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当日,我才知道他喜欢我很久了。
大婚当日,我才知道他喜欢我很久了。
他把我逼到墙角,嗓音沙哑,「殿下,看我。」
1
苏杭景美,我随父皇南下,回程意外惊马,醒来被一猎户顶替自家女儿送进了当地地头蛇——苏家老爷的后院,哪怕声嘶力竭地喊出身份也无济于事,只坚定了他杀我的决心。
更深露重,一个洒扫小厮,提着菜刀解了我的围困。趁夜色,我颤抖着走出门,发现他跪在廊下抬头看我,眼睛炯炯有光。
「请带我走。」
2
我踏着皇城地砖的光影,裙裾轻扬。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有点特殊,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少年低着头,「是。」
一路只有我说话,他沉默得像头拘谨的小兽。等离落霞宫越来越远,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公主……」
「嗯?」
「这等污秽事,您不必亲自带我去。」
我没明白。
他似是欲言又止,神情和态度却极冷静,「您不是要带我去,做内侍吗?」
我先是一愣,反应过来猛地涨红了脸。
「什、什么啊?!不是,你、你、你…… 如果德娘娘知道她的宫殿被当成净身房,可有你好受的。」
「……」少年表情有些复杂,肩膀稍稍放松,「我知错了。」
他从头到尾都一副坦然接受的模样,哪怕以为要净身,也不为自己争取一句。我心里不太好受,「你于我有恩,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小恩公。」
「姓陈,单名俞。」
「榆树的榆吗?」
「是无木之俞。」
陈俞的笔墨丹青是我教的。
本想给他打发时间,他却学得格外认真,第一次正式画我,就像模像样,只是美则美矣,眼有杂念。
太媚了。
陈俞一眨不眨盯着我,眼中隐隐有期待。
我模仿画中人,剪水双瞳向他盈盈一望,调侃并作戏谑,「画得不错。」
他愣住,察觉我话中之意,闷闷地低下头,「画得不好。」
「你画得很好呀。是我呀,我的眼睛不是那样的。」我说,「你要看我。」
他飞快地瞧了我一眼,「哦。」
「一眼能看出什么呀?」
他小声辩解:「我记得公主长什么样子。」
后来他得舅舅青眼,入了行伍,连我及笄都忘了送贺礼。不过公主府落成,我迁新居,遣人送了块令牌给他,也没往心里去。
傍晚小饮几杯,不忍辜负月光,我便唤人挪了藤椅来,贪这一晚的凉。
我知道陈俞武功好,可不知道好到让公主府里外三层侍卫丝毫不察。看见挡在月亮前面模模糊糊的那个影子时,我人都要吓没了。
「嘘。」他坐在院墙上,「是我,公主。」
我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你怎么不下来?」
十六岁少年身姿抽长,挺拔健硕像株白杨。走近了,我发觉他脸颊红扑扑,额上还挂着晶亮的汗。
「男女有别……」
我啐他:「翻我院墙的时候怎么不说男女有别?」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公主府下钥了。我…… 刚回来。」
很久后我才知道,为了送我一份贺礼,他连夜赶了多远的路,又趁次日清晨快马返程。
这晚如水月光下,他目光亦如斯澄澈,少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睫毛卷翘如震颤的蝶翼,「生辰快乐。」
3
边境不安稳,我舅舅陈留侯陈老将军带兵去了西北。
第三年,传开了两件事——陈俞被陈老将军收为义子,我拒婚。
天子赐婚,柳少傅心有所属,五公主怒撕婚书……
流言甚嚣尘上之际,陈家少将军鲜衣怒马,得胜还朝。
其实事实哪有那么惊心动魄,不过一个不愿嫁一个不想娶,一拍两散而已。
我咬下一口椰蓉流心糕。
父皇近两年身子不好,太子府经常变着法研究食补送到宫里,这段时间总连带着送我一份。
上书房那几年,喜欢柳千帆喜欢到人尽皆知,连太子哥哥都开始担心我退婚心里不好受了。
丢脸,丢脸。
但我是谁?大周朝独一份的草包…… 呸,坐拥皇帝和未来皇帝独一份宠爱的五公主,断断不会吃回头草。
院子里他扎的秋千都起了锈,我才又见到陈俞。
想过他吗?
其实有的。
当风吹过秋千,吱呀作响,就会想公主府还是多个人更热闹,会想西北的夜长不长、冷不冷,一个人待久了,会不会想家。
他提着一盒糕点,「太子妃让我带来。」
黑了些,更高了,边陲风沙把他的轮廓打磨得更加锋利,人也越发寡言。
想起什么,他又改了口,「太子妃让臣带来。」
彼时天光尚未破晓,远处山色连绵,退后的那一步,相当沉闷平凡。而我平日听惯了君臣礼,甚至没注意其中差别。
「你怎么不先来看我?」
「需先面圣。」
「面完圣呢?」
「义父带臣回本家,入祠堂。」
「……」
「太子殿下传召。」
「就是没想着看我。」我努嘴。
他语出惊人,「京城传言公主纵情声色,皆因受了情伤。」
我一口茶呛在喉口。
这人一派正经,完全不是开玩笑的路子。
「我哪有纵情声色,你少听这些有的没的。」
陈俞不说话,薄薄的眼睑垂着,嘴唇色泽很淡,安静下来,孤僻感很强。
明明已经是声名赫赫的少将军了,怎么看着还是这么好欺负?
