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遗嘱

遗嘱

恶有恶报:最亲密的人,捅下最锋利的刀

1

「我不要那座坟。我不要那座坟。」奶奶一直翻来覆去念叨着。

「妈,全家人都回来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二爸凑近了奶奶的脸,希望她听得清他的话。却有意避开了她的要求。

「我不要那座坟,你们不要埋我!」奶奶的眼依旧没有闭上,干瘪的脸被挤在一团白发和棉絮之中,浑浊的眼珠定定地凝望着上方青灰的瓦片。

「妈,你有什么要紧的话你就说吧,其他的我们都安排好了。」二爸一边劝着,一边朝我们递过来无奈的眼色。

床边,父亲这边的五兄妹都已在场,几位媳妇埋着头低泣着,我带着孩子们跪在地上,家族里的一些汉子和老人都在堂屋抽烟喝酒。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等着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以此宣告这段平凡人生的终结。

「不知道熬不熬得过春节,你尽量回来看看吧。」放假前,二爸在电话里说。

原本想再以加班为借口,躲在城市里过春节。听了二爸的话,只好买票返程。

多年后回到家乡,内心既有兴奋,又有一丝羞愧。好多挣到钱的人都回家修了小洋楼,建在水泥路旁边,走过垭口一看,白生生明晃晃,煞是威风。

只有我家的老房子横在那里,了无生气。

四年前,奶奶在水池旁摔断了腿骨,从此一直卧床不起。父亲几姊妹轮流端茶喂饭、擦身把尿。偶尔的怨言在所难免,但一家人还是维持了基本的和睦。

对于奶奶这样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医生基本都会建议放弃手术,因为一具衰老的躯体难以抵抗手术的折腾和术后的恢复,不如回家静养,也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奶奶隐忍了一辈子,临近终点也顺从地接受了现实,并不多话,忍着疼痛,沉默地接受着子孙的照顾。

但是今年入冬以来,奶奶突然开始胡言乱语,絮絮叨叨个不停。大家起初都觉得她老昏了头,并不理会。之后认真倾听,才发现她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我不要那座坟。」

按照老家的风俗,老人到了差不多的年纪,便要做好棺木,挖好墓坑,体现出对个体生命的临终关怀。

几兄妹商量了,从外地买了高级的松木,请木匠来打样子、上清漆,做好后就放在老房子的里屋,然后在爷爷的坟旁边挖好略小一点的坑,二爸还联系了石匠,从哪里运石材,怎么刻碑都预备好了。可是奶奶昏头的话,却被这个计划都被打乱了。

说完后,奶奶还要听到儿女们的亲口回答,才肯张嘴吃饭。一开始大家只是敷衍着应承她,因为夫妻死后肯定要埋在一起,两位老人的感情也看不出破裂的迹象,这样的要求完全是无理取闹,为难我们这些晚辈。

那天,二爸的儿子松松有些调皮,二妈心里烦闷,听到奶奶说话就回了一句:「你老糊涂了吧,棺材做了,坟都挖好了,不埋难道洒到河里?」

这一句话更是把奶奶激到了,她不但以绝食威胁,话语间还有些责怪我们,说些不肖子孙的话。

没有人知道奶奶坚持不去那座坟的理由。

她一辈子都顺应着命运和家人的安排,沉默地扫地生火做饭拌猪食,喂养大五个孩子,服从爷爷的权威,不轻易发言表态,人多时不上桌吃饭。对我们孙辈更是无原则宠爱。在安排她后事的时候,大家几乎都按照最符合传统风俗的方式在进行,没人预料到她的坚持和反抗。

已经熬到了半夜三四点,奶奶的眼还没有合上。枯干瘦小的身体已失去生气,喉咙里却还咕哝着发出声音。偶尔有人从门口探个头进来看一眼,然后又缩回去。

堂屋里也在商议着,但这咽气的事情,似乎也不好随便催促,一不小心冒犯神灵、触了霉头也是很不好的事情。

后来,是堂屋里坐着的麻子老爷开腔了,作为族里辈分最高的老人,麻子老爷背得出家谱,理得清辈分,本人也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他把二爸叫出去,问他怎么回事,二爸说奶奶坚持不用挖好的坟,怎么都不肯将就。

