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今天我当寡妇了吗

路总管爱着宋婉,而宋婉却爱着江丞相。

宋婉不过定州员外之女,一日踏青遇上了出外游历的世家公子,风度翩翩的江公子一番情话,便让她将芳心轻许。

宋婉对江丞相的爱使她义无反顾地入宫,她为江丞相的前程,向先帝吹尽了枕头风,致使江丞相在短短几年内便青云直上。

当江公子成了江丞相,宋妃却再也成不了江夫人。

先帝病重时,江丞相就娶了新夫人,宋婉却无法报复他。

因为他拿捏着宋婉的罪证,和她年迈的老父亲。

于是宋婉终究是一步步被逼入深渊,疯狂的她带上了许多人陪她一起进入深渊。

譬如路总管,譬如我。

江丞相汲汲经营为女儿铺就锦绣前程,路总管就用命来报复江家。

如今陛下要收回江家权势,我想皇后的美好不会持续太久。

江皇后的处境岌岌可危,可这与我并不相干。

皇后一走,我郑重跪倒在地,在皇帝的目光中一字一句地提醒道:「陛下,您别忘了,当年是江丞相为了权势派宋氏奸妃进宫,致使太后娘娘含恨去世,母仇不可不报啊,陛下!」

我如愿看到陛下眼中的怒火,我也曾露出过这种目光,当年我最好的朋友路归为了保护我不被喜好俊美男童的江费抓走,枉死于定州街头。

他是路总管的亲生儿子,银坠是他薄情的父亲送他的唯一礼物,他临死把它转送给我时说:「阿献,我父亲说这块坠子能保佑人岁岁平安。」

我不会叫路总管父亲,因为他的儿子已经死了,我最好的朋友路归永远不会痛了。

路总管认出了这块坠子,却认错了他的儿子。尽管他出于愧疚,没脸同我开口相认,但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我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即使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但我也从来没有否认过。

这加深了路总管的判断,因为路归,我不能亲手杀了他。

于是我用言语折磨着他为数不多的良心,并一步步引导他走向注定的死亡。

我不知道他的亲生儿子如果活着会不会原谅他,但我希望他早点去陪他的婉婉。

皇帝忽然苍凉一笑,他以手覆面,长叹一声,「她是我的妻子,她的确不知道宋婉的事。」

我跪倒在地,大不敬地扯住他龙袍上的五爪金龙,大吼道:「她是杀母仇人的女儿,你不能喜欢她,陛下!你不能!你不能!」

「我不能,对,朕不能喜欢仇人的女儿。」

我听到帝王喃喃自语,松了一口气,他很仁慈也很清醒。

这很好,他以后会是位好君主。

我摸着胸腔仍在跳动的那颗心,极轻极低地说:「我也不能。」

9

李大人的倒戈在我与陛下意料之中,这些年他受够了江家的气,轻而易举地接下陛下抛出的橄榄枝。

李大人帮助陛下在江丞相面前遮掩痕迹,背地里狠狠捅了江丞相一刀,把江家这些年的丑事抖得一件不落,陛下在朝堂上发难,定武将军拿着我暗中送来的圣旨,带领京郊大营围了江家府邸,江氏全族通通下狱听候发落。

朝堂上的动静暂时还波及不到后宫,阿瑶说江家派了会武地宫女保护皇后,而且陛下以护皇后龙胎之名,命人层层护卫凤仪宫,李嫔的人同样无法进去。

没关系,陛下的人不会拦我。

小柔没想到我会变得这样陌生,她被人死死压制在地面,大喊道:「何大哥,你要做什么?你不能伤害皇后,她是无辜的。」

我擦掉剑上属于江费的血,看都没看她一眼,凉薄笑道:「和你一样无辜,一样讨厌。」跟在我身后的阿瑶把小柔狠狠拖了出去,阿瑶力气很大,小柔的胳膊上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我任凭她喊得声嘶力竭,也不曾回头。

江家的侍女牢牢挡在内殿门口,陛下的护卫是不会进入皇后内殿的,我笑笑,我不需要见到皇后,我只要她听得见,「江皇后,江家倒了,举族下狱。」

殿内久久没有声音,我恶意地想,怕不是气死了吧?

