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魔神降世

魔神降世

重回剑仙少年时

1

其他疑点我都还顾不上,我落的点在于晚尔尔的血上。她的血不但可以让我的玉龙图和玉书心经现行,还能解鳞疫毒和谢如寂的魔气。若非上天庇佑之人,那便必然有蹊跷之事。

姨母曾经一路追查她的过往,干净得如同白纸。晚尔尔出身灵海旁的村落,父母早亡,不过是村子里百家看顾长大的姑娘,前两年和村里的打铁师父学了点剑法,又适逢附近门派前来招揽弟子测试灵根,居然是难见的单系水灵根。后来,她便提着那把重剑上了扶陵宗,谁看了这经历,不说一声天才呢?

送来的资料十分详细,从出生时日,家中变故,诸人证词都有,我看完已经信了七八分,唯有姨母比我谨慎比我老谋深算一些,仍然继续追查她的来历。但是也没查出什么新的,我和她上回见面短促,也没来得及听她说这些。

但是当务之急还是先寻到神器玉龙门,姨母走了,我便得接着她管好护好鲤鱼洲。

我出了仙盟,让容姑带着随行精锐先行回去了。

我转身离去之时,容姑攥住我的手,问道:「洲主是有神器玉龙门的线索了?」

我点了点头。

鲤鱼洲灵气养人,容姑却在短短几日之中生出许多白发,皱眉道:「何不带洲中精锐一同前去?」

我何尝不知道路途险峻,寻神器过程艰难,但是上回鲤鱼洲大火缘故,洲中族老元气大伤都已经闭关去了,没有几年的工夫出不来。要是这些精锐和我一同折在路上,鲤鱼洲真是没人可以守了。

我平静道:「若我身故,鲤鱼洲还有劳容姑你看顾。」

容姑会意,不再过多纠结,对我行了个错额礼:「容姑侍奉过三任洲主,朝胧女君死于魔患,朝朦代洲主死于献祭。如今我也没什么长进,便只能祈求龙神保佑少主一路平安,在洲主不在时看顾好鲤鱼洲。」

我颔首。容姑他们离开之后,我便动身往不周山去了。

大约是鲤鱼洲的意外给仙盟和修真界敲了个警钟,不周山边上又有零零散散的人驻守。只是比起上回我见到的不同,还有坐在地上打牌赌钱的。驻守的人和我道:「一只妖物都没有往外窜逃的,可见各地大能们封印的结界,都有够结实。」

我劝不动他们,往不周山西边百十里地去了,百十里地不算多,可是不周山从被列为镇压魔族之地后,凡人举镇迁移,已经很久没人踏足过这边了。几百年荒凉下来,山林连绵,野兽毒物横行毒瘴之间,连能行走的路都没有。

真是关山难越,无路可走,百十里的路程,都是我自己砍断草木荆棘劈斩出来的。我重生以来,交过过命的朋友,达成宿敌和解,但这条路只有我自己能走。

不知道走了有多长时间,因为这百里连山险峻,古木和瘴气遮天,里头一点阳光也透不进来,也就不知道兜转了几个日夜。

身后有巨蟒追逐,我一边飞逃,一边蓄力,最终在它七寸的地方斩下,腥臭的黏液沾了我一身。这巨蟒的长度大小比起当初在灵海遇见的虺蛇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力竭跪下,给受伤的地方随意地打了个结。却在身旁摸见一处界碑,小半截已经碎了,另外半截埋在土里。我小心地拂开上头的灰尘,凑近了仔细看,原是一个古朴的「关」字。我抬起头,发现这边与身后所走之路不同。此地空旷,没有杂木遮天蔽日,面前的山巍峨,上头悬着一轮惨然的明月。

原来这就是关山。我一直寻找的关山。

我再不休息,御剑而飞,风从我耳边刮过。最后怀着欣喜落在关山之顶的平地上,玉龙剑安生地入鞘。有神器被白光轻盈地笼罩住,比月亮的颜色看起来还柔和些。只是看不明晰,我下意识地就要往前走去,剑穗上谢如寂的玉珠被风吹动,叩出声响来,我突然顿住。