「听舅舅说,你比他晚半个月,是去了南边?有没有渡海,有没有见到胡人通商的口岸?」
他看上去还有话想说,最终只是顺着我的话题点了点头,「嗯。」
他两句带过南边的海和云、潮湿的风,然后讲起了南边的兵。
「楚、杨两国最擅水战,沿河、湖、海而据,所造船只不论技术还是个头,都比中原强上许多;士兵习惯长时间航行,反而中原兵初来乍到,常水土不服……」
我咬着点心,「咦」了一声,「怎么不说了?」
「公主大约不爱听这些。」他后知后觉地说。
我有些被逗笑,「你确实是第一个这么跟我讲故事的。」
他抿了抿嘴唇。
「但我没有不喜欢。」
陈俞一动不动,耳根染上不明显的绯色。
爱画画的,最喜欢看人鲜活热闹,我不免手痒,「你可还画过画?」
「画过。」
「是吗?」我挺惊讶,「要不要再画一幅?」
我没想到他会提出画我。
春花灼灼,风扰人,发扰人。
「还不能动吗?」
素手捻着桃花懒洋洋地笑,他低头的动作便慢了一步。
「公主可自便。」
「那不成,」我缩缩脖子,「既央了你画像,哪有自己儿戏的道理?」
陈俞默了默,下定决心般,伸手将我颈上恼人的发丝拂到耳后。他很小心,并未碰到我,只带过一丝风,微痒,温热。
那样近的距离下,他望着我的眼睛,里面一片波光粼粼。
我轻道:「陈临渊,你放肆。」
发丝从指尖划过,他垂眸,「臣唐突。」
勾下最后几笔,一幅稠艳美人图跃然纸上,风盈广袖,眼角缀桃花。
那人放下画笔,如同被春光蛊惑,接下一朵落花。
4
小雨方晴,我在玉楼高处,蘸一壶天光下酒。
那年也是一把细雨,苏家粗粝的绳磨破了我的手腕。
一身破布的小少年忽然抽长个子,换了戎装,从回忆里跳出,打马楼前过。
今日休沐,玉楼请了角儿,想不到陈俞也来凑热闹。
我让小蕙给他送壶酒。她是内院新提的小丫头,生了双活泼灵动的眼睛,很惹人喜欢。
不多时门扉轻叩,他来谢恩。
正说着话,底下隐隐骚动,不知哪里的泼皮,争吵声起,不堪入耳。
我皱眉。
陈俞见状,拿上剑出去了。
小蕙掩唇轻笑。
「殿下不出去看看?」
「哦对,你可以去看看。」我神秘兮兮,「他打架特别利落,特别好看。」
她莫名压低声音,「那您还不去看?」
新茶舒展,热气往上蒸,我眨眨眼,「我偷偷看过好多回了。」
「咳。」
我二人齐齐回头,见陈俞手握着门帘,进退两难。我装作无事发生,让小蕙给他添茶。「辛苦啦,大功臣。」
「不敢。」
说悄悄话的是我,脸红的却是他。
我捏着酒杯踱到窗前,似笑似叹,「将军这样,上了沙场怎么让敌人畏惧呀?」
小蕙见他不答,试探着接了话茬,「头先听小顺子说,陈大人可是杀神……」
我没注意她突兀止住的话音,亦看不到陈俞看她那一眼,带着醉意回身,细细端详眼前人,「当真?」
他声音微哑,「…… 军中浑说。」
「我也觉得不像。」我笑吟吟,「没关系,本公主保护你。」
阴影轻柔地笼罩下来,他眉眼低垂,看不清表情,「多谢公主。」
小蕙在窗边唤了声:「下面好像是柳少傅的马车。」
我一愣。
陈俞视线转向小蕙,眼中晦暗一闪而逝。
5
世上事,说来也巧。
当初盼星星盼月亮都盼不着的偶遇、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乍然想起,恍如隔世,我瞧着柳千帆,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白衣照水,清风朗月,仍似十八岁风华。
下了马车,上了茶楼。
只是一个随意的午后,来听一场名角的戏。
手边佳酿仍甜醉,日头微醺,除了怅然,我心里好像也没有别的情绪。
求而不得,总是遗憾。
我想总该做点什么,只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公主,饮酒伤身。」陈俞说。
小蕙以为他不知柳千帆与我的过往,似乎想提醒,表情却怯怯。
「喝了那么多,也不见你阻止,」醉意有些上头,我沉沉地叹了口气,竟然指责起他来,「若真关心我,在西北怎么一封信都不写?」
他不说话,没反应过来这突然的转折。
「你是死是活,我都要通过父皇才知道。把本公主当什么啦?」
「……」
奈何我思绪跳得极快,「传说中苗疆女子会给心上人下蛊,也不知真假。」
陈俞喉结上下滚动,「公主不需要这种手段。」
「…… 柳少傅,有眼无珠。」
