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恍惚之间,我开始思考谢如寂的生平。
千叶镇里见他无望过去,生养他的母亲因他而亡故。
他在扶陵宗剑冢悟剑,常年剑意对抗魔气,向来憎恶半魔身份。
他替仙盟奔走,孤身镇守魔川,不愿入魔筋脉寸断。
最终被困于诛魔台,受万人唾骂。谢如寂一生,像是从未得到过庇佑。事到如今,我倒真宁愿他曾真的欢喜过晚尔尔,至少曾有迎春花探进过他的寒冬。
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突然减轻,玉龙血之中蕴含的千年精纯力量游走于体内,过往伤口顷刻愈合,百脉之中灵气汹涌如海,玉龙血与我眉间神血汇聚。至此,我继承了鲤鱼洲洲主世代的传承,包括修为、术法、秘闻等等。
晚尔尔究竟不是老龙神的血脉,她所得不过玉龙血万一的好处,再多的,就得不到了。
脏污的池水换上清水,撒上了香料花瓣,我重新洗浴完出池,婢女为我披上金色的大衫。我已经感觉大有不同了,鲤鱼洲似乎就是我身体延伸的一部分。灵力境界也有极大的提升,若是前头讨伐的妖族大君见了我,该是他们转头就跑了。
春秋二位长老行了错额礼:「恭喜洲主得到传承。」
我赤足踏过清池旁的白玉石板,前段时间栽的花都开了,花瓣竟然被风吹卷到了这里。从琉璃镜中瞥见了自己的模样,眉间一点金印,而大袖随风飘扬,已经有一个女君该有的模样了。
重生了好几年,我比前世知道了更多背后的事情。像我前世原以为谢如寂为剑君,风光无比,却未曾知晓他所背负的职责之重,所厌弃的半魔身份,如今想起来,连他为晚尔尔入魔这样的我原本认定的事实,好像都是另有隐情的。
谢如寂曾道他叔父会入梦鼓动他入魔,无论前世今生,谢如寂入魔的行为,应当都和他脱不了干系,那么他的叔父,究竟是何方神圣?
天地异象,鲤鱼洲的灵海也不例外,天还是艳阳天,却飘起了细碎的雪,落在海面上很好看。此处从未下过雪,便也无怪洲民欢喜地出来观看打闹。此处其实可以远远望见新生魔域的一点顶端,窥得一丝天地动乱的命运出来,但是鲤鱼洲遭受了前头的大难,众人反倒都乐观了一些起来。
我接住了一点雪,容姑在身后安慰我:「洲主受苦了。」
我突然很难过,回过头来,很轻地问:「那他疼不疼呢?」
容姑怔住,一时间不解我意,我已经转过头去了,雪大了起来。
6
自魔域重现世间以来,仙盟和各地宗门家族达成了一致,此时并非追究谁过错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魔界之患。
如果说,当初不周山倒塌一角,从魔川里窜逃出的魔物在世间为非作歹都是没什么定数的,那么现在魔域重回人间,每一次魔患涌现,都是有组织性的进攻,带有很强的目的性,狡诈而迂回。
像是凡间各国征战,所做的每一次进攻,背后有一个老谋深算的君主。
不过到目前为止,虽然吃力,尚且都还在能应对的范围之内,更像是大战之前的试探。但是大家都知道,魔域里头还有个新生的魔神,他还没有出手,而我们已经应对匆忙。
玉如师妹为了家族进了仙盟,据说这样仙盟会给她的家族更多的庇佑,大约是入了陌生环境害怕,便经常给我写信,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从孟盟主的胡子难看到新来的弟子俊秀,都能扯上,她原本就是这样开怀的姑娘。
但我怎么能不知道呢,近来仙盟屡屡出战失利,折损人员众多,在仙盟炼药的二师兄宋莱与我匆匆见面时道:「一辈子没见过这样多的伤员,形态可怖,沾染了魔气大多是救不回来的。」
他原本也是爱笑的人,却只能勉强牵动嘴角。
玉如师妹和我的信断断续续,她任务繁忙,隔了一段时间才送来。她匆匆落笔「求助师姐,断背山受困,仙盟支援不力。」这样几个字。她向来不是爱麻烦别人的人,恐怕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鲤鱼洲隔绝海上,一般战火是不大会一开始就烧上这里的,我交代了洲中族老看护,自己带了人乘凤舟往断背山去了。
断背山燃烧着大火,满山的树都要被烧尽,外头环绕诸魔并不进攻,只是清闲地等着火势将其中还剩下的仙盟人给逼出来。不便和这些魔族起正面冲突,我们便依着山势险峻的断背爬进去,终于在一处山谷处寻得他们的踪迹。
玉如正给一个仙盟人捏诀治疗,可惜灵力用尽,什么也化不出来,只能草草地用衣带来绑紧伤口。山谷里头的人几乎都挂着伤,一片愁云惨淡。
外头火势渐近,预料不过两种下场,一是被大火逼出,正好遂了魔族的意;二是坐以待毙,等大火燃尽,魔族上山搜查。
我进山谷时正好听见玉如骂人:「娘的仙盟,早前就捏碎了求援令牌,到现在都没有回音。」
有个人冷不丁地道:「若是剑君还在,哪还有这样的事发生。」
旁边人制止道:「什么剑君,分明是未显态的魔神,今日之事必有他的狠戾手笔在。我们这般周全的计划,怎么会被猜了个正着,果真是他才料得到。」
我叩响石壁,谷中之人瞬时拿起了手边的兵器,机警地看向我。玉如最先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眨眨眼,试探道:「朝珠师姐?」
我点了点头:「是。我来救你了。」
玉如奔过来,我才发现她脸上多了一道伤口,从眼角划到嘴角,原本清灵可爱的面容便因此破相了。她不在意地擦了擦,掩去眼底的难过:「不要紧的,只要能回去,都能治好的。他们比我受的伤可惨多了。刚刚他们觉得山穷水尽,我左眼皮一直跳一直跳,我就知道,我最喜欢的师姐肯定要来救我了。」
