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忽然用力扳过我发的肩膀,抓着我颈上系银坠的红绳,目光灼灼,「她给了我很多钱,让我好好生活,娶妻生子,她以前是个善良的女子,不是后来那个样子的。好孩子,你明白吗?」
我握住义父苍老的手,目光好似染上几分孺慕,「我明白。」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义父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气力,松开红绳,他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她是被人骗了,那个人利用她爬上高位,最后另娶他人,她就疯了。她到死都不信那个人会骗她,可他逼她死,所以她死了。」
无尽的恨意从义父齿间迸出来,我骇然于义父陡然猩红的双眼,手腕上传来的痛意都来不及察觉。
「我儿,抓疼你了,是为父的不是。」
我挤出一点笑意,头一次生硬地掰开义父的双手。
「无妨,您的儿子不会痛了,从您抛弃您的妻子和一双儿女时,您就没有儿子了。路总管,我不是您的儿子。」
约莫我话语里的嘲讽太过于明晃晃,这深深刺痛了义父的心。
他的眼底渐渐涌上猩红,像是随时可能杀了我这个戳中他痛处的小太监。
义父的嘴唇一张一合,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极了一条濒死的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说,「你不肯认我,应该的,应该的。」
义父一直不曾动手打死我,可我并不满足。
恨是一把越烧越旺的火,廉价的愧疚不是浇灭大火的及时雨,而是让大火燎原的滚烫油汤。
在那句缠绵到了极致的「婉婉」溢出义父唇齿间时,我的怒火终于燎原。
他在说什么?
他在重复他的苦衷,让我理解他的婉婉。
银坠扯得颈间越发沉重,我怀疑我的眼泪都要被它扯出来了。
人间不值得。
路总管对宋婉痴情至此,他念着儿子做什么?
宋婉死了,他怎么不陪她一起去死啊?
要死一起死啊。
我抬首将眼泪狠狠逼回去,转而挤出一个再孝顺不过的笑容,「奴才明白。奴才愿全力以赴助路总管夙愿得偿,大仇得报,来日您纵入十八层地狱,也必然与宋婉再续前缘。」
义父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我一动不动地等候他的发落,他终于动怒了。
在庆祝陛下立后的烟花中,他一把推开桌上裹着红绸的皇后赏赐,玉石哗啦啦碎了一地,有的碎屑甚至打在我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丝。
义父低沉的嗓音响在我的耳畔,「如你所愿。」
然后我就被义父以不敬皇后的名义责罚了。
在我被拖出去行刑之前,义父俯下身,以近乎慈祥的语气说:「也好,你日后不必叫我义父了。多得是人想给我当义子。不过你我父子一场,我送你去个好地方。」
于是我就被赶到冷宫,从义父面前得宠的小太监变成了伺候冷宫静太嫔的小太监。
连老嬷嬷都知道,静太嫔恨着奸妃宋婉,也恨着义父,因为他们联手害死了她的堂姐淑太妃,还有堂姐的儿子。
当今陛下也恨着义父,害死太后的奸妃已死,掌控内闱的总管让他寝食难安。
小柔说江皇后与其父大不相同,娘娘发自内心地爱慕着陛下,愿意为他分忧。
我原本对此嗤之以鼻,谁知她说得是真的,皇后确实爱慕陛下,甚至不惜手染鲜血。
义父的血。
先帝时期,陛下就恨毒了为虎作伥的义父。
义父掌控宫闱,更是令他寝食难安,尤其是在一个试菜的小太监为皇帝试完菜暴毙而亡,查不出任何证据后,这份不安便传递给了江皇后。
江皇后在李嫔的劝说下,决心为丈夫分忧。
无论是作为后宫之主,还是作为陛下的妻子,她都必须从前科累累的老宦官手里,夺回宫闱权力。
于是,她在一个被人算计好了的日子里,被算计着领着江家的护卫,浩浩荡荡来到内务府捉拿义父。
义父所做的反抗便是他的死亡。
……
皇后娴静的容颜浮现一层苍白,她并不想杀人,只是想从这个宦官手里夺回权力,为什么这个宦官要主动撞上护卫的刀,为什么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出那一声,「你们过河拆桥。宋妃娘娘,您死得冤啊!」
话未说完,他便倒在血泊之中。
娇弱的皇后最终在小柔的规劝下率人离去。
这时,我才从阴影里走出,慢慢扶起义父逐渐失去体温的身体,听他气若游丝地说:「如你所愿,我快死了,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再叫我一声父……父……」
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却仍锁在我的脸上,久久不肯移开。
我摇头。
我不会叫他父亲,但我不想看他过于失望,于是我轻声说:「不能,你很像我的父亲,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为了所谓的爱情伤害了很多人,我恨他,也恨你。但我答应你,我会替你报仇的。」
我不知道路总管是否明白我的意思,当我说完时,他眼里的光芒已经散尽了。
我曾无比迫切地盼望他死,可当他真的死了,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他临死前在想着谁又念着谁?是救他一命,铭记一生的宋婉?是被他抛弃的妻子和一双儿女?还是被他为虎作伥害死的许多人?