我「噗嗤」一声被逗笑,「我不喜欢他了。」
他那眼神明显不信。
我想:喜欢柳千帆的时候,见一面就欢欣,措辞还没想好就急着开口。
可今天见到他,还没有见到陈俞开心。
所以对因为陈俞盲目护短而无辜挨骂的柳千帆,我还挺不好意思。
多饮了酒,陈俞送我回府。
侍女上前,兰香扶着我的手,兰芝则捋了捋耳边碎发,在另一边引陈俞往正厅去,她衣裙浅素,腰肢婀娜,新用了栀子梳头水,行走间一股暗香。
我醉得不轻,不知道她怎么歪到陈俞怀里的,茶水溅了他满身。她伏身告罪,边探出柔荑想替他擦拭。
陈俞推开她站起,脸色不太好看。
我冷眼瞧着,辣酒在胸口烧出一团无名火,待回过神,我已经摔了杯子。
室内一片静寂。
兰芝双腿一软跪下来,眼泪大颗大颗,哭得梨花带雨,和兰香一处,像小姐和丫鬟。
「公主,奴婢一时不慎……」
我没抬眼,「拉下去。」
「公主!公主!我知错了!公主饶……」
「知错?糟践我的客人,落我的脸面,我看是天大的胆子。传出去坏了本宫的客道,你有几个脑袋!」我动了真火,「还不拉下去?」
扭头看陈俞,他一愣,「我、我也错了。」
「……」
「你怎么这么没脾气。」我闷声说。
6
庆功宴,嫌席间闷出来透口气的功夫,我在亭台水榭之畔见到了柳千帆。
他极有风仪,举止得体,「见过五殿下。」
借着袖子的遮掩,我悄悄把手放在心口,感受自己的心跳。
怦怦,怦怦。
「柳少傅免礼。」
「里面太闷了。」他笑着说。
怦怦,怦怦。
远处忽然一阵嘈杂,「将军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大人谬赞。」是我熟悉的音色,如玉般温淳悦耳。
说不出哪个瞬间,风吹过腰间环佩,丁零作响。像有根细小的针在心上撩拨,直教它狠狠地跳了一下。
再一下。
我转头。
陈俞好看,在骨亦在皮,眉宇间都是淡漠英气,远远看去,一派轩昂。
我不敢置信地感受着心跳越来越快。
「公主怎么了?」柳千帆问。
我晕晕乎乎,「今日…… 酒吃多了。」
那人恰此时转过转角,望了过来。
我头一次落荒而逃。
待树叶转黄,桂树结出花苞,一年一度的秋猎将至。
那天泡了太久温泉,我恹恹没劲儿。陈俞不知会错了什么意,纠结许久,别扭劝我,「郁结伤身。」
伤身、伤身,什么都伤身。
我含糊应了,别过脸不敢看他。
为追一头小鹿,不觉向林间走得深了。林深后,身后间或传来马蹄声,时远时近。我以为侍卫跟着,心下便定,重新找寻猎物踪迹。
忽听马蹄声加快。
我下意识回头,天旋地转间,被人一把从马上搂过。身后的怀抱炽热,气息熟悉,因紧张而加剧的心跳莫名平复。然而不过瞬息,这口气还未舒到底,颈间一阵疼痛——陈俞慢了一步。
尚未完全拔出的尖齿随之划破皮肤,留下道血印。
我一激灵缩起脖子,整个人蜷进他怀里。
拥着我的手臂发紧,身体有些僵硬,「公主……」
「我被蛇咬了,会不会死啊?」本就泡得腰软,我有点脱力。
他皱眉,仔细查看蛇尸,「这蛇毒性不强,伤口可能会麻。」
不说还好,一说我便完全僵住了。我仰起脖颈,能感到一道细细的温热液体顺着弧度滑下,「真没事吗……」
却不见他反应。
我不安转头,忽然陷入一片黑暗。
大手覆上我的眼睛,置于腰间的手臂发力,后背撞上他胸膛。陈俞声音发紧,艰涩地吐出一个字眼,「别……」
电光石火间似乎看见他一双黑瞳,潜流暗涌。
「陈俞……」
他哑声说:「我们回去。」
陈俞干脆利落跳下马,牵着缰绳走在前方,没有回头看我。
熟悉又陌生的男性气息似乎还萦绕在身侧,我心有余悸地轻轻吐气,脸完全红透。
这片天地太过安静,只偶尔有马蹄踩过树叶沙沙,我能听见自己略微急促的呼气声。
极其有限的人生经验不足以支撑我对此作出反应,于是回去后,我偷偷问兰心:「如果…… 如果一个男子…… 那个,就是……」
兰心懵了,「哪个?」
「就是,就是……」我说不出口,「算了!」
她眨眨眼,「柳大人和殿下表白了?」
「什么柳大人,我……」我搓搓发热的脸,强自镇定,「你不懂。」
一些情绪咕噜咕噜冒起泡,越想竟然越觉得他处理得有风度,想着想着竟然笑起来,手里的花被我一片片揪下,散了满地,又被风吹起。
7
我好像,喜欢陈俞。
「喜欢我、不喜欢我、喜欢我、不喜欢我……」
当初我还对二姐姐此类行为嗤之以鼻,果然人类的本质是……
我揪下最后一片花瓣,「不喜欢我。」
什么?