纵使前头走的路艰难,但还远没有我预料之中的艰险。

经过实战演练出来的机敏让我迅速地移开位置,方才我所站立的地方都已经腐蚀上一片黏液,巨大的兽足从天而降。从这一瞬间开始,周围的景象像是波纹一样化出原型来。

原本惨然的月亮,分明是一只巨兽的眼睛。我曾在记录魔族事务的书上读到过,大凶之兽八耳魔虎。再看山脚下,竟然已经有了绵延的业火,将此处紧紧包围了起来。

我这时候还有什么反应不过来的,这里压根不是关山,是魔族设下的一处陷阱。

无数的想法掠过我的脑子,我追寻了那么久的关山讯息为什么恰好在仙盟藏书阁出现?为什么魔族在这个节骨眼废下这么大的阵仗要杀掉我?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来不及想,这凶兽已经发起了进攻。它生有八只大耳,耳听六路,我的每一步、预备走的每一步,几乎都在它的预料之中,我因此受了很多伤。我发现无法逃避,转而与它正面对抗。

玉龙剑转出银光,和凶兽的巨足以力相搏,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感。我重来一世,剑法经过朝龙残魂和谢如寂的指点一日千里,灵力修为日日也不曾落下,这样与上古的凶兽对打,竟然也勉强受得住。

我抬起眼,凶兽目如悬月,隐有赤红,就在这一瞬间。我体内的澎湃灵气突然停歇住,凶兽的长尾将我扫落出去,半个山头都成了平地。我听见体内骨骼的碎裂声,十分牙酸,剑上挂着的剑穗珠玉彷徨地敲动着,像是也能感受到我的苦楚。

仰头见苍天如盖,这种感觉,再不能过于熟悉了。

我两世加起来,在登云台上被晚尔尔一剑挑落在地的时候,都有这种感受,轻微得像是泥潭中一丝涟漪,根本感觉不到,旁人便把这种失误当作不经心。可这次的感觉格外明显一些,让我串联起来发觉了。

像鲤鱼洲这样上古便存留下的异族,格外重视血脉,譬如玉龙心诀只能由龙神的后代来修炼,我姨母天赋低弱就与血脉继承的神力杂乱有关。洲民一直对我抱有极高期望,原因之一便是我血脉是难得的纯粹。

晚尔尔能赢我,是因着血脉压制。

后来我与她仙门大比时对决,能不受影响,原是因着那时有朝龙的一滴神血在我身上。现在神血没有了,自然就能再受影响。只是不知道是对这凶兽进行了怎样的改造,带上了晚尔尔的血脉。

我呼吸急促起来,无数晚尔尔的面孔在我面前浮现:初见时她在登云台上笑着俯视我「师姐承让」,因让大师兄险些成活死人时跌落在地面色苍白,她在谢如寂旁边眉眼弯弯,遗憾对我道鲤鱼洲大火她也无措,她从无望崖下撑伞走过,在杀魔时神情冷静近乎漠然。前世今生的回忆混杂在一起,我分不清因果是非。

我神思恍惚,心魔在此间几近滋生。世上最可笑的不过是,我为着登云台被挑落耿耿于怀,努力两世,到头来发现,原来我从未、从未输给过晚尔尔。这么多年的执念,不过是一场骗局。

就算她天赋异禀,于剑道少年有成,也不该这样轻而易举地打败我。

前世诸事,本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八耳大兽顿下来,如有灵智一般欣赏了我万念俱灰的神情,它接着发动攻击,汇聚全身魔力于独眼之上,向我的方向贯穿而来,途中草石湮灭。

我呕出一口心头血来,剑上珠玉敲动,我松开玉龙剑,它落在地上,安静等待我的结局。

我以为这魔力会贯穿我的胸膛,却很久没有声息,我抬起眼,熟悉的剑意围绕着我,与凶兽的攻击泾渭分明地相抗着。我几乎以为从前的剑君谢如寂回来了,却遍地不得他的踪迹。

我低下头,他曾给我的那枚剑穗的珠玉碎裂开来,其中原来还蕴藏了这样一段剑意。这样的法子已经失传很久了,从未想过世间还有人能复刻出来,我曾经见过谢如寂出剑多次,他是典型的伤敌一万,自损三千,从未有过防御性的行为。