我替路总管阖上眼皮,我不能亲手杀了他,他也被我蛊惑着去死了,我们之间的恩怨终于结束了。
我默默抖开手上举报路总管罪证的信件。
证据是路总管亲手交给我的。
他让我呈送给陛下获取信任,以期铲除江家。
路总管费心把我从他做的恶事里摘出去,用他的性命给江家泼一盆脏水,也为我铺平道路。
这很像一个父亲对亏欠多年的儿子所能做的最大补偿。
我没有温度地笑了笑,可惜太晚了。
况且我并不需要这种补偿。
他想补偿的人,早就不在了。
我拿出笔又在证据上添下路总管告诉我的几个名字,那是随他在先帝朝兴风作浪的亲信们。
他们斗得过后宫失去先帝宠爱的太妃,斗不过前朝羽翼已成的丞相。
即使他们还有点用处,但我并不需要陛下宽宥他们,更不需要他们在暗地里帮我。
不得不承认在对付江家的节骨眼上,自折臂膀是件愚蠢的事。
但是容我任性一次吧,因为我突然很想念我的母亲了。
6
老宦官临死前挑拨离间的话语,似乎并没有影响帝后之间日益深厚的感情。
江皇后本质上还是个善良博学的世家女子,年轻的皇帝无可避免地被她吸引,甚至暂时忘记了前朝玩弄权术的老丈人给他的耻辱,于是宫里发生了一件喜事,皇后怀孕了。
大病初愈的小柔兴高采烈地说陛下大喜过望,赏赐凤仪宫宫女二十两白银,她可以用这笔白银托尚衣监为我制一双好靴子,真是沾了皇后的好福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试图凑近我,我一低头便能看见她锁骨上的黑痣。我反应过来,急忙把脸别过去,心不在焉道:「好福气啊。」
于江丞相是好福气,于这大周天下,可未必是好福气。
陛下年纪轻,一时让情爱冲昏头脑,居然让江皇后怀孕了。
此胎若为男胎,便是嫡长子,太子之位名正言顺,不过陛下的天子之位可就未必稳当了,到时候陛下会怎么做呢?