我把花杆也扔到地上,「喜欢。就这么定了!」
精心谋划的表白场景其实没有派上用场。
只是一个普通的黄昏,我叩开陈府大门,光线暧昧,他喝了点酒,惊讶地睁大眼睛看我,「公主?」
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酒香中,忽然就很想告诉他。
我脱口而出,「陈临渊,我好看吗?」
他愣了愣,「什么?」
「我今天戴了你送的香囊。」
他耳根微微发红,我一鼓作气,「你说看到好看就买了,可我听嬷嬷说,『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陈俞的脸瞬间涨红,想辩解什么,我却不给他机会,「陈俞,我喜欢你。」
尾音消散,空间霎时落针可闻。
他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完全出乎我意料地,他第一反应并非高兴、生气或者错愕,而是某种接近被拆穿的窘迫。
「为什么?公主,你在…… 开玩笑吗?」
我不明白这算不算拒绝,便装听不懂,小声重复一遍,「没有开玩笑,我喜欢你。」
不远处某个府邸,几个小童正被驱离开雕花木门,其中一个抱着一种我没见过的圆球,梗着脖子说让我爹收拾你。
管家笑得开怀,「厉害死了。先洗洗身上的穷酸气吧小子,真正的公子小姐,才不玩你手上这土玩意。」
晚霞在天际染出一片灿烂,陈俞像恍然惊醒,又像被刺痛般,整个人退回阴影里。
长久的寂静中有风吹过,我几乎绷不住的时候才听到他的声音。
很轻很柔,一字一句都像经过了漫长的思索,却说的是这种话。
「我们不合适。」
「你还小…… 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
「这种话,请公主不要再说了。」
8
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见过陈俞。
我年岁渐长,太子哥哥监国,一并操心起我的婚事,可巧嫂嫂出了名的爱做媒,我叫苦不迭,借故去寺里祈福,以躲清净。
清净倒确实躲了几天。
当迎春绽出第一支细蕊,淡金色余晖自脚下寸寸而落。
那人手持信香,长身玉立,似一寻常香客。
我想故作轻松,发现自己还是很难过。
太子向我招手,「鸢儿,过来。」
他于我行礼,「公主。」
我咬咬嘴唇,「表哥。」
陈俞愣了愣。
太子倒笑,「难得听她叫你一声哥。舅舅身体可好?母后在宫里也挂念得紧。」
他垂下眼睛,收敛起所有情绪,「父亲一切都好,谢殿下、娘娘关心。」
「那便好。」太子点头,转向我,「你呀,若雨相看了那么些名门公子,你倒好。」
「嫂嫂的心意我心领了嘛。」我说,「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上香祈福。总不能是来看你这小白眼狼的吧。」
我哼道:「谁要你看?」
提步便要走。
陈俞说:「臣再去取一支香。」
寺外钟鸣悠悠,他叫住我。
我脚步顿住,想了想,回身扬起笑脸。
「你别担心,我并非……」我说,「以后我都叫你哥,好吗?」
「……」
我又叫了一声,「哥?」
他看上去十分胃疼。
9
那时我还不知,父皇缠绵病榻,朝野动荡。太子哥哥轻车简从上山,又悄悄下山,只是给我三哥哥演了一出请君入瓮的好戏。
刺客倾巢而出,陈俞受了伤。
其实他武功特别特别好。
如果不是我的话……
我真是个很差劲的公主。
家人、国家面临困境,却一无所觉。
其实我知道父皇最中意的驸马是谁,我看得懂母后的殷殷目光,太子哥哥的欲言又止。
舅舅战功赫赫,膝下却无儿无女,只收养了陈俞一个义子,他背后,是陈家的兵权。若尚公主,自然收回中央。
新旧交替之际,这权力尤为重要。
可我那样任性,他不喜欢我,我便不要嫁。
野狼嚎叫声声。
这晚陈俞反反复复发热,渗出的血起先红,慢慢竟变黑。我拉开他衣领,瞧见那骇人的伤口,边沿发黑,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那一刀是替我挨的。
我哪里见过这阵仗,脑中乱成一团。
是不是要把毒血挤出来啊?
陈俞双目紧闭,额汗细密,我忍住心中羞怯,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想要贴近,却被一把攥住手腕。
他声音哑得听不出原本音色,「公主金枝玉叶,不可……」
「陈俞!」我恼道,「宁愿死,也不愿意让我碰你是吗?」
他沉默不语,制住我手腕的力度却不减。
我失了分寸,有些委屈,「愿意为我去死,也不愿意喜欢我。我这么让你讨厌吗?」
高烧似乎让他的意识不太清楚,只那双眼睛沉炙如火。他摇头,笑得颇有几分自嘲,「怎么可能。」
「公主…… 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我愣住,「你说什么?」
他却不肯重复。
「我是谁?你知道面前是谁吗?」
似乎过了好久,又似乎只是转瞬,陈俞轻叹。
「鸢鸢……」嗓音沙哑如情人呓语,「我是受伤,不是傻了。」
「……」
「对不起。」他重重咳嗽。
我眼圈红红,「松手。」
陈俞目光望来,我寸步不让。他耳根脸侧都是绯色,语气似无奈似妥协,「这是毒。」
我含泪瞪他一眼,俯身,嘴唇贴上他肩膀。
陈俞身体轻轻一颤。
男人身体再正常不过的反应,折磨得他眼尾发红。
我听到他喉间压抑至极的闷哼,吐出口中腥苦的血,抬头看去。
「你,你会活着吧,陈俞?」
陈俞短促地喘了一声。
看我一副要哭的模样,他强行扭开脸,「会。」
我怕他睡,不停跟他讲话。
「之前不知道你信佛。」
「其实不信……」
「那今天来求什么?」
「……」
风抚柳、抚发、抚裙摆与佩玉,此时此地,在他面前。
少年将军在月色下,对我极淡地笑了一下。
「公主,」他说,「我忍不住。」
「臣给您讲个故事吧。」
从记事起就在戏团表演的孩子,没日没夜苦练功,梦想坐上班主位置,买得起两文钱一个的白馒头。一朝父母死于台上事故,叔母把兄妹卖给人牙子,进了苏老爷的后院。老匹夫醉心玄黄之术,又偏爱旁门左道,相中他根骨,要他试药,作为回报,升了他作领班小厮,承诺事成就把妹妹还给他。那孩子命大,凭着一口气做了数年药人,却发现妹妹早就死了。
