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就是个破簪子,还你就是,」他摸出簪子,手一松掉在地上,摔成三截,「……」
我的手毫不犹豫收紧。
发疯的模样吓坏了李腾,他拍打大门,声音开始颤抖:「就是个婊子送的…… 我,我回头给你找更好的,女人、簪子……」
我大怒,拔剑钉向门心:「你说什么!」
「张明说的!」他尖叫,「他说你有个相好送的簪子…… 爷,祖宗,我错了!饶了小的一回!」
这一刻,我疯狂涌起了杀心。
为什么?为什么?
我爹当年被贵人的马车压断腿,不治而亡,妹妹被地头蛇欺压至死。
我来到权贵云集的京城苟且偷生,为报仇雪恨,怎能让他们再受欺受辱!一起死了又如何?!黄泉路上,我也要押着他给小烟赔罪!
我踩着李腾肚腹,一根根打断他的肋骨。
这关口,门外突兀地传来大太监尖细的嗓音:「何人喧哗?」
张明拍打我手臂的手骤然脱力,他瘫在门边,裤子湿了一片。
门外是三皇子的仪仗,他皱眉,并无闲心听我三人分辩:「杖毙。」
张明不停磕头:「殿下饶命!殿下,殿下都是陈俞挑事,奴才冤枉啊!」
我低着头,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于是直了直脊梁。
三皇子看过来,勾起嘴角,像在笑一只蝼蚁,「那就你先。」
几人上前,我被压在地上,费力抬起眼。我的武功很好,很多年前,断了骨头也能把客人打得满脸血,如果鱼死网破……
扭曲的快意攀上心头,视线里所有东西都变得通红。直到不远处响起脚步声。
少女快步跑来,任由侍女小声说:「公主,仪态,仪态。」
我无意识地收敛阵势。
公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垂着眼睛,缓缓地说:「不可以。」
众目睽睽之下,固执地和自己简在帝心的兄长对峙。
最终我挨了二十大板跪在公主殿前,三皇子离开时脸色很不好看。
中午,她撑着伞过来,还是没说话,塞给我一个小瓶子。
我心中慌乱,连忙出声:「公主……!」
她顿了顿,垂下眼睛看我,绸伞透下的光与影让脸色看不分明。
「我…… 我不是有意…… 张明打碎了我很重要的东西,我才…… 你罚我吧。」我艰难地吞咽了下,仿佛咽下一口血沫,想到她问也不问挡在我身前,声音晦涩,「对不起。」
「……」
「我本来,听人禀报你在侍卫所竟然要杀人,心里又惊又气。」她恨恨道,「大内皇宫,天子脚下,你该好好吃个教训。」
沉默了一会,却又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
她像妥协一般,语气软下来,却坚持不看我,「疼不疼?」
我摇头,「…… 对不起。」
「手握刀剑如同深渊在侧,陈俞,有些事情一定不能做啊。」
我握紧瓷瓶,用力到让它硌着掌心。
3
正月初三,公主出宫拜访国舅陈留侯,到府时嬷嬷已经安排好了小食:「桂圆羹、乳酪糕,还有荷花枣泥饼……」
「少吃点吧小五,瞧你日日懒怠。」
「舅舅——」
侍女行云流水递送碗碟,我摩挲袖中一块小石子,观察着侯爷鹰隼般的目光,暗自心惊。
屈指击中一侍女的腿,盘身歪斜,我出手,格挡,快如闪电。
之后顺理成章。
公主从侯爷处回来,兴致盎然地召见我:「舅舅说你武功很不错?」
语气有点骄傲似的。
我默了默,分明一步一步走得很顺利,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侯爷谬赞。」
她扬起脸笑:「才不是。」
公主特许我在后殿练剑,有时过来,远远躲在廊下偷看。
她小孩子心性,竟然以为我真的不知道。
由此,我等来了入陈家军的机会。离宫前一天她来看我,拎起放在一边的剑转了转,看得我心惊胆战。她说:「我也会。」
那三脚猫的功夫,跟着武学师傅装模作样挽了个剑花,就放大话说要保护我。
我走近半步,虚虚托住她的手臂,教她如何起势。她却转过脸看我,惆怅地说:「明天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女儿家无忧无虑,连叹气都像葡萄上新鲜的水汽,叹一声,掠过回廊的木栏杆,就不见了。近晚间天际云彩烧红,带着热气的风吹过衣袖,一截白皙的手腕,绕着细细的银光链。
