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辞受伤了,很严重。
鲜血氤氲了他的衣衫,红的刺眼。
整个房间内,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则以虚弱的状态被阵法镇压。
唯一笔直站着的,是江俞。
胡辞和江俞,几乎同时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两人神色极为一致,眉心都紧紧蹙起。
如临大敌般看着「我」。
最后,是江俞先开口,「妲己?」
自始至终,胡辞都一言不发,而是紧紧地盯着我的方向。
妲己缓步走过去,明明用的是我的身体,可对面镜子中,却仿佛换了一个人。
她身姿妖娆,神色妩媚,径直走到胡辞面前,俯身。
手指勾上他弧度清冷的下颌。
「胡辞,为了这个女人,放弃整个狐族,值得吗?」
22
下一刻,她的手被胡辞踉跄推开。
胡辞站起身,只说了一个字:
「滚。」
而此刻,江俞忽然开了口。
他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甚至,身子微微颤抖着。
「林旖。」
他轻声叫我的名字,「对不起。我在你的牛奶里……下了蛊。」
我愣住。
蓦地想起今天在房间里,江俞递给我一杯热牛奶。
而且,我忽然想到,在去楼下给我热牛奶之前,他说过一句话。
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他。
那会神思恍惚,不明白这句话其中含义,但是现在,我或许懂了。
一旁,胡辞单手捂着伤口,起身,朝着他怒目而视,「你他妈疯了?」
「不是说喜欢她吗!」胡辞吼着。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失控。
往日里,胡辞是清冷的,淡漠的,似乎什么事都难以激起他的情绪波动。
江俞却不看他。
他直直地看向我,双眼通红,
「林旖,对不起,我是一名道士,我的师父当年为了阻止狐族复活妲己,死在了她们手里。我必须……必须要阻止妲己复活,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他在房间里递给我牛奶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也许会发生意外,所以,提前在牛奶中给我下了蛊。
我只觉着好笑。
所以,我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给我致命一击的。
我脑中一片空白,其实也说不上特别害怕或特别恨,更多的则是无助。
因为无论事情要如何发展,都远不在我能控制的范围内。
我只能,听天由命。
但是,我似乎能察觉到,妲己有些怕了。
看来……那个蛊虫,应该是为了阻止妲己复活,让我与她同归于尽的吧。
妲己试图去蛊惑江俞,可是,不等她开口,江俞便抬起手,做了一个我看不懂的手势。
我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只能感觉到,几乎在那一瞬间,体内似乎有虫子在啃噬在拉扯。
痛。
极致的痛意几乎让我昏厥。
可是下一刻,我看见胡辞缓缓起身,然后。
他在我面前变成了狐狸。
依旧是那天月色下,毛发雪白的狐狸。
唯一不同的是——
它的身后,有很多条尾巴。
与此同时,体内的痛意倏地消散,对面,江俞似乎停止了蛊虫的吞噬,他怔怔地看着胡辞,「八尾……」
痛意消散,我松了一口气,也数了一下。
胡辞的身后,的确有八条尾巴。
这世上,关于狐妖的传说很多,比如,修为高深的狐妖都不止一条尾巴,而九尾是极致。
胡辞竟有八条尾巴。
妲己似乎也怔住。
可下一刻,她冷笑道,「区区八尾,本宫便是灵魂状态,你也奈何不得。」
「错。」
胡辞淡淡开口,「当初为了救她,我曾自断一尾。」
我怔住,蓦地想起,两年前,我出过一场很严重的车祸,当时医院已经给我下了病危通知书,甚至已经宣布了医学上的死亡。
可胡辞不顾阻拦地冲进了手术室,没有人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只知道,在他离开后,我竟奇迹般地醒了。
而且,那次之后,我身体恢复得特别快,每次医生查房,都要感慨一句「医学史上的奇迹」。
我曾经真傻乎乎的以为是奇迹。
而比起我,江俞和妲己则要震惊得多。
也许是和妲己共用一个身体的缘故,我能够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
这一刻,她终于收起轻蔑,敛去笑意。
我怔怔地看着胡辞,奇怪,此刻的他,明明是一条八条尾巴的白狐妖怪,可我竟半点不觉着害怕。
我只是有点想哭。
暗恋他多年,我从未想过会得到他的回馈,更没想过,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为我做了太多太多。