可现在这剑气这般周润地挡在我的前头,我的指尖淌血,重新拣起那早已断裂的珠玉,从溯字断裂开来。

珠玉原是绯红,在最深处,缓缓滴落一滴神血。重新沿着我的伤口,淌回我体中。

我几欲落泪,谢如寂,把朝龙的神血,还给我了。

八耳凶兽还要进攻,此时却响起藏有杀机的琴声,带着雄厚的灵力震荡开来。八耳大兽依靠耳朵来辨位,却受不得这种音律攻击,顿时八耳出血。狂暴不止。我艰难地抬起眼,有人抱琴而来,白绫遮眼。正是许久不见的贺辞声,比闭关之前更为清俊出尘。

大兽废了耳朵,辨不得位置。他改用了玉骨扇,扇风凌厉,比剑也不遑多让。八耳大兽原本就被我伤了不少地方,他就依着痛处砍,缠斗很久,听见凶兽痛叫的声音,轰然倒塌在地。

贺辞声在我面前蹲下,这样悲伤的场景,他还能笑话出来,叹息道:「小朝珠,小师妹,怎么每次我见到你,你的情况都不大好啊。」

我因前头袭击,已经无力说话,张开口就有血涌出。

他便擦掉我的乌血,把我背起来,山下业火绵延,火光燎天,听闻这种黑火并不多,乃是魔族至宝,如今却舍得拿来阻挡我这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玉龙心诀和神血在体内运转,也多亏了这滴神血,我刚刚悄然滋生的心魔,被神血激荡化开,只是疼痛无比。

火海燃遍关山,如今分开两道,我被熏得睁不开眼,血顺着我的长发滴落下去。

贺辞声的声音听起来挺从容的:「我的血咒治好了,只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世间风光了。不过想想也挺好的,世间识人多看面容,容易被皮相误导,如今我有更多的耐心去认清人心。」

我好了一些,才慢慢地回答道:「这样也挺好的,那你以后若遇见心上人,便是以心换心,不论模样了。」

「朝珠,你生得什么样?」贺辞声笑了两声,声音无异,「我的师弟不情不愿说你看着和那只兔子一样憨傻,不笑的时候又很疏离。」

他的师弟,我对那个圆脸的师弟印象深刻,他见了我总是气鼓鼓地扭过头,不和我多说话,没想到竟然说我痴傻,想必是蓄意报复,抹黑我的形象。

我道:「我啊,两个眼睛不多不少,眼睛下头有个鼻子,不笑的时候是有些疏离,但笑起来也未必亲切到哪里去。」

我听见两边的火势噼啪噼啪,其中冤魂无数,贺辞声从中间穿行,他很久才道:「我父亲年年都会替我算一卦,从我出生伴有血咒开始,每一卦都说我必然死在二十岁这年。不是血咒,也会是其他原因。我便一直没愿意去治血咒。可我十七岁的那一卦,却出现了转机,转机指向扶陵宗。我未必是信命之人,却鬼使神差走了一遭。我原以为是那个挑着重剑的少女,兴致缺缺。后来,我看见你了。小朝珠。」

「我从没见过和你一样的人。一场比试而已,怎么豁出性命去打呢?我当时想,好要强的小姑娘。果真如此,后来见你一路摔倒,还一路爬起来,越挫越勇,竟然有种所向披靡的感觉来。我事事寡情,看淡生死,却被你感动到了。直到仙门大比,我才知晓,原来我的死劫在地宫之中。修真界一直传魔神降世,若真有神,其实该是你的模样,救我于水火之间。」

他轻声又问了一遍:「朝珠,你生得什么模样?」

我的血渗透过他的白衣,手里还捏着那枚碎玉,我道:「对不起。」

贺辞声猛然间一窒,像是现在才感受到业火的燎烧感,剧烈地咳嗽起来,微笑道:「我不该闭关治病的对不对?我错过了太多是不是?」

他闭关之前,我们遇见的不过是弟子间的小打小闹。贺辞声治病的这两年里,我所见世间生死几何多,这些,他都未曾参与过。

我默然应允,好久才回答他前头的问题。

他一面背着我往前走,一面听我的声音:「我额上有一粒金色印记,是老龙神种下的。头两年脸颊还有些婴儿肥,现在清减了些,顺着骨骼流畅起来了。眼尾笑的时候会往上扬,约莫是丹凤眼……」

我便这样有些可笑、却十分认真地重新给他答案。

我先前曾应许,若他见意中人,便告知他相貌的。

「贺辞声,你看得清前路吗?」

很久他的声音传来:「小朝珠,我看得清。」

2

我身受重伤,却没时间过多养病。一路回了鲤鱼洲,进了我姨母往日办事的房间,我先前也不过近进来一两次,并没有好好观察过。如今一推开门,像是陈旧的回忆突然冲涌进来。牖窗比别的房间都大,青色的帘子被风吹动。窗边往下望,就是我惯常练武的地方。