麻子老爷想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去把海二伯找来吧。」

2

海二伯是村子里出了名的「二流子」,一生未娶,无儿无女,村子里固定的五保户。天天哼着歌在方圆十里闲逛。别以为这样就贫穷潦倒,他自有他的一套生存方式,谁家红白喜事,他不请自到,帮着吆喝圆场,除了蹭一顿吃喝,主人往往也资助点财物。

我和表弟打着电筒到他独自住的土坯房去找他,他提着一瓶白酒,正坐在房前的草堆上。夜里寒凉,他裹着一件棉衣,一边喝酒一边听着各家门口响起的鞭炮声。

「你们两个小娃娃晚上到处跑,小心被妖怪抓到山上当女婿。」

「海二伯,我爸请你到我家去一趟。」

「半夜叫我这么个糟老头去什么?难不成要陪我过年?」

「我奶奶咽不下气,麻子老爷说只有请你去一趟。」

「嘿,这都哪跟哪啊?好吧,去就去。」

海二伯谁也不管,径直走到酒桌前一屁股坐下,拿筷子先夹了几块腊肉塞进嘴里,又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这才擦擦嘴,看着坐在上席的麻子老爷。

「大爷啊,几十年的事情了,你还翻出来做什么?」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太迟迟不闭眼,你自己去处理吧。」

「为啥?」

「还能为啥,不想被埋在四爷旁边。你听,现在还在咕哝着呢。」

海二伯拿着酒杯,静静听着。他吐出一口气,扯着嗓子朝里屋喊道:「老太婆,啥时候的事了,你还记挂着作甚啊?」

奶奶仿佛是听到了海二伯的声音,喉咙里不再咕哝,母亲将她的手放进了被子里,又将被角理了理,大家透过棉被,看到奶奶的胸口随了呼吸还在轻微起伏着。看样子一时半会还过不去。

堂屋这边,父亲又把诸位面前的杯子斟满了酒。几杯烈酒下肚,海二伯脸上渐渐泛红,他便盯着眼前的桌面。自顾自地说开了。

3

六十年前,农家少女淑兰打扮齐整,走路去镇上赶集。她穿着一件碎花衣服,两条粗大的辫子顺在胸前,跟随着脚步摇摇晃晃。那是一个旧时农村里常常见到的明媚清晨,鸟儿自由自在地在山林间鸣叫,不是还能看到野兔或是松鼠的影子,让人心情无比畅快。

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照在淑兰红扑扑的脸蛋上。刚刚成立的新中国,才把吸鸦片、娶小妾、缠小脚等等陋习打破,人们都享受着新风尚,淑兰也才有机会穿着黑面白底的新布鞋,快快乐乐、干干净净地去镇上抛头露面。

在村子后山的垭口上,她碰到了三位同样去赶集的青年,三人并肩前行,欢声笑语。

尽管家境贫穷、缺衣少食,青春仍然从他们强壮的身体里渗透出来,在这树林间升起热腾腾的生命气浪。淑兰认识其中的两位,一个叫小四的,老老实实、不多言语,另一个叫海娃的青年就开朗很多。碰到时,他们正在为去山里打野鸡的计划而热烈地讨论着。

迎面相见,淑兰低着头就要走过去。却感受到来自身边三位青年的炽烈目光,而且,还有一位胆大的青年开腔朝她说话。

「嘿,赶集去啊?走得这么快!不怕嫁不出去?」

淑兰偷偷拿眼斜觑,正是那位活跃的海娃,一身打着补丁的灰布衣服,头发却梳成怪模怪样,满脸堆着坏笑。

见到他这个样子,淑兰的脚步迈得更快。

「别走那么快啊!跟你说个正事,许人家了没?没许的话,我们这里正好有个好后生,保管正宗。哈哈。」海娃没臊没皮地说些浑话,他扯着小四的手臂,要给淑兰和小四做红娘。

淑兰自是羞得满脸通红,心脏怦怦直跳。老实的小四也闹了个大红脸,一边扭动着身体挣开海娃,一边傻笑着。

另一位青年则在旁边起哄,跟着说:「瞧过来看过来,一箩筐脆青笋,绝对正宗,错过要后悔的哟!」

走下垭口,淑兰才敢回头去看,三个小伙还在垭口上打打闹闹,也许是担心她真的害怕,故意放慢了脚步。

不过互相挤对和调笑的声音还是传到了淑兰的耳里。远远地,她还听见海娃在唱起一首歌谣:

这山望到那山高,

幺妹儿走路莫过桥,

过桥回头不见我,

妹儿几晚难困觉……

那便是奶奶和海二伯的初见。虽是一句玩笑话,却在少女的心里逐渐扎下根来。在屋里对着镜子梳头时,和姐妹在河边割草时,土灶前做饭拌猪食时,她都要回想起那三个青年的样子。

长这么大,她从没见过这么快乐生动的人儿,她怪自己胆子太小,当时没有搭腔,加入他们的玩笑:

「你们哪个敢娶?我就敢嫁!」

这句话肯定要被说成不守妇道,但是却在她的心里盘桓了许久。特别是海娃那副眉眼,更是在夜深人静时闯入她的脑海。他满口浑话,一脸坏笑,活脱脱一个浪荡子,可是只有他能让淑兰沉浸在回忆中面红耳赤,躺在床上一脸燥热,根本睡不着。

之后,淑兰便有意无意地打探着海娃的消息,他家很穷,连他七个姊妹,每晚都要到小四家里去借宿。本来海娃已经到了种庄稼养活一家人的年龄,但他成天只知道看点破书编点歌谣到处窜,一家人过得紧巴巴。

海娃这样的家庭条件,要起心来娶淑兰,那几乎等同于癞蛤蟆吃天鹅肉。可是淑兰觉得他那样大胆和浪漫,完全可以不考虑这些外人的看法。于是一直等待着海娃家上门来提亲。

提亲的人上门了,却不是海娃,而是邻村的村长家。那家富贵殷实,家里田地数亩,牛羊成群。光是提亲送过来的礼物,就让淑兰的父母合不拢嘴。加上之前略有了解,当下便把这门亲事应承下来。

母亲把安排的亲事告知淑兰,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海娃,这个成天游荡的心上人,怎么迟迟不鼓起勇气来表达爱意呢?

淑兰觉得必须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主。

她跨出家门,自己走到了海娃家里去,海娃的母亲正在猪圈旁边洗红苕,看到淑兰来了,赶紧热情地打招呼。

「淑兰妹子,你找谁?」

「大娘,我找你们家海娃。」

「海娃?他这个三脚猫,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呢。」

「没在家啊?」

「没在家。」

「那我就等等他。」

「啊?」

淑兰要坐在家里等自己的浪荡儿子,海娃他娘简直受宠若惊,赶紧请到屋里,用围裙把木头板凳擦了又擦,然后又从米仓里拿出珍藏的白糖,给淑兰兑了一杯糖水。看到淑兰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大娘搓着手站在一旁,都不晓得咋个应对了。

「大娘,你去做你的事,我一个人等他就行了。」

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海娃才从外面回来,兴冲冲地跨进家门,看到淑兰坐在当中,一时愣住了。

「邻村当了村长的李家来我家提亲,我爸应承下来了。」

「哦!」

「你还记不记得在垭口上跟我说的话,那话还算不算数?」

「我说什么了?」

「你不记得你说什么了?」

「我咋记得?再说,我当时还跟小四在一起啊。我家又这么穷……」

「原来你也是个马屎汤圆皮面光,里面就是一包糠。」

海娃嗫嚅着,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敢搭腔。海娃他娘躲在门扇后面听着,更不知道怎么言语。

「我等你三天,看你是不是说话算话的男人。」

说到这里,海二伯停止了讲述。

他独自端起杯喝了口酒,闭着眼,像是要把曾经的苦涩吞下去。但是往事入喉,哪有那么轻易地忘怀?海二伯已经不愿再将故事讲下去。

二爸见状,邀大家再干一杯,我又轮着把每个酒杯斟满。麻子老爷看着海二伯。

「海娃?不想说以前的事情了?那我来说吧。」麻子老爷眯着眼吸了口纸烟,看着那烟雾升腾,在高阔的瓦房顶飘散。

4

淑兰自然没等来海娃的出现,半个月后,那家提来十件礼物正式订亲,然后张罗着筹办婚礼。端午节前,一乘方方正正、挂着彩布的红顶小轿抬到了淑兰的家门口。

那家人把旧习俗和新风尚都照顾得十分妥帖,实在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母亲假装哭哭啼啼,内心却乐开了花。淑兰又想了想海娃的脸,心下一横,一咬牙就踩上了轿子。