那么小的年纪就能一刀砍下苏老爷的头,现在想来,该有多浓烈的恨。
可儿时反复试药产生的耐性,今时今日,或许意外救了他一命,真是……
他看出我心中所想,笑了一声,「塞翁失马。」
挤满杂草的地皮上,横七竖八躺着入夜前他勉力杀死的野狼。
「公主,你和我就像……」他踢了踢野狼的尸体,「绮罗裙,和满身血污的牲畜。」
「我该如何…… 与你相配。」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泪流满面。
10
皇寺之变,天子震怒。
三哥哥贬为庶人,贵妃谪位,赵氏一族夺爵流放。
太子向我道歉,却也不能明说,只含糊其辞道皇寺是最佳选择,连累了我。
「是哥哥不好。」
我忽然记起,小时候随便什么小事惹我不快,我都能跟他生好久的气。他为道歉想过许多门路,甚至还曾瞒着母后带我去宫门口看杂耍,买描了人像的绢细糖彩。
红尘烟火,嬉笑温情,最初是他带我看过。
如今他沉稳,果决,举手投足越发像父皇当年。
我摇头,「我不知你处境如此凶险。哥哥想道歉,就帮我个忙吧。」
「好。」他直接点头。
「我要嫁给陈俞。」
三月阳春,草长莺飞。
我约了陈俞去草场,看新进的宝马。
微风拂面,我挽着耳边发丝回身,对他笑,「我决定成亲啦,表哥。」
他顿住,似乎几息之后才找回呼吸,「恭喜公主。」
我看见这副木头模样就来气,面上仍轻巧地笑,「表哥脸色怎么这么差?做我哥哥不好吗?」
「……」
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最后一次,陈俞,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喜不喜欢我?」
少女眼眸湿润,粉面含情,像草原新日,朝阳下最鲜嫩的一枝桃花。
「对了,我今天的裙子,用了最好的绮罗,腰上这串,是狼牙。不相衬吗,我觉得……」
话没说完,就被人猛地拉入怀中。
「喜欢。」他在耳边说,「喜欢得要命。」
我得逞地勾起嘴角,对他耳垂轻轻吹了口气,「哥哥。」
他呼吸一滞,我却趁机脱离他的怀抱,轻巧地转了个圈,「我还没答应你呢。」
陈俞反应极快地拽住我的手腕,我才发现他连指尖都很热。
挣扎几下挣不脱,我哼道:「你先前拒绝我,害我好伤心。」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那你放开我。」
「但凭公主处置。」他抬起眼,「但我不想放手。」
「再不放手我反悔了。」
陈俞顿了顿,我借机摆脱,几步之后,见他还在原地看我。
「还不跟上?呆子。」
远处山色连绵。
修长温暖的手,轻轻贴住了我的掌心。
「公主问的信,在西北,我写了很多。」
我不乐意了,「写了很多?竟然没有一封是给我的?」
陈俞目光温柔,像刷了一层蜜色糖浆:「都是给你的。」
11
此间风沙大,太阳也大,行军路过半是戈壁和荒漠。天地广阔,适合作画,公主或许喜欢。
臣的画笔却生疏了。
已见过世间殊色,便觉再美,都是俗物。
12
我好想见你。
番外 - 此心
1
我七岁那年娘就死了。
娘说我的名字是承诺:「要用自己的命,保护好妹妹,知道吗?」
我和妹妹小烟留在戏班子,她生日那天眼馋堂弟的酥饼,我偷偷抠掉一点被叔母抓住,在正堂打了一下午。
「又馋又懒,不求上进,我是养不起了……」
小烟抱着我的手臂哭着道歉,我低着头一声不吭。
后来被卖到人牙子手里,逃跑,被抓回来打,起先是赤手空拳,后来加了棍棒,沾盐的鞭子。他们踢折我的手臂,很长时间我只能用左肘顶着凉水擦地,一边听院中分吃食的声音。胳膊生了疮,怕被买家瞧见,大热天要我捂着长袖,闷出一身红疹。
从前戏班子的人就说我有身练武的好根骨。即使眼下病体支离,仍然有本事把那些膘肥体圆的主家咬出血,我攥着小烟的手趴在木板上,对每个开门的人恶狠狠地呲牙:「要买,我和她,一起。」
直到苏老爷出现,他生得高大,人也和蔼,二话不说接受了我带妹妹的条件。我心里感激,怕他嫌妹妹年龄小做不得重活,卖命做双份工。有天小烟来找我,给我讲听来的新闻,譬如苏浙水患,皇帝要南巡…… 但我实在太困,再睁眼身边已空无一人,身上盖着条破棉被。过了几天,她很高兴地告诉我,魏小娘的院子看中了她,做些女人家的精细活。
低等小工不能串院,我只能托大丫鬟给她送东西,那边偶尔也会回些银钱,甚至有过一根翠簪,我都替她存着。后来等到一个试药的机会,苏老爷说只要活下来,就升我做领班。
那样,我就能见到小烟了。
颜色古怪的药渣和稠得冒黏泡的汤灌下去,仿佛脏腑搅碎了再拼到一起,接连数月皮肤都是斑驳的青黑色,眼皮肿得睁不开。但我活下来了,老爷很高兴,我成了能串院的领班。我兴冲冲去找妹妹——
大丫鬟说,小烟根本没有去魏小娘的院子,她进了老爷的后院。
我把所有的银钱送给大丫鬟,求她告诉我怎么能见到老爷,她才透露老爷月圆夜要宠幸新来的漂亮丫头,不许人打扰。我想到小烟,想到她是如何为了我忍着害怕答应下来,连座衣冠冢都没留下,心就被绞成了千万片。
月圆夜,后院没一个侍卫,我偷偷溜进去。
老爷的脸色沉如水:「不记得。滚。」
拳头捏得咯吱响,我理智全无。直到腥臭的血飚出来溅我一脸,我拎着柴刀,五脏六腑翻腾不已。
床榻上发出很轻的响动,我如梦初醒,踹倒屏风,把怀抱里妹妹的衣服裹在那女孩身上。
我说:「是干净的。」
她颤抖着,没有抗拒我的接触。
在房门外我已经听到她说自己是公主,皇帝的女儿。
我相信的。看到她第一眼,我就信了。
我跪在她面前:「请带我走。」
我还不能死在官府的绞刑架下。所有害小烟的人,我都要杀干净。
2
公主带我读史,千百年各路英豪搭台唱戏,手起刀落江山翻覆。
「青史如是,权力、美人、万代昌平,一笔一划写下来,都是功业。」她说着笑了,一双眼睛水波荡漾,「你呢陈俞,有什么想要的?」
我摇头:「没有什么。」
我总是想到小烟,如果她生在富庶人家,是不是也能拥有那样干净、无忧无虑的眼睛?