刚刚在地下室内,妲己轻描淡写地提起过,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是胡辞找来与我八字相同的女人,再用特制的匕首将我的魂魄吸入她体内几分,逆天改命,再度「创造」了一个我出来。
如此秘法,他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小。
视线中,胡辞冷冷开口。
「妲己,你的时代早已过去,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
话落,胡辞忽然消失,下一刻,狐身已出现在了我面前。
而我眼前一暗,竟彻底失去了意识。
23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院内的草坪上。
而一旁,我和胡辞生活了七年的那栋别墅,竟已楼倒屋塌。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我撑着草地坐起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竟然又恢复了身体的占有权。
我兴奋极了,想要把这个消息给胡辞,可是,举目四望,却不见他的身影。
我只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江俞。
他看见我醒来,犹豫了一下,缓步走了过来。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胡辞呢?」
忍着浑身上下的酸痛感,我走上前去。
江俞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和妲己……同归于尽了。」
同归于尽……
过去从未觉着,这四个字如此残忍。
我瞬间腿软,跌坐在地。
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掌紧紧攥住,无法呼吸。
「他……在哪?」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勉强出声,嗓音喑哑的可怕。
活要见人,死……总要见尸。
江俞走过来,蹲在我面前,他双眼通红,眼底满是歉然:
「他为了救你,和妲己……同归于尽了,神魂……具灭。」
我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草地,用了很久才勉强消化了这句话。
「所以……」
「他什么都没留下?」
江俞艰难地点点头,「他只留下一句话,只要你想他,他会出现。」
「可是林旖,」他轻声道,「我亲眼看着他形神俱灭,选择了与妲己同归于尽,他……不会再出现了。」
我踉跄起身,江俞伸手来扶我,却被我推开。
他神色一黯,低声道。
「林旖,我直到今天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胡辞。」
「我以为,为了阻止妲己复活,为了铲除妖邪,为了维护盛世,我放弃你是逼不得已。我以为自己肩负重任,为此要付出任何代价,包括生命,和你。」
「可是,直到见了胡辞,我才明白,他的爱或许是自私的,但也是纯粹的。他只要你好,其余什么都不在意,他不管狐族计划如何,不管妲己是不是他的族长,他甚至不会在意自己的死活。他只要你,好好活着。」
江俞说话时,我已经缓缓走到了废墟之前。
身后,江俞低声道:「对不起。」
我没说话,也无话可说。
我没有权利质问他为什么不救我,至于他在我体内下的蛊,想要让我与妲己同归于尽。
我打不过他,此刻也没有心情再计较。
我唯一遗憾的是,其实,我宁愿让妲己将我的灵魂吞并。
我与胡辞一样自私。
我宁愿让妲己复活,也不愿让胡辞魂飞魄散。
我只想,让他好好活着。
像过去一样高冷也好,不爱理我也好,哪怕他活着去爱别人都好。
只要他活着。
身后响起阵阵脚步声,江俞离开了。
而我站在废墟之上,回想着刚刚江俞转告我的那番话。
只要我想他,胡辞就会出现……
胡辞不会骗我。
我相信,他一定没有魂飞魄散。
说不清是对他的信任,还是我自欺欺人的说法,我蓦地想起,过去胡辞曾给过我一只小铃铛。
他通常在一楼办公,不允许我去打扰他,而我如果有什么急事,只要摇摇铃铛,他就会马上出现。
往日种种浮现心头,我愈发确信,只要我摇起铃铛,胡辞一定会再度出现。
他从来……不会骗我的啊。
废墟中。
我用双手挖掘,费力地搬着,挖着。
直到手指鲜血淋漓。
而我已经麻木,竟察觉不到半点痛意,也幸好,胡辞喜静,又太多秘密,买的这栋别墅坐落半山腰,周围没有邻居,过往车辆都几乎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从艳阳高照,一直到了夜幕初临。
终于。
搬开一块石板后,我看见了熟悉的铃铛。
不知是铃铛太过小巧,还是真的有什么神奇之处,被压在废墟之下,竟还是完好无损。
擦了擦上面的灰烬,我忍着鼻酸,虔诚地,认真地,轻轻摇了摇铃铛。
一阵寒风拂过。
面前仍旧空空如也。
心瞬间凉了一半,可是,也许是刚刚摇的太轻呢?
