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终生误

我低眉顺眼地听着他的话,心中莫名有些痛快。

后来听说新帝遇刺,受了好大的伤,我面中不显,只一心一意照顾公主,心里却有点担忧,乐太子年岁尚小,不知道新帝死了,公主还能依靠谁。

不过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乐太子了。

不知道乐太子好不好。

不过好在新帝还是挺了过来,但是公主仍然是不记得他。

我有点于心不忍,毕竟新帝确确实实是从鬼门关刚回来,他和公主说了几句话都累得满头大汗。

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表现出这么落寞。

但是他没几日就迎了首辅的长孙女入宫。

真是自古帝王多薄幸。

我心下难过,公主现在混混沌沌的,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没想到我做个糯米豆沙卷的功夫,公主就溜出去了。

等公主再回来,她已经清醒了。

可是,公主不想活了啊。

我跟随公主二十余年,我从不会违背公主的意愿。

公主说,她要用最后的日子,为乐乐铺条路,还要报复李炀。

于是我每天晚上都悄悄替公主取走断魂草。

公主就在新帝面前每天卖痴。

其实公主的演技未必有那么好,但是架不住新帝一腔情愿的相信。

公主已经是他的毒,他上瘾到不能自拔。

……

公主哄着他,杀了淑贵妃,把大权逐渐交给了乐太子。

等公主差不多布好了局,公主的大限也将至。

公主要我好好活着。

那我就好好活着,我要亲眼看看新帝什么时候会遭报应。

公主的局很成功,她让李炀在她的床边直接吐血了。

然后公主就去了。

……

新帝吐血,一夜白头。

公主去了之后,我就被新帝送进了慎刑司。理由是谋害公主。其实也对,毕竟公主药里的断情草是我亲手抽走的。

我在慎刑司断断续续受刑,新帝时不时把我提出去讯问。

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不行了。

其实那次刺杀已经伤到了他的根本,公主一去,他就不想活了,于是身体恶化得这么厉害。

他一边吐血,一边问我,反反复复问我一个问题,公主去的时候,到底还记不记得他。

我总是否认。

否认一次,受刑就严重一次。

到最后,他快不行了,他躺在龙床上,乐乐站在他身边,他最后含含糊糊地问我:「木木,最后,究竟记不记得我?」

我第一次没有否认。

我于心不忍。

他登基不过三年,满头白发,现在已经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了。

我没说话,他呵呵地笑了,「木木,你等等我。」

元启三年,贺高祖逝世,与文献皇后合葬与南山陵。

然后我被乐太子提到身边做了姑姑。

就像当年春芽姑姑一样,我陪着这个小少年,从少年走向青年,再走向壮年。

他不过十五岁,丧母丧父,登基称帝,有时候也会很害怕,他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会跟我说:「姑姑,朕很累啊。」

我就会像公主一样替他揉揉太阳穴,安慰一下孤身前进的小少年。

等我五十岁的时候,他叫我出宫养老,说要给我封个诰命,叫我安享晚年。

我拒绝了,就在宫里扎了根,几十年过去了,我还真不打算出宫了。

他就封我做了「慈安夫人」,享二品诰命,叫我住到太妃住的地方去。

我拒绝了,搬去了尚衣局,专门替皇上调教一些刚入宫的小宫女。

……

我闭着眼,看完了我这一生,回光返照之际,我对身边的小宫女说:「替我问问能不能把我葬在公主身边。」

洪德三十四年,慈安夫人薨,帝恸,许其随葬南山陵。

「番外 二 李炀」

我自懂事起,祖父就跟我说,我们家和大楚有深仇大恨。

我的曾祖父和我的曾祖母因为楚太宗被逼得双双自尽,只留下我祖父一人在各家世交叔伯的照看下长大。

我爹娘偏偏又去得早,家里只有我和祖父相依为命。

祖父对我的期望非常高,他教我读书,教我礼仪,教我社交,教我心计,他常常对我说,炀儿,祖父这一生的期望可就托付在你身上了。

我不知道我祖父是怎么说动江南士族同他一起行事共分一杯羹的,我只知道,祖父的计划至少要从几十年前说起,哪怕他已经位极人臣,但是他仍然渴望着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

他常对我说,炀儿,你一定要坐上那个位置,不然你就辜负了祖父一生的心血。

我幼时就伴祖父左右,自然不会违逆祖父,「祖父放心,炀儿一定听祖父的。」这时祖父才会对我多有慈祥之意,他常摸着我的头,「炀儿放心,祖父一定会送你坐上那个位置。」

我被祖父关在院子里读书,许是祖父担心我年纪小会败事,十岁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离开那个院子,和外界接触,我在祖父的精心包装下,很快在京城里树立起了一个翩翩公子的形象,赢得了大多江南士族的认可。

