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我掖被子的手顿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我:「为什么?」
「娘亲说,我脑子笨就是因为小时候这样病了一场。你脑子那么聪明可不能生这样的病。」
听了我的话,他愣了一下。
我看见他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细碎的光点,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袅袅不笨。」
这时秋水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他好像是犯了什么错,前几日挨了一顿板子。
没想到今日都还没好。
「主子。」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才又俯身在季川耳边说了什么。
不会是我的坏话吧。
等他说完,季川当真抬头看了我一眼。
随后他掖了掖我的被角叮嘱我要好好休息,便跟着秋水一起走了出去。
秋水果然说了我的坏话。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季川都没再来看过我。
「原以为三皇子娶了相府千金就能得到皇上重用,没想到娶的是个傻子不是宛平小姐。」这话是我在皇宫后殿听到外面的宫女说的。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傻子会拖累季川。
现在连季川也不来看我了。
我病了两天,便难过了两天。
「小姐,您身子刚好,怎么又画起画来了?」春生站在我身边,一脸忧心地看我。
我委屈地眨巴眼睛。
我要回去找娘亲。
可我刚画了一半,季川就来了。
「季川……」我连忙把手中的画藏在身后。
他几步走到我案前,看了看我藏在我身后的手,眉梢微微扬了扬:「那是什么?」
想起上幅画的耻辱,我连忙摇摇头,把手里的画捏作一团。
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没再说画的事。
「你妹妹的婚事定下来了。」
嗯?
我脑子转了几圈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要娶宛平了?」我惊得手中的画纸都掉了。
可是我还没跑呢。
娘亲说过,一个男子只能娶一个女子为妻,其他的都算是妾。
好好的女子不能为妾。
袅袅不能为妾。
宛平更不能为妾。
季川看了看我掉到地上的画,笑道:「我已经娶了袅袅,就不能娶别人了。」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却还是连忙问道:「若是没有我呢?若是袅袅走了,你是不是会娶别人,娶宛平?」
这话我想了好些日子。
每每想到季川也和秋水一样,和宰辅爹爹一样,和阿爹阿弟一样嫌弃我,我就很难过。
从未有过的难过。
「我不会让袅袅走的。」季川好似极有耐心的样子,他的手指轻轻在我拧起的眉心点了点,「在我眼里,你比别人都要好。」
这话我只听娘亲说过。
我眉眼弯弯,一颗心荡了荡,像是刚吃了最甜最甜的蜜饯那般甜。
「那宛平要与谁成婚?」开心了许久,最后我才想起来季川最开始的话。
「太子殿下。」
我眨眨眼,有话在嘴里转了又转,最后也没有问出口,只能点点头。
季川却问我:「想说什么?」
他真是极聪明的。
比宛平还要聪明。
「太子殿下也是大官吗?」这话听起来好像很傻。
季川一定觉得我很傻。
只是宛平长得好看,又那么聪明,谁见了都会喜欢。
合该找个很大很大的官才是。
季川应该是没想到我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他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嗯。是皇帝的大儿子,算是很大很大的官吧。」
我歪头看他:「你也是皇帝的儿子,也算是很大很大的官吧。」
他目色一沉。
「我与他不一样。」
想起那日来,我点点头,很是理解他的话:「我与宛平也不一样。」