一定是这样。
一定是声音太小了,胡辞没听见。
于是,我捏紧了铃铛,用力摇了摇——
铃声响起在夜幕中,格外悦耳,我屏息等待着,甚至悄悄闭上了眼。
我期待着,在睁开眼的那一刻,能够看见胡辞那张脸。
清冷的,淡漠的,却也好看的,那张脸。
可是,待铃声过后,我缓缓睁开眼,面前仍是一片虚无。
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
胡辞明明说了,只要我想他,他就一定会出现。
我拼了命地摇晃着铃铛,急促的铃声回荡四野,竟显得有些凄凉。
「胡辞,你不出现,是因为我不够想你吗……」
我哽咽着,几度说不出话来。
我想起今天在地下室,那个浅尝辄止的吻。
想起他轻轻摸着我的头发,回答我说,有,一直有。
过去,我一直以为他性子冷清淡漠,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他的心起半分波澜。
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
他明明就爱的深沉而热烈,他的爱是隐忍,是克制,是七年如一日,将我牢牢护住。
我无父无母,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也没有特别爱我的人。
就像江俞,他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在我与正义之间,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我。
除了胡辞。
我曾认为最清冷薄情的人,却恰恰是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人。
我蹲在地上,想要哭,想要嘶吼,想要歇斯底里。
可实际上,心脏几欲窒息,可我却连哭都哭不出来。
我怔怔地看着铃铛,心如刀绞。
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有些人,心痛到一定程度后,是真的哭不出来的。
寒风萧瑟。
我捧着那个铃铛,不甘心地再度尝试了一下。
轻轻晃动,铃声悦耳。
而后,面前出现了一道身影。
是一只白色毛发的狐狸,而它的身后,只有一条尾巴。
是……胡辞。
我认得它的眼睛。
他走上前,在与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缓缓开口,「别哭了。」
「我回来了。」
而我摸摸脸,才发现,在看见他出现的那一刻,始终紧绷着的情绪瞬间崩塌,眼泪如注。
胡辞果然没有骗我。
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我想他,他都会出现在我身边。
尾声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抬起爪子,在我头上轻轻蹭了下,语气是习惯性的清冷。
「别哭了,太丑。」
……我默默拨开他的爪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能不能用手摸我头发,太怪了。」
「不行。」
他应得毫不犹豫,「太虚了,变不回去了。」
用爪子拨了一下我手里的铃铛,「如果不是这东西护住我原神,我现在连狐狸都变不成了。」
我的心颤了一下,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会变成什么?」
「一缕清风吧,或者,天上一颗星。」
他说得随意,我却听得心头一闷。
清风星辰,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灰飞烟灭吧。
我不由得一阵后怕。
差一点,还差一点,我就要永远地失去他了。
我壮着胆子摸了摸他的狐狸脑袋,轻声问道:「你……怎么才能变回去?」
胡辞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他此刻虽然是狐狸,可目光却十分拟人。
「和我结为夫妻,不是名义上的那种。」
我暗暗咀嚼了一下这句话,似乎是明白了。
但问题是……
如果是过去,胡辞说这句话,我大抵是要高兴疯的,保证一定会主动拿起我的史努比小枕头钻进他房间。
但是现在……
我看看面前毛发雪白的狐狸,还是杀了我吧。
——
当晚。
我和胡辞躺在他在郊区另一栋房子的床上。
胡辞将手搭在我腰上,掌心温热。
没错,是手。
他变回人形了,只不过还有些虚弱。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他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个亲亲而已。
他让我亲他一下,吸我一丁点阳气,就能化形了。
得知真相的我,忽然发现其实我的母语是无语。
亲个嘴而已,让他说得简直没眼看。
窝在他怀里,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感受着他的体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晚,我不小心撞见你在小房间里对着窗外月亮祭拜,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胡辞语气淡淡,「狐狸拜月,以吸取月华,得道升仙。」
听见这几个字,我瞬间来了兴趣,「所以,你有一天是能成仙的吗?能不能带我一起。」
「不能。」
这人拒绝得特干脆。
在我失落之前,他转头看我。
「现在,再拜也成不了仙了。」
「为啥?」
胡辞的手掌落在我腰上,轻轻掐了一把,「你还好意思问?」
……我大概,似乎,不好意思问了。
出于心虚,我将脸埋在他胸口,「嗯……不成仙也挺好的,和我在人间快活吧,你有公司有别墅,再加上我这两千块月薪,咱们小日子不得过得风生水起?」
头顶传来胡辞的轻笑声。
「嗯,也对。」
「那就和你,留在人间快活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