这时侍女通禀:「公主,陛下新得一方古砚,特意赐给您呢。」
「谢父皇。」她颔首示意小监,「赏。」
她抚摸着那方砚台,声音雀跃:「陈俞,我给你画幅像吧?」
公主擅画也从不藏拙,画布展开不论尊卑,一只细若无骨的手拎着紫毫便可描皮画骨,我僵立,生出手足无措之感。待画成,她站在画布之前,姿容沉静,微微凝目片刻,伸手触上我画中眉目,叹了一声。
我眉心竟也隐隐发热,心中异样。
「你不开心啊。」她凝视着画布,「是我画错了吗?」
我低眼看她。
她生得娇贵柔软,眼睛弧度长而上挑,像窗外桃花一簇,衬着绿意晃眼的叶子,在发光。
我说:「公主,给我个差事吧。」
那或许是我一生中最纯粹的时刻,什么都不用担心,不会有灾难降临,落霞殿四方天空,只有花香和坠在檐角的铜铃。
我成了公主殿的侍卫。
「看谁来了,陈大侍卫!」
说话的叫张明,我同屋侍卫,此刻与李腾——侍卫长聚在桌子边喝茶。
「新人攀上高枝是了不得,都不理人!」李腾用一种奇异的腔调说。
我面无表情:「大人言重,我不过无名小卒。」
「哎呀李兄慎言,待会找公主殿下——」张明戏谑地咬重了「殿下」二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告状去喽。」
我咬牙,不打算理。
李腾道:「我警告你安分守己,莫在公主面前谄媚!喜欢做差?今日洒扫还归你。」
我忽然看到桌上扔着撬坏的锁头,细看,床边柜子被打开过。
「你们,动了我的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吹了声呼哨:「不知道啊。」
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我的手抢先动作,掐住了张明的脖子。一脚踢上大门,我寒声问:「簪子呢?」
他仿佛被掐住喉咙的鹌鹑,反应过来,尖声骂道:「陈俞!你不要命了!」
李腾冲上前,被我扭住狠狠撞向桌角:「簪、子、呢?」
「不、不就是个破簪子,还你就是,」他摸出簪子,手一松掉在地上,摔成三截,「……」
我的手毫不犹豫收紧。
发疯的模样吓坏了李腾,他拍打大门,声音开始颤抖:「就是个婊子送的…… 我,我回头给你找更好的,女人、簪子……」
我大怒,拔剑钉向门心:「你说什么!」
「张明说的!」他尖叫,「他说你有个相好送的簪子…… 爷,祖宗,我错了!饶了小的一回!」
这一刻,我疯狂涌起了杀心。
为什么?为什么?
我爹当年被贵人的马车压断腿,不治而亡,妹妹被地头蛇欺压至死。
我来到权贵云集的京城苟且偷生,为报仇雪恨,怎能让他们再受欺受辱!一起死了又如何?!黄泉路上,我也要押着他给小烟赔罪!