然而江皇后这个女人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她扶着肚子,脸颊苍白,慢慢走出殿门,「你是为了你义父报仇吗?是我的错。」

她居然向我行礼,我总算明白陛下为什么喜欢她了。

「不,我是为了小柔,你把她留在你身边,你让她远离我,你想让我投鼠忌器,对江家停手,你在做梦!」

她的脸庞更苍白了,「我只想补偿她,她说她喜欢你,请我赐你们对食。路总管死后,我夜不能寐,派人去定州打听路总管的事,也就此得知小柔的身份。

「她不能喜欢你,你们是……」

我打断她,重申道:「不,我们不是兄妹,小柔的哥哥死了,父亲也死了,都死在江家手上。」

我幼时家中遭遇变故,母亲身亡,乳母带我辗转逃到她的老家定州隐姓埋名生活。

她病重之时,我急得手足无措,是我的邻居,大我几岁的路归帮我找的大夫。

尽管乳母最后还是病逝,但我和路归依然成了患难之交的好朋友。

他有着开朗乐观的天性,对于生父的背离提不起太多的怨恨,可他很担心母亲和妹妹。

他的母亲在父亲拋家弃子后,带着出生不久的妹妹远赴京城寻夫,自此再无音讯。

路归当时发高烧被母亲托付给外公家,醒来便已是孑然一身。

他上京寻找过母亲和妹妹,最后只将母亲的遗物带回,妹妹不知踪迹。

那时,宋氏奸妃在宫中生乱,京城人心惶惶,路归不能在京城多待。

后来他无数次和我描述过妹妹锁骨上的黑痣,丢失的妹妹是他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人。

我拼命捂住他脖子上的伤口,含泪答应找到他的妹妹小柔,甚至愿意放下对路总管地仇恨,只要他活下来。

路总管是我的仇人。

可路归是我的恩人。

路归的母亲没能混进宫闱,见到她的丈夫。

她被阻拦在宫门之外,一气之下当众对宋氏宠妃出言不逊,最终横死于侍卫刀下。

幸而宫里有善心的老嬷嬷实在看不下去,使了些银钱,把尚在母亲尸体旁懵懂的小柔偷偷抱进了深宫。

路总管的儿子早就与他天人永隔,可他的女儿一直都在他身边。

然而他至死不识儿女。

宋婉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在承担无数的痛苦与怨恨。

不只是路总管,还有我。

……

「你是为了报恩才对我好吗?死了的路总管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恨我?」我回头看见小柔重重跌倒在门槛,她全听进去了,阿瑶站在她身后,不敢看我的眼睛。

哦,我怎么忘了阿瑶喜欢我。

我喜欢小柔的纯真善良,阿瑶就要即将离开黑暗宫闱的小柔听到最残忍的真相。

阿瑶选择在我面前把这份善良美好狠狠撕碎,让小柔对我彻底失望。

很像我对江皇后对路总管做的事。

这大概是上天对我冷血薄情的报应?

不过,我并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

我这一生都在失去爱,已经不奢求得到了,我只要小柔好好活着远离宫廷就够了。

「扑通。」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江皇后,她瘫倒在地,她要生了。

我终是叫了太医。

10

随着江丞相的问斩,江家的溃败是一夜之间的事,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陛下一夜之间多了个儿子,一夜之间失去了他的爱情。江皇后自请废后,出家为尼,陛下无一不准。

和江皇后一起离宫的还有小柔,她离开这座噬人深宫,不会再回来了,我很满意。

陛下抱着儿子听我禀报江皇后离开的消息,他悲伤地问我:「阿兄,你也要走吗?你当真要我做孤家寡人吗?你当初找上我说你是我的哥哥,你会帮我成为英明君王,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母后死了,父皇薄情,宫里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我的妻子真心爱我,可我不能爱她,你让我放弃她,我答应你,你又为何要食言?」

我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弟弟,父皇宠爱宋婉,害了我们的母亲,你不能学他。你也不要学我这些年的狠心算计。你有着我没有的仁慈,这很好。你放心,我会把一个完完整整的天下给你。只是我实在不想留在京城了。」

