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今天我当寡妇了吗

我去碧波殿时,宋婉穿了一身顶好看的大红衣裳,仿若初嫁时。

不是敛华喜欢的颜色。

宋婉偏头看我,笑道:「我不要做谢敛华。」

我无讥无嘲道:「你本来也不是她。」

宋婉笑得更开心了,唇角却留下一线黑红。

她服毒了。

金丝楠木桌摆着空荡荡的药瓶,还有一张药方——我费心弄来的。

我忍不住定定地看着那张药方,宋婉突兀地笑出声,「你认得。」

我默然不语。

约莫是人之将死,神智变得清明。

宋婉可能之前有五分猜测,看我这默认态度应该全明白了。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想扑过来抓我,「果然是你,是你们,我这一生啊,都被你们给毁了,都是你们害的。」

我冷漠挥开她,「慎刑司的小宫女,小太监,冷宫里的妃子,死了的皇后淑妃毁你了吗?」

宋婉忽然不笑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顾清云,我知道你会对付江恒,如果他死在你手上了,把他和我埋在一起,烧成灰也要和我在一起。答应我,顾清云。我下辈子当牛做马给你赔罪。」

她修长的指甲死死扯住我的衣角,肖似谢敛华的眼里涌起敛华从不曾有过的疯狂与执拗。像是我不答应就要把我一起拽向深渊。

我并不怕她,但我很疑惑,「为什么?」

宋婉的双颊涌现一阵潮红,是少女的喜悦,「他跟我说过,死生不离!永不分离!」

「好!」

13

我溜去定州见到大皇子的第一眼,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那眉目跟淑妃一脉相承。

他正要去京城,找不到方向。

我戴着斗笠非常热情地给他指路,还给了他不少银两。

临走的时候,这孩子挺有礼貌,「多谢女侠馈赠,女侠真像我的长辈一样亲切。」

亲切?

我怎么记得你小时候在背地里叫我冷面娘娘。

我含糊其词过去,就要纵马离开官道。

那孩子忽然想起什么,「女侠,你走错了吧,那边好像是邺城,犬戎人时常扰边,不安全!」

「姑奶奶去了立刻安全,能让犬戎小儿闻风丧胆,夜半止啼。」

这蠢孩子又扯住我的马匹喊:「女侠大义,敢问您贵姓!我来日寻机报答你。」

这呆孩子有完没完!

「姓桂,名非,字太斐,江湖人称贤德康惠昭章成义桂太斐。」

趁那蠢孩子还在那数字数,我赶紧一骑绝尘跑路。

「怎么这么像谥号。啊啊女侠你别走啊,我不是故意咒你,不,我真没咒你啊……」

废话,本来就是谥号。

蠢孩子的呼声渐渐远了,有风沙在耳边连绵不绝,我隐隐约约听见军号迭起。

邺城,久违了。

番外:青雀半衔一枝春。

1

太业六年六月初十,黄道吉日,忌动土,宜嫁娶,天子大婚立后江丞相嫡女。

乐声阵阵,义父裂隙横生的眼尾微挑,细细打量漫天红绸,直到小宫女托着银两进来,他才慢慢直起佝偻的腰。

天子大喜,阖宫上下俱得了赏赐,小宫女说这是新后的福气,义父身为掌控宫闱的内务总管赏赐自是头一份的福泽深厚。

义父笑着谢恩,是对江皇后福泽与有荣焉的模样。

如果我没有瞥见他苍白指缝里簌簌落下的一点皇陵土,约莫我也会当真。

今日是钦天监静心选出来的帝后大婚吉日,最忌动土。

义父却去皇陵动了土。

不仅大不吉,而且大不敬。

不过没人会不识趣地提醒义父,更无人敢得罪他。

只因他是掌控内务府多年的路总管。

2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明晃晃地得罪义父。

我因弄坏皇后的赏赐,被义父狠狠罚了板子。

我在义父面前失了宠的事很快在新进宫的小太监们之间传开,他们忙不迭到义父面前献殷勤,来顶替我的位置。

伤一好,我就被赶到冷宫里伺候前朝失宠的废妃。

冷宫里的妃子多是疯的,我面前的疯女人便是先帝时期得宠一时的静太嫔,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一会儿喊「淑妃 」,一会儿喊「陛下!」,这后一句我是万万不敢听的,然而她尖利的指甲挡住我后退的步伐,伴随她一声尖嘶「宋氏贱妇,偿命来!」我的手臂顷刻间多了一道长长的划痕,血迹斑斑,我和两个粗使嬷嬷竭力压制静太嫔,她这才恢复些清明。

老嬷嬷对于这种场景早已经见怪不怪,只叮嘱我不得妄言,我一一称是。

我看着呆滞的静太嫔,知道她说的「宋氏」是先帝朝的奸妃宋婉。先帝在时,多少后宫妃嫔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包括当今陛下的生母,也包括生有先帝皇长子的淑太妃。

而先帝一去,陛下登基,宋氏知自己断无幸理,当即自戕在碧波殿。

她是死了,可活着的人还要背负仇恨苦熬日子,比如我的义父。

帝后大婚当天,他一定是去皇陵拜祭宋婉了。

世间背负仇恨的人多他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如愿报仇呢?

我微微一笑,发自内心地希望义父能成功报仇。

向江家复仇。

3

冷风撕开破败的窗纸刁钻地刺向我的脖颈,我打了个寒战,窗外人影婆娑,有娇小的人影在窗纸另一头喊道:「何大哥,冷宫湿冷,你照顾好自己。」

木格窗下多了一叠粗棉大衣和一瓶药酒,小柔不过一介洒扫宫女,光是来冷宫就花费了不少银钱打点了吧,难为她了。我隔着幽幽暗暗的宫灯对她感激地笑了笑,她不自觉垂首,耳边泛起红晕,好似初春的轻薄桃花。

刚进宫的时候,义父就说过我生得俊美阴柔,来内侍监办事的小宫女都多了几