我踩着李腾肚腹,一根根打断他的肋骨。
这关口,门外突兀地传来大太监尖细的嗓音:「何人喧哗?」
张明拍打我手臂的手骤然脱力,他瘫在门边,裤子湿了一片。
门外是三皇子的仪仗,他皱眉,并无闲心听我三人分辩:「杖毙。」
张明不停磕头:「殿下饶命!殿下,殿下都是陈俞挑事,奴才冤枉啊!」
我低着头,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于是直了直脊梁。
三皇子看过来,勾起嘴角,像在笑一只蝼蚁,「那就你先。」
几人上前,我被压在地上,费力抬起眼。我的武功很好,很多年前,断了骨头也能把客人打得满脸血,如果鱼死网破……
扭曲的快意攀上心头,视线里所有东西都变得通红。直到不远处响起脚步声。
少女快步跑来,任由侍女小声说:「公主,仪态,仪态。」
我无意识地收敛阵势。
公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垂着眼睛,缓缓地说:「不可以。」
众目睽睽之下,固执地和自己简在帝心的兄长对峙。
最终我挨了二十大板跪在公主殿前,三皇子离开时脸色很不好看。
中午,她撑着伞过来,还是没说话,塞给我一个小瓶子。
我心中慌乱,连忙出声:「公主……!」
她顿了顿,垂下眼睛看我,绸伞透下的光与影让脸色看不分明。
「我…… 我不是有意…… 张明打碎了我很重要的东西,我才…… 你罚我吧。」我艰难地吞咽了下,仿佛咽下一口血沫,想到她问也不问挡在我身前,声音晦涩,「对不起。」
「……」
「我本来,听人禀报你在侍卫所竟然要杀人,心里又惊又气。」她恨恨道,「大内皇宫,天子脚下,你该好好吃个教训。」
沉默了一会,却又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
她像妥协一般,语气软下来,却坚持不看我,「疼不疼?」
我摇头,「…… 对不起。」
「手握刀剑如同深渊在侧,陈俞,有些事情一定不能做啊。」
我握紧瓷瓶,用力到让它硌着掌心。
3
正月初三,公主出宫拜访国舅陈留侯,到府时嬷嬷已经安排好了小食:「桂圆羹、乳酪糕,还有荷花枣泥饼……」
「少吃点吧小五,瞧你日日懒怠。」
「舅舅——」
侍女行云流水递送碗碟,我摩挲袖中一块小石子,观察着侯爷鹰隼般的目光,暗自心惊。
屈指击中一侍女的腿,盘身歪斜,我出手,格挡,快如闪电。
之后顺理成章。
公主从侯爷处回来,兴致盎然地召见我:「舅舅说你武功很不错?」
语气有点骄傲似的。
我默了默,分明一步一步走得很顺利,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侯爷谬赞。」
她扬起脸笑:「才不是。」
公主特许我在后殿练剑,有时过来,远远躲在廊下偷看。
她小孩子心性,竟然以为我真的不知道。
由此,我等来了入陈家军的机会。离宫前一天她来看我,拎起放在一边的剑转了转,看得我心惊胆战。她说:「我也会。」
那三脚猫的功夫,跟着武学师傅装模作样挽了个剑花,就放大话说要保护我。
我走近半步,虚虚托住她的手臂,教她如何起势。她却转过脸看我,惆怅地说:「明天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女儿家无忧无虑,连叹气都像葡萄上新鲜的水汽,叹一声,掠过回廊的木栏杆,就不见了。近晚间天际云彩烧红,带着热气的风吹过衣袖,一截白皙的手腕,绕着细细的银光链。
我胸口闷得厉害。
「公主,我…… 给自己起了表字。」
「哦?是什么?」她饶有兴致地问。
心里是百转千回的叹息,却连像她那样说声再见都做不到。
「临渊。」
她愣了愣:「临渊?」
她喜欢甜食,疑惑的声音听起来也甜,像细小的勾子,轻轻叫我名字。
我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
然后她似乎记起什么,眸光一闪,变得温柔:「啊,很好听啊。陈临渊。」
远方一朵孤云,云层之下,是苍翠的绿。
我随着她的脚步走出从春至春的寂静,又将在盛夏别离,此去无期。
4
当年公主平安归来,苏贼伏诛,她便没有对苏姓过多追究,当时我恨不得灭他满门为小烟报仇,故多方筹谋,暗自留下线人。由于苏氏事发不久就隐姓埋名举家搬迁,我二叔的戏班子也早撤了,线人一直没有传来消息,今日却忽然递信,说有苏氏的线索。
时隔多年听到这个名字,我竟然犹豫了下。生活将被再次打乱的预感,如不祥的藤蔓,紧紧缠绕了上来。
皇帝日益老去,太子势大,江南一带多有流寇作乱,我使了银钱换岗到南下剿匪军中,数月暗查,终于找到苏家新址。大军还朝时,我借收拾残局之便,多留了一日。
论武功,敌明我暗,我足够屠苏氏满门。
可当我掐着魏小娘的脖子把她摔在墙上时,有什么飞快地从我脑中闪过。
有所求,有所顾忌,原来是这般感受。
女人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妾知道老爷得罪了贵人,这些年无一日不如履薄冰,今日身死无憾,只求怜我女年幼,从未参与这些腌臜事……」
「此行与贵人毫不相干。」我说,「苏魏氏,你可记得自己手上有多少少女冤魂?」
夜里狂风大作,如同枉死的冤魂哀鸣。
「原来如此,原来…… 如此。」她怔怔,「妾被掳进苏府时也还年轻,大太太是个母夜叉,想活下去,只能拼命抓住老爷的心。可是女人的花期那么短,人老珠黄了,就得当个可心人…… 老爷看中的小姑娘,经我手,领到后院去…… 我都给她们立了牌位……」
我不忍再听,手下发力,她喉咙里嘶嘶作响,唇角溢出鲜血。
我想起公主晶亮的眼睛,她站在我面前,身后天光灿烂。
「手握刀剑如同深渊在侧,有些事情一定不能做啊。」
「临渊…… 陈临渊。」
也想起小烟临走前的拥抱,她说的哥哥再见,和我身上那条破棉被。
我这一生,都在践行娘亲病榻前的诺言。
屏风细微地动了动,我一刀扔过去,惊出个面色苍白的小孩。
却是男孩。
我瞥了一眼:「蠢货,你娘费尽心思藏着不让我杀,你倒自己跑出来了。」
