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当面不识小观音

当面不识小观音

古风甜饼 2,扑通扑通的今生限定

我在长街上捡了个偷儿回府,事儿传进宫里,把萧崇气得不轻。

「朕看这上京是容不下你!你可还当此处是天子脚下?」

「怎么没有?臣打心眼里敬服皇上。」

「你但凡眼中有朕,也不会将这腌臜事闹得妇孺皆知!」

我就着宫女的手含了个葡萄,细嚼慢咽之后方笑盈盈道,「熹华郡主路见贫民穷途末路,不忍沦落为偷,恩准其入府侍奉,有何不可?」

萧崇绝对是个合格的皇帝。一般情况下板着俊脸喜怒内敛,除非——

除非真的忍不住。

此刻,他已经快到边缘了,修眉紧蹙、咬牙切齿,「你那是怜悯施恩吗?」

自然。

不是了。

1

熹华郡主,年十六,生的矜贵隽秀,因礼佛进香之时被国手画下,民间传开了「小观音」之名。

然而这个称号在我出阁之后便再无人提及了,老幼妇孺皆知我性格刁钻古怪,手段更狠戾毒辣,光劣迹编纂成册都能养活各大茶楼酒馆的说书人。

但没办法,因祖上是重臣,皇帝纵我。

所以即便怒极,萧崇仍试图说服我,「思熹,若你喜欢,翰林院有的是家世清白、品貌端正的后生。」

「那小子还是个贼,你说你图什么?」

我答的尤为理直气壮。

「美色啊。」

2

回到正堂,贼已舒舒服服坐在了楠木八仙椅上,品茶翘腿好不自在。

见我来,众下人仆从如见阎王般悄无声息跪了满地,都走到三尺之内了,贼才后知后觉抬首。

「草民见过熹华郡主。」他笑。

我脚步一滞。

说实在话,我见过的美男如过江之鲫,什么妙手国师,什么清风秀骨状元郎,甚至说句不怕死的话,皇帝萧崇也生的矜贵雅正。

这男人却不是我所见过的任何一种。

他的瞳极清亮通澈,配上漫不经心的笑,却如同摄人心魂的弯刀。

一眼沦陷。

这不行。

于是我目不斜视走到主位,侍女云袖极有眼色地递上算盘。

「准你免礼了吗?」我染了丹蔻的指甲拨弄着算盘上的玉珠,闲闲地说,「跪好了。」

这贼倒也能屈能伸,说跪就跪,「是,郡主您可是救命恩人,听恩人说话哪有站着的道理。」

我又给噎了一下,越品越不对味儿,「你阴阳谁呢?」

「草民不敢。」

「叫什么名?」

他苦笑,「我们这些个下九流,讨口饭吃捱过今日就不错了,谁还取名冠字呢?」

长睫低垂,掩盖了他的眼神。

我倒是讪讪了片刻,然而很快便回过神来,白玉扇柄挑起男人的下颚,逼他直视于我。

「苦肉计也得做全套,你要真是混吃等死那一挂,还敢劫本郡主?」

「所以啊,草民昏了头了,实在罪该万死。」

委实是个满嘴油滑的市井之徒。

我心生恼意,只恨糟蹋了这一副好皮囊。既然这人给脸不要,我自不会客气,「来啊,剥去他的衣裳,一丝不留,我倒要瞧瞧咱们这位不怕死的侠盗,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

他没反抗。

原先擒获此人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章,两个小厮不中用,最后还是影卫出身的云袖给拿下的。他会武功,这我知道。

可此人被两个家丁蛮横地摁在地上,粗暴剥衣的时候,竟无丝毫动静。

我在等着他反抗,等他跳起来怒骂,或者服软求饶。

可统统没有,他只用那双明澈的眼睛遥遥望着我。

「住手。」

我「啪」地收了折扇,目光转向云袖。

她侍奉我从小到大,素来心有灵犀,近前看了一看,问道,「你颈上还有手腕上的旧伤是哪儿来的?」

「姑娘说的是这个么,」他指了指狰狞伤疤,淡然解释,「吊索缚得太紧,时间长了便留疤了。」

「吊索……你是刑部逃出来的?」我思忖,很快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对,能上吊刑可都是死囚,放走你,三法司都别活了。」