我的母妃是被路总管和宋婉联手害死的先帝淑妃,父皇宠爱宋婉,选择坐视不管。

宫变之时,乳母奉母妃的命令带我连夜逃亡。

路归大概是在京城寻母途中见过从宫门逃出的我,不然他不会在临死前对我说:「对不起。」

江家是仇人,路总管也是仇人,得知宋婉的事后,我一直加深路总管对江家的恨,最后令他决绝赴死,他认为我的脸有几分熟悉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而是因为我像我母妃,那个被他害死的女人。

杀人太多,他早就不记得我母妃的样貌,只记得那种熟悉的错觉。

不过没关系,我还记着他,也该恨着他。

只是这世间的恨已经这么深,这么深,没必要再多一分。

小柔是我仇人的女儿,也是我恩人的妹妹,我只愿她走出宫墙囹圄,纯净不为世事所污,年年岁岁皆平安,不要像我满心狠毒,逼迫亲生弟弟放弃所爱,一步步利用人心,只为报仇。

我不想留在京城这个伤心的地方,仇恨已经结束了。过去的都该过去了。

我擦去眼泪,对我的弟弟行了君臣大礼,「请陛下成全。」

皇帝也擦干眼泪,扶起我道:「哥哥,我答应你。弟弟遥愿哥哥此生在定州喜乐无虞。」

11

定州的三月来得格外早,晨起便有喜鹊掠上枝头,静太嫔精神好些了,指着屋外树梢说:「阿献,桃花,喜欢,拿来。」

我放下书信,陛下说他不忍心我一直孤独,给我送了点东西,已在去定州的路上。

可金银财宝再多也填不满曾被仇恨充盈的内心了,所幸,我还能为亲人养老送终。

我笑笑安抚静太嫔,「好,堂姨母,阿献给你摘。」

我推开大门,桃花纷飞,蹁跹若蝶,粉衣少女站在花雨中绞着小手,踌躇望我,「阿献,陛下告诉我全部真相了。我说我想来见你,哪怕你并不喜欢我,甚至恨我,但是我还是喜欢你。」

春风忽起,我的眼睛忽然便进了沙子,「小柔。」

上一辈的恩怨曾深刻入骨,万幸,我们并没有被仇恨彻底吞噬。

青雀在树上吱吱呀呀,桃花落在我们中间,二十多年的寒冬终于过去,太业八年的春天终于来了。

番外之烟云烬

京城不比边塞苦寒,连秋天都来得慢些。

但该有的寒意不曾减轻半分。

我在京城郊外最高的一座山上自斟自饮,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桌上的夜光杯里。

夜光杯里已经斟满酒,枯叶在其中浮浮沉沉。

平白坏了一杯酒。

我用竹签将落叶挑起,令人讶异的是,落叶颤动的染水边角隐有几点绿意。

这夜光杯还能染色的?西域胡人莫不是卖了假货诓我?

我有些懊恼,偏头一瞧,身侧的大树巍巍挺拔,深秋的天气也在不断向外斜出枝丫,瞧着倒有如日中天的气势,可枝头挂着的伶仃叶片却显得凋敝万分,像极了一场来不及开场就已经宾客散尽的盛宴。

我微微一笑,起身绕树环视,微微敲击树身。

回响空荡荡的。

枝繁不修,外强中干。

难怪枝叶早落。

透过树影罅隙,我看见远方火光冲天,看这方向,好像是京城的江府,出了当朝丞相,也出了当朝皇后。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越来越盛的火光,昭示着权倾一时的江家倒了。

