安菱?」他一把抱住我,我立马推开他。

    「你不记得我了吗,你从前,唤我阿阳。」

    阿阳,是哪个阿阳?

    我的幻境中,也有过一个男子,在我的山药粥中放糖,带我去爬树翻墙,登上城门细数星辰。

    「无碍的,安菱,你还活着,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他眼角流下泪来,模样和疏月很像,只是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触碰到我。

    他或许怕我再一次推开他。

    「你怎知是我?」我恍恍惚惚间发现自己也在流泪,但又更疑惑这一切的发生。

    「我偶然间看到一只镯子,认出了那是师娘的遗物,便派人留意当铺,才知道那是你的。本想亲自给你,后来却找不见了。」他擦擦眼泪。

    先皇只有两位皇子,共用一位太傅。

    爹爹常带我进宫听课,我们三人或许因此结识。

    我悄悄将镯子取下藏了起来,不让端阳看到。

    在我把这件事弄清楚之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安菱,十日后我会出宫来此,到那时再告知你从前之事。」他说。

    我回去的时候,疏月不在府中。

    我又困又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疏月趴在床头。

    「别动,你染上风寒了,躺着休息便是。」他给我端来药。

    我强忍着喝下,他给我递来一颗话梅。

    话梅解苦,但我并不喜酸。

    「你是不是有话想问?」他说。

    我点点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的母妃是宫中最受宠的妃子,潇王后是皇兄的娘,因为嫉妒,在膳食中给我母妃下毒。那年我十岁,眼睁睁地看着母妃满身鲜血,死在我面前。」

    他的眼凛冽得如同边关利剑,寒光扑面,激得我浑身发凉。

    「阿菱啊,这后宫之中,哪里来的真兄弟。兄友弟恭都是金玉其外,你死我活才是内里真相。」他握着我的手。

    「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说。

    他起身吹灭烛火更衣上床,燃起安神香,替我盖好被子:「不早了,你身体不舒服,要早些睡。」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夜里辗转难眠。

    疏月搂着我的腰,轻声在我耳边问:「你可愿帮我?」

    话音入耳,我却无力答复。

  • 十日后,医士说我的风寒早已痊愈,可我不知为何还是昏昏沉沉提不上气,走两步路便觉头晕目眩。

    想到和端阳之约,趁疏月不在府上,我畅通无阻地到达清泉寺。

    可一直到日落,我都没有等到端阳。

    倒是碰上方丈,小叙了几句,他同我提起端阳。

    「那位公子每年都来此为故友祈福,捐佛像添香油,到如今也有九年了。」

    故友,是我吗?

    当年阿爹为护我,告知喻王后便对外放出消息说我已遇害,所以端阳年年来此,许下「碧落黄泉,唯愿安好」的心愿。

    「只是来祈福吗?」我问。

    「姑娘聪慧。公子时常找我闲谈,说做了太多无法挽回的错事,问我如何才能赎罪。」

    「赎罪便是赎心,错事都已做了才想弥补,不过是想让自己心安罢了。」我说。

    又过了几日,有位小厮来送信,我便跟着他去了寺中

    。阿阳站在那里,依旧意气风发,身子却清瘦了许多。

    「我那日等你,你未来。」我说。

    「对不起安菱,那日实是抽不开身。」

    他示意我坐下,桌上摆了几道素斋。

    我知端阳日理万机,并不打算怪他,笑着打趣,他却一反常态神色凝重。

    「你对往事,当真那般执着?」

    我握紧茶杯,不远万里来到这王城,不就为了一个真相吗。

    瞧着端阳这副模样,我开始疑虑是否承受得起所有事情。

    「是。」我咬着牙说出这个字。

    「真相就那么重要吗?」

    端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疏月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不愧是兄弟,说出的话也这般默契。

    「阿阳,疏月不让我知晓,就连你也要瞒我吗?我眼睁睁看着死去的是我爹娘啊。」

    我知道他的执念,做什么事都不愿同疏月一样。

    「好,我告诉你。那年我十二岁,莫疏月的母亲趁我熟睡,将我尚在襁褓的弟弟用枕头闷住窒息而亡,所以后来母后才会要了璃妃的命,我恨他。」

    「你以为父皇真的是病重而亡吗?疏月擅制香,香中可藏毒,沈太傅是知晓当年莫疏月弑父之人。」

    「后来他派人去杀夏伯伯,人是我救的。」

    我的眼泪不停地流,疏月从未告知过我这些。

    可端阳的话和疏月所言亦有出入,我到底应该相信谁。

    「可你篡改了遗诏,夺了疏月的皇位。」

    端阳站在我的面前,此刻却似离我有千里远,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周身低沉阴暗。仿佛现在的这个莫端阳,才是真正高坐朝堂,杀伐无情的王。

    「这不关你的事。」

    「事情都发生在我身上,我却一无所知,活得像个笑话。端阳,从幼时起我便已经深陷其中,你以为我还能置身事外吗?」

    「是无法置身事外。」他冷哼一声,「你可知莫疏月并没有什么妹妹?」

    我心头一震,只好扶着桌子站起来。

    「你前些日子来祭拜的,是从前喻王府的那个沈安菱。」他却仿佛来了兴致,并不打算停下来,「我知道她不是你,所以用她威胁莫疏月,哪知他心狠至此,竟毒死了那个姑娘。」

    仅这几句话,冰冷刺骨。

    我忽然身子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只余一片黑暗。

  • 端阳将我带回宫中,安置在露华殿。

    露华殿典雅富丽,是历代王后所居宫殿。

    端阳在外纨绔风流,实则是为掩人耳目,后宫中的女人少之又少,甚至连王后都不曾有。

    「你醒了。医士说好在用毒量少,不然你这条小命就回天乏术了。」

    端阳一身龙袍,不怒自威,他放下旒冠,像是刚刚下朝。

    「中毒?」疏月擅香中藏毒,他又时常让我拓香。

    行到此处,我恍然大悟,从前种种皆是疏月的计谋,他要王位,我便成了他的棋子。

    从一开始,我就是他的一步计划。

    疏月暗中密谋,端阳也不见得是什么正人君子,可笑啊,他们皆是我最看重之人,到头来却无一人可信。

    疏月那日说,要我帮他。

    我该如何取舍?

    医士给我服下延缓毒性的药,可保我三日无虞。

    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入宫,熟悉而陌生,端阳便带我闲逛。

    走过御花园,行至护城河,沿途无数宫殿,皆是高墙琉璃瓦,看似风光无限。

    「其实人生活在此,如同鸟儿被囚金丝笼。世人看来富贵荣华,实则终生无法逃脱。」

    他飞身上树给我摘下果子。

    「高墙红砖宛若千万重山吗?阿阳,你这么好的轻功都飞不出,为何还有无数人对这里心生向往。」我接过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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