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叼着根草,手里的匕首架在来人的脖子上,身边的下人跪着大气都不敢出,这个人却是笑意晏晏地看着我,眼里好像还带着宠溺。
他赌我下不去手,我赌我下得去手。
我俩就在院子里对峙了半刻钟,最后以我体力不支告终。
我收了匕首,转身上了树,我不想理他。
那人也不恼,就在树下看着我,「瞧着木木就要大好了,眼下也能上树了。」
我合上眼,就听着这个讨厌极了的男人在树下对旁人说着:「你们伺候的有功,等木木大好了,朕就赏你们一人黄金百两。」
旁人都不敢搭腔,毕竟敢拿匕首架在新皇脖子上的也只有皇后娘娘。敢拿匕首架在新皇脖子上的皇后娘娘,没一个人敢说她脑子有病。
当然,喜欢被皇后娘娘拿刀架在脖子上的皇上,大多也有病。
……
我已经被他圈养在凤仪宫九个月了。
九个月前,昌平公主的驸马造反了,他联合虎威将军、镇北将军、御林军统领等人逼宫后顺利登基,先帝被杀,先皇后自尽,先太子下落不明。驸马爷登基称帝,改国号为「贺」,改年号为元启,取新始之意,改朝换代,欲开启一个新的全盛王朝。
……
那天晚上我听见侍女迎春来报,说驸马反了,我手脚冰凉地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把心思掩盖得这么好,直到他谋反前夕,都没有走漏一丝风声。
我就站在院子里,左手捂着脸颊,那是他临走前吻我的地方,好像过了几个时辰,也好像只过了几刻钟,我听宫里来人来报,驸马登基称帝,改国号为「贺」,我顾不上下腹的坠痛,拉着公公的胳膊问:「本宫的父皇呢?!」
「楚帝自然被斩了,」那小太监嫌弃地拉开我,「楚皇后自尽了,现下正在全力搜捕楚太子呢。」
国破家亡,就是一个小太监都能对我使脸子,我终究是没撑住,晕了过去。
……
再醒来我就已经在宫里了,迎春小心翼翼地扶我起来,「娘娘,您小产了。」
我头痛欲裂,下身更是撕裂般的疼痛,「哪来的娘娘?!」却是有气无力,「我怎在母后的宫里?」
一旁的小太监小声回道:「皇后娘娘,以后这就是您的寝殿了。」
我像是发了疯一样扔了床上的所有东西,「滚——你们都是疯了不成,本宫是大楚的昌平公主,可不是什么娘娘!」
迎春跪下来求我,「娘娘,您想想乐太子吧!」她跟了我二十余年,眼下我却不认得她了,她跪在那,我感觉我不认得她了,我躺在母后的寝殿里,我明明来过无数次的地方,可眼下我却觉得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害怕极了。
「乐乐,乐乐。」我捂着头,「我不认得谁是乐乐。」
我拿指甲开始挠自己的脸,却被迎春拦住。
一众太医进进出出凤仪宫,都说皇后娘娘得了失心疯,眼下不认得人了,我不吃药,也不肯进食,只是缩在母后的床上哭着,「我想回家,我想母后。」
驸马爷李炀,现在应该称为新皇,在忙碌了三天之后,终于有时间来看看我这个前朝公主了。
我看着一身黄袍的李炀,只觉无比荒唐。
这是我五岁相识青梅竹马的炀哥哥,这是和我恩爱了十五年的丈夫,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我突然觉得我从来没认识过他,我不停地往后缩去,直到把自己逼到了角落里。
李炀却爬上了我的床,他步步紧逼,「木木,是我呀。」
木木,是我的乳名。
「你不要过来。」我缩在角落里,却见这个男人无比强势地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出来,我怕极了,拿起藏在袖子里多日的剪子就朝李炀扎去,他躲闪不及,脖子上被划伤了一道红痕,有些血珠冒了出来,见状李炀正要发怒,却被迎春死死地抱住大腿,「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只是得了失心疯啊,皇后娘娘病了啊——」
新皇定定地看了我一会,他甩了甩袖子走了,「既是病了,就叫皇后娘娘好好养病。」
2
我被软禁在凤仪宫,每天要被灌下汤药不知几碗,昏昏沉沉的,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还是大楚的昌平公主,是父皇母后手心里的宝贝,是太子哥哥最宠溺的妹妹,梦里回到少年时,多好啊,那时我无忧无虑,肆意说笑,我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公主,京城千万优秀儿郎都甘愿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我在梦里笑得可开心了,梦里我和迎春扎了纸风筝,我求母后陪我去御花园放风筝,母后点点头,说要去换身衣裳,转眼就不见了。
我害怕极了,起身去找父皇,却听见父皇和哥哥商量政事,说南方大旱,不知眼下如何是好,我以往都是不管不顾地推门进去,南方大旱关我什么事,有父皇和哥哥操心就好了,这些事哪里需要我知道。
但是这次我犹豫了。
梦里我站在御书房门外一动不动,做公主无忧无虑十几年,但我又不是个傻子,皇祖父年少登基,大权在握六十一余年,皇祖父一生励精图治,收复西疆,却在晚年贪图享乐,大行奢靡之风,不过二十年,大楚就隐隐有走下坡路的趋势。
父皇登记后,减赋税,轻徭役,行节俭之风,一心扭转大楚的国运,但是或许大楚气数将尽,连年天灾,各地时常有起义军出现,父皇忙得焦头烂额,一心扑在政事上。
父皇宫中只有母后一人,他们少年夫妻,携手共度风雨一生,太子哥哥是长子,自幼被当做太子培养,年纪轻轻已有储君风范,唯独对于我,他们有私心,不愿我沾染这些东西,只叫我像小鸟一样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我在宫中长到十五六岁,就嫁给了李炀。