他倒是笑了。

「郡主金枝玉叶,没去过极乐坊吧?」

3

我瞳仁一缩。

萧崇曾经无比郑重地警告我:「宋思熹,上京连带着宫里随你放肆,但你记住,不可踏足『极乐』半步。否则,朕也保不下你。」

极乐坊再怎么传的玄乎,无非骄奢淫逸。

而那些东西我唾手可得,特权是皇帝给的。

所以萧崇说不去,我便不去。

「的确不曾去过。」我被勾起了好奇心,吩咐云袖将人带下去。

先才几个动手的小厮面色有些发白。

「郡主,那小子……」

「若此话为真,郡主留他在身边,岂不是养虎为患?」

他们应当知道,劝我也白劝。

我这人最爱拿捏生死、剑走偏锋。

我白养了个贼在府上,该上药缝合的请郎中,饮食起居交付云袖,我告诉她,至少再见面不要让我看出市井气。

再见面时,男人换了素白蜀锦直缀,墨发半散于肩,只别了桃木簪在脑后,通身无一丝坠饰,戛玉敲冰、浑然天成,那张脸是论谁见了也得赞一句「郎艳独绝」的程度。

要不怎么说我眼光毒呢,他当贼的时候可没这股子贵气。

「坐下叙话。」我态度缓和不少,甚至带了些许笑意,搁下了手中的书卷,「我方才正好念到一句诗——『羡尔瑶台鹤,高栖琼树枝』,便叫你……冯鹤台罢。」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个名字信口拈来,极为自然,而他却陡然抬眼,薄唇数次阖动,在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才离席俯首,「谢郡主赐名。」

「你说你是『极乐』的人?」我微微倾身,颇有兴味地问道,「我没去过,你说与我听。」

他脊背倏然绷得僵直,虽然不过片刻,但声音仍低沉了下来,「郡主想听什么?」

「就从你讲起好了。」我一双莲足晃啊晃,用香炉长勺挑弄着金丝笼中的白鹦鹉。

「我——」

「此刻起,你是宋家的家奴冯鹤台。」

他很快反应过来,「是,下奴原先是在极乐坊里看场的暗哨,后来一场打斗落下眼疾……」

「慢着。」我叫停,凑近了瞧那张俊美昳丽的面容,这才发现,他的瞳虽清澈,却并无聚焦,空茫茫的,像未经雕琢的墨玉,不觉惊道,「你是瞎子!?」

「白日里略能视物,夜晚便与瞎子没什么两样了。」冯鹤台也不恼,继续说着,「眼疾迟迟未愈,坊主也不会为我重金治病,却见我容貌不错,便……」

我咯咯笑道,「你的确有副好容色,但怎么还五花大绑起来?哪个客人喜欢包粽子?」

余光触及他的十指,根根紧攥于掌心。

这是他的痛处。

但,我是恶兽,偏好嗜血为乐。

于是我将一盏玫瑰酒送到他唇边,笑得天真又恶毒,「来,润一润嗓子,细细地说。」

冯鹤台抿了两口,「多谢郡主。」

至此,估计他也晓得自己的新主子什么德行了,神色恢复漠然。

「因为下奴太不受训了。自幼被培养出来的反应,总是会按捺不住出手,一来二去见罪于客人,坊主为杀一儆百,便以铁索勾连悬于四角,人便被吊挂起来,凌空无着力点,自然不能反抗。」

我几乎能想象到——那是何等旖旎而淫靡的场面。

「逃走花了你不少功夫吧?」我说,「听云袖说,那洞穿了蝴蝶骨的铁索被生生挣断,啧,真够狠的。但你同时也该想到,丢了这么个摇钱树,坊主必不会善罢甘休,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辈子,所以你需要为自己寻一个足够强大的、能与极乐坊相抗的主家。」