祖父很高兴,好像他精心饲养的鸟雀受到了别人的喜欢一样。

有一天,他说要领我进宫看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楚的昌平公主,她不过五岁,一身粉裳粉裙娇嫩得好像一朵初开的蔷薇,她的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不过性子实在是活泛,我们不过是第一次见,她就非常自然地拉着我往宫里去,让我陪她放风筝。

御花园里的花简直看迷了我的眼,这个小公主却跌跌撞撞地撞进了我的心房。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放风筝。

那应该是我长这么大最开心的一次。

没有家国情仇,没有阳奉阴违,我只是想和她放放风筝。

祖父却狠狠地呵斥了我一顿。

我在祠堂跪着,在列祖列宗面前,听着祖父呵斥我忘本,呵斥我不知分寸,呵斥我对着和李家有深仇大恨的人的子孙谄媚。

我开始并不明白,我只是陪昌平公主放了一次风筝,怎么就变成了谄媚。

后来我懂了。

祖父不希望我对楚家的人心软。

我知道祖父希望我怎么做了,所以我按照祖父的希望去做。

虽然小公主的目光里掩不住的失望,但是,比起一个可有可无的玩伴,我还是不能违背养我育我近十年的祖父。

……

但是小公主就好像我的心魔一样。

我常听说小公主的事情。小公主又上树藏起来了,小公主又跑去捉鱼了,小公主又把夫子气走了,小公主又糊了一个好大的风筝。

我努力忽略小公主的事情,直到我十三岁。

我在江南士族之间游刃有余,江南大儒都对我赞口不绝。我的名号更响亮了,我已经成了整个大楚都小有名气的如玉少年郎。

但是我有时候在想,我真是肮脏。和那群所谓的大儒一样肮脏又虚伪。

和他们打交道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什么能紧紧地拴住他们。

利益。

盟友有聚有散,敌人也未必是永远的敌人,不定哪天盟友会反手一刀,也不定哪天敌人会握手言和,但是唯有利益,牢不可破。

毕竟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我越是觉得自己肮脏,就越是想那个笑起来好看极了的小公主。

她太干净了。

干净到我……想弄脏她。

她是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小仙女,我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于是我对祖父说,或许我们可以以小公主为突破,毕竟这宫中最单纯的人就是她了。

祖父沉吟了一会儿,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一边明面上和小公主应规蹈矩地相处,一边在内心窃喜。

她真是全然信任我。

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她不知道,她的每一句「炀哥哥」,我面上波澜不惊,心尖都是狠狠一颤。

我想让她离我远点,因为我怕我忍不住把她永远留在身边,但是一日不见她我就难受,好像中毒的人没有解药一样。

祖父对我的表现显然很满意。他反反复复告诫我,「不要对昌平公主动心,你要把她掌握住,让她死心塌地地对你。」

我总是面上一派平和,「孙儿心中有数。」

……

一直到我二十岁的时候,小公主也要选驸马了。

祖父还在犹豫让我参选驸马爷的弊利,这边我已经费尽心机叫楚帝注意到了我。

因着小公主含羞带怯地表示喜欢我,楚帝大手一挥给我二人赐了婚。

这等小心思当然瞒不过祖父,他质问我为什么,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非常愤怒。

因为我第一次没有和他商量就擅自做主。

我拿出了那套早就说好的说辞来搪塞祖父:「因为孙儿等不及从翰林学士一步一步爬上去了,祖父用了四十年才爬到次辅,孙儿没有时间拿三四十年的功夫爬上去,做驸马哪怕在朝中没有实权,也足够我接管江南士族的势力了。」