我一边后悔因为小柔在凤仪宫生病,我投鼠忌器放缓了计划,而让江皇后有机可乘,一边恶意地希望陛下千万不要让大周天下失望,不要让死在宋婉手上的太后娘娘失望。
我正冷眼瞧着皇陵方向,身侧的小柔突然拉住我的胳膊,一张娇弱的脸凑过来,「何大哥,以后我能叫你阿献吗?」
我心下一突,七年前的定州有人这样热烈叫我,「阿献,阿献。」随即便是满地猩红,汇集成一条小溪,汨汨流淌在江费的靴边。
在更久之前,也有人又哭又笑叫我,「阿献,阿献。」
随后满室血腥。
我把目光从小柔殷切的脸庞移向她的锁骨,慢慢笑起来,「不行。」
我不希望小柔这样叫我,这样叫我的人下场都不好。
比如我那死于江家之手的好朋友,比如我的母亲。
7
小柔有一段时间没有来找我了,兴许是因为我被新总管调出冷宫,到御膳房伺候,又兴许是我的拒绝伤害了她,不过我不后悔,我不会给她无意义的希望。
复仇是看不见底的深渊,从十几年前开始,它开始就向我的脚底蔓延。
也曾有一个人试图将我拉离,可他的下场让我离深渊更近。
我在等待被它彻底吞噬的一天。
我无所惧怕,可小柔不一样,她是深渊边的一道光,她还有未来,我不会拥有她,但我会保护她。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和阿瑶的例行相会会被小柔发现。
我和阿瑶相隔不过几寸之距,极其亲密的模样落在了假山后误踩石子的小柔眼底,我仇恨江家的言语落进了小柔耳底。
阿瑶脸色一沉,她踩着绣鞋一步一步压坏了青青芳草,小柔双腿打战,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只是飞快揽过阿瑶的双肩,炽热的呼吸让阿瑶脸颊一红,戾气都消退不少。
我偏头对小柔笑道:「我恨江皇后,我要对付她,你要告发我吗?」
小柔目光哀哀,「阿献,你不要做傻事,我喜欢你,不会告发你。」
我的脸色一定比怀里的阿瑶还要难看,我示威似的拥紧怀里的阿瑶,挑衅道:「不要叫我阿献,还有我不喜欢你,你尽管告发我。」
小柔脸色苍白,像极了一朵不胜欺凌的娇花,她强撑起一个祝福的笑容,「我不会告发你的,何大哥。我知道路总管去世你很伤心,但是皇后娘娘是好人,你不要做傻事。」
阿瑶吃痛地叫了一声,原因是我陡然收紧的挟制。
我松开阿瑶,指着自己的太监服,强行挤出一个自怨自艾的笑,「我一个小太监,能做什么傻事?小柔,我帮你离开凤仪宫好不好,过段日子,我求陛下放你出宫,你不要再管江皇后,也不要管宫里的事了好不好?」
江皇后对小柔很好,赏赐给小柔的珠玉绫罗数不胜数,她对小柔的厚爱远远超过了其他宫女,然而她对小柔只有一点要求,不要跟我走太近。
这可给我出了个难题,我既想如她所愿远离小柔,又想接近小柔。
长此以往,我迟早会像静太嫔一样疯掉,所以我得乘我还没疯,把所有的恩怨通通了结。
小柔拼命摇头,不断向后退,阿瑶试图灭口小柔的举动被我阻止了。
我重复问道:「小柔,你答应我,安心出宫好不好?」
她摇头,难得坚持道:「阿献,你不要伤害皇后,皇后是好人,你不要做傻事,你会死的。」
我指着自己脸上的疤痕,威胁道:「我不拦着你,你也别拦着我,你去告发我,我等着皇后像杀了义父一样,杀了我。」
最终,小柔临走的两滴泪昭示了她绝不会告发我,苦肉计对她一向管用。
我长舒一口气,正待放松,却瞥见阿瑶的眼神死死锁在小柔的背影。
我凑近阿瑶,炽热的呼吸吹起她的发丝,我安抚道:「李家那边就劳烦你说动了。我答应你,事成之后把你调离李嫔身边,一应待遇更甚从前。」
阿瑶的脸颊绯红,她往我的怀里凑得更近,我的不抗拒令她说出更多不理智的话来,「事成之后,你可不可以把我调到你身边?别急着拒绝我,我知道你可以做到。路总管曾对你十分照拂,可他死后,你依旧好好的。」