「铤而走险,你选择了当朝皇帝偏宠的功臣之女,同样跋扈的熹华郡主。」

「对吗?」

4

他未曾否认。

我拈了一枚糖渍梅子送入口中,笑眯眯道,「你赌对了,除了容色之外,还有个缘故。我啊,最喜欢强夺旁人的心头好。用过之后再弃之如履。——你怕是不怕?」

「若是熬不过,」那双琉璃般的瞳微微转动,最终,他笑了,「也便是在下的命吧。」想了想复而补充,「郡主,有没有人夸过您的声音?」

我歪头想想,「这倒真没有。」

冯鹤台极诚恳地、努力地看着我,「声如莺啭、空谷幽兰。」

我很欢喜地招招手,在他近前时倏然抓住了衣襟,然后亲了上去。

他多半是没想到的,大受震撼的样子很是可爱。

于是我凑近那绯红的耳垂,呵气般缠绵低语,「鹤台,你说是我好看,还是坊主好看?」

云袖进来打断的很不是时候。

「小郡主,潘氏的案子三法司那边迟迟没个动静,陛下的意思是您亲自走一趟。」

我意兴阑珊地丢开了冯鹤台。

「外面冷得很,清儿,给郡主备斗篷手炉。」

暖阁拥出小婢替我穿戴,那厢云袖已然传人备马了,折身一瞧,冯鹤台仍在原地,于是我挑眉,「你当圣眷真来的那么容易?」

府上还有年轻的小丫头,私底下做着萧崇是不是喜欢我怜惜我才格外宠溺的春秋大梦。

开什么玩笑,他是皇帝,不是活菩萨。

纵容我为非作歹,是因为「行恶」本为利刃,而这把刀,他用得上。

刑部。

我拢着狐裘披风,抱了手炉,慢条斯理地由小婢搀着下来,尚书裴秋林如蒙大赦,如见亲娘,「小郡主!」

那叫的是情深意长。

我虚扶他一把,锦帕掩了口鼻往里走,「裴大人论年岁比我父亲还长,快别跪了,折我的寿。」

关押重囚的牢房在地下,愈往下走就愈阴寒,铁锈混合着血腥气,走到石阶尽头,已经能看到木架子上形形色色的刑具。

这次提审的两人,主犯潘龙,随从姓刘,看囚衣已是脏污褴褛,很显然之前的人用尽心思也没能撬出点真东西来。

潘氏的案子我略有耳闻,仿佛是秘密收罗了各个郡县穷苦人家的孩子,至于用作什么,幕后何人,一概不知。

裴秋林苦着脸抱怨了一路,「这两个货就是死透的猪,任你软磨硬泡也是白饶,他们无亲无故,就这条赖命,今上还交代了不能杀,您说说,他们俩再不死,我就要死了!」

到了铁笼前,我微微凝目。

笼子后是骤然点亮的欲望之眼。

「哟,裴大人好是贴心,这三十六计最后一计怕不是美人计?只是娇滴滴的小娘子,怕是不够咱们兄弟消遣啊。」

「你放什么厥词!这一位——」

「裴大人。」我笑吟吟道,「用午膳了么?」

他懵然,半晌才道,「下官哪里还吃得下呢。」

「提前吃了罢。」

裴秋林连连摆手,神色焦灼。

「可是我饿了。」

「……」

他这儿自然不会有山珍海味,但不打紧,云袖手脚利索地替我搬来桌凳,自带了红檀木双层雕花盒,一一铺陈来。

那两囚徒对望一眼,估摸着我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侧耳对着云袖吩咐两句,她应声而去,只剩我优哉游哉地酌酒浅笑,「二位,不知你们可曾去过苗寨?都知道羊肉美味,那里的人却别有吃法,是将这羊心脏下三寸开刀。」