李炀出身江南士族,自幼在京城长大,他祖父是内阁次辅,我们青梅竹马长大,父皇很喜欢李炀,告诉我要给我和李炀赐婚。
我当然很高兴,就告诉李炀我要嫁给他了,李炀一向波澜不惊,他点点头,说好,然后继续写字。
等我嫁给他以后,他对我也很好,我们成婚后第三年有了第一个孩子叫乐乐,李炀说希望他平安喜乐,可惜我身子弱,乐乐十二岁了我也未能再产下一子半女的,不过好在李炀并不在意,只说有乐乐一个孩子就够了,我一听就放下心了,一心扑在乐乐身上,再没积极备孕过。
乐乐真的很乖啊,他读书识字习武学琴,他随了李炀的君子风范,不过十二岁,他就已经是京城有名的翩翩少年郎了。
那天晚上我大概是受宠若惊,因为第一次李炀出门前吻了吻我。
他说:「等我回来。」
……
可是我没能等到他回来。
因为大楚亡了的时候,楚池木也死了。
3
我再醒来已经是过去了好久好久。
我昏昏沉沉好多天,难得这么清醒。
迎春小心翼翼地搀起我,「娘娘,你好点了吗?」
我笑嘻嘻地看着迎春:「迎春,我们去放风筝吧。」
迎春点点头,「好。」
我赤着脚跑出了寝殿,「迎春快走啦,一会儿日头上来了可就太热了。」
迎春抹抹泪,好像回到十五年前一样自然地回答道:「那就等日头下去了再放嘛,现在公主不如先荡会秋千。」
我任凭迎春替我穿上鞋,「也行啊,但是风筝只有上午放才有意思嘛,下午有什么好玩的。」
我跑到院子里,「迎春,母后宫里怎么换了好多宫人,我都不认识了。」
「是呀,」迎春拿了一只大风筝,「前几日宫里小选,换了好多人呢。」
「那春芽姑姑和怀玉姑姑呢,怎么都不见了?」
「公主忘了,皇后娘娘陪皇上去五台山祈福去了,过几日才回呢。」
「那咱们去找太子哥哥玩吧!」
「太子殿下眼下在处理政务呢,公主可不能再闹了,不然皇上回来会罚您的。」
我「切」了一声,「父皇才舍不得,不过父皇母后都不在,这宫里我可以横着走了。」
迎春笑着看着我,「说得好像皇上在的时候,公主不是横着走一样。」
「哼,我爹是大楚的皇上,我娘是大楚的皇后,我哥哥是大楚的太子,我是这大楚最尊贵的公主,别说宫里,大楚我都可以横着走。」
我拔了根草叼在嘴里,母后宫里有棵树,据说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树高三丈有余,腰粗到三人合抱才能勉强围一圈,要不是国师说此树延绵大楚国运,父皇早叫人砍了,我翻身上树,树下迎春紧张地看着我。
「迎春,你——」我眨眨眼,「你怎么头发全白了?」
「公主不要担心,」迎春笑着,「前些日子奴婢误食了白发果,太医说过些日子等新头发长出来就好了。」
我看看她一头白发里还有些黑发,当即放下心来,「那你去我库里支些何首乌什么的,回头叫小厨房给你补补。」
「公主,您快下来。」迎春在底下焦急地唤我,「一会子奴婢可就只能去请太子殿下了。」
「我不要,」我躺在树上,「迎春你大惊小怪什么,本公主什么时候摔下来过。」
说话间有小太监高声宣道:「皇上驾到——」
我一听就起身跳下树,面上带着喜色,父皇怎这么快回来了。
我嗓子里的父皇两字还没说出口,就见一男子穿着黄袍走进来。
「你是谁?」我瞪着眼睛看着他,「你怎么敢穿明黄色?」
「我?」他指了指自己,「我是你的夫君。」
不知怎地,我被这人的气势压得往后退了几步,「笑话,我哪里来的驸马!」
这人好像对我很熟悉一样,「看来迎春说的没错,木木现在果然只有十五岁。」他说的话奇怪的很,「木木,不记得炀哥哥了?」
我奇怪极了,「什么羊哥哥猪哥哥的,我只有一个哥哥啊。」
我冲他挑衅一笑,「我哥哥可是大楚最尊贵的儿郎,你算个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迎春一众人都跪了下去,「皇上恕罪——」
我拉迎春起来,「你跪什么跪,我昌平身边的人不用见了什么人都跪!」
迎春仍不敢起来,她一直在给那个男人磕头,我拉不动她,索性不拉了。
我一甩手,「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朝我走了过来,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他攥得我手腕生疼,「忘了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的夫君就行了。」
我抽不出自己的手腕,却还是嘴硬道:「你都和我父皇差不多大,你好意思自称我的驸马吗,你给我当爹我都嫌你老了。」
那人看起来少说有三十多岁,怎么好意思自称我的夫君。
然后我就被亲了。
被一个三十多的老男人强吻了。
我愤愤地擦着嘴,「我要告诉父皇,你个死老头子敢亲本公主,你活腻了吧?!」
「现在相信我是你的夫君了吗?」我俩挨得极近,我甚至能看见他的睫毛,这个老男人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不得不说,长得还很好看,只是我再怎么被他的美色晃了眼,我还是不能忽略他那双带着怒火的眸子。
我皱着眉,却想不起他这号人物,我忍不住回想,我是否见过他。
总感觉这人让我很熟悉,我却想不起他是谁。
僵持间我被他抱进怀里。
「没关系,」我听他哽咽道,「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我挣扎不开,却听见他在我头顶喃喃自语,「木木,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这个老男人说完就走了,凤仪宫的大门再一次被关上。