「陛下如今对你异常信任,我想你也许不是靠举报路总管得到的信任,你一开始就是陛下的人,对不对?」
我突兀钳住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话语,「阿瑶是个聪明的姑娘,聪明的姑娘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乱说是会死的。」
我话语里的冷意令阿瑶脸上的潮红褪得干干净净,她强撑着,惧怕又不甘道:「你威胁我?你这么谨慎,刚才怎么不把小柔杀了?」
我低低一笑,温柔地看着阿瑶,「我能快速得到路总管和陛下信任,你是知道我能耐的。我认为阿瑶这么聪明的女子,永远都比小柔这种笨的,死得晚。」
「所以阿瑶一定会努力让自己长命百岁的,对吗?」
阿瑶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恨恨看我一眼,终是不敢反驳我。
8
太医说皇后腹中是男胎,这个事实给了江家人莫大的底气,而他们很会给皇后惹麻烦。
江丞相之侄江费公然掳掠民女,致使那女子之父血溅承天门,陛下大怒,要将江费下大狱。
江丞相在定武将军府,威勇候府,御史台的群起而攻之下,接到皇后的一封家信,看在女儿和女儿腹中外孙的份上,他选择暂敛锋芒,称病在家休养半月,而陛下报之以桃,只将江费暂时羁押。
陛下与江家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朝野上下都将目光放在皇后腹中尚未成型的男胎上,若此胎顺利出生,嫡长子势必会被名正言顺立为太子,更何况它有个权倾朝野的外公。
所幸陛下在雪花似的弹劾奏折里,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帝王职责,频频驾临后宫,后宫妃嫔接连有孕。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一个老妇人正对我千恩万谢,因为我给了她和她可怜的女儿足以富足后半生的钱财,其实她不该感谢我,因为这笔钱是她口中懦弱的丈夫用命换回来的。
我目送她们远去,转身绕进了一座大宅,牌匾上书二字「李府」。
阿瑶说李嫔的父亲很会抓住机会,唯一凌驾在江家之上的机会,我把这个机会给了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天色渐渐昏暗,夕阳碎金落在我靴尖慢慢消失不见,我收起怀里的帝王金令,回首见帝阙巍巍,宫门大开,仿佛一只巨兽在黑暗中张开大口,将所有的光明全部吞噬。
我毫不犹豫地抬起靴尖,抖落最后一线碎金,走进了悠悠宫门,将背影彻底融进沉沉夜色中。
9
我回到乾清宫时,已是天黑。
陛下寝殿的烛火明灭不定。
细细算来,我被调到陛下跟前伺候的时间并不长,平日里也只做一些侍茶之事,我处事圆滑,就连新来的总管太监都对我颇有称赞,新总管的身边聚集了三三两两的小太监,他们都忘记路总管,也忘记我与路总管曾经亲密的关系。
路总管早早把我赶去冷宫,倍加折辱的做法使我脱离清算,也脱离众人对我安然无恙的处境猜疑。
更何况陛下在他死后,就下旨将静太嫔接到寿康宫供养,他是个仁慈的好皇帝,怜悯着被父皇宠妃迫害的女子。
在别人的眼里,是我对静太嫔的悉心照顾才令陛下对我青眼有加,这份长伴君侧的恩宠,使我经常遇见皇后。
江皇后温柔抚摸隆起的腹部,含情脉脉与陛下叙话,我看着她美丽的容颜,想象她的母亲是怎样美丽端庄的女子,能让江丞相将宋婉毫不犹豫地弃诸脑后。
路总管爱着宋婉,而宋婉却爱着江丞相。