我一面说,一面携了一筷入口。

「这块肉弃之不取。待羊羔伤口渐愈,再剜下初生的肉,沸水里一过,酱料佐之,如此才最是鲜嫩可口。」

一锅滚汤已然被四个狱卒架了上来,两个囚徒笑意早无影无踪,面上强装的镇定摇摇欲坠。

「都听清楚了?」我嘴角一弯,「云袖,便从那位小刘兄弟下刀吧。也让他家潘头领尝个鲜。」

「是,小郡主。」

牢内,尖锐凄厉的惨叫和哭告声后知后觉响起,我只照常用膳,裴秋林很是扫兴,一边儿扶墙干呕去了。

等萧崇亲自驾临时,我已然将摁了血印的供词写好呈上。

他眼前一亮,笑着赞我,「为朕解燃眉之急者,唯有思熹。」

皇帝的嘴骗人的鬼,我就当看不见他眼中的警戒,折袖告辞。

云袖眉宇之间似有隐忧。

「此事牵连不止朝廷,还有江湖中人,小郡主何必趟这趟浑水?」

我抖开了锦帕,上头断断续续的字迹,云袖喃喃念出「极乐坊」,陡然色变。

「主子,您——」

我笑着指给她看,「拆了那潘氏六根骨头,才换来的接头暗令。云袖,我要查下去,我得看一看,连萧崇都为之忌惮的是个什么人物。」

「不是因为冯鹤台?」

云袖的声音轻,却字字明晰。

我失笑。

「他算什么呀?玩物之流,等新鲜劲儿过了便一拆两散。你还不知道我么?」踏着奴才的脊背下了轿,抬眼正撞入那双清如琉璃的瞳中。

5

云袖干咳一声,素净白面闪过些许不自然,也不知道她是替我尴尬什么。

我问冯鹤台,「夜间风寒,你怎么杵在这里?」

「下奴在等郡主。」他将熏香暖炉递过来,将手中笼着的纸灯笼递与云袖,「辛苦姑娘。」而后施了礼便要走。

我一大步上前,自背后抱住他——那衣襟吹透了寒风,不知等了多久。

「冯鹤台,我累得很。」我软语道,「你抱我。」

这下轮到他笑了,那笑散漫地舒展在脸上,竟不知是讽我还是自嘲。但最终还是照做了。

下人们见怪不怪,只是行礼时将头垂得更低。

这顿饭食不知味。

真是讨厌,他侍奉得挑不出错,那张脸说恭顺也恭顺,说疏离更疏离。在撤了宴席之后,我道,「鹤台,你再同我讲讲极乐坊的事。」

他面无表情。

「怎么啦?」我用鹦鹉最喜欢的羽毛棒轻轻挠他,「你不快活?」在得不到回应之后,我翻身而起,陡然变了脸色,「跪下!」说完甚至不待他反应,一脚踹了上去。

我兴头上来的时候,也曾跟着大内侍卫学了三年武,此番用了十成力,他的膝盖磕在地砖上,咚地一声闷响,连带着撞翻了桌上名贵一套甜白釉瓷器。

满地狼藉,众下人稽首在地,寂然无声。

这不是熹华郡主第一回发疯,自然也不是最后一次。

「冯鹤台,」我托起他的脸,下巴上多了一条细长血痕,于是我嫌恶地拿出锦帕擦去,甩在他脚边,「你掂量清楚了,你还不如那些我银子买来的公子哥儿,你是自己求着上门当奴才的,除了我,谁能保你?谁敢保你?!」

「冲我耍脾气,且掂量你自己配不配?」

他缓慢地笑了。

分明是在笑的,他膝行上前稽首认错,替我掸去下摆的尘灰、奉酒上来,他始终是笑着的,仿佛低微如尘土。

「小郡主说的是。」他含笑扬起脸来问我,「如何您才能消气?不如再用一次吊索,那些客人们寻欢作乐最喜欢的就是用拇指粗的锁链……我不会死,昏过去可以用井里镇的盐水……」

他的语气——怎么说呢?