「可就算我和宛平不一样,季川还是选了我。」我踮起脚尖朝他倾身过去,一双手捧起他的脸,笑嘻嘻道,「季川是全天下,除了娘亲最好最好的人。」
原本目色沉沉的季川听了我的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你笑起来真好看。」我也跟着笑起来,「比天上的星星都好看。」
刚说完这话我踮着的脚一崴。
而刚刚还站在书案对面的季川,眨眼便到了我身边。
他稳稳扶住我的腰,才让我没摔下去。
「小心些。」他的声音柔柔从我头顶传来。
我连忙点头想要答好,一抬头却看到了他脸上的黑色指印。
有些可爱。
我没忍住「噗」的一声便又笑了出来。
季川应该是不知道我在笑什么,也跟着我一起笑起来,轻声道:「袅袅也是这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听了这话,我一下子就不笑了。
我抿了抿唇,有些心虚地从他怀里挣开,再拿出手绢去擦他脸上的墨迹。
最好最好的人不该在他脸上抹上墨,还笑得那么开心。
季川弯着一双眉眼看我,任由我用手绢在他脸上擦拭。
站在另一边的秋水就那样看着我将季川的脸越擦越黑。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咬了咬牙才道:「主子,要不还是去洗把脸吧。」
我握着手绢的手一抖。
季川侧头看了秋水一眼,秋水也一抖。
随后季川又回过头来看我。
「袅袅继续。」
宛平和太子殿下的婚期定在三月后的九月十六。
这个消息是宛平亲自告诉我的。
她来的时候,我正在学着画季川当日穿着红衣的模样。
春日说我画得越来越像了。
我却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那是因为形像神不像。」走到案前的宛平看着我笔下的画笑着道,「姐姐画的三皇子,在外人看来已经很像了,若是姐姐觉得不像便是神态还未到位。」
听到是她的声音,我才抬头看她。
不过一月没见,她好似又好看了许多。
我放下笔,吸了吸鼻子:「宛平,你身上好香啊。」
一股淡淡的香气从她身上传过来,我不禁绕过书案走到她身边。
果真更香了。
宛平微微低头,一双耳朵都有些泛红:「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胭脂的香味。」
「太子殿下?」我眨了眨眼,想起季川的话,「就是要与你成亲的太子殿下吗?」
听到我的话,她一双耳朵更红了。
她点点头,十分害羞。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害羞。
她却说:「等姐姐长大了便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啊。
和季川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的筷子在饭碗里戳了又戳。
季川问我:「怎么了?」
我抬眼看他,十分不解:「宛平说要等我长大,才能明白她为什么害羞,可是我今年已经十六了。」
娘亲说,十六便算是个大人了。
季川弯了弯眉眼,往我碗里夹了一块我平日里最爱吃的烧鸡。
「那就再过两年。」他笑着说,「等袅袅十八,一定能懂了。」
也对。
那再等两年看看。
「嗯!」我也弯起眉眼,将碗里的烧鸡塞进嘴里。
季川夹给我的烧鸡,好像比平日里还要好吃。
我看着季川眨了眨眼:「季川,我还要。」
他愣了一下,我指了指自己嘴里还没吞的烧鸡,端起自己的碗。
当天,季川将整盘烧鸡都夹到了我的碗里。
我一边坐在藤椅上晒太阳,一边打嗝。
春生在我边上替我扇着扇子,听到我不知道打了多久的嗝后,忧心道:「小姐日后可不能这样吃了,别撑坏了肚子。」
我眯着眼睛,咂了咂嘴。
可是真的很好吃。
这时秋水从外面进来,他将手上的小药瓶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这是主子让奴才送来的消食散,说夫人定是撑着了,服一些消食散便好了。」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小罐子,「这里是主子让奴才去买的蜜饯,消食散有些苦,夫人可以用这蜜饯压一压。」
我从藤椅上坐起来,看着他手里的小罐子眼睛一亮。
「知道了知道了,给我吧。」我伸手便要拿他手中的蜜饯罐子。