宋婉不过定州员外之女,一日踏青遇上了出外游历的世家公子,风度翩翩的江公子一番情话,便让她将芳心轻许。
宋婉对江丞相的爱使她义无反顾地入宫,她为江丞相的前程,向先帝吹尽了枕头风,致使江丞相在短短几年内便青云直上。
当江公子成了江丞相,宋妃却再也成不了江夫人。
先帝病重时,江丞相就娶了新夫人,宋婉却无法报复他。
因为他拿捏着宋婉的罪证,和她年迈的老父亲。
于是宋婉终究是一步步被逼入深渊,疯狂的她带上了许多人陪她一起进入深渊。
譬如路总管,譬如我。
江丞相汲汲经营为女儿铺就锦绣前程,路总管就用命来报复江家。
如今陛下要收回江家权势,我想皇后的美好不会持续太久。
江皇后的处境岌岌可危,可这与我并不相干。
皇后一走,我郑重跪倒在地,在皇帝的目光中一字一句地提醒道:「陛下,您别忘了,当年是江丞相为了权势派宋氏奸妃进宫,致使太后娘娘含恨去世,母仇不可不报啊,陛下!」
我如愿看到陛下眼中的怒火,我也曾露出过这种目光,当年我最好的朋友路归为了保护我不被喜好俊美男童的江费抓走,枉死于定州街头。
他是路总管的亲生儿子,银坠是他薄情的父亲送他的唯一礼物,他临死把它转送给我时说:「阿献,我父亲说这块坠子能保佑人岁岁平安。」
我不会叫路总管父亲,因为他的儿子已经死了,我最好的朋友路归永远不会痛了。
路总管认出了这块坠子,却认错了他的儿子。尽管他出于愧疚,没脸同我开口相认,但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我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即使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但我也从来没有否认过。
这加深了路总管的判断,因为路归,我不能亲手杀了他。
于是我用言语折磨着他为数不多的良心,并一步步引导他走向注定的死亡。
我不知道他的亲生儿子如果活着会不会原谅他,但我希望他早点去陪他的婉婉。
皇帝忽然苍凉一笑,他以手覆面,长叹一声,「她是我的妻子,她的确不知道宋婉的事。」
我跪倒在地,大不敬地扯住他龙袍上的五爪金龙,大吼道:「她是杀母仇人的女儿,你不能喜欢她,陛下!你不能!你不能!」
「我不能,对,朕不能喜欢仇人的女儿。」
我听到帝王喃喃自语,松了一口气,他很仁慈也很清醒。
这很好,他以后会是位好君主。
我摸着胸腔仍在跳动的那颗心,极轻极低地说:「我也不能。」
9
李大人的倒戈在我与陛下意料之中,这些年他受够了江家的气,轻而易举地接下陛下抛出的橄榄枝。
李大人帮助陛下在江丞相面前遮掩痕迹,背地里狠狠捅了江丞相一刀,把江家这些年的丑事抖得一件不落,陛下在朝堂上发难,定武将军拿着我暗中送来的圣旨,带领京郊大营围了江家府邸,江氏全族通通下狱听候发落。
朝堂上的动静暂时还波及不到后宫,阿瑶说江家派了会武地宫女保护皇后,而且陛下以护皇后龙胎之名,命人层层护卫凤仪宫,李嫔的人同样无法进去。
没关系,陛下的人不会拦我。
小柔没想到我会变得这样陌生,她被人死死压制在地面,大喊道:「何大哥,你要做什么?你不能伤害皇后,她是无辜的。」
我擦掉剑上属于江费的血,看都没看她一眼,凉薄笑道:「和你一样无辜,一样讨厌。」跟在我身后的阿瑶把小柔狠狠拖了出去,阿瑶力气很大,小柔的胳膊上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我任凭她喊得声嘶力竭,也不曾回头。
江家的侍女牢牢挡在内殿门口,陛下的护卫是不会进入皇后内殿的,我笑笑,我不需要见到皇后,我只要她听得见,「江皇后,江家倒了,举族下狱。」
殿内久久没有声音,我恶意地想,怕不是气死了吧?