4
迎春慢慢爬了起来,「公主——」
「你别叫我。」我不想理她,堂堂昌平公主身边的一等女官,怎么见人就跪下,一点骨气都没有。
但是晚膳的时候我还是原谅她了。
因为迎春端了一碟糯米豆沙卷过来。这是迎春的拿手菜,我一向爱吃。
我不去看她,假装很勉强地吃一个下去,「嗯,有点太甜了。」
「那奴婢再去替公主做一碟。」
「不用了,」我叹了一口气,谁叫我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公主呢,「我就勉为其难地吃这一碟吧。」
迎春也就笑笑,「公主多吃点。」
……
我在凤仪宫待了好久,「迎春,母后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皇后娘娘在五台山呢,过几天才能回来。」
「那为什么我不能出凤仪宫呢?」
「您打翻了皇后娘娘的花瓶,娘娘说要关您到她回来。」
……
「迎春,母后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皇后娘娘在五台山祭天呢,过几天才能回来。」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去玩啊?」
「等皇后娘娘回来的。」
……
「迎春,母后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皇后娘娘他们在五台山祭天呢,过几天才能回来。」
「我想出去玩啊。」
「等皇后娘娘回来解了您的禁闭,您才能出去玩。」
……
这样的对话好像每天都发生,我也记不清我问了迎春几遍了。
我的父皇和母后还是没有回来。
……
入冬了。
那个自称是我夫君的老男人许久未来,眼下倒是隔几天来一回,隔几天来一回。
「喂,」我趴在窗台上看雪,见那老男人又来了,「你怎么又来了?」
「宫里的规矩已经差成这样了吗,」我托着腮,「什么人都能进母后的寝殿?」
「木木,」这人看上去面色苍白了一些,「前些日子我被人刺杀了,差点没命呢。」
我点点头,「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苦笑一声,「木木,你都不心疼我。」
我继续看我的雪,「我为什么要心疼你?」
「木木,」那人好不要脸地摸上我的手,「以前我受一点点伤你都会心疼的。」
「以前?我们见过吗?」我挣不出我的手,「放开本宫!」
「木木,」明明是严冬,这人却是一脸的汗,「还记得我说过我是你的谁吗?」
我一脸狐疑,摇摇头。
「我说,」他的额头上掉下汗珠,「我是你的夫君。」
「夫君,明白吗?」他目光殷切地看着我,眼中的热切叫我不忍直视,「木木,你忘了我啊。」
我实在是难以回应他的热情,「我……确实不知道你的妻子是谁,或许你认错了人。」
他站起身,像是自嘲一样笑了一声,「木木,你忘了我啊。」
……
那人叫了迎春出去,我躲在门旁偷听。
「她忘了朕。」这是那男人的声音。
「皇上,娘娘不记得您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娘娘若是清醒过来,怕是会恨死您的。」
「娘娘现在过得很快乐。」迎春的样子卑微极了,「就当奴婢的一点私心,皇上,娘娘若是清醒过来,只怕……活不下去的。」
二人沉默良久,那男人又问迎春,「乐乐呢?」
迎春摇摇头,「一样不记得了。」
……
5
我在殿里蹲久了,居然睡着了,后来他们说了好多话,我都没听明白,只记得我最后好像是被那个男人抱上床的。
那男人一走又是好几天不见,我就窝在母后的寝殿里吃瓜子,天冷,我和迎春烤着火,我舒服地眯起眼。
许是我太乖了,那门口的几个侍卫也犯了懒,他们在这儿站了有半年了?真是奇怪,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今个宫里奏起了喜乐,我皱了皱眉,「迎春,谁要娶媳妇了不成?」
迎春话语间躲躲闪闪的,「哪能呢,是宫里的乐师为了除夕宴在练习呢。」
我蹦了起来,「对哦,马上就除夕了,父皇和母后就要回来了。」
迎春干笑几声,我说:「迎春,我要吃糯米豆沙卷,你去替我做几个来。」
迎春说好,连忙退了下去,外面冷,我叫其他的太监宫女都去侧殿里候着了,门口的侍卫也进了暖房暖暖身子。
四下无人,我趁机溜了出去。
……
迎春真当我是小孩不成,我倒要去看看,到底是哪里在奏喜乐。
母后的凤仪宫在内宫最中央,奏喜乐的地方却在西六宫,我随手抓了一个小宫女,小宫女看起来不过十几岁,许是刚进宫,「喂,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今天是皇上纳淑贵妃入宫的日子。」小宫女怯生生的,我却突然心口一疼。
真奇怪,父皇不是在五台山祈福的吗,怎么宫里会突然纳个贵妃进宫,我不知道为何,不想去西六宫了,我转身往御花园走去。
我感觉心口实在闷,靠着一块假石想歇会儿,却见一不过十二三的小孩也在御花园里闷闷不乐。
我招招手,「小孩,」他抬起头,「你过来。」
那小孩身穿太子服侍,清清瘦瘦的,我奇怪极了,「你怎么穿着太子的衣服。」
他抬起头,欲言又止,「我……穿错了衣服。」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捏上他的脸,这个动作我好像做过好多遍,「我们见过吗?」
那小孩却突然湿了眼眶,「我娘病了,她不要我了,我爹……今天在娶新妾。」
「那你爹真是个负心汉,」我拉着他,小孩极懂规矩,并不肯与我同坐,「走,姐姐带你去摘果子。」