没想到他却不动。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道:「主子说夫人定是不会乖乖服药的,让奴才看着夫人服了药才能吃蜜饯。」
季川真是聪明透了。
我微微皱起眉头,侧头看向一旁的消食散。
从小到大,我历来是不爱吃药的。
「那我不吃蜜饯了。」我瘪了瘪嘴,「其实我一点也不撑,真的。」
刚说完又打了个嗝。
秋水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便当真带着蜜饯走了。
他走后不过半个时辰季川就来了。
季川来的时候,我正撑得慌在院子里踢毽子玩。
毽子在空中飞了一会,就落到了季川的手中。
「秋水说,你没有乖乖吃药。」他拿着毽子走到我跟前,将毽子放在我的头顶。
我的脑袋不敢动,眼珠往上想看看头顶的毽子,然后才看向他,有些委屈道:「药苦,袅袅最怕苦了。」
这个回答他似乎并不意外。
他抬手拨了拨我头顶毽子的毛,弯身脑袋与我齐平。
「袅袅想不想出去玩?」他柔柔问我。
我眼睛一亮。
自打我被接回那个庄子后,便再也没有出去玩过。
以前常嬷嬷说未出阁的姑娘不能抛头露面,最多只让我在庄子里活动。
如今行宫处处都有禁制,更是连庄子都比不上了。
「袅袅乖乖吃了药,明日我带袅袅出去玩好不好?」
「好!」
我高兴得跳了一下。
头顶的毽子也顺着我的动作落在地上,我低头看了看毽子,又看了看季川,「嘿嘿」笑了起来。
季川向来说话算话。
第二天我当真就跟他一起坐上了出去玩的马车。
「我们去哪儿啊?」坐在马车上,我满心欢喜地凑近季川,「季川是不是要带我去见娘亲?」
季川微微垂下眼,再抬眼看我时眼里皆是笑意。
他说:「这次我们不顺路,下次去好不好?」
我有些不开心。
但是季川说下次去,那就下次去。
季川说这次我们去看江南的小桥流水。
我不知道江南是哪里,但是季川说那里很美,什么都美。
江南应该是很远,他带着我走走玩玩过了好些日子,也没到江南。
却遇到了一群提着刀的人。
季川将发抖的我拥进怀里,小声哄我:「袅袅不怕,不过是些贼人,不碍事的。」
他虽然说不碍事,抱着我的手却又紧了紧。
最后是秋水掀开了帘子,对我们道:「主子,你们先走。」
他也拎着长刀,刀上都是鲜红的血。
季川点头,抱着我便下了马车,又上了一匹马。
「春生。」
我下意识喊了一声,回头就要往后望去,却被季川抬手遮住了眼睛。
他说:「袅袅,别看。」
我一直都很乖。
若是以前,季川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可是那些人都提着长刀。
春生比我还笨,倒个茶都能把自己烫到。
要是被那些长刀碰到,一定会哭好多天。
想到这里,我连忙伸手将季川的手拿下来。
可是马不知道已经跑了多远,我再往后面看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了。
没有贼人。
没有秋水。
也没有春生。
我把春生弄丢了。
「春生呢?」我哭着问身后的季川。
他没有说话,只让马跑得再快一些。
不知道这样跑了多久,他的脑袋突然放在我的肩上。
还没等我叫他一声,马儿就将我们一起甩了出去。
我害怕得紧紧抓住季川,在山坡上滚了一会才撞到一块石头上停下来。
「季川。」我疼得快要哭出来了。
季川没有说话。
他好像好久都没说话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看向身边依旧安静的季川。
他一双眼睛紧闭,像是睡着了。
我轻轻推了推他:「季川,醒醒。」
可是不论我怎么推他,他都没有醒过来。
就在我想把他拉起来的时候,手碰到他的后背才发现一片湿润。
我往他的后背看过去。
血!
全是血!
「季川!」我吓得哭了出来,「季川,好多血。」
哭了好一会,季川轻轻拧了拧眉,才微微睁开眼睛。
「别哭了,我没事。」他说话的声音都虚弱无力。
像是奶奶去世前,说话的样子。
想到这里,我哭得更狠了。
「怎么办?季川,怎么办?你在流血。」好痛,那么多血,好痛啊。
好像那些血是从我背后流出来的一样,我全身上下都觉得好痛。
季川手指放在我的唇边,轻声道:「别哭了,你越哭我越疼。」
听到他这样说,我连忙咬住唇,不敢再哭,只能狠狠抽动肩膀。
他好似叹了口气,对我道:「你往这条路一直走,去前面镇子上……给我找个郎中来……」
郎中。
对!
郎中!