然而江皇后这个女人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她扶着肚子,脸颊苍白,慢慢走出殿门,「你是为了你义父报仇吗?是我的错。」
她居然向我行礼,我总算明白陛下为什么喜欢她了。
「不,我是为了小柔,你把她留在你身边,你让她远离我,你想让我投鼠忌器,对江家停手,你在做梦!」
她的脸庞更苍白了,「我只想补偿她,她说她喜欢你,请我赐你们对食。路总管死后,我夜不能寐,派人去定州打听路总管的事,也就此得知小柔的身份。
「她不能喜欢你,你们是……」
我打断她,重申道:「不,我们不是兄妹,小柔的哥哥死了,父亲也死了,都死在江家手上。」
我幼时家中遭遇变故,母亲身亡,乳母带我辗转逃到她的老家定州隐姓埋名生活。
她病重之时,我急得手足无措,是我的邻居,大我几岁的路归帮我找的大夫。
尽管乳母最后还是病逝,但我和路归依然成了患难之交的好朋友。
他有着开朗乐观的天性,对于生父的背离提不起太多的怨恨,可他很担心母亲和妹妹。
他的母亲在父亲拋家弃子后,带着出生不久的妹妹远赴京城寻夫,自此再无音讯。
路归当时发高烧被母亲托付给外公家,醒来便已是孑然一身。
他上京寻找过母亲和妹妹,最后只将母亲的遗物带回,妹妹不知踪迹。
那时,宋氏奸妃在宫中生乱,京城人心惶惶,路归不能在京城多待。
后来他无数次和我描述过妹妹锁骨上的黑痣,丢失的妹妹是他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人。
我拼命捂住他脖子上的伤口,含泪答应找到他的妹妹小柔,甚至愿意放下对路总管地仇恨,只要他活下来。
路总管是我的仇人。
可路归是我的恩人。
路归的母亲没能混进宫闱,见到她的丈夫。
她被阻拦在宫门之外,一气之下当众对宋氏宠妃出言不逊,最终横死于侍卫刀下。
幸而宫里有善心的老嬷嬷实在看不下去,使了些银钱,把尚在母亲尸体旁懵懂的小柔偷偷抱进了深宫。
路总管的儿子早就与他天人永隔,可他的女儿一直都在他身边。
然而他至死不识儿女。
宋婉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在承担无数的痛苦与怨恨。
不只是路总管,还有我。
……
「你是为了报恩才对我好吗?死了的路总管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恨我?」我回头看见小柔重重跌倒在门槛,她全听进去了,阿瑶站在她身后,不敢看我的眼睛。
哦,我怎么忘了阿瑶喜欢我。
我喜欢小柔的纯真善良,阿瑶就要即将离开黑暗宫闱的小柔听到最残忍的真相。
阿瑶选择在我面前把这份善良美好狠狠撕碎,让小柔对我彻底失望。
很像我对江皇后对路总管做的事。
这大概是上天对我冷血薄情的报应?
不过,我并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
我这一生都在失去爱,已经不奢求得到了,我只要小柔好好活着远离宫廷就够了。
「扑通。」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江皇后,她瘫倒在地,她要生了。
我终是叫了太医。
10
随着江丞相的问斩,江家的溃败是一夜之间的事,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陛下一夜之间多了个儿子,一夜之间失去了他的爱情。江皇后自请废后,出家为尼,陛下无一不准。
和江皇后一起离宫的还有小柔,她离开这座噬人深宫,不会再回来了,我很满意。
陛下抱着儿子听我禀报江皇后离开的消息,他悲伤地问我:「阿兄,你也要走吗?你当真要我做孤家寡人吗?你当初找上我说你是我的哥哥,你会帮我成为英明君王,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母后死了,父皇薄情,宫里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我的妻子真心爱我,可我不能爱她,你让我放弃她,我答应你,你又为何要食言?」