是一副十足十认命的口吻,平静而恭顺,不带丝毫波澜,仿佛那些如同梦魇的刑罚再提一次,要承受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我倏地坐下来,胡乱地抹了抹脸,竟湿漉漉一片。

「鹤台。」我低声喃喃,「对不住。我爹娘死后,我就成了这幅样子。」

是醉了吗?

我同他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知道我名字的来历么?思熹,我娘名熹。她呀,就是个红颜祸水,早年间在江湖上不知得罪多少人,就这么着,我爹还敢娶他,你要知道我爹当初官拜三公,权倾一时啊。」

冯鹤台无言。

「云袖,我爹怎么死的来着?」

女子上前来,试图安抚我,「小郡主,不如今日且歇下……」

我咯咯拍手笑道,「想起来了,是被我害死的!我爹为护着我娘,以杀止杀,外人看来他是治世贤臣,哈哈哈哈,我也被他夫妇二人琴瑟和鸣骗了好多年!」

云袖素白的面上极力隐忍,声音却开始哽咽,「郡主当年才九岁,如何是那群朝臣的对手,他们逼你招供,不是你的错,老大人在地下也不会责怪郡主的,还请……不要再说了。」

在我怔忡之际,她一挥手,下人们悄无声息地上前收拾满地的碎片,连同云袖一并撤了下去。我抹掉了那颗将落未落的泪珠子。

「我告给你,传闻小观音不是因为那幅拜佛的画,画师画的原是我在菩提树下,当时有一对小乞儿,我给他们递桂花豆沙粽,可是爹说传出去反坏了声誉,命画师改的。其实,我曾……我曾……」

那句话在喉中绕啊绕。

我没说。

他也没问,只是吹熄了灯烛。

「在我心里你是小观音。」

「一直都是。」

6

到了除夕夜,萧崇下了贴请我进宫赴宴。

他这人实在死板,年年来请,年年我就没去过,这意思还不够明白?文武百官见到告状的正主必然不痛快,我见那些老脸也是一样。

美男在侧,风花雪月岂不好?

街上繁华鼎盛、人流不息,我挽着冯鹤台一偏头,娇滴滴道,「哥哥,我想吃姜汁汤圆。」

「买。」他才上前一步,我第二句在人群中分外清晰地响起,「那嫂嫂会不会吃心难过啊?」

如影随形的云袖:……

众人目光哗啦啦聚拢过来一大片,不乏窃窃私语。

云袖面色一白,「无妨。」一面不动声色地替我挡开人流,压低声音,「小郡主,您横竖编排也没用,人多眼杂的,属下不可能离开您半步。」

我扁了扁嘴。

老板恭恭敬敬地递来瓷碗,眨眨眼,又补上仨勺。

「除夕之夜,就请我二人吃这一碗汤圆?」冯鹤台啧啧有声,「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主子。」

「就是就是,一条街的美食,有人明明揣着银子却不作为,没见过这么狠心的管家。」

云袖终于忍无可忍,起身。

「郡主,还有这位公子,吃什么?」

我与冯鹤台相视一笑,争先恐后报了林林总总十几样。

送走这尊煞神,我就轻松多了,瞧着河畔放莲花灯的人群,一面侧耳倾听淮阳楼的歌声,冯鹤台舀了一勺吹了吹。

如此体贴入微,有谁能不爱?