「好!」我连忙站起来,刚提起裙子跑了两步就摔了一跤。
顾不上疼,我爬起来要继续跑的时候,一回头发现季川又闭上了眼睛。
「季川?」我吓得又跑了回去。
这一次季川再没有睁开眼睛。
我看了看四周,除了山就是树。
天色越来越暗,山上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握了握拳,咬着唇用尽所有力气将季川拉了起来。
「季川,你别睡,我们去找……找郎中。」我吃力地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季川真的太重了。
我们总是走几步便要停一会。
还摔了许多次。
从天色泛青走到弯月高挂。
我扶着季川又一次踢到了脚下的石头,我们又一起摔到了地上。
这时山上传来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的叫声,高亢又骇人。
我忍了许久的泪水又落了下来。
「季川。」我看着依旧紧闭双眼的季川,「我害怕,我好害怕。」
我怕季川死。
也怕山上有吃人的狼。
早知道我不该让季川带我出来玩。
如果一开始我就乖乖吃药就好了。
都是因为我。
阿爹说得对,我到哪儿都是累赘。
我趴在季川身上不知道哭了多久,又听到他一声低低的叹息:
「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我抬起头看向他,又哭又笑:「季川。」
「我怕你睡着了,被山上的狼吃掉。」我抹了抹脸上的泪。
他微微睁开眼看我,看了很久,才轻声说了一句:「笨死了。」
我以往最讨厌别人说我笨说我傻。
可是现在季川这么说我,我竟一点也不生气。
我哭着扑在他怀里。
我真的好害怕。
「季川,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声音很轻:「我不会丢下袅袅的。」
听到他的回答,我才傻笑着将他又扶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季川说谎了。
我们一直沿着路上走,却怎么都看不见他嘴里的小镇。
倒是找到了一家农户。
我是和季川一起倒在农户家门口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面依旧是黑的。
「季川。」我睁开眼便下意识叫了一声。
一个妇人的脑袋凑了过来,她笑得格外亲切:「姑娘,你可算是醒了,都睡了一天了。」
我连忙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身上哪儿哪儿都疼得要命。
「姑娘小心一点。」妇人上前来扶住我,「不知道姑娘是在哪儿摔的,身上到处都是青紫色。」
她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我拉住她的袖子,问她:「季川呢?」
季川还没醒过来。
「我家男人已经去镇上请郎中了,估计没几个时辰就能回来了。」妇人看我一脸担忧地坐在季川身边,柔声安慰我。
我点点头,豆大的眼泪还是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妇人说季川伤得特别重,背上有很长一道刀伤。
什么时候来的刀伤,我也不知道。
明明我们一起下马车的时候还好好的。
「谢谢你。」我抹了抹泪,才抬头对妇人道了一声。
妇人说我身上也有伤,不该一直坐着,让我继续去躺着。
我不肯。
我要等郎中来救季川。
可是郎中没有来。
宰辅爹爹来了。
他站在门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宰辅爹爹。」我眼睛一亮,连忙朝他跑过去。
他身后还跟着走丢的春生。
我却来不及高兴,上前去拉住宰辅爹爹的衣袖:「您救救季……您救救三皇子,他、他受了很重的伤,快不行了……」
最后这话是妇人跟我说的。
妇人说不行了的意思就是快死了。
我不要季川死。
我哭着一遍又一遍地求宰辅爹爹。
宰辅爹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冷冷地往屋里看了一眼。
「把她带走。」他的声音也冷。
这时有人从他身后上前来拉住我。
「宰辅爹爹。」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他却没再理我,只看了身边的人一眼。
我被人拉着,看着他身边的人直接一刀就刺进了妇人的身子里,然后拿着火把走到屋外放稻草的地方点了火。
那火迅速蔓延,将整个屋子围住。
我吓得想要挣开拉住我的人。
「宰辅爹爹!」
「宰辅爹爹!」
「火!火起来了!宰辅爹爹,三皇子还在里面!火会烧死他的!」
我一边哭着喊,一边要挣开拉住我的手。
可是无论我怎么喊,都没有人去救火。
「季川!季川还在里面啊!」我哭着看向一边的春生,「春生,春生,快去救季川啊!」
春生站在一边哭得厉害,却没有动。
没有一个人动。
那火越来越大。
我却被人抬着和宰辅爹爹一起离开。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季川明明,那么好……
我被锁在了相府。
「小姐。」春生跪在我身边,哭得眼睛都肿了,「您就吃一点吧,别饿坏了身子。」
我躺在床上,侧头看她。
「春生。」话刚出,泪就顺着脸颊落到枕头上,「你为什么不救他?」
为什么没人去救他?