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外强中干的朽木烧起来最是热烈。

隔着几里山路,我都能听见江家这棵朽木燃烧得噼啪作响。

更何况山道上行来的那人了。

他人未至,眼底纠缠的喜悦与森冷,我已先行洞悉。

他淡淡瞥我一眼,递来一个酒壶,「此处风景甚美,视野绝佳。顾,哦不,林小将军惯会挑好地方。」

我倒过两杯酒,微笑示意道:「边塞待得愈久,愈会珍惜京城的风景,不过我站得再高,看得再远,也远不如宋先生身临其境啊。宋先生卧薪尝胆多年,一朝大仇得报,恭喜。」

「葡萄美酒夜光杯,林将军果然如谢氏昭德夫人一般大气。」

宋宴僵冷的面庞缓慢舒展,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过奖,我不及家母多矣。」

我亦举酒奉陪到底。

宋宴大醉之下把酒杯掷向山道,负手看向漫天火光许久,历经风霜的唇角这才悄然挤出一点凉薄笑意,「多美的火,真像姐姐死的那天。「

我并不打扰他怀念宋婉,只是默默端详他的脸,听说宋婉生得很像我母亲,不知宋婉的弟弟又像了几分。

宋宴不辨喜悲道:「当年她以为她得遇良人,谁知道她最后会因为一张脸,一个男人,毁了一辈子。临死前居然还忘不了那个男人,可笑,真是孽缘。」

确实是孽缘,宋婉到死都爱着江恒,可江恒从不曾爱过宋婉。

更可笑的是,那个阴毒无耻的伪君子,居然深深爱着那位江夫人。

抛下亲侄子突围,突围不成逃进地道,狠心杀了挡路的江家族老。

他一切表现都符合一个惨败的权臣该有的反应。

唯有一件事是所有人万万想不到的。

当侍卫提刀架在江夫人柔弱的脖颈时,那个眼见亲侄子被大皇子砍成血肉模糊,眼见江家树倒猢狲散,眼见侍卫铁弩围府的末路权臣。居然离开近在咫尺的密道,直接弃剑束手就擒。

江恒那双冷血的眸子曾盈满权,溢满欲,独独盛不下那个女人的泪光。

那张薄极无情的唇杀过政敌,诬过同僚,独独因那个女人脖颈的血痕苍白如纸。

曾权倾天下的国丈临到头来,对一个无名侍卫低声下气。

「求你别杀她。」

可笑之至。

宋宴说着可笑,自己也长笑出声,那笑因穿过郁郁山岚,穿过不尽悲风,穿过熊熊烈火振聋发聩,「姐姐,你听见了吗?!」

那笑愈来愈大声,只恨穿不过皇陵,好叫那地府幽门次第开,悠悠孤魂人间来,只为听一句:「江恒为了那个女人束手就擒,他们才是真正的死生不离!」

更恨穿不过重重岁月,回到那个多年前的午后,不惜一切扯住定州少女宋婉迈出家门的步伐。

「那个女人撞剑自尽,江恒居然就疯了,他就疯了!那是他一辈子的执念!一辈子的念啊!」

「宋婉你睁眼看一看啊,江恒在那喊,阿缓,族老不答应我们的婚事,可是你放心,我不会变心的。我一定要振兴家族,无论用什么法子,届时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娶你,你父母双亡又怎样,我江恒负尽天下也不负你。」

「江恒反反复复念的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啊。」

重峦叠嶂的山谷回响着一声又一声的「青梅——青梅——」

像极了年华伶仃后的一声绝响。

南迁的雁群列阵浩浩荡荡飞过我们头顶,独留一只落单孤鸿半栖树梢,半展染满血迹的翅膀哀哀悲鸣。

宋宴一记飞刀斩落枯槁树枝,轻松卡住那只受伤孤雁的脖颈,语声半带喜悦,「不过他疯了也好,总不能叫他痛痛快快地殉情,就是死了也别想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林将军,我要的报酬不多。「

我含笑答复,「令姐遗愿必能实现。」

他很满意。

我把山水与酒水都留给了宋宴,他说他深恨江恒,恨害死宋婉的人。

我掂起手里浸满酒渍的丝帕无声地想,他大概还恨我的母亲,也恨我。

毕竟宋婉是因为长着一张与我母亲相似的脸,才成了江恒的目标。

我确实比不得我母亲的大气,我很小气,小气到只要有机会就会扼杀掉隐患。

我轻轻一掷,怀里的夜光杯跌落山道,美轮美奂的夜光杯顷刻成了一地琉璃,同宋宴扔的那堆碎片离得倒近。

那个胡人说涂料无色无味,酒水瞧不出异常。

这话倒没有诓我。

对了,宋宴还说过什么?

哦,他说他是宋婉父亲从族兄那里过继来的嗣子。

多遗憾。

忘记问他死后愿意埋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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