「这个天还有果子?」
「有的,」我站起来,「西南角的冻柿子可好看了,而且特别好吃。」
「……我娘也这么说过。」
看着小孩的眉梢间都是失落,我伸手抚平了他紧皱着的眉头,「你娘若是清醒着,必定极爱你的。」
那小孩听着舒展了眉头,面上又有了笑意,「嗯!」
我腹诽小孩就是好哄,拉着他正要走,却听见身后一句隐隐含着怒气的低呵:「你们要去哪里?」
我转眼一看,是老去凤仪宫的大叔,「你怎么在这儿?」
「你又怎么在这儿?」那人走上前来,攥着我的手腕,看起来极为生气,「为什么偷跑出来?」
我奇怪极了,「这是我家,我怎么不能跑出来?」
他又看向那个小男孩,「李晏乐,你怎么回事?」
那小男孩还没说话,我却感觉心口好像让人拿锤使劲捶了一下一样,「你叫什么?」我看向那小男孩,「你叫什么?」
雪地里却有了一点红,我低头一看,好像是我刚刚吐的血。我惨白着脸,看着那小小少年,头痛欲裂。
「娘——」那小少年想来扶我,情急之下喊了出来。
我昏了过去。
……
6
我睡了好久。
我看见了父皇和母后。
梦里他们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背,一如当年我还未出阁一样。
我扑进他们的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
再醒来,我已经是三十岁的楚池木了。
迎春眼泪汪汪地趴在床头,我伸手覆上她的脸颊,「去吧,去给我端碟吃食来。」
我倚着床头,思绪万千。
早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国破家亡人皆散,我一个前朝公主,竟是受了新帝如此恩宠,被立为后。
早就没有眼泪了。
我也没有力气闹了,早先几个月,闹得还不够吗,不过是一碗一碗的药灌下去罢了。
乐乐来看过我,被我半哄半劝地劝回东宫去了,他翻年就十三了,我瞧他的才干并不比我哥哥差。
……
深夜的时候,李炀来了。
我坐在主殿里等他,他一身便服,却掩不住上位者的气势,我没有坐在上位,只在右手边的位置坐了,他也没有上去,只坐到了我对面。
「李炀,」我半阖着眼,并不去看他,只盯着地面,「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谋反的?
「……从我出生开始。」
我俩沉默了好久好久,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一场笑话。
我点点头,「你真厉害。」
说罢就要往内殿里去。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就这样吧。
……
我父皇到底是有几分慈悲情怀的,他一心拉拢的江南士族,殊不知早在三十几年前就暗戳戳准备谋反了,他一心以为把他最宠爱的小公主嫁给李炀,就能表现出他对于江南士族的亲近之意,殊不知,那群人,胃口远不止于此。
我走到桌子旁,两眼发黑,一口鲜血吐满了胸口,神思却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李炀,李炀,李炀。
……
他跟进来了,见我吐血,倒是慌了。
「木木……」
我摆摆手,不许他靠近我。
他站在原地,就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吐血。
直到迎春进来。
迎春摔了手里的糯米豆沙卷,连滚带爬地过来扶住我,「公主,公主——」
我摆摆手,任凭迎春把我扶到床上去。
……
我不肯宣太医。
我在报复李炀。
他爱我是真,谋反是真,他认。
可是李炀,你想的真美啊,你怎么可能江山美人两全呢。
你怎么能呢。
……
等我昏过去,再醒来,我被太医喂了失魂散。
失魂散是前朝的秘药,相传前朝高祖原也是驸马爷出身,谋反登基后喂了公主失魂散,公主忘了一切家国情仇,只记得高祖和她最快乐的那段日子,居然真的和高祖共度一生了。
真可笑。
李炀还真是爱我爱得深沉啊。
可惜我还有迎春。
迎春以前希望我活着,现在她知道我想解脱,她总是无条件帮我。
每天夜里,她都会悄悄拿走失魂散药材里面的断情草,这样熬出来的药只会伤身,不会损智。
……
7
李炀真的是以为失魂散起作用了。
或者是他宁愿相信失魂散起作用了。
我现在的记忆好像只有十八岁,那时我和李炀新婚不过三年,乐乐初初降生,那是我们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我还是呆在凤仪宫,因着「智力受损」,我对于很多事并没有那么清晰的逻辑,即使知道了李炀已经登基称帝,我也只会想直接地杀了他。
于是就有了开头一幕,我见李炀来了,拿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
「李炀,你去死吧!」
「木木,」他笑得开怀,「我可是你的心上人。」
然后我俩僵持半晌,以我下不去手告终。
这时候李炀就会笑得格外快乐,「木木舍不得杀我。」
我接着爬上我的树,合上眼睛,眸底却是一片冰冷。
……
乐乐十四岁了,李炀很信任他,总是把事情交给他去做。
而我在被喂了两年的失魂散之后,不仅失去不少记忆,还折损了智力,有些傻乎乎的,只记得我和李炀最快乐的那段日子。
新进宫的淑贵妃也好,想进宫的其他姑娘们也好,不过是李炀看都不看一眼的玩物,而我,如愿变成了李炀的执念。
我和李炀耍小性子,我爬树,我赤脚,我溜出去玩,我把淑贵妃推倒,李炀已经近乎病态地宠我,我做什么他都说好。
深夜,他抱着我的时候,一边一边地问:「木木,你会不会离开我?」
我就反手搂过他,「炀哥哥,木木最喜欢你了。」