我胸口闷得厉害。
「公主,我…… 给自己起了表字。」
「哦?是什么?」她饶有兴致地问。
心里是百转千回的叹息,却连像她那样说声再见都做不到。
「临渊。」
她愣了愣:「临渊?」
她喜欢甜食,疑惑的声音听起来也甜,像细小的勾子,轻轻叫我名字。
我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
然后她似乎记起什么,眸光一闪,变得温柔:「啊,很好听啊。陈临渊。」
远方一朵孤云,云层之下,是苍翠的绿。
我随着她的脚步走出从春至春的寂静,又将在盛夏别离,此去无期。
4
当年公主平安归来,苏贼伏诛,她便没有对苏姓过多追究,当时我恨不得灭他满门为小烟报仇,故多方筹谋,暗自留下线人。由于苏氏事发不久就隐姓埋名举家搬迁,我二叔的戏班子也早撤了,线人一直没有传来消息,今日却忽然递信,说有苏氏的线索。
时隔多年听到这个名字,我竟然犹豫了下。生活将被再次打乱的预感,如不祥的藤蔓,紧紧缠绕了上来。
皇帝日益老去,太子势大,江南一带多有流寇作乱,我使了银钱换岗到南下剿匪军中,数月暗查,终于找到苏家新址。大军还朝时,我借收拾残局之便,多留了一日。
论武功,敌明我暗,我足够屠苏氏满门。
可当我掐着魏小娘的脖子把她摔在墙上时,有什么飞快地从我脑中闪过。
有所求,有所顾忌,原来是这般感受。
女人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妾知道老爷得罪了贵人,这些年无一日不如履薄冰,今日身死无憾,只求怜我女年幼,从未参与这些腌臜事……」
「此行与贵人毫不相干。」我说,「苏魏氏,你可记得自己手上有多少少女冤魂?」
夜里狂风大作,如同枉死的冤魂哀鸣。
「原来如此,原来…… 如此。」她怔怔,「妾被掳进苏府时也还年轻,大太太是个母夜叉,想活下去,只能拼命抓住老爷的心。可是女人的花期那么短,人老珠黄了,就得当个可心人…… 老爷看中的小姑娘,经我手,领到后院去…… 我都给她们立了牌位……」
我不忍再听,手下发力,她喉咙里嘶嘶作响,唇角溢出鲜血。
我想起公主晶亮的眼睛,她站在我面前,身后天光灿烂。
「手握刀剑如同深渊在侧,有些事情一定不能做啊。」
「临渊…… 陈临渊。」
也想起小烟临走前的拥抱,她说的哥哥再见,和我身上那条破棉被。
我这一生,都在践行娘亲病榻前的诺言。
屏风细微地动了动,我一刀扔过去,惊出个面色苍白的小孩。
却是男孩。
我瞥了一眼:「蠢货,你娘费尽心思藏着不让我杀,你倒自己跑出来了。」
男孩吓软了腿跌坐在地,大张着嘴,连哭泣的气音都发不出来。我收回视线,很难形容心中一闪而过的感觉。如果他冲过来拼命护住自己的娘亲,我是不是也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放过……
或许见过比自己好上千万倍的人,那个念头就像野草一样烧不尽又压抑不住地…… 希望自己干净一点。
可我还是杀了魏小娘。
大军还朝后两日,我随队抵京。侯爷召见我,以军功行赏,又提及大军返京那日,公主曾亲自来迎。
「小五没等到你,应了灵儿的邀,赴宴去了。」
后来我听闻,公主在那场宴上,对太子少傅柳千帆,一见钟情。
北方的冬天总是冷,我坐在檐下看了一夜的雪。
5
边境不安稳,陈留侯陈老将军任主帅,点兵西北。
胯下战马长嘶,到底还是,以杀人为生。
接连数月,我日日满身鲜血回营,杀起敌人不要命也绝不手软,连主帅都暗示过莫要心急。可我……
魏小娘死前的样子成了我的梦魇,死人的身体软得吓人,很快遍布尸斑,变得僵硬而可怖。我只能为了弥补一个罪孽,选择杀更多的人。
我…… 走不出去。
雁南关一战,我于千军阵前射穿敌将首级。主帅召我为亲兵,升至副将。
三城连克,漠北向中原求和。北三国分久欲合,若不应,北边合并,势力不容小觑。主帅同我提起,陛下有意嫁一位公主。
又说:「陛下准备给小五赐婚了。」
我猛地站起来:「手下败将,安敢求娶公主?」
他诧异,知我误会,才笑:「赐婚太子少傅,柳千帆。天子是保护小五。」
「…… 末将明白。」
「说起来灵儿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她在我身边养过几年,娇妍美丽花朵一般,你可曾见过?」