祖父盯着我看了许久,最终还是点点头出去了。

有句话我没和祖父讲。

我也等不及再过三四十年才有能与你抗衡的势力了。

祖父,孙儿不孝,但是孙儿还是想护下她。

……

小公主嫁过来了。

那天我也是第一次这般在意自己的容貌,我仔仔细细捯饬一番。

强装镇定地揭开了她的盖头。

小公主见了我果然又是惊喜又是娇羞。

我搂着我费尽心机得来的小公主,好想一寸一寸地描摹她的全身,一寸一寸地把她拆吃入腹。

实际上我也这么做了。

小公主三天没起床。

小公主生气了,我自觉弄得狠了,想和她赔笑却拉不下脸去,只得假装无事一样要替她穿衣,果然,从脖颈到脚踝都是密密麻麻青青紫紫的吻痕,她狠狠地瞪我。

我握着她的脚踝,「木木,你只能是我的。」

许是被我眼中的占有欲吓到,她回门的一路上都是蔫蔫的。

我收敛了情绪,还是如往常一样温和体贴地守在她身边。

果然她还是喜欢温和的我。

……

过了三年,她告诉我她怀孕了。

其实她的身子骨并不算强健,我有点担心她能不能撑过这一关。

但是她坚持要生,我又不能叫她强行堕胎。

她怀胎十月,我哪有什么将为人父的喜悦,满心都是担忧,我担心她撑不过去。

乐乐出生的时候,她在床上挣扎了三天三夜。

我就在门外坐着,一动不动。

我永远不会告诉她,如果她没能活下来,我一定会杀了这个孩子的。

祖父其实很不满我让木木生下我的孩子。

他老了,他害怕我脱离他的掌控。

这些年他三番五次地想让我纳妾,我拒绝了。

我说,不如等到大事成了之后再说这些事,眼下昌平驸马的身份确实让我得了不少红利。

太子倚重我,楚帝信任我,我不过十年,从一个翰林学士已经一跃成为了内阁大学士,常侍皇上左右。

祖父这些年还三番五次地想把乐乐接过去亲自教导,我就借口公主舍不得三番五次拒绝。

我和祖父最终也有了裂隙。

……

乐乐十岁那年,我已经完全掌握了江南士族的势力,甚至连他们费心发展出来的虎威将军、御林军统领也已经为我所用,祖父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三番五次地催我发动政变。

我一直以时机尚未成熟为由拒绝,其实我和祖父都知道,我对小公主心软了。

青梅竹马,十年夫妻,恩爱至今,我不能想象,造反之后的后果。

我不能失去她。

但是祖父已经等不及了。

他太老了,他对于皇位的执念已经到了几乎病态的地步。

乐乐十二岁那年,他动用他最后的势力,联合江南士族,还有京城的一众将军,发动政变。

我,被赶鸭子上架。谋反,不反也得反。

不然,我护不住她了。

楚帝被虎威将军一刀斩了,我尽力维持了皇宫里的秩序,不许将士们烧杀抢掠,等他们簇拥我登基称帝之后,我想起来去凤仪宫看看。

楚皇后是个聪明人,她带着几个贴身侍女双双吊死在了东六宫的一处废殿里,保全了自己作为一国之母的最后尊严。

楚太子跑了,但是很快就被我们的人带了回来。

不久,他于狱中自尽。

……

尘埃落定,我却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

我坐在奉天殿的高座上,听着满朝文武的贺词,只觉得讽刺。他们大多是江南士族选出来的人,我倒是很容易地赢得了他们的拥护。

我见了好多人的死,见了好多人的欢呼,我面无表情,真的是无动于衷。

直到我听小太监来报,昌平公主小产了。

顾不得换下黄袍,我就带着一身鲜血出宫去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慌过。

我没脸见她,但是我很想见她。

我抱起她回宫了。

谋反之事初定,宫外还不算安全,我抱着她只觉得怎么这么小一只,轻到好像要化蝶飞去了一样。

她病了,躺在凤仪宫里昏昏沉沉的,太医换了一批又一批,都说她不肯醒来。

我很贪图她睡着的样子,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吻她。

吻她的睫毛,眼睛,鼻尖,脸颊,还有嘴唇。

……

朝堂上并不平稳,江南士族的胃口太大,祖父连连催我立他为高皇帝,各家的姑娘还想进宫,他们居然认为木木不配当皇后。

我心烦意乱。

我恨极了所有人。

包括我自己。

因为我们这些臭水沟里见不得人的心思,木木现在躺在凤仪宫里生死未知。

我开始打压江南士族。

难不成我真是你们口里口口相颂的谦谦君子?