我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弟弟,父皇宠爱宋婉,害了我们的母亲,你不能学他。你也不要学我这些年的狠心算计。你有着我没有的仁慈,这很好。你放心,我会把一个完完整整的天下给你。只是我实在不想留在京城了。」
我的母妃是被路总管和宋婉联手害死的先帝淑妃,父皇宠爱宋婉,选择坐视不管。
宫变之时,乳母奉母妃的命令带我连夜逃亡。
路归大概是在京城寻母途中见过从宫门逃出的我,不然他不会在临死前对我说:「对不起。」
江家是仇人,路总管也是仇人,得知宋婉的事后,我一直加深路总管对江家的恨,最后令他决绝赴死,他认为我的脸有几分熟悉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而是因为我像我母妃,那个被他害死的女人。
杀人太多,他早就不记得我母妃的样貌,只记得那种熟悉的错觉。
不过没关系,我还记着他,也该恨着他。
只是这世间的恨已经这么深,这么深,没必要再多一分。
小柔是我仇人的女儿,也是我恩人的妹妹,我只愿她走出宫墙囹圄,纯净不为世事所污,年年岁岁皆平安,不要像我满心狠毒,逼迫亲生弟弟放弃所爱,一步步利用人心,只为报仇。
我不想留在京城这个伤心的地方,仇恨已经结束了。过去的都该过去了。
我擦去眼泪,对我的弟弟行了君臣大礼,「请陛下成全。」
皇帝也擦干眼泪,扶起我道:「哥哥,我答应你。弟弟遥愿哥哥此生在定州喜乐无虞。」
11
定州的三月来得格外早,晨起便有喜鹊掠上枝头,静太嫔精神好些了,指着屋外树梢说:「阿献,桃花,喜欢,拿来。」
我放下书信,陛下说他不忍心我一直孤独,给我送了点东西,已在去定州的路上。
可金银财宝再多也填不满曾被仇恨充盈的内心了,所幸,我还能为亲人养老送终。
我笑笑安抚静太嫔,「好,堂姨母,阿献给你摘。」
我推开大门,桃花纷飞,蹁跹若蝶,粉衣少女站在花雨中绞着小手,踌躇望我,「阿献,陛下告诉我全部真相了。我说我想来见你,哪怕你并不喜欢我,甚至恨我,但是我还是喜欢你。」
春风忽起,我的眼睛忽然便进了沙子,「小柔。」
上一辈的恩怨曾深刻入骨,万幸,我们并没有被仇恨彻底吞噬。
青雀在树上吱吱呀呀,桃花落在我们中间,二十多年的寒冬终于过去,太业八年的春天终于来了。
番外之烟云烬
京城不比边塞苦寒,连秋天都来得慢些。
但该有的寒意不曾减轻半分。
我在京城郊外最高的一座山上自斟自饮,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桌上的夜光杯里。
夜光杯里已经斟满酒,枯叶在其中浮浮沉沉。
平白坏了一杯酒。
我用竹签将落叶挑起,令人讶异的是,落叶颤动的染水边角隐有几点绿意。
这夜光杯还能染色的?西域胡人莫不是卖了假货诓我?
我有些懊恼,偏头一瞧,身侧的大树巍巍挺拔,深秋的天气也在不断向外斜出枝丫,瞧着倒有如日中天的气势,可枝头挂着的伶仃叶片却显得凋敝万分,像极了一场来不及开场就已经宾客散尽的盛宴。
我微微一笑,起身绕树环视,微微敲击树身。
回响空荡荡的。
枝繁不修,外强中干。
难怪枝叶早落。
透过树影罅隙,我看见远方火光冲天,看这方向,好像是京城的江府,出了当朝丞相,也出了当朝皇后。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越来越盛的火光,昭示着权倾一时的江家倒了。
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外强中干的朽木烧起来最是热烈。
隔着几里山路,我都能听见江家这棵朽木燃烧得噼啪作响。
更何况山道上行来的那人了。
他人未至,眼底纠缠的喜悦与森冷,我已先行洞悉。
他淡淡瞥我一眼,递来一个酒壶,「此处风景甚美,视野绝佳。顾,哦不,林小将军惯会挑好地方。」