睹物思人这个词,原来当真存在。

我搜罗晚尔尔的资料,终于被我找到了,原是密封的处理,在我碰到的那一瞬间就自动解除了封印,掉落出来一个留音石。

我注入灵气,姨母的影像在我面前虚虚浮现,不过是留在上头的一段影像罢了,连看的方向都不是我的位置,有点尖厉的声音压低,「能看见这个留音石,大约你又擅自进我房间了,这样多年都教不了你守规矩。罢了!」

「晚尔尔的血我已经多方探明过,里头果然是有你母亲朝胧的血。你未到年纪,我也便没告诉过你。少主有少主的试炼境,在眉间点上烙印。洲主即位之时也自然有传承,便是一代接一代传下来的玉龙血。只是你母亲剿魔陨落得突然,玉龙血不知踪迹,这传承也就断了。我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因我觉得此事后头有蹊跷,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年纪尚小容易冲动。单单一个晚尔尔也就罢了,怕的是她背后隐着的势力。」

这段话说完,我看着她虚幻的身影,哑着嗓子喊了声:「姨母。」

明知这不过是预留的景象,根本不会有回应,可我仍然遗憾从未当着她面喊一声姨母,从来都是代洲主。她的身影消散的那一刻,不知是否是我错觉,竟然浅浅微笑了一下。

我久久伫立在原地,身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突然开口道:「容姑。」

容姑往外头进来,我平静地吩咐道:「帮我请出春秋二位族老,并上族中精锐若干。」

容姑抬起眉,倒嘶一口冷气,问道:「洲主要做什么?」

我看向那块再没有反应的留音石,轻笑了一声道:「去拿回玉龙血。」

3

姨母原先的顾忌我当然是知晓的,怕牵动了晚尔尔后头人的猜疑,对我和鲤鱼洲生出不利来,可是到现在光景,鲤鱼洲已经被大火烧过、我也被凶兽困住过,若非有护洲阵法,鲤鱼洲早就不复存在了。

只守不攻,然而却防不胜防。

我们倒也不是去仙盟兴师问罪的,然而总归缺一个正当的理由,就在这时候,仙盟正好送来了要事商讨的加急帖子。

鲤鱼洲的凤舟到达仙盟时候,里头正有些乱,忙碌奔走的仙盟人之间都隐约有惶恐之色,可是还在强制着安慰自己:「谢如寂早已是废人,即使逃出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废人?谁家的废人能逃出诛魔台?」旁边的人反驳道。

他们的声音低下去,见了我们便戛然而止,不大好意思说下去了。

听这样子,像是谢如寂已经逃出去了。其实这样也好,我身旁的人生活都不大如意,便希望他能顺当一些。

我们进议事堂的时候,人已经到齐了。孟盟主虽然在喝茶,但眉眼之间压着焦灼,连茶沫子都忘记吐了。晚尔尔就站在他边上,地位实在不算是低,听闻她后来屡次精准突破魔患,立了多次大功,十分受器重,隐隐有了谢如寂第二之感。气氛有些凝重,或许是晚尔尔素日里便爱笑,如今在一片寡淡之中,嘴角也衔着一丝笑意。玉已真人这次也来了,刚给她一炉新练的丹药,她甜笑着收下。

我看见不少眼熟的人,扶陵宗是我的大师兄和师父来,昆仑虚多了个白绫公子,空明寺的女佛子无羡,还有回了母族久未逢面的玉如师妹,她褪去了稚态约莫也成长许多,见了我还十分高兴。新老精锐,尽数聚于此地了。

孟盟主抬起眼,原本预备开场的话到嘴边一张口,却改成了:「鲤鱼洲洲主,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

晚尔尔也抬起眼,眼皮跳了两下,催促道:「既然人都到齐了,盟主,时间紧迫,还是先开始吧。」

大师兄向来细腻,便也第一个看出我神色之下的戾气来,轻声打断道:「必然是有缘由的,朝珠,何故呢?」

我环视周围一圈,身上的伤口草草处理了一下,谁都能看出来我的状态不堪,我随口解释:「仪容不整,诸位见谅。朝珠刚从不周山旁回来,遇到了魔族八耳凶兽,又被不周山旁燃烧的业火困住,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伤势。」