我倾身张口,然后见他自然而然送进自己嘴里。随即一脸懵懂无辜地看着我。

「我且替你尝尝。」他后知后觉地找补,「嗯,香而不腻,是好吃。」一面喂我一面拿眼梢撩四周,「小郡主遣走云袖,不怕真出乱子?」

我瞪眼睛,「你瞧不起谁啊?我是会武功的好不好——大内侍卫,教了三年呢!」过于激动,满碗的汤圆咣地撞翻。

我半声惊叫未出,男人三指稳稳托着碗底,送回了原位。

「……」

「你内师父都教你什么了?」冯鹤台毫不留情地笑我,「不会全是逃跑的招数吧?」

我开始四处张望,「云袖怎么脚程这么慢?还不回来?存心饿死我啊。」

身后忽然传来哭声,细弱断断续续传入耳中,我才要问他听见没有,「啪」地一个响亮耳光在不远处炸响。

「给脸不要脸的小蹄子,还敢闹?」

「找你作乐是你祖上积了德了!」

「今日就是皇上来了——」

那人的后脑勺被扇柄一敲,带着满腔怒气转头,便瞧见了我。

「皇帝来了怎么样?说下去。」我弯了弯嘴角,「明儿进宫时,我代你一并转告给君上。」

那货,忘了是哪个高官子弟,脸色有些讪讪的,「熹华郡主。」一面指了指地上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她唱曲儿,我给银子,结果这小娘皮翻脸不唱了,你说说,这算什么道理?」

我也不知其中缘由,然而看看那小娘脸上的巴掌印,又瞧见地上散落「三十文一曲」的木牌,折首笑了,「就为区区三十文,高官之子当街打人?知道的是你灌多了黄汤,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三十文是什么棺材本呢,尊驾府上不至于落魄至此吧?」

那人脸上青紫交加,扯着脖子骂道,「是她不守规矩在先!」

小娘哭的更凶,「这位爷定要奴家唱些靡靡之音……」

「靡靡之音怎么了?你不就是干这个的?」

「陆耀祖你少放厥词。」我终于想起来这人姓甚名谁,冷笑一声,「想寻乐子,你上隔壁淮阳楼啊,逼良为娼,这便是你陆家的家训?还是你本就不中用,难怪这般岁数了,还只敢碰一碰清白小姑娘呢!」

姓陆的算是被我逼急了,又或者凭仗着他身后浩浩荡荡的家丁,脸色也阴沉下来,「熹华郡主的名声,难道比我陆某好到哪儿去?论这骄奢淫逸,在下自愧弗如,诸位可知道,」他阴恻恻地盯着我身后,忽然转身狞笑,「咱们千尊万贵的小郡主,身边跟着的,是个出银子就能玩儿的……」

「咣!」

木牌被我抄在手中,毫不犹豫地劈面砸了下去,刹那间四分五裂。

而就在姓陆的不可置信擦掉额际流下的血时,我开口了。

被夸过的声音清甜依旧,吐出的话却如淬毒刀锋。

「冯鹤台。」

「尽管出手,人死了算我的。」

7

结果,这人横腰抱起我就跑。

我在他怀中拼命挣扎,撕扯着他的衣襟,怒意横生,「你听不清我的话吗?我让你往死里打!」

「没事的,小郡主。」

他身影轻飘如燕,翻转于房檐之上,将嘈杂乱声逐渐甩在身后。

「放我下来!」

「没事的。」也不知是安抚我还是喃喃自语,他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话。

男人颈间青筋微凸,分明是强按的恨意。

我仪态全失、张牙舞爪,「没事个屁!我要割了他的舌头!动我心上人?休说是他,你问问他爹中书令敢不敢!」

冯鹤台却停了步伐。

我怒气冲冲地跳下来,「你现下反悔也没用,这孙子早溜了!」

男人立在夜风之中,青衣如练、身似修竹,在他背后有星星点点的孔明灯,墨瞳之中波光粼粼,是揉碎在灯火里的我。

「小郡主,您方才说什么?」

「来不及了。」我没好气。

「不是这句。」

「他爹啊?中书令。哼,怎么,你当我是信口拈来的大话?去岁压的案底还在我手里。」

他深吸一口气,缓慢而紧张地确认道,「你说——我是什么人?」

哦。

我真是被那混账气昏了头了,如此迟钝。

歪头瞧着他,我勾勾手指,「你近前来,我说与你听。」一面攀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