为什么我不乖乖吃药?
为什么我要出去玩?
为什么……
春生也哭:「老爷说,老爷说奴婢要是不听他的话,就杀了常嬷嬷,杀了小姐。」
我知道我不该怪她。
我知道那么大的火,她根本进不去。
可是季川怎么办?
那么大的火……
我成夜成夜地做噩梦,梦见季川站在大火里,仿佛与大火融为一体。
他对我说:「袅袅,好疼啊,我好疼啊。」
我也疼。
我胸口的地方疼极了。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宛平才来看我。
她一双眼睛红红的,看着清瘦了许多。
「姐姐,你瘦了好多。」她坐在我的床前,看着被春生送出去的食盒一脸忧。
我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连忙抓住她的手,问她:「宛平,三皇子呢?」
她一愣,低头看着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抿了抿唇。
「你帮我去找三皇子好不好?」我哭着问她,「你带我去找三皇子好不好?」
她也跟着我一起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才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姐姐,三皇子没了。」
不可能。
不会的。
我摇了摇头:「不是的,我都听到他叫我了,他让我去救他。」
「宛平,你最好了。」我哭得越来越狠,「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不记得我求了多久,最后她哭着离开了我的房间。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
又傻又疯。
我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宰辅爹爹从来没爱过我,也从来不想要我这个女儿。
他从一开始,就是想用我去害季川。
整个相府,只有宛平是真的对我好。
从那以后她总是会想着法子给我送来好吃的,生怕我饿死自己。
她说:「姐姐,往后的路还长,有我在一定不让人欺负你。」
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想起这话季川也是对我说过的。
那是去江南的路上,我们在一个小镇上玩了几日,刚好碰上了灯会。
人太多我们走散了。
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因为弄掉了一串糖葫芦被小贩捉住。
他将小贩的所有糖葫芦都买了下来,递给我的时候,他说:「袅袅不怕,以后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我看向宛平:「宛平,我想出去。」
我想去找季川。
他曾经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可能是我好久没对宛平说这话了,她先是一愣,随后像是妥协了一般。
「过两日便是我和太子殿下大婚,那日我让人把你送出去。」
她果然是有法子的。
我眼睛亮晶晶地看她,突然想到之前她为了我的事被宰辅爹爹打了一巴掌,亮起的眼睛又暗下去。
「宰辅爹爹知道,会生你的气。」
宰辅爹爹不让我出去,别说出相府了,便是连这院子都不让出去。
听春生说,除了指定来送饭的人,外面的丫鬟下人都不知道我在这里面。
「过两日我就是太子妃了。」宛平笑着拍了拍我的手,「你不知道太子妃有多厉害吧,父亲不会对我生气的。」
季川的确说过太子是除了皇帝最大最大的官了。
宛平成为太子的妻子,也一定很厉害。
那我就放心了。
我扑过去抱住她,在她肩上蹭了蹭:「宛平真的是很好的人。」
「我不是。」她微微叹了口气。
「宫里下旨的时候,父亲便跟我说起了你的事。」她抱着我的手紧了紧,「那时我想,不过是个乡野傻丫头,嫁给谁都可以。」
「听说你在庄子上学规矩,我便有些害怕你学好了规矩,父亲便会疼爱你。你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他若是疼爱你,我在相府便不会有一席之地。」
「你若是讨他喜欢,嫁给三皇子的便会是我。那时我既感激你的存在,又讨厌你的存在。」
我放开抱着她的手,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你说谎,你不讨厌我。」我从怀里拿出那日她送我的小匕首,「虽然我笨,但我知道你对我好。」