我倒过两杯酒,微笑示意道:「边塞待得愈久,愈会珍惜京城的风景,不过我站得再高,看得再远,也远不如宋先生身临其境啊。宋先生卧薪尝胆多年,一朝大仇得报,恭喜。」
「葡萄美酒夜光杯,林将军果然如谢氏昭德夫人一般大气。」
宋宴僵冷的面庞缓慢舒展,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过奖,我不及家母多矣。」
我亦举酒奉陪到底。
宋宴大醉之下把酒杯掷向山道,负手看向漫天火光许久,历经风霜的唇角这才悄然挤出一点凉薄笑意,「多美的火,真像姐姐死的那天。「
我并不打扰他怀念宋婉,只是默默端详他的脸,听说宋婉生得很像我母亲,不知宋婉的弟弟又像了几分。
宋宴不辨喜悲道:「当年她以为她得遇良人,谁知道她最后会因为一张脸,一个男人,毁了一辈子。临死前居然还忘不了那个男人,可笑,真是孽缘。」
确实是孽缘,宋婉到死都爱着江恒,可江恒从不曾爱过宋婉。
更可笑的是,那个阴毒无耻的伪君子,居然深深爱着那位江夫人。
抛下亲侄子突围,突围不成逃进地道,狠心杀了挡路的江家族老。
他一切表现都符合一个惨败的权臣该有的反应。
唯有一件事是所有人万万想不到的。
当侍卫提刀架在江夫人柔弱的脖颈时,那个眼见亲侄子被大皇子砍成血肉模糊,眼见江家树倒猢狲散,眼见侍卫铁弩围府的末路权臣。居然离开近在咫尺的密道,直接弃剑束手就擒。
江恒那双冷血的眸子曾盈满权,溢满欲,独独盛不下那个女人的泪光。
那张薄极无情的唇杀过政敌,诬过同僚,独独因那个女人脖颈的血痕苍白如纸。
曾权倾天下的国丈临到头来,对一个无名侍卫低声下气。
「求你别杀她。」
可笑之至。
宋宴说着可笑,自己也长笑出声,那笑因穿过郁郁山岚,穿过不尽悲风,穿过熊熊烈火振聋发聩,「姐姐,你听见了吗?!」
那笑愈来愈大声,只恨穿不过皇陵,好叫那地府幽门次第开,悠悠孤魂人间来,只为听一句:「江恒为了那个女人束手就擒,他们才是真正的死生不离!」
更恨穿不过重重岁月,回到那个多年前的午后,不惜一切扯住定州少女宋婉迈出家门的步伐。
「那个女人撞剑自尽,江恒居然就疯了,他就疯了!那是他一辈子的执念!一辈子的念啊!」
「宋婉你睁眼看一看啊,江恒在那喊,阿缓,族老不答应我们的婚事,可是你放心,我不会变心的。我一定要振兴家族,无论用什么法子,届时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娶你,你父母双亡又怎样,我江恒负尽天下也不负你。」
「江恒反反复复念的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啊。」
重峦叠嶂的山谷回响着一声又一声的「青梅——青梅——」
像极了年华伶仃后的一声绝响。
南迁的雁群列阵浩浩荡荡飞过我们头顶,独留一只落单孤鸿半栖树梢,半展染满血迹的翅膀哀哀悲鸣。
宋宴一记飞刀斩落枯槁树枝,轻松卡住那只受伤孤雁的脖颈,语声半带喜悦,「不过他疯了也好,总不能叫他痛痛快快地殉情,就是死了也别想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林将军,我要的报酬不多。「
我含笑答复,「令姐遗愿必能实现。」
他很满意。
我把山水与酒水都留给了宋宴,他说他深恨江恒,恨害死宋婉的人。
我掂起手里浸满酒渍的丝帕无声地想,他大概还恨我的母亲,也恨我。
毕竟宋婉是因为长着一张与我母亲相似的脸,才成了江恒的目标。
我确实比不得我母亲的大气,我很小气,小气到只要有机会就会扼杀掉隐患。
我轻轻一掷,怀里的夜光杯跌落山道,美轮美奂的夜光杯顷刻成了一地琉璃,同宋宴扔的那堆碎片离得倒近。
那个胡人说涂料无色无味,酒水瞧不出异常。
这话倒没有诓我。
对了,宋宴还说过什么?
哦,他说他是宋婉父亲从族兄那里过继来的嗣子。
多遗憾。
忘记问他死后愿意埋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