「小郡主。」

屋檐之下,清冷的女声打断了旖旎美景。

……

看着云袖凝肃认真的脸,我真想扣她三个月月俸。

「陆耀祖及手下十六人皆就地擒拿,此事闹的不小恐怕得给皇上一个交代,那位姑娘的身份属下查清楚了,她叫……」

「她叫『好不懂事』。」

「啊?」

「说笑的。」我无可奈何揉了揉太阳穴,「你替我拟诉状,有什么写什么,呈给萧崇。那小丫头也可怜,去问问我爱吃的那家点心铺还招不招学童,哦,他不招也得招,就说是我送来的。」

「……是。」

萧崇估计是看了递上去的折子,就算不看我的,老家伙只怕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状去了。

奈何我二人实在没默契,我窝在府上吃喝玩乐了好几日他不来,偏赶着我出府的时候来。

我换了简装,策马去五味居。

掌柜的白白胖胖,逢人便笑,「哟!郡主您来了,小人昏聩,原该亲自送点心上府的,这两日太忙。」

「生意兴隆是好事。」

我挑挑拣拣一大堆,小厮正包油纸,那掌柜的估摸着我心情不错,又笑眯眯地塞一个小瓷罐,「咱们家新腌的玫瑰果铺,请郡主品赏。」

吃着喝着,我险些忘了此行的目的,「先才云袖送了个丫头来。」

掌柜恍然大悟,「是,是!郡主眼光没得说,您看上的人必然一等一的灵巧!这果脯便是安宁做的——我这便传她过来。」

我略感尴尬,摇首,「不必了。我那日凶神恶煞的,何苦再吓小丫头一遭。」

一面说着,排出银两便折身而去了,才上马没走两步,身后传来清脆女声,「郡主!」

那日救下的姑娘疾步跑来,彼时她换了藕色布衣,扎了麻花辫,眉眼清澈灵动,带着三分怯意朝我施礼,「民女还未谢过郡主救命之恩。」

不太习惯当好人,我也不知拿出啥姿态,「嗯,哦。果脯做的不错。」

小丫头恭恭敬敬递上一大包,「郡主不嫌弃,这些都是民女新做的。」

她眼神实在太纯,无一丝瑕痕。

这样美好的笑容有多久没见过了呢?

分明,我和她年岁无差。

鬓角的金步摇被我拔出来,她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民女、民女不是——」

「知道。」我说,「不是赏你的,是怕陆家寻你的麻烦,他们认得出这金簪,多少会忌惮些。」

天朗气清,我心情颇为愉悦,谁知才拎了点心进府门,下人一片恭谨严肃,战战兢兢。

正堂气氛更剑拔弩张,云袖插手垂立,两个御前侍卫压着冯鹤台跪在地上,我和上座的萧崇目光正对。

8

「皇上亲自来抄家?」

「思熹,朕一早下了口谕要来的。」

「买点心去了。」我一扬手里的东西,语气不算好,「皇上是来抄家的吗?」

「此人奉茶,朕见他腕上有伤便多问了一句,云袖说是极乐坊的人,那是什么地方?朕不过搜检他一个,你别多心。」

萧崇语气很平静,很理所当然。

点心给小丫头接过去,我上前一步,双臂展开,「皇上疑心他,更该疑心收留他的我啊!此人是贼,我就是贼头,此人是匪,我就是匪首!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从我搜起,让咱们皇上看仔细了!」

几个御前侍卫面面相觑,僵在原地。

我目光逡巡一圈,最终笑出声来,「诸位,怕什么呀?我的武功数最末流。好,你们不动,我自证清白!」一面说一面利落地解掉披风,直到萧崇离席,拦下我的手,「思熹!」

帝王目光沉沉,最终阴云散去,连带着眉心的无奈。

「你瞧你,还是一点就着的爆竹脾气,朕来用个膳也不自在。行了,除了近身伺候的,你们都下去。」

我缓缓坐下,心里想,这不纯是你自个儿找不自在的吗?