他们或许知道这场大火,但是不知晓与魔族有关。仙盟的人必定已经勘察过,但是孟盟主估摸着应当没有把消息给放出去。一时间「凶兽」「八耳」这样的关键词此起彼伏了起来,质疑孟盟主的眼光投射向他,孟盟主神色有点难看,解释道:「还未查明情况,所以还没有往外头公布。」

但我倒不是问了为孟盟主的责来的,周围环绕一圈,乃见礼道:「朝珠此次前来,在与会之前,还要做一件事情。恰巧修真界执掌的诸位都在,还请为鲤鱼洲见证一番。」

他们不明所以,我却抬起眼,望向晚尔尔。

她的面色苍白,如有预感地往后退一步。我笑道:「上任鲤鱼洲洲主朝胧十年前因剿魔而身殒,其中所携带的玉龙血不知踪影,如今可算是寻到了去处。」我看着晚尔尔,「尔尔师妹,你知道玉龙血在哪里吗?」

她的指尖微颤,然而神色不变,摇头道:「这样的事,我一个外人怎么会知晓呢?」

满堂寂静,牵扯到这样的秘辛,一时间无人说话,将疑问的目光转向我。唯有扶陵宗那块的玉已真人皱着眉头道:「朝珠,你差不多得了,别宗门里宗门外都针对我的徒弟。」

这样无缘无故针对一个少女,倒真有几分仗势欺人的意味来。晚尔尔杏眸含泪,求助般地转头看向孟盟主。他便沉声问道:「少年洲主,没经过试炼,做事便莽撞无礼一些,你所说这些可有证据?」

我伸出手,立即有人将一粒鲛珠放置我的手中,我笑道:「这样还不简单?这是我族特有的测试石,洲中新生婴孩都会测上一测,若是晚尔尔体中有我们历代相传的玉龙血,那么自然会有异动。」

我走下台阶,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尔尔师妹,你别怕,这对身体无害,只要手轻轻往上一搭,便可以知晓原委了。要是我们冤枉了你,鲤鱼洲自然会赔罪赔到你满意为止。」

她这下浑身都在颤抖,谁都看得出她的异样,连玉已真人都不再说话了。

众目睽睽的压力下,她跌倒在地上,带着狠意抬头道:「这是我年少所得机遇,凭什么在你们口中就是大错特错!」

像是发觉自己的语气太过刚硬,两行清泪顺着桃腮往下流:「我如何知晓这是你们鲤鱼洲的玉龙血,世上机遇何其多,难道桩桩件件都要寻求来路吗?当时是一落难女子,想必是你们口中的先洲主,为了报答我对她救治恩情才给予我的。师姐。」

既然承认了,那我也没必要再用这破珠子了。

我在她面前停住脚,蹲下来点头道:「言之有理。春秋二位长老。」

这两位族老立即上前,一人止住晚尔尔挣扎的动作,一人运力取出她体内的玉龙血。

孟盟主开口道:「既然是先洲主给的,那么也不必收回,是你们自己人送给她的嘛!」

有人啧一声,贺辞声毫不客气地笑道:「好厚的脸皮。」不知道是骂晚尔尔还是孟盟主,立即有几声扑哧声响起来。孟盟主冷了脸色,自从邪魔乱世来,仙盟的地位水涨船高,还未有如此下他脸面的时候。

「若真是机遇,你的话倒也有一二道理。可你以未入仙门就十招挑下金丹师姐扬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第二个谢如寂,天生悟剑非凡,谁知道其中不过因为血脉压制的缘故。你担着这样的名声,不会心虚吗?」

「既然拿了我母亲的好处,偏偏与我一同妄入少主试炼境,若龙神因你身上的玉龙血点了你做少主,就该拿下鲤鱼洲了吧。你如何能对洲中生灵负责呢?这究竟是你的机遇,还是你的算计!」