我随行的恰好有个主修治愈术法的精锐,便让他替谷中人都先做简单治疗。
玉如师妹便和我描述了大概状况:「三日前接到的讯息,原本我们预备在断背山伏击魔族,不承想被他们识得了,早一步占得了先机。盟中接连有好几次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就像是有奸细一般。」
谷中所剩下的拢共也没几个人,我们便预备沿着来路离开。
每人都捧一个鲤鱼洲的水灵珠,可保火势不侵袭,这还是上回大火之后洲中炼器师炼出的,果真派上了用场。快要行至山势断背处时,玉如压着害怕,问道:「师姐,你怎么知道我有难的?方才太激动,竟然忘记问了。」
我僵了一瞬,两指扯出一张信笺:「不是你亲手给我写的求援信吗?你给我写信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这样求助,我就猜必然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她怔住,盯着上头的字,好久才哑涩出声:「是我的字,可我从未向你求救过。」
玉如慢慢补充道:「而且,我也从未给师姐写过信。我怕叨扰师姐。」
我的后背升起一丝凉意,玉如却下意识地把我往后面一推,她大喊道:「师姐,是陷阱,他们一直是冲你来的!」
下一瞬,面前的断背山崖,从玉如脚下开始崩殂,山崖下的浓雾散开,竟然都是猩红的眼睛往上看着,密密麻麻的魔族。玉如已经急速地往下坠,她仰头看着我,圆圆的脸上都是焦急。玉如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师姐,跑!」
我下意识地想往前扑抓住她,却被周围的精锐拦住。
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喜欢的师妹,在我面前被万魔撕碎,连痛苦的声音都没发出来。
脚下有阵法的光亮浮现,周身的灵气都被禁锢住。我所带出的鲤鱼洲精锐意图用性命护我周全,然而此时也不知所措。
从伪造来往信件开始,从玉如被安排来断背山候着开始,从我收到求援信开始,这个结果就被注定好了。仙盟里头必然有魔族的卧底,且权限不会低。这次不是玉如,也会是别人,从上次设计我进假关山遇上凶兽开始,魔族的人就一直想要我的性命。
你要杀我,冲我来,动我边上的人做什么?
自魔川出现开始,我并非没有见过死亡,在仙盟时第一次出任务就遇见妖族大君,死伤严重,可这次是实打实的,亲眼见到亲近的人,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在我的面前。
我垂下眼,阵法中有黑气蠕动,不能用灵力,但我有玉龙剑。长剑又一次出鞘,身后的人想要再次伸出手,到底是晚了一步,我径直跃下了这山崖,依着刚刚玉如坠落的轨迹。
下面密密麻麻的魔族都十分欣喜,毕竟刚刚一个鲜嫩的姑娘,怎么能填满他们的欲望呢?没有再用玉龙剑诀,我用的都是谢如寂教我的最简单的动作。
杀不光,杀不尽的魔族。
即使杀掉他们,不过是化为黑水、成为世间邪气,再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汇聚起来。要怎样才能还给世间安宁呢?我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找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收起剑,数不胜数的魔族就要往我身上扑过来。
然而在此刻,填满断背山崖下的魔族顷刻间被撕裂,如同方才玉如所经历的一样,连痛呼哭喊也没有出声,就化作浓稠的黑水。我找到了玉如的一截手链,听说是她预备送给家族中订下的道侣的。我行涉在黑水之中,擦去脸上的污血,正见远处狭窄处有人执剑站立,正是光暗交错之处,那人玄衣束发,眼生魔纹,不知为何面容比从前苍白虚弱许多。腰间所佩如寂剑原本已经卷刃断裂,如今重铸之后仍然保持着千仞断裂的痕迹。
我寻不到玉如的尸骨,只能捧着一截断链:「是你杀了她吗?」
我便换了种说法问道,声音嘶哑:「是你想杀我吗?为什么杀我师妹?」
光影错乱,乌水在断背山崖下淌过,寒冷刺骨。谢如寂垂下眼,不愿意看我的眼神。
我抬眼看向天,很久才慢慢道:「我平生最后悔的便是,当初在魔川见你跪倒,没在那时候杀了你。」
成王败寇,我早就学会对自己的决定负责。只是心中难免生憾,便安顺地等待自己的死亡,可是很久过后,已经有鲤鱼洲精锐逃脱封印下来搀扶我了,我也没得到当头一刀。我再看向那光暗交错的地方,早已没有人站立,只有长风吹拂过。
像是刚刚都是我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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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毒师妹心
重回剑仙少年时
朝露何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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