萧崇倒不客气,也或者对我的脾气司空见惯了,拆了油纸包往嘴里塞,一面吃一面问,「你和陆家那小子又闹哪出?」

「皇上觉得这果脯如何?」

「不错。」

「能有如此妙手的清白姑娘,街上被陆耀祖带着手下人连欺带辱,我看不过,轻轻揍了他一顿。」

萧崇叹了口气。

「你该谢谢他。」我一扬下巴,朝着冯鹤台,「不是他拦着,那小子已经死了。」

萧崇眼梢一撩,有些讶然,「还有人管得了你?」他的语气明显不爽了起来,「朕劝你收手时,你可曾听过?」

冯鹤台在他身后冲我一个劲儿使眼色。

「您是君,天下人的君,他是小君,我的夫君。」

冯鹤台和萧崇同时大受震撼。

「宋思熹,你说什么?」

我自顾自饮酒吃菜,萧崇却忽然擒住我的手,五指紧攥,这是他鲜有的失态,「朕曾经问过你,许你以贵妃之位,这些年朕替你揽下的大事小事桩桩件件——宋思熹,你的心是顽铁么?!」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皇上。」

「你面前的人,是打娘胎里就跋扈专横行事狠毒吗?」

「不是的。」

「是先帝派了人把我带去地牢,当着我的面给犯人一轮一轮上刑,你知道那年我多大吗?九岁。逼到最后我哭告着在我爹的罪状上摁了手印,我昏死过去足足三日!」

他阖目,许久才道。

「先帝的确杀伐决断,可扪心自问,宋家未必无辜。」

「是啊!我后来才知道我爹也杀人如麻!一端是皇权一端是至亲,中间夹着这么多条人命,你说的不错,我是踩着无辜之人的骨血生长到今天的,罪孽奉养了我,这就是我的命。」

「所以呢,君让我做恶人,我悉数照做。」我饮尽杯中酒,笑靥如花,「但你若连最后一点自由也要夺去,萧崇,我反抗不了皇权,我只告诉你,逼我入宫,你会后悔的。」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之中层层情绪翻涌。

我早知道萧崇的情意,然而帝王心从来难定,他不过是在未摘取一束花时驻足在树下片刻罢了。

「朕也希望你不要后悔。」

这顿饭也没吃成,他拂袖而去。

下人们尚且惊魂未定,冷静自持如云袖也擦了擦汗,冯鹤台倒是先坐下了。

「有点气魄。」我赞。

「腿软了。」他说。

「……」

满桌的盘盘盏盏都未曾大动,我携一筷蟹肉蘸碟,淡淡说道,「云袖,你了解皇上,还道破鹤台的身世?」

她垂首,「属下想到了,只是皇上起了疑心,属下若遮掩过去,怕彻查下来反而不妙。」一面说一面恭敬跪下,「到底是属下思虑不周,请郡主责罚。」

我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疲倦。

9

我单方面自认为——这次吵架——并不算最严重的一次。

但我没想到,萧崇动了杀心。

那日天阴,我忽然起了垂钓的兴致,听闻阳春三月鳜鱼最鲜,遂张罗着带了三五家丁和云袖钓鱼去。

「本郡主认真细想想。」我挑了话茬问众人,「旁的不论,单说容貌,还是冯鹤台略胜一筹。」

有人大着胆子问,「胜谁呀?」

云袖几乎扑上来捂我的嘴,「郡主,求求您别说了!」

我嘻嘻笑,还大言不惭地保证,「无妨,萧崇难道没把我和他的三千佳丽比对过?他不会介意的。」

回程路上,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忽至,令人猝不及防。

许是马夫赶着回去,越急越出乱子,只听「咣」一声巨响,轿内的我和云袖差点被颠下来,她反应极快翻身稳住了我,素手挑帘,面含薄怒,「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已然听到了惶恐的声音,「贵主恕罪!贵主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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