吵吵闹闹的唢呐锣钹从村头响到村尾,反正已经横下心来,淑兰反而觉得一片坦荡。有人牵引着跨火盆、跪拜四方,直到送入洞房,解开红布,淑兰才看到夫君的面貌。

所谓「有得便有失」,村长家如此热情尊礼的原因很简单,他们的儿子实在是太难看了。这位叫长俊的男人完全名不副实,小时便有些疾病,一直难见发育,并排站着,脑袋只够到淑兰的肩膀,而且一张脸被天花毁得坑坑洼洼。

洞房花烛夜,他伸出一双手激动地想摸淑兰的脸,淑兰强忍住恶心和恐惧,争取不去看他那张扭曲的脸,但还是完全无法调动起一丝丝热情。男人爬上了她的身子,淑兰只得咬着嘴唇应承着,心里想起海娃,泪珠一滴滴从眼角滑落下来。

男人很快察觉了淑兰的冷淡,便开始不再珍惜这位「嫁入豪门」的女人,村长夫妇看到淑兰已经死心塌地,也就不再把她当成贵宾。大小事情都让淑兰干。因为对自己外表的失落,丑男人每天都出去赌博喝酒,以此换来浅薄的满足。晚上回来总是醉醺醺地往床上一躺,稍不顺从就大打出手。

尽管做牛做马、劳累折腾,但淑兰这片厚沃的大地还是成功地孕育出了新生命。第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丑男人还在外面喝酒,淑兰独自一人把孩子放在一堆碎布中,剪断脐带,又坐在灶门前烧了大锅水把孩子洗得干干净净。男人和婆婆回来看到是女儿,冷眼相待,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那时,海娃开始了他的表演生涯,走村串户去唱川戏,中间穿插着他自己编的歌谣和浑话,常常把乡亲们逗得哈哈大笑,成为邻近村庄的风云人物。偶尔到淑兰的村子表演,她跟着男人去看,海娃在台上装疯卖傻,她挤在人群里躁动不安,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又怕男人发现,只得死死地压制着自己。

她还打听到海娃一直没娶媳妇,这么个浪漫多情的人,也许没有良家少女真的敢托付终身。

淑兰心里想着再给男人家生一个儿子就跑得远远地,再也不受这户人家的气了。可是儿子还没来,革命的风暴先来了,他家很快被打倒,田产被没收,祖辈三代都被翻出来批斗。虽然在穷僻山村,风暴并没有城里那么激烈。但村长一家也基本失去了往日的荣光。革命风暴不仅摧毁了之前的阶层差别,也让大家都陷入了穷困和饥饿的处境中。

再这样下去,村子里很可能要饿死人。在一些远房亲戚的带领下,周边的青壮年纷纷跑到马尔康的山区里面去挣钱,跟家里人一商议,淑兰也跟着丑男人去了马尔康。

她一去,才发现海娃和小四也都到了这里。在那个不安分的年代里,马尔康的山中却有了几分桃花源的味道,白天,村子里出来的熟人一起上山采蘑菇、采木耳、挖虫草、挖药材,回到家便对战利品进行处理,该晾晒的、该珍藏的、该拿到集市上卖的都分门别类,然后大家便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远离了闭塞的家乡,大家反而有了更深的情谊。

又一个和煦的晴天,美好得就跟淑兰和海娃初遇的那个清晨。海娃在最前面哼唱着小调,带领着众人往山顶攀爬。淑兰跟着男人走在狭窄弯曲的山路上,麻雀和画眉在松柏之间跳跃,叽喳叫着,为幽静的山林增添了不少生气。

