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父母将花后半生,去照料一个植物人女儿。也许,他们在不堪重负之下,曾后悔做出为女儿手术的决定,甚至对植物人女儿起过杀心。
但阿戴躺在床上,清楚地感知着这一切,她何尝不痛苦不迷惘?
在意识的世界里,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变成了循环的互相伤害。
而我也躺在那里。我听见了这一切一切的悲哀。我也听见医生对我父母做出同样的告知,我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醒过来恢复正常。
我害怕了,害怕和阿戴一样,成为他们后半生的拖累。于是我创造了一个意识的世界,将自己困在那里,把所有善意作为恶意,阻止我自己受感动醒来。
我宁愿在昏迷中悄然地死去。
「翔哥,」我转头看向齐翔。
他眼眶红红的,情绪也不稳定。
「所以,是你创造了一个新的自己,也就是我,去杀掉那些让你看月亮的人,来阻止我们醒过来。你必须战胜我,战胜我这个黑暗的意识,真正地愿意去活,才可能看见月亮吧。」
翔哥指了指病床上紧闭双眼的我们自己。
「原来如此啊,」这时,阿戴拍了拍我肩膀,「无论是醒过来还是继续昏迷,我都尊重你的选择。但一定要把这个操蛋的虚假时空解散了好吗,我受不了了。」
阿戴离开了。
我害了阿戴受苦,也害了自己在意识里受苦。我有义务解决这一切。可我犹豫不决。
我不敢,我根本不敢醒过来,我害怕变成那个样子,害怕自己变成植物人,然后拖累父母后半生。我明明是好心救人,这一切怎么被迫变成这样的可怕抉择!
我蹲下,将头埋在膝盖间痛哭。我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不知如何是好。我感到恐慌,谁来安慰我呢,又怎么安慰我呢!
有一阵歌声传过来了。是长沙一首小民谣,我眼泪婆娑地抬起头。
是爸爸,他正在像小时候那样,给我唱歌,哄我睡觉。
「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杂糍粑,糍粑跌得井里,变杂蛤蟆,
蛤蟆伸脚,变杂喜鹊,喜鹊上树,变杂斑鸠,
斑鸠咕咕咕,告诉和尚打屁股!」
我的父亲握着我的手,满脸柔情,给我唱小时候睡前的晚安曲。唱完,他轻轻地说:「睡咯睡咯。睡一晚我们就起来哟。乖宝。」
「月亮粑粑……」
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嗫嚅起来。
月亮。
月亮不仅仅是头顶那盏灯光而已。
我的父母,一直都在月亮的另一边等着我。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会在月亮那一边,永远等着我。我绝对不可以放弃。
我忽然浑身再次充满了生的斗志,我跟齐翔说,我必须要试一试,我要活下去。我要解放这个不能看月亮的世界,我要看见月亮。
齐翔笑了。他从袖中掏出刀子,递给我。
「好好地活下去。」
「嗯。」
我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很是不舍。但我别无选择,齐翔留在这里也只有痛苦。我必须解放困在我意识世界里的人。
就在我将刀插进齐翔心脏的时候,父母也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
我把齐翔的尸体摆放在门边,对他说了「谢谢」,深鞠一躬。然后我满怀希望地走向窗户边。
迎风吹拂,窗外是昏黑的夜,月色皎洁,白茫茫似雪。
我深呼吸一口气,将头抬起来。
这一次,我看见了月亮。
一轮巨大的圆月,如同头顶的那盏灯。
「爸妈,我回来了!」
今天是周末,我回父母家吃饭。刚和李子奇他们聚会结束,把送云云顺利地送回家。一群人疯玩儿了一个下午,我现在饿坏了,欢欢喜喜地进家门等饭菜。
饭菜很丰盛,我妈烧了她拿手的啤酒鸭。我敞开怀吃了两大碗。父母见我胃口好,也很高兴。吃完饭,我们一起看了会儿湖南卫视的新剧,唠了会儿嗑。
我无心看电视剧,忍不住打量这件房子里的每一个装饰、家具和人。我满怀感激地看着眼前和睦的家庭生活,十分庆幸当时勇敢的自己和不放弃的父母。
那一把,我们赌赢了。
我不仅看见了月亮,还恢复正常,过上了和以前一样的愉快生活。
我感恩阿戴,也很惋惜。阿戴仍然在昏迷。我每周按时去医院看望她,给她父母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我一定会好好地珍惜现在的生活,努力工作挣钱,我还打算和云云求婚。我想,这也是对翔哥最好的报答。
夜晚到了,我收拾好自己回房间睡觉。父母还不睡,他们的卧室亮着灯,两个人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我也无心睡眠,走到窗前站定。我踌躇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将头仰起,今夜浑圆的月亮映入眼帘。沐浴柔光,十分惬意、宁静。
唉,我终于可以安心地看着这颗天体了。
月光像一只大手,托着我的困意,安顿我的疲倦。我躺在床上满意地睡去。
午夜,我被什么声音吵醒。我下意识地翻身,朝着音源艰难地睁开眼睛。
霎那间,我立刻惊醒,浑身紧绷,恐惧至极。
我看见了我的父亲,拿着枕头站在我面前。
「嘘~」他咧开嘴笑了。
我还看见,他身前有一轮圆圆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