男孩吓软了腿跌坐在地,大张着嘴,连哭泣的气音都发不出来。我收回视线,很难形容心中一闪而过的感觉。如果他冲过来拼命护住自己的娘亲,我是不是也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放过……
或许见过比自己好上千万倍的人,那个念头就像野草一样烧不尽又压抑不住地…… 希望自己干净一点。
可我还是杀了魏小娘。
大军还朝后两日,我随队抵京。侯爷召见我,以军功行赏,又提及大军返京那日,公主曾亲自来迎。
「小五没等到你,应了灵儿的邀,赴宴去了。」
后来我听闻,公主在那场宴上,对太子少傅柳千帆,一见钟情。
北方的冬天总是冷,我坐在檐下看了一夜的雪。
5
边境不安稳,陈留侯陈老将军任主帅,点兵西北。
胯下战马长嘶,到底还是,以杀人为生。
接连数月,我日日满身鲜血回营,杀起敌人不要命也绝不手软,连主帅都暗示过莫要心急。可我……
魏小娘死前的样子成了我的梦魇,死人的身体软得吓人,很快遍布尸斑,变得僵硬而可怖。我只能为了弥补一个罪孽,选择杀更多的人。
我…… 走不出去。
雁南关一战,我于千军阵前射穿敌将首级。主帅召我为亲兵,升至副将。
三城连克,漠北向中原求和。北三国分久欲合,若不应,北边合并,势力不容小觑。主帅同我提起,陛下有意嫁一位公主。
又说:「陛下准备给小五赐婚了。」
我猛地站起来:「手下败将,安敢求娶公主?」
他诧异,知我误会,才笑:「赐婚太子少傅,柳千帆。天子是保护小五。」
「…… 末将明白。」
「说起来灵儿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她在我身边养过几年,娇妍美丽花朵一般,你可曾见过?」
我沉默。
月光冷冷地铺洒进帅帐,如遍地碎银。
后半夜回帐倒在床上,同屋把我拉起来。
我困得要死,慢吞吞打了个哈欠:「干什么。」
「你不会看不出主帅的意思吧?亲兵队那几个都眼巴巴等着呢!」他环顾一圈,压低声音,「主帅无子,悉心选你们这些亲兵,不就是当继承人培养的?那可是周灵!文官世家、清流嫡女,做梦都够不着大好的机会,怎么能拱手让人!」他推着我往帐外踹,「去,现在给老子找主帅说你愿意,说不清楚别回来。」
我像游魂一般,在外面荡了一会。
刚来京城时我满心仇恨,只想杀光苏氏,杀光二叔一家,然后一死了之。现在魏小娘死了,我的执念也该消失了才对。
黑猫沉默地与我对视,它也没有答案。
「陈临渊!」
我闻声回头。
同屋披着衣服,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还在这干什么?」
「…… 你别管。」
「你小子心里有人,是不是?」他哼道,「年轻时候的喜欢也就那么回事,时间久就淡了。你别犟,好不容易走到这个位置。」
我说:「主帅是真正的英雄,这种事不会影响他的判断。」
同屋无语:「等英雄收了别人作义子,有你哭的。」
我忽然想起那年烟波浩渺的苏杭,她拉高兜帽远远回望那一眼。
她调的香也像她,鲜艳,馥郁,不由分说地闯进一派落拓气候,开出大片花朵诱惑来往旅人,沉沦吧,沉沦吧。
杀人如麻的恶鬼,也想触碰这片芬芳。
「只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6
出征第三年末,我护送漠北的和亲使团返京途中,听闻公主拒婚。
我一时失态,打翻了琉璃盏。
主帅环着手臂,似笑非笑:「你喜欢锦华吧?」
锦华是公主的封号。
「没有。」
他揶揄:「嗯,就当没有。你最好别动把人家漠北大王子偷偷杀掉的馊主意。」
「…… 义父。」
主帅哈哈大笑,笑得我十分不自在。他笑够了,又说:「千金易买,一将难求。若尚公主,你这辈子就与封狼居胥无缘了。」
我沉默。
他叹:「我怎么收了这么个蠢儿子。」
「……」
使团在京郊驿站歇息,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胡人想看中原舞蹈,找来数位舞姬,其中一个额生麻子,脸覆轻纱的舞姬,样貌不佳却舞姿婀娜,大王子频频侧目,要她再跳一支胡曲。
我饮尽杯中酒,离席找到她:「…… 公主。」
她惊讶:「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胸口有一团闷气堵得不明不白:「公主来这里干什么?还——」
「嘘。」她表情有些心虚,「我替二姐姐看看大王子何许人也。」
距离拉近,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细看脸颊也浮着一层淡粉:「你和二殿下喝酒了?她灌你酒?」
「…… 好啦。是我和二姐姐打赌,她说和大王子心意相通,我就算带着天底下最美貌的舞姬去跳舞,王子也绝不会多看一眼。若我赢了,她那匹异域进贡的宝马就归我。」
「…… 你若赢了,可想过有什么后果?」我沉声,「若王子看中公主该如何?二殿下分明……」
「不会呀。」她随意摆摆手,「我特意点了麻子,跳完那支偷跑就行了,放心,没人认得我。」
「你道那支胡曲是什么?按胡人传统,他会与你共舞。」
她呆了下,转身想溜。
我攥住她的手腕:「跑什么。」
「律什勒王八蛋,背叛二姐姐,这么随便就要和别的女人跳舞!」
「是二殿下背叛你,」我说,「公主,和我跳。」
这场舞蹈不需要长久的默契,只要绝对的力量就够了。众目睽睽之下,我控着她的腰,不许她自作主张。一颦一笑,步步涟漪,只在此时,只在我怀里。
我胸中戾气慢慢平息。
我对自己说,就这一次。
她微微垂首,露出脆弱的脖颈线条,像对危险无知无觉的白兔。柔软的腰肢和馥郁的香气,如同拥着一片云。
和梦里的场景那么像。
我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酒精遮掩之下,美艳的神明俯身,向我宣告等待已久的宿命。
那样的笑,我从一开始就想据为己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