「海娃,唱个荤的来听听。」

「什么荤的素的?我这又不是在炒菜。」

「嘿,什么菜你不会唱?」

「你要想荤的,自己想想昨晚你媳妇就行了。」

众人哈哈大笑,淑兰听着,心里也有了一丝丝的甜蜜。

说笑间,海娃便唱了起来。

一二一,一二一,

莫怪幺妹不耍理,

茅草山上手拉手,

就怕哥哥你来不起……

众人哄笑,淑兰跟着笑,哪知道脚下一滑。淑兰迅速掉了下去,路旁的杂草簌啦啦直响。淑兰「哎呀」叫了一声,眼前一黑,心想这是该死了。

幸好走在后面的小四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淑兰的手腕,整个人也被带着「砰」的一声闷响砸在地上。另一只手死死抠着旁边的树根。淑兰看了看脚下的悬崖,落下去估计连骨头都捡不全了。被吓得脸色惨白。

丑男人转过头来,像是没事人一样看着。倒是旁边的人七手八脚,才把两人拉扯了起来。

晚上回到驻地,说起这件事,大家都说好歹有小四反应快,不然淑兰这条命就这么没了。

丑男人这才勉强端起酒杯,感谢小四对自己女人的救命之恩。

经过这些事,淑兰便对男人彻底死了心。他从来没把自己的老婆放在心上,只当成自己的一头猪、一头牛那样看待。

5

后来马尔康的钱也不好挣了。众人又回到村子里,继续过着以前的惯常日子。

回来后的海娃越发地开朗活跃,在整个镇上都成了「明星」,小四也靠着马尔康积下的钱,在村口修起了一排漂亮的砖瓦房。

只是村长家再也回不到当年的风光,丑男人不但不更加勤劳恢复家底,而是破罐子破摔,只晓得喝酒赌博,回来拿淑兰暴打发泄。

加上周围人的对比,以及对淑兰、小四、海娃之间的忌恨,男人打起淑兰来更是变本加厉,常常在淑兰身上留下瘀伤,让她疼上好多天。

那一天男人又在外面喝酒,淑兰便一个人跑到池塘旁边的晒坝上看海娃他们的表演,海娃不穿戏服,也不画脸,只是一根板凳加一个小鼓,坐定便开始拉开嗓子。

一而十,十而百,

百而千,千而万,

万丈深渊一朵莲

莲上坐着木莲仙……

一嗓子出来,台下便开始喝彩。然后,海娃唱了一出川戏《沉香救母》,又唱了几段荤曲。

听着听着,淑兰便忘记了时间。等她记起时,发现天色都暗了下来,她连忙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喝了酒、输了钱的男人回到家,发现家里闭门熄火,一口热水都没有,心下就一股怒火,远远听到晒坝传来的川剧声响,便知道淑兰又去看海娃表演了。

气不打一处来,听到淑兰开门回家,顺手抄起床边的扁担,当头就是一棒,打得淑兰眼冒金星,暗哼一声就倒在门边。

那男人气还没发完,冲过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拿着扁担往地上捅了好多下。这才喘着粗气躺到床上睡着过去。

直到半夜,淑兰才从昏迷中恢复神智,她什么也看不见,用手一摸脸上,全部是冰冷的血。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去找海娃,找到他就什么都好了。

她忍受着遍布全身的疼痛,咬着牙,摸索着爬起来。附在墙壁上走出门去。实在没力气了,她又瘫在了地上,休息了片刻,她便用手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往海娃的房子挪过去。

奶奶从没给我们提起过当天晚上的事情,在老家清亮的月光下,奶奶匍匐在冰冷的泥地上,满身血污、遍体鳞伤,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自己心里牵挂的人爬过去,她想告别现在的一切痛苦折磨,拥抱想象中的美好,爬行则是她的唯一方式。

直到寒气和疼痛再次袭来,让她彻底昏迷在土路旁边。

6

当她再次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小四的脸。当天,小四正好到镇上买些新家需要的锅碗瓢盆,又与村支书在茶馆里坐了一下午,回来时就晚了些。

就在他快要到村口时,看到了公路旁的淑兰,头上流出的血已经与泥土混在一起,把头发凝成了硬块。全身上下也都是污泥和杂草。

小四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抱着回了家,接着烧了水为她洗脸擦身。

看到她醒来,小四便羞涩地走出去,过一会儿又端着一碗鸡汤,请她喝下去。

淑兰喝了热汤,让小四为她把头发洗干净,把全身的伤口清理了,又连夜去赤脚医生那里要来些紫药水涂上。把这些事情做完,小四转身要走,听见淑兰在背后说话。

「不要让那个丑男人把我接回去,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嗯,晓得了。」说完,小四便转身出去,轻轻将门带上了。