不,我是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唯一的使命就是护她周全。

我直接派了军队,抄了几个世家士族满门。

至于我祖父,就好好在太极宫养老吧,木木若不是被他派去的小太监一刺激,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生死未卜的样子。

至于加封什么的,我笑着告诉他,「祖父,孙儿已经完成了祖父一生的心血,往后的日子里,您就在这里好生养老吧。」

我只字不提,他就明白了我的心思。这辈子,他即便是死了也别想追封为皇帝。

没过几天他就去了。

我当然很悲痛,毕竟李次辅抚养朕成人。

不过我很快就高兴了起来,木木醒了。

虽然木木不记得我了,但是她醒了就好。

我天天去看她。

我不进去,就命人在凤仪宫的大门上凿了几个小窗,我就站在门外看看她。

我觉得她这样已经很好了,她在门内,继续做她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我就在门外,护她一世周全。

但是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进去同她说说话。

她总是记不住我,还嘲笑我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想占她便宜。

我悲喜交加,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可是越见她我越不甘心,我想让她记起我。

我不想成为她心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但是我不敢赌,我只好离她远一点,我怕我伤到她。

……

我对江南士族的打压又急又狠,或许那些曾经称赞过我的大儒没们也没能想到,我居然翻脸无情到这种程度。

江南士族开始反击了。

我知道他们要进宫刺杀我,但是我不仅不拦着,我还悄悄放了水。

不拿捏些把柄,怎么能更顺利地推你们下地狱呢。

……

但是那一刀直接捅入我的心口。

不过我福大命大,没死。

濒临死亡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我死了,木木怎么办。

木木,木木,木木。

还真叫我给挺过来了。

……

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刚一能下地,我就去了凤仪宫。

入冬了,她趴在窗台上看雪。

那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叫我好像真的回到了十几年前。

但是木木那双抵触又冷漠的眸子真的伤到我了。

我濒死的时候,心里脑里念着的都是你,可是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苦笑着去牵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伤口隐隐作痛,波及骨子深处。

太疼了。

……

首辅和我想较劲,三番五次地想叫他的长孙女进宫,我被磨得不耐烦了,偏偏暂时还不能动他,就点了头,索性纳进来当摆设,过个一两年告诉首辅不小心「打碎了」便是。

淑贵妃进宫的那天,我压根就没去,把她扔到西六宫最偏的地方,权当摆了一个花瓶。

但是小太监来报,木木走丢了。

我顾不上伤口的疼痛,调了所有人手去找,最后发现她在御花园和乐乐玩。

我又后怕又心惊,这两个人居然还打算爬树去。

这冰天雪地的,这俩人居然想上树。

盛怒之下我喊了乐乐的全名,却把木木刺激到吐血了。

木木清醒了。

我以为她会哭闹,会怒吼,会骂我。

可是没有。

她只是拒绝我再碰她,拒绝我靠近她一步。

我就看着她一边气急攻心地吐血,一边无比冷静地看着我。

她没有闹,只是已经绝望。

……

木木吐了好多好多血,然后她又陷入了昏睡,太医进进出出,只说她不想醒。

她又睡了好久好久。

她睡了多久,我就守了她多久。

最后,我拿出了失魂散。

这是失传已久的前朝秘药,据说可以使人停留在最快乐的那段日子,只是会损人神志。

我想,没关系啊,左右我会护她一辈子周全,损了她的了神志,就由我来照顾她一辈子好了。

我真自私。

我自嘲地笑笑。

但是失魂散好像真的有用。

木木又会说会笑了,她知道造反的事情,拿出匕首要杀了我啊,但是木木的记忆是处在最爱我的时候,她当然下不了手。

每当这个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你看,木木多么爱我。

就算她知道我的卑鄙,我的恶毒,我们的不共戴天之仇,她都舍不得杀我。

木木耍小性子,吃醋,她越在乎我,我越快乐。

她是我的心魔。

我这两年和木木在一起,简直就像偷来的时光。

木木喝了两年失魂散以后,傻了。

彻底傻了。

她回到了五岁的时候,心里只有她的父皇母后和太子哥哥。

更要命的是,太医说她,命不久矣。

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木木,我不要这天下了,木木,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不好。

木木,木木,木木。

她至死都没想起我是谁。

……

她走了。

我的心也死了。

太医说我那旧伤又复发了,我说我只是心死如灰,药石无医。

我拒绝了诊治。

我愈发凶狠地打压各方势力,扶植乐乐上位。

每日每夜,每分每秒,我的心脏都在疼痛,我能感受到我生命的流逝。

很疼很疼,但是再抵不过一个心死之人的疼痛。

我把迎春扔进了慎刑司,但是她一遍一遍地告诉我,木木再没有想起过我。

但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默认了。

我很高兴,木木还记得我就好。

只是我比她晚走一年,不知道她会不会在奈何桥上等等我。

濒死的时候,我已经听不见乐乐在我耳边说什么了。

只有木木在我面前。

她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一身粉衣,笑意盈盈,「炀哥哥,要不要一起去放风筝?」

「好。」

木木,我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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