「如此桩桩件件,我念你是良善的师妹,不承想有这样呕然面目。秋长老,取血吧。」

晚尔尔仰头看着我,抿着唇道:「这也并非我的意愿,抱歉。」

事到如今,她还有这样无辜面容,想起我枉死的姨母、前世鲤鱼洲的下场,气怒攻心,伸出手就给了她一巴掌。这个巴掌极重,连她的侧脸都带上铮然的肿起。

我瞥见她被金纹掩盖完全的黄花:「这样的明媚黄花被绣在你的衣服上,想来它也觉得伤怀。」

秋长老已经开始动手,晚尔尔面如金纸,豆大的冷汗从她的面颊上滑落,玉龙血早已与她的骨血融在了一起,取出玉龙血,不比取骨中肉来得痛快。我见她多一眼就心烦,便转过了头去。

取血完毕,孟盟主烦躁地挥了挥手,把不知人事的晚尔尔给拖了下去。

其实晚尔尔身上有很多疑点,但并无切实证据,如果现在说出来,难免让人觉得我泄私愤。

这回终于可以切入正题了,孟盟主扫视周围一圈,大家从方才的事情中才脱出神思来。他道:「谢如寂自从上回魔气躁动之后,我们又做了处理,重新将他关押回诛魔台了。」

笑眯眯看了很久戏的师父这时候出声了,捕捉到他话中的字眼:「重新?谢如寂还被你们从诛魔台放出过吗?孟家的小子,你也算仁慈了一回。」

孟盟主强行忽略掉我师父不着调的称谓:「他那时状态稳定,便让他做了兽棚的杂役。」

「有意思。」师父似笑非笑道,早就看穿他心底的意图。

孟盟主接着道:「直到昨夜里,诛魔台有异动,巡夜的人员前去察看,发现谢如寂已无踪影,不知去向。谢如寂能逃得了诛魔台,便也能拔除销魂钉,他虽然筋脉尽断、修为尽毁,但却是个半魔,不得不防。」

昆仑虚的宗主道:「若非你当初执意留他,也不会出现现在这档子事情。如今遍寻不得,魔患未息,倒是又给自己留了个后患。不过他已是废人,不必过多担心。」

这边还在推诿着责任,我捏着秋长老给我的琉璃瓶,瓶中玉龙血呈现着莹润的金色,像是正午时阳光洒在灵海上的光泽。天地之间忽然有种强大的力量席卷而来。

霎时间天地乱象,山崩地裂,雷霆暴雨和大雪一同纷飞,连我旁边的石板缝中,都缓缓生出了一朵紫色的小花。这花原应该只有魔界有,藏有蛊惑的功效,魔界连朵花都这样危险。

修真界千年未有人飞升,只能从古籍之中感受到神力该是如何的,原来是这样霸道、逼人臣服的。如今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我都想给那位新神磕个头。

争执之声都不再了,一片寂静里只有轰鸣声。一个想法在我们心间同时残忍地生起:百年预言的魔神,终于降临了。

修真界,危。

4

其实从魔川之难平息之后,修真界也不是没有怪事发生,光是鲤鱼洲那场连绵整洲的大火就已经够让人心慌了。人们愿意相信仙盟所说魔神预言乃是杜撰的言论,其实也是别无他法,大家只是想过回从前平静的日子。

毕竟这段时间,光是窜逃出来的魔族大君和妖鬼已经折损了不少修真人了。

见过死亡的惨烈,才回想起从前的美好来。不过是,当时只道是寻常。从天地乱象之后,倒也没有魔川了,一道巨壑深刻地划过大地,将九域分裂开一处,长封于不周山下的魔域便在那处重新现世。封印冰消雪融,当初加固封印的长老都纷纷受到了反噬。

不周山旁镇守的仙盟人,连反应都还没来得及,从魔神降世那一刻起,就被伴生的九重业火给烧光了。仙盟中他们存留的神魂灯在同一个瞬间熄灭的,神魂灯可复现死前最后场景。

纯黑的大火连绵,断壑的无尽深渊里万鬼欢喜哭号,无数的妖鬼大君俯身跪拜,不周山顷刻之间倒塌,在天与地的雷霆飞霜里,恰留了那个新魔神的一剪侧影,他眼尾生有魔纹,手上断剑重铸,藏着戾气的眉眼被烈火一瞬间照亮。

他回头一望,极其淡漠地瞥向被业火吞噬的仙盟人,如同看几只慌忙的蝼蚁。这一眼如同穿过神魂灯的影像,直直地看向外头的我们。

神魂灯的留影到此结束,议事堂中死寂一片。

我的指尖颤抖,谁都能认出来这个魔神究竟是谁,正是从诛魔台逃窜而走的谢如寂。这一次,晚尔尔并没有一怒之下往魔域去,兜兜转转,谢如寂还是入了魔。修真界常道,剑君谢如寂乃是千年以来最有望成仙的人,没想到原来是传言之中让修真界提心吊胆了整个百年的魔神。