第二天,酒醒了的男人便找上门来,他骂骂咧咧地一家一家问,有没有看到他们家淑兰。问到小四家里。小四假装在擦桌子,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不晓得。」

那男人正要走,跨过门槛时,看到门口簸箕里,有几块沾着紫药水的医用棉花,这便起了疑心。转身看了小四一眼,没有受伤的迹象,便说:「我进屋去看看。」

小四立马挡在了他的前面,「不准进去,你快走!」

男人挡开小四的手臂,一眼看到他手上拿着擦桌子的毛巾,上面还有血迹。这下便坐实了淑兰的行踪。

「你把我老婆怎么了?」

「不关你的事,这里没你老婆。」

「你不要骗我了,我家淑兰就在你家里面!」

「滚出去!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两人就在堂屋厮打起来。丑男人身材矮小,又被赌博和酒肉掏空了身子,三两下就被小四打出了家门。

「你等着,老子不打回来老子不是人!」

那男人灰溜溜地回家了。这边小四关上门,转身走到淑兰的床前跪了下去。

「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谢谢你。」淑兰抬起头看着这个老实的男人。

「你留下,我们一起过。好不好?」小四看着淑兰的眼睛,里面装着坚定和满满的爱意。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救她,第一次在马尔康的山上拉住了她差点坠落的生命,这次又在路旁捡回了她继续生活的信心。对这个男人真诚的要求,她实在是无法拒绝。

再想想像仙鹤一样翱翔天际的海娃,也许眼前这个朴实的男人更适合托付终身。

7

我的爷爷和奶奶就这样结合到了一起。作为一名命运坎坷的农村妇女,淑兰表现出了极为强韧的意志和忍受能力。

她心甘情愿地为这个救了她两次命的男人奉献余生,不仅为他生下五个孩子,还将自己的全部精力用在了拉扯小孩长大和家庭建设中。

所以,留在我们心中的印象,永远是奶奶默默地扫地、搬柴、洗衣、做饭的身影,像一头温顺的绵羊,在爷爷的阴影中默默生活,我们这些孙辈则为她卑微的人生添加了不多的亮色。

「海二伯,那你呢?对我奶奶就没有一点牵挂?」

我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心,极为冒昧地打破了安静。

「你这娃娃,还敢来戏弄我?」海二伯提高了嗓门,不过看得出来,他并没有真正的生气。

他举起酒杯,和麻子老爷、我二爸诸人碰杯,仰脖吞尽,然后,像是在心里衡量该不该说。

「好吧,反正我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以前的事情也没什么隐瞒的了。」

「我晓得淑兰在那男人家过得并不好,那家人后来又败落了,淑兰更是受到他们的欺负。她只有每次出来看看戏,才能稍微笑一笑,难得舒心一下。所以,那几年每次演出前,我都要躲在后面,偷偷瞧瞧她有没有来。

「如果她在台下,我就会表演得格外卖力,拼尽了全力要让她笑起来。她没来我就什么都不想演。这辈子我碰到过许多女人,可是没有人能够和她一样直接当着我妈,问我敢不敢娶她。我认她这份情谊。

「其实我也想去他家提亲,想不顾一切把她带出来,远走高飞。可是那时我家里太穷,连自己人都养不活,心里完全没有底气;二是我本身就是个闲云野鹤的人,一想起要同一个女人结婚,窝在家里拉扯全家老小,我就觉得害怕。女人要的是安稳的生活,如果不顾一切娶了她,她终究会埋怨我的。

「但是,我心里也放不下她,只要有空,我都在默默地打听和了解她的生活。被男人打得半死的那个晚上,我就坐在村子后面的竹林里,听着她的叫喊,听着她男人发酒疯,以及打她时的喘息和闷响。我的两只手攥成拳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可是在那个年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便去沾惹她不仅理亏,如果事情没成,对我对她都不是件好事。我最终还是没有鼓起勇气下去救她。

「后来,我看见她从家门爬出来,披头散发的样子,月光下就像一个女鬼。她在朝着我家的方向爬过去。她爬一步我心里就痛一次,我骂自己不是个男人,捶打自己的脑袋,责怪自己怎么那么孬种?