她看着小匕首,眼眶红了一圈,又将我牢牢抱住。
「你不笨,你从来都不笨,这世上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了。」
我出嫁时,宛平送了我一把匕首。
她出嫁,我却没有什么好送的。
原本我是想在江南给她带点好东西回来的,却没想到江南没去成,如今连行宫的东西都没有了。
我只好送她一幅画。
亏得我如今画画还不错,画什么像什么。
她大婚这天,我坐在院子里听着外面一片喜气。
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到了来接我的人。
那人将我和春生送到城外,还给了许多银子。
我将画郑重地交给他,学着隔壁阿姐嫁人时,那些人说的话:「你将这画送给宛平,袅袅祝她与太子殿下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接下来我便可以去找季川了。
季川真的没有死。
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一件带帽的披风将他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
我听见他对围住我的人说:「敢动她试试。」
声音冰冷。
像是一把把刀飞过来。
尽管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睛,尽管他从前说话从不这样,我也知道他就是季川。
我推开面前的人,提着裙子朝他跑过去。
「季川!」
明明很高兴,可眼泪比刚刚害怕的时候还要多。
我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就知道你没死。」
「我就知道。」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说完这句话,我两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床上。
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我床边的季川。
我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紧紧抱住季川。
「好大的火。」我哭着低喃,「好大的火,你站在火里……」
这是刚刚做的梦。
还是那样的梦。
季川轻轻拍我的后背,低声哄我:「没事了袅袅,没事了。」
他哄了我许久,我才又乖乖躺下。
「脚都磨破了,都是我不好。」他语气里全是心疼,一只手伸到被子里想要摸摸我磨破的脚后跟。
他的手指刚一碰到我的脚趾,便像是有蚂蚁爬上我的心头。
酥酥麻麻。
我脚趾一缩,脸上有些发烫。
「怎么了?」季川微微抬头看我。
我刚要摇头说没什么,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踹开。
一个大胡子男人大剌剌走进来,十分骇人。
我下意识从床上起来挡在季川面前,从怀里摸出宛平送我的那把匕首对着男人。
季川好不容易回来。
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你别过来!」我原本想大叫一声,却害怕得连声音都有些发抖。
不只声音发抖。
连握着匕首的手都有些发抖。
男人一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季川,抬手摸了摸脑袋:「老大,怎么有个娘们?」
他话音刚落,我就被季川捞进了怀里。
季川对男人低吼一句:「滚出去。」
我眨了眨眼睛。
不是来杀季川的?
等男人灰溜溜出去后,我才从季川怀里抬头看他。
这时一直罩在他脸上的帽子也因刚刚的动作扯了下去。
「季川……」我吓得匕首都落到了地上。
放出清脆的一声响。
那么好看的季川。
有着跟桃花一般好看的脸的季川。
如今左脸上有一大块十分骇人的疤。
季川也意识到自己的帽子没遮住脸,连忙往左边撇了撇:「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一眨眼,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
「疼不疼啊?」我伸手捧住他的脸,一边哭一边给他的脸小心翼翼地吹气,「疼不疼啊,季川?」
那么大一块疤。
得多疼啊?