我沉默。
月光冷冷地铺洒进帅帐,如遍地碎银。
后半夜回帐倒在床上,同屋把我拉起来。
我困得要死,慢吞吞打了个哈欠:「干什么。」
「你不会看不出主帅的意思吧?亲兵队那几个都眼巴巴等着呢!」他环顾一圈,压低声音,「主帅无子,悉心选你们这些亲兵,不就是当继承人培养的?那可是周灵!文官世家、清流嫡女,做梦都够不着大好的机会,怎么能拱手让人!」他推着我往帐外踹,「去,现在给老子找主帅说你愿意,说不清楚别回来。」
我像游魂一般,在外面荡了一会。
刚来京城时我满心仇恨,只想杀光苏氏,杀光二叔一家,然后一死了之。现在魏小娘死了,我的执念也该消失了才对。
黑猫沉默地与我对视,它也没有答案。
「陈临渊!」
我闻声回头。
同屋披着衣服,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还在这干什么?」
「…… 你别管。」
「你小子心里有人,是不是?」他哼道,「年轻时候的喜欢也就那么回事,时间久就淡了。你别犟,好不容易走到这个位置。」
我说:「主帅是真正的英雄,这种事不会影响他的判断。」
同屋无语:「等英雄收了别人作义子,有你哭的。」
我忽然想起那年烟波浩渺的苏杭,她拉高兜帽远远回望那一眼。
她调的香也像她,鲜艳,馥郁,不由分说地闯进一派落拓气候,开出大片花朵诱惑来往旅人,沉沦吧,沉沦吧。
杀人如麻的恶鬼,也想触碰这片芬芳。
「只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6
出征第三年末,我护送漠北的和亲使团返京途中,听闻公主拒婚。
我一时失态,打翻了琉璃盏。
主帅环着手臂,似笑非笑:「你喜欢锦华吧?」
锦华是公主的封号。
「没有。」
他揶揄:「嗯,就当没有。你最好别动把人家漠北大王子偷偷杀掉的馊主意。」
「…… 义父。」
主帅哈哈大笑,笑得我十分不自在。他笑够了,又说:「千金易买,一将难求。若尚公主,你这辈子就与封狼居胥无缘了。」
我沉默。
他叹:「我怎么收了这么个蠢儿子。」
「……」
使团在京郊驿站歇息,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胡人想看中原舞蹈,找来数位舞姬,其中一个额生麻子,脸覆轻纱的舞姬,样貌不佳却舞姿婀娜,大王子频频侧目,要她再跳一支胡曲。
我饮尽杯中酒,离席找到她:「…… 公主。」
她惊讶:「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胸口有一团闷气堵得不明不白:「公主来这里干什么?还——」
「嘘。」她表情有些心虚,「我替二姐姐看看大王子何许人也。」
距离拉近,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细看脸颊也浮着一层淡粉:「你和二殿下喝酒了?她灌你酒?」
「…… 好啦。是我和二姐姐打赌,她说和大王子心意相通,我就算带着天底下最美貌的舞姬去跳舞,王子也绝不会多看一眼。若我赢了,她那匹异域进贡的宝马就归我。」
「…… 你若赢了,可想过有什么后果?」我沉声,「若王子看中公主该如何?二殿下分明……」
「不会呀。」她随意摆摆手,「我特意点了麻子,跳完那支偷跑就行了,放心,没人认得我。」
「你道那支胡曲是什么?按胡人传统,他会与你共舞。」
她呆了下,转身想溜。
我攥住她的手腕:「跑什么。」
「律什勒王八蛋,背叛二姐姐,这么随便就要和别的女人跳舞!」
「是二殿下背叛你,」我说,「公主,和我跳。」
这场舞蹈不需要长久的默契,只要绝对的力量就够了。众目睽睽之下,我控着她的腰,不许她自作主张。一颦一笑,步步涟漪,只在此时,只在我怀里。
我胸中戾气慢慢平息。
我对自己说,就这一次。
她微微垂首,露出脆弱的脖颈线条,像对危险无知无觉的白兔。柔软的腰肢和馥郁的香气,如同拥着一片云。
和梦里的场景那么像。
我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酒精遮掩之下,美艳的神明俯身,向我宣告等待已久的宿命。
那样的笑,我从一开始就想据为己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