「那时我已经从家里独立出来,就是现在住的土坯房。我想,如果抛开一切,下去把她救回家,她是不是能跟我一辈子住在土坯房里,我是不是能够养活一大家人?我害怕过那样的生活。

「就在犹豫的时候,我看到了小四从镇上回来。他也看到了淑兰,并且扶起了她,我想,也许小四才能给她带来幸福和安稳。所以我一声没吭,偷偷地回到了竹林。」

「后来呢?」我盯着海二伯,放下酒杯,他灰白杂乱的胡须颤动着,浑浊眼睛里有了些闪烁的泪光。

「后来你奶奶就生下了你们这些子子孙孙,跟着你爷爷过了一辈子。」

虽然话语中有几丝调侃的味道,但大家似乎并没有说笑的兴致。只听到屋后的竹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后来我当然也碰到过你奶奶,在去镇上赶集的路上,在大队的打米机房,我去河边钓鱼,看到她在喂鸭子捡鸭蛋。我跟她打招呼,她就说,海娃,等到四爷死了,如果你还活着,我就来找你。

「我笑她,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就别想这些事情了。四爷这么多年也没有亏待过她,孩子一代比一代好,都过得红红火火,她也该满足了。可是她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看得我心虚,于是就只好含糊地应承她。

「后来你爷爷走了,我在土坯房听到这个消息,有点怕她真的来找我,就出去晃荡了大半个月,等我回来,就听到她摔断骨头的消息。我忍着没有去看她。可我知道她不会死心,等了一辈子,她都还等着我。果然,她托张大嫂来传话叫我过去。我过去了,她就告诉我,等她死了,不想和四爷埋在一起。她折腾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死了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没有人再说话,就连一向爱张罗的二爸,也没有再开口的勇气。死了把奶奶和爷爷分开,葬在另外的男人旁边。这不仅不符合习俗,而且会让所有后代都觉得羞愧,抬不起头来。可是又有什么理由,来阻止一位女人追求爱情的步伐呢?

最后,还是海二伯发话了。「我不同意她的要求,哪有不跟自己的男人埋在一起的道理?而且我活着都这么东奔西走,到那边去一样不能陪着她过安稳的生活。到时,就把我埋在离他们不远的那块玉米地里,这样天天看着,我想淑兰也能够满足了。」

8

奶奶终究还是断了气,大家听完海二伯和她的故事,再去看她时,奶奶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平静地闭合着,有着无比的安详和幸福。

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我们讲起的故事,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听到自己传奇的人生,又有着怎样的心情?

众人开始忙着裁白布、穿寿衣、理容入棺,道士先生从邻村赶来,铺开家伙敲敲打打起来。亲朋好友送来花圈,二爸用毛笔写上名字,一个个放在老房子的石墙上。我们排成队伍跟在道士后面,屋后的水井、竹林、房前的晒坝、果树四处转悠,模拟出从人世到阴间的种种路程和人物,又像一个一个捡起奶奶曾经留下的脚步。

海二伯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着我们这些后代忙碌不休。没人再跟他提起当晚说的那些事情。这世间总有些故事无须被记住,它本就应该跟随着主人,永远地埋葬在广袤的大地之下。

葬礼持续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凌晨,父亲端着奶奶的遗像,二爸拿着柏树枝一路敲打着,我们跟在棺木的后面,一起到达奶奶和爷爷长眠的地方,土坑和石块都已预备妥当,道士先生一声吆喝,棺木被放入坑中,很快被新土填满。

奶奶的一生就这样从人世间被抹去,成为地球上一笔浅淡的灰色。

葬礼过后,我又要很快回去城里,继续我的打工生活。走的那天,我提着行李走出家门,正看到海二伯站在新坟对面的山坡上,望着后山,自顾自地唱起一首歌谣。远处有人在树林中放鞭炮,噼噼啪啪响过,一阵青烟便从树梢上升腾起来。海二伯默默地站在那里,他的身影和那座坟,和这山林、村庄融在了一起。

这山望到那山高,

幺妹儿走路莫过桥,

过桥回头不见我,

妹儿几晚难困觉……

作者:尧耳

备案号:YX01REYOpd70Ppo9R

美女空姐的狩猎

恶有恶报:最亲密的人,捅下最锋利的刀

核融炉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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