季川看着我,久久不说话。
我不知道在季川怀里哭了多久,最后他又将我抱回了床上。
他亲了亲我眼角的泪,我听到他哑着嗓子说:「不疼了,袅袅吹过后一点都不疼了。」
我吸了吸鼻子看他:「真的吗?」
他点头。
「季川,对不起。」我红着眼睛抓住他的手指,「那时候我该好好吃药,不让你带我去江南玩就好了。」
这段日子以来,我每日都在想,若是那时我没和季川去江南玩,说不定我们现在还在行宫。
还平平安安的。
季川抬手摸了摸我的脸:「不是袅袅的错。」
「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出来。」他声音低低的,被我抓住的手指一收便将我的手紧紧握在掌中,「是我不该带你一起出来。」
「我最后悔的便是带你一起出来。」他弯下身,冰凉的唇抵在我的额上。
他的唇明明冰凉一片,却让我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
想起以前宛平害羞的样子,好像与我现在也一般无二。
原来也不用等到十八岁。
接下来的好些日子里,我都是吃了就睡,睡醒就吃。
请来的郎中说我是太累了,好好将养一段日子便能好起来。
倒是季川,他好像每日都很忙。
除了会抽出空来跟我一起吃饭,其余时间都见不到他。
这日好不容易得空,吃完饭还和我一起散了会步。
「季川,我们不回去吗?」我们已经在外面住了两个月了。
季川的步子一顿,他低头来看我:「袅袅想回去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行宫里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
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
还不如一直待在外面。
我扯了扯他的手指,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如果我们不回去,那我们可不可以去找阿娘?」
季川牵着我的手一紧,看着我没说话。
「不是现在。」我连忙懂事地解释,「等你忙完了,就带我去找阿娘好不好?」
过了许久,他才将我拥进怀里,轻声对我说:「袅袅,阿娘没了。」
我没反应过来,从他怀里抬起头看他:「啊?」
等我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时,他正要开口继续说。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巴。
「袅袅有些累了。」我从他怀里挣开,放开手转身往回走,「袅袅要回去睡觉了。」
我的一双腿像是绑了很重的石头,每走一步都觉得很累。
一回到房间,我便一头栽到床上。
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还在上河村。
村里的孩子总是喜欢往我身上扔泥巴,因为我是个爹不疼的傻子。
阿娘每次也只能夜里一边给我洗澡,一边偷偷抹泪。
听别人说,我是阿娘捡回来的孩子。
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救活了,却发现是个傻子。
阿爹差点为了我休了阿娘,便是那时发现阿娘肚子里有阿弟了。
那天我和阿娘一起上马车的时候,阿爹站在边上,脸上有些说不出的不高兴。
他将几个刚出锅的馒头塞进我手里,生硬道:「不管在哪儿,不要饿到自己。」
阿娘在马车上哭着对我说:「袅袅,是阿娘没本事。」
「明知道袅袅去的是火坑,但阿娘没本事。」
「阿娘。」我也跟着哭。
「阿娘,不要哭。」
我喃喃两句便陷入一片黑暗。
耳边只有阿娘的哭声。
「阿娘,不要哭。」
我哭着一遍又一遍喊。
直到似乎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好温暖的一双手啊。
「袅袅。」季川温柔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儿传来。
不知道他叫了多少声我的名字,我才睁开了眼。
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季川十分憔悴的脸,他的眼睛似乎在一瞬间亮了起来:「袅袅。」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哭红眼睛的春生。
「季川。」我艰难开口叫他,「阿爹和阿弟呢?」
阿娘最放不下的便是他们了。
季川似乎是没想到我一醒来便会问这个,垂下眼抿了抿唇没说话。
他一不说话,我便有些害怕。
「都没了?」我眨了下眼,泪珠从眼睛里滚出来。
季川依旧没说话。
他没反驳,便是真的。
都没了。
怎么会都没了?
怎么可能都没了?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明明走的时候,他们都还好好的。
阿弟还说,等他科举高中便会来找我。
他还那么小……
「袅袅。」季川张了张嘴,最后只叫了我一声。
我哭着将被子拉过头顶,一边吸鼻子一边道:「我困了,我要睡觉了,你们都走吧。」
季川没有走。
他在床边又哄了我许久,一直到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才有人进来低声说了什么。
紧接着房间里的人好像全都退了出去。
最后季川将我的被子轻轻拉下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也跟着出去了。
我睁开眼的时候,房间里便只剩下一个春生。
春生说:「小姐,好好睡吧,三皇子很快就回来。」
春生说谎。
季川没有很快回来。
我在山上的庄子上等了一个月,也没等到季川回来。
他以前再忙也不会这么久不回来跟我一起吃饭。
我有些害怕。
害怕他再也不回来。
就这样,我在害怕中又等了些日子,等到了宛平。
宛平是被人抬着来的,浑身都是血。
我吓得在她床前守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