好久才有人打破平静,孟盟主深吸了一口气,从没像此刻这样悔恨过:「早知道便该杀了谢如寂,早杀了便没有这样多的事情了。」

说出了很大一部分人的心声。

我一直忍耐,一直怕连累了鲤鱼洲没吐露想法,大难当前我却反而平静了下来,缓缓出声道:「孟盟主,谢如寂能成魔神,恐怕少不了你、仙盟人指认他罪行之人的干系,便是我这种为明哲保身不敢发声的人,恐怕都是罪魁祸首。」

孟盟主眯起眼睛看着我,边上坐的几位年纪大的宗主已经冷笑说话了:「年纪不大的小妮子管着一洲,说话便狂妄起来了。」

「谢如寂若是也用仙盟的金纹记功过,那么金纹加起来能抵过整个仙盟。诸位也不是瞎眼人,谢如寂在时的仙盟哪能无能至此,连个支援都赶不到?他孤身守魔川,因而成了废人,若是到此为止也就罢了。恐怕他这样的人也想不到入魔。你钉他销魂钉,锁他诛魔台,诸般手段辱他尊严。他不入魔谁入魔?」

我就差把废物、薄情残忍扔在孟盟主头脸上了,他神情难看地问:「这些话,莫不是都是你师父教你说的?」又是我师父的一个假想敌。

没想到我师父把桌子一敲,估计觉得费劲,也不像以前那样绵里藏刀了:「是啊,要不是你急哄哄地把养了多年的刀立马就斩了,说不定他还在这里当废人呢,这事得怪你。」

贺辞声这两日算是把事情都吃透了,颔首道:「此话不错。」

眼见着两边又要争吵起来,此刻又是修真界需要同仇敌忾的时候,不能出现差错,立马有人出来打圆场,重新整合起来思考对策。眼见着气氛又低落下去,像是有些认命。

师父眉眼倒是坚毅,喝了口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必过多忧愁,世间万道,凭什么正道兴盛这样多年?到最后总是我们赢的。」

只是过程坎坷,最后能站着的或许不是我们,但总会是正道之人。

我急着赶回鲤鱼洲,出门时被师父给拦下来。虽说他总是不大着调,把宗门、宋莱和我都像包袱一样丢给大师兄,但有时还是有几分慈爱的,他隔空抚上我的手臂,温热的灵力卷涌上去,方才因为动作激烈重新撕裂开的伤口便慢慢地复合了。

「你刚入门的时候还是个小丫头,如今已经是洲主了。」师父感慨万千,「还好我驻颜有方,不然站你们旁边显老。」

真不知晓师父哪来的执念,其实偶然听过二师兄八卦,他说师父有个年少而亡的道侣,我那未逢面的师娘据说是个脸盲,师父怕自己容颜变换,有朝一日她若神魂回游,却认不出他了。

师父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有金印在我肩上烙下,刺痛了我一瞬间,回头见他朝我眨了眨眼。他把我的肩往前一推,道:「去吧。」

5

像继承玉龙血一事,都是老洲主给新任洲主于更迭换代之际做的,往往血脉相承,又有秘术,过程实在算不上艰难。

但我母亲亡故,如今只有倚靠春秋二位族老来替我承入玉龙血,所受痛楚远过于晚尔尔取血时所遭受的。清池里注满了灵药熬成的乌水,我便浸入水中,长发在水中漂浮散开。

春秋长老替我劈开百脉,引玉龙血从各处汇聚到心间,这不过是开始,筋脉断裂的痛楚我已经受不了了,宫中都是我痛喊的声音。熬过了注入玉龙血,才是重头戏。玉龙血开始发挥作用,替我排出血脉之中的污浊,一丝一丝地剔除,像是削骨之痛。

我沉在池底,流出的污血和乌水相融合,我惯常是个会忍痛的人,此刻却觉得生不如死。我没有力气再出声,睁着眼看头顶水的波动。

原来,换血这样痛啊。谢如寂说他曾用晚尔尔的血来驱逐魔气,又自断了百脉,如今我尝其中不过百一,却痛至不能忍受。可他说时言语不过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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