我小产的事情是他最伤痛的事情,他总是拉着我行夫妻之事,情到浓处他总是喜欢啃着我的脖子,「木木,我们再生个女儿好不好?」
我就一脸红晕欲语还休,「好啊。」
然后李炀的吻就密密麻麻地落在我的胸前。
……
于是李炀愈发地宠我,愈发地倚重乐乐,愈发地不讲道理。
于是天下人人皆知,大贺的新一代君主,恋妻成痴。
于是再没有美人敢进宫,毕竟当初首辅家的长孙女,进宫的时候是贵妃,不过两年,冲撞了皇后娘娘,被皇上活活杖毙。
……
差不多了。
两年了,那没了断情草的失魂散差不多耗尽了我的元寿。
我叫迎春悄悄把她收集起来的断情草熬成一碗药给我。
然后我,如愿,七情六欲皆尽,往事如烟俱散,病入膏肓时日不久。
……
李炀疯了。
因为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太医说皇后娘娘的智力或许只有四五岁,但是时日不多了。
我没日没夜地吐血,吐完血就喊着父皇母后太子哥哥,迎春我也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父皇母后和太子哥哥。
我日日喊着我要父皇母后和太子哥哥。
……
回光返照之际,我睁眼看了一眼李炀。
李炀啊,哪有一代君王的样子,现在他这样邋遢的样子,我连驸马都不会让他做。
他一边哭一边笑地问我:「木木,你记不记得炀哥哥?」
我迷瞪着双眼,「谁?」
然后我听见李炀说:「我不要这天下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木木,你别走好不好——」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问道:「你是谁呀?」
这场我策划了两年的戏剧终于落幕,我最后连恨都不恨他了,我只是反反复复告诉他,我不记得你了。
……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用死报复了李炀。
我在李炀的执念里,明白了一个道理。
李炀不怕我不爱他,哪怕我恨他。
因为但凡我还对他有一点点的恨,我都不能说,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爱了。
但是我忘记他了。
我不爱他,也不恨他。
我只是不记得他了。
我对他,真的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爱了。
……
元启三年,文献皇后薨,享年三十二,帝恸,逝于次年,享年三十八。
「番外 迎春」
我七十岁的时候,生命走到了尽头。
不过我并不害怕,因为我终于可以下去见公主了。
在公主走后的第三十五年,我也要死了。
我身边围了好多小宫女,她们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对我很是敬重,我这一生,历经三代帝王,历经改朝换代,做过公主身边的一等女官,做过慎刑司最低等的女囚,最后在皇上身边服侍了三十余年,我终究还是要死了。
回光返照的时候,我像是看戏一样看完了我这一生。
……
我十一岁入宫,因为不肯伺候一个老太监,被分配去了浣衣局,洗了半年衣服之后,我被无意闯进来的小公主带着了。
那天我正被嬷嬷刁难呢,小公主就像仙女一样出现在了我面前,她指着我说,以后来凤仪宫伺候。
那是我一飞冲天的转折点,从宫里最低等的浣衣女,到昌平公主身边的大宫女,简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那年公主八岁,我十一岁,我跟着公主,从凤仪宫到永宁宫,再到昌平公主府。
公主打小就喜欢次辅家的李公子,李公子温润如玉,博学多才,我瞧着他对公主会很好,皇上也这么觉得,于是公主十五岁这年,李公子被招为驸马。
……
婚后的李公子,果然对公主很好。
在公主和驸马爷成婚的十五年里,李公子身边都只有公主一人,李公子对公主当然很好,但是李公子永远在公主面前极为守礼,搞得公主常常和我抱怨驸马爷不解风情。
但其实公主不知道,驸马爷常常深夜归来,静悄悄地进了主院,抱着公主入睡,然后一大早再静悄悄地起身去上朝,我有时候进去巧了,还会看见驸马爷偷偷亲一口熟睡中的公主。
所以每次驸马爷被公主抱怨的时候,我就笑笑不说话。
其实公主也知道驸马爷对她好,毕竟二人婚后只乐少爷一个孩子,驸马爷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公主只是觉得驸马爷闷得很。
我和公主白日里无事的时候就去照看乐少爷,乐少爷也很争气,小小年纪也隐隐有驸马爷当年的影子。
公主也很欣慰,眼看乐少爷过了十岁,居然就打算给乐少爷相看未来的妻子了,我取笑公主操心太早,公主却说这种事情自然要早做准备,毕竟好姑娘容易被别人先占下。
公主真的认认真真相看了两年。
……
但是那天晚上,驸马爷反了。
五个时辰之后,驸马爷登基称帝,公主晕厥过去。
我守着刚刚小产过的公主,面如死灰,驸马爷一身黄袍上还有鲜血,他急匆匆赶回来,公主身边的老人都面带愤恨,毕竟是他亲手把大楚推翻,使我们的公主国破家亡。
我却第一个爬过去给他请安,「奴婢见过皇上。」
他似乎很喜欢我的识趣,我回头瞪着那群宫女,她们不情不愿地跪下来给新帝请安。
家国情怀算什么,气节算什么,我心里想着,我只想公主能活下来。
他看起来颤抖极了,把手上的鲜血使劲擦干净,抹在他费尽心机得来的龙袍上,抱起公主,坐上马车进宫。
或许是因为我最识趣,他叫我跟着进宫了。
公主被他安置在了凤仪宫,他命人燃上最好的银丝碳,拿来最好的衣裳和被褥,所有的太医都守在侧殿。
我悄悄换下了好些样宫里的配饰,这些都是楚皇后用惯了的,叫公主看见必定要难过,新帝只是看了我一眼,并不多言。
公主醒了,也疯了。
我死死地搂住公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公主活下来。
我只想让公主活下来。
公主被太医开了一碗又一碗的药,整日昏昏沉沉的。
新帝老来看她,但是公主不知道,因为新帝从不进来。
他几乎每天都来,就在门外站在,也不进去,听一会就走了。
后来公主许是药喝多了,居然只记得十五岁之前的事情,新帝听了高兴极了,他想来看看公主,却发现,公主记得十五岁之前的所有事,唯独不记得他了。
新帝并不甘心。
他常常和公主说起他们以前的事情,公主或许并不想想起那段记忆,每当新帝和公主说起他们做的事情的时候,公主的记忆里和她做那件事的总是另有其人。
新帝被公主从记忆里抹去了。
公主的绘画变成了林七小姐教的,公主的风筝变成了太子哥哥扎的,公主十四岁那年游湖变成了和王公子去的。
新帝气极了,却又不能对公主发脾气。
后来听说王公子被发配边疆了。
我私心真的希望公主永远不要想起大楚亡了这件事,因为我知道公主的性子是最烈的。
她不会放过新帝,更不会放过自己。
但是新帝渐渐不满足于如此,他希望公主记得他。
哪怕公主恨他。
因为比起公主恨他,公主一点都不记得他,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我低眉顺眼地听着他的话,心中莫名有些痛快。
后来听说新帝遇刺,受了好大的伤,我面中不显,只一心一意照顾公主,心里却有点担忧,乐太子年岁尚小,不知道新帝死了,公主还能依靠谁。
不过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乐太子了。
不知道乐太子好不好。
不过好在新帝还是挺了过来,但是公主仍然是不记得他。
我有点于心不忍,毕竟新帝确确实实是从鬼门关刚回来,他和公主说了几句话都累得满头大汗。
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表现出这么落寞。
但是他没几日就迎了首辅的长孙女入宫。
真是自古帝王多薄幸。
我心下难过,公主现在混混沌沌的,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没想到我做个糯米豆沙卷的功夫,公主就溜出去了。
等公主再回来,她已经清醒了。
可是,公主不想活了啊。
我跟随公主二十余年,我从不会违背公主的意愿。
公主说,她要用最后的日子,为乐乐铺条路,还要报复李炀。
于是我每天晚上都悄悄替公主取走断魂草。
公主就在新帝面前每天卖痴。
其实公主的演技未必有那么好,但是架不住新帝一腔情愿的相信。
公主已经是他的毒,他上瘾到不能自拔。
……
公主哄着他,杀了淑贵妃,把大权逐渐交给了乐太子。
等公主差不多布好了局,公主的大限也将至。
公主要我好好活着。
那我就好好活着,我要亲眼看看新帝什么时候会遭报应。
公主的局很成功,她让李炀在她的床边直接吐血了。
然后公主就去了。
……
新帝吐血,一夜白头。
公主去了之后,我就被新帝送进了慎刑司。理由是谋害公主。其实也对,毕竟公主药里的断情草是我亲手抽走的。
我在慎刑司断断续续受刑,新帝时不时把我提出去讯问。
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不行了。
其实那次刺杀已经伤到了他的根本,公主一去,他就不想活了,于是身体恶化得这么厉害。
他一边吐血,一边问我,反反复复问我一个问题,公主去的时候,到底还记不记得他。
我总是否认。
否认一次,受刑就严重一次。
到最后,他快不行了,他躺在龙床上,乐乐站在他身边,他最后含含糊糊地问我:「木木,最后,究竟记不记得我?」
我第一次没有否认。
我于心不忍。
他登基不过三年,满头白发,现在已经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了。
我没说话,他呵呵地笑了,「木木,你等等我。」
元启三年,贺高祖逝世,与文献皇后合葬与南山陵。
然后我被乐太子提到身边做了姑姑。
就像当年春芽姑姑一样,我陪着这个小少年,从少年走向青年,再走向壮年。
他不过十五岁,丧母丧父,登基称帝,有时候也会很害怕,他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会跟我说:「姑姑,朕很累啊。」
我就会像公主一样替他揉揉太阳穴,安慰一下孤身前进的小少年。
等我五十岁的时候,他叫我出宫养老,说要给我封个诰命,叫我安享晚年。
我拒绝了,就在宫里扎了根,几十年过去了,我还真不打算出宫了。
他就封我做了「慈安夫人」,享二品诰命,叫我住到太妃住的地方去。
我拒绝了,搬去了尚衣局,专门替皇上调教一些刚入宫的小宫女。
……
我闭着眼,看完了我这一生,回光返照之际,我对身边的小宫女说:「替我问问能不能把我葬在公主身边。」
洪德三十四年,慈安夫人薨,帝恸,许其随葬南山陵。
「番外 二 李炀」
我自懂事起,祖父就跟我说,我们家和大楚有深仇大恨。
我的曾祖父和我的曾祖母因为楚太宗被逼得双双自尽,只留下我祖父一人在各家世交叔伯的照看下长大。
我爹娘偏偏又去得早,家里只有我和祖父相依为命。
祖父对我的期望非常高,他教我读书,教我礼仪,教我社交,教我心计,他常常对我说,炀儿,祖父这一生的期望可就托付在你身上了。
我不知道我祖父是怎么说动江南士族同他一起行事共分一杯羹的,我只知道,祖父的计划至少要从几十年前说起,哪怕他已经位极人臣,但是他仍然渴望着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
他常对我说,炀儿,你一定要坐上那个位置,不然你就辜负了祖父一生的心血。
我幼时就伴祖父左右,自然不会违逆祖父,「祖父放心,炀儿一定听祖父的。」这时祖父才会对我多有慈祥之意,他常摸着我的头,「炀儿放心,祖父一定会送你坐上那个位置。」
我被祖父关在院子里读书,许是祖父担心我年纪小会败事,十岁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离开那个院子,和外界接触,我在祖父的精心包装下,很快在京城里树立起了一个翩翩公子的形象,赢得了大多江南士族的认可。
祖父很高兴,好像他精心饲养的鸟雀受到了别人的喜欢一样。
有一天,他说要领我进宫看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楚的昌平公主,她不过五岁,一身粉裳粉裙娇嫩得好像一朵初开的蔷薇,她的皮肤很白,眼睛很大,不过性子实在是活泛,我们不过是第一次见,她就非常自然地拉着我往宫里去,让我陪她放风筝。
御花园里的花简直看迷了我的眼,这个小公主却跌跌撞撞地撞进了我的心房。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放风筝。
那应该是我长这么大最开心的一次。
没有家国情仇,没有阳奉阴违,我只是想和她放放风筝。
祖父却狠狠地呵斥了我一顿。
我在祠堂跪着,在列祖列宗面前,听着祖父呵斥我忘本,呵斥我不知分寸,呵斥我对着和李家有深仇大恨的人的子孙谄媚。
我开始并不明白,我只是陪昌平公主放了一次风筝,怎么就变成了谄媚。
后来我懂了。
祖父不希望我对楚家的人心软。
我知道祖父希望我怎么做了,所以我按照祖父的希望去做。
虽然小公主的目光里掩不住的失望,但是,比起一个可有可无的玩伴,我还是不能违背养我育我近十年的祖父。
……
但是小公主就好像我的心魔一样。
我常听说小公主的事情。小公主又上树藏起来了,小公主又跑去捉鱼了,小公主又把夫子气走了,小公主又糊了一个好大的风筝。
我努力忽略小公主的事情,直到我十三岁。
我在江南士族之间游刃有余,江南大儒都对我赞口不绝。我的名号更响亮了,我已经成了整个大楚都小有名气的如玉少年郎。
但是我有时候在想,我真是肮脏。和那群所谓的大儒一样肮脏又虚伪。
和他们打交道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什么能紧紧地拴住他们。
利益。
盟友有聚有散,敌人也未必是永远的敌人,不定哪天盟友会反手一刀,也不定哪天敌人会握手言和,但是唯有利益,牢不可破。
毕竟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我越是觉得自己肮脏,就越是想那个笑起来好看极了的小公主。
她太干净了。
干净到我……想弄脏她。
她是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小仙女,我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于是我对祖父说,或许我们可以以小公主为突破,毕竟这宫中最单纯的人就是她了。
祖父沉吟了一会儿,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一边明面上和小公主应规蹈矩地相处,一边在内心窃喜。
她真是全然信任我。
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她不知道,她的每一句「炀哥哥」,我面上波澜不惊,心尖都是狠狠一颤。
我想让她离我远点,因为我怕我忍不住把她永远留在身边,但是一日不见她我就难受,好像中毒的人没有解药一样。
祖父对我的表现显然很满意。他反反复复告诫我,「不要对昌平公主动心,你要把她掌握住,让她死心塌地地对你。」
我总是面上一派平和,「孙儿心中有数。」
……
一直到我二十岁的时候,小公主也要选驸马了。
祖父还在犹豫让我参选驸马爷的弊利,这边我已经费尽心机叫楚帝注意到了我。
因着小公主含羞带怯地表示喜欢我,楚帝大手一挥给我二人赐了婚。
这等小心思当然瞒不过祖父,他质问我为什么,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非常愤怒。
因为我第一次没有和他商量就擅自做主。
我拿出了那套早就说好的说辞来搪塞祖父:「因为孙儿等不及从翰林学士一步一步爬上去了,祖父用了四十年才爬到次辅,孙儿没有时间拿三四十年的功夫爬上去,做驸马哪怕在朝中没有实权,也足够我接管江南士族的势力了。」
祖父盯着我看了许久,最终还是点点头出去了。
有句话我没和祖父讲。
我也等不及再过三四十年才有能与你抗衡的势力了。
祖父,孙儿不孝,但是孙儿还是想护下她。
……
小公主嫁过来了。
那天我也是第一次这般在意自己的容貌,我仔仔细细捯饬一番。
强装镇定地揭开了她的盖头。
小公主见了我果然又是惊喜又是娇羞。
我搂着我费尽心机得来的小公主,好想一寸一寸地描摹她的全身,一寸一寸地把她拆吃入腹。
实际上我也这么做了。
小公主三天没起床。
小公主生气了,我自觉弄得狠了,想和她赔笑却拉不下脸去,只得假装无事一样要替她穿衣,果然,从脖颈到脚踝都是密密麻麻青青紫紫的吻痕,她狠狠地瞪我。
我握着她的脚踝,「木木,你只能是我的。」
许是被我眼中的占有欲吓到,她回门的一路上都是蔫蔫的。
我收敛了情绪,还是如往常一样温和体贴地守在她身边。
果然她还是喜欢温和的我。
……
过了三年,她告诉我她怀孕了。
其实她的身子骨并不算强健,我有点担心她能不能撑过这一关。
但是她坚持要生,我又不能叫她强行堕胎。
她怀胎十月,我哪有什么将为人父的喜悦,满心都是担忧,我担心她撑不过去。
乐乐出生的时候,她在床上挣扎了三天三夜。
我就在门外坐着,一动不动。
我永远不会告诉她,如果她没能活下来,我一定会杀了这个孩子的。
祖父其实很不满我让木木生下我的孩子。
他老了,他害怕我脱离他的掌控。
这些年他三番五次地想让我纳妾,我拒绝了。
我说,不如等到大事成了之后再说这些事,眼下昌平驸马的身份确实让我得了不少红利。
太子倚重我,楚帝信任我,我不过十年,从一个翰林学士已经一跃成为了内阁大学士,常侍皇上左右。
祖父这些年还三番五次地想把乐乐接过去亲自教导,我就借口公主舍不得三番五次拒绝。
我和祖父最终也有了裂隙。
……
乐乐十岁那年,我已经完全掌握了江南士族的势力,甚至连他们费心发展出来的虎威将军、御林军统领也已经为我所用,祖父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三番五次地催我发动政变。
我一直以时机尚未成熟为由拒绝,其实我和祖父都知道,我对小公主心软了。
青梅竹马,十年夫妻,恩爱至今,我不能想象,造反之后的后果。
我不能失去她。
但是祖父已经等不及了。
他太老了,他对于皇位的执念已经到了几乎病态的地步。
乐乐十二岁那年,他动用他最后的势力,联合江南士族,还有京城的一众将军,发动政变。
我,被赶鸭子上架。谋反,不反也得反。
不然,我护不住她了。
楚帝被虎威将军一刀斩了,我尽力维持了皇宫里的秩序,不许将士们烧杀抢掠,等他们簇拥我登基称帝之后,我想起来去凤仪宫看看。
楚皇后是个聪明人,她带着几个贴身侍女双双吊死在了东六宫的一处废殿里,保全了自己作为一国之母的最后尊严。
楚太子跑了,但是很快就被我们的人带了回来。
不久,他于狱中自尽。
……
尘埃落定,我却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
我坐在奉天殿的高座上,听着满朝文武的贺词,只觉得讽刺。他们大多是江南士族选出来的人,我倒是很容易地赢得了他们的拥护。
我见了好多人的死,见了好多人的欢呼,我面无表情,真的是无动于衷。
直到我听小太监来报,昌平公主小产了。
顾不得换下黄袍,我就带着一身鲜血出宫去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慌过。
我没脸见她,但是我很想见她。
我抱起她回宫了。
谋反之事初定,宫外还不算安全,我抱着她只觉得怎么这么小一只,轻到好像要化蝶飞去了一样。
她病了,躺在凤仪宫里昏昏沉沉的,太医换了一批又一批,都说她不肯醒来。
我很贪图她睡着的样子,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吻她。
吻她的睫毛,眼睛,鼻尖,脸颊,还有嘴唇。
……
朝堂上并不平稳,江南士族的胃口太大,祖父连连催我立他为高皇帝,各家的姑娘还想进宫,他们居然认为木木不配当皇后。
我心烦意乱。
我恨极了所有人。
包括我自己。
因为我们这些臭水沟里见不得人的心思,木木现在躺在凤仪宫里生死未知。
我开始打压江南士族。
难不成我真是你们口里口口相颂的谦谦君子?
不,我是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唯一的使命就是护她周全。
我直接派了军队,抄了几个世家士族满门。
至于我祖父,就好好在太极宫养老吧,木木若不是被他派去的小太监一刺激,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生死未卜的样子。
至于加封什么的,我笑着告诉他,「祖父,孙儿已经完成了祖父一生的心血,往后的日子里,您就在这里好生养老吧。」
我只字不提,他就明白了我的心思。这辈子,他即便是死了也别想追封为皇帝。
没过几天他就去了。
我当然很悲痛,毕竟李次辅抚养朕成人。
不过我很快就高兴了起来,木木醒了。
虽然木木不记得我了,但是她醒了就好。
我天天去看她。
我不进去,就命人在凤仪宫的大门上凿了几个小窗,我就站在门外看看她。
我觉得她这样已经很好了,她在门内,继续做她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我就在门外,护她一世周全。
但是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进去同她说说话。
她总是记不住我,还嘲笑我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想占她便宜。
我悲喜交加,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可是越见她我越不甘心,我想让她记起我。
我不想成为她心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但是我不敢赌,我只好离她远一点,我怕我伤到她。
……
我对江南士族的打压又急又狠,或许那些曾经称赞过我的大儒没们也没能想到,我居然翻脸无情到这种程度。
江南士族开始反击了。
我知道他们要进宫刺杀我,但是我不仅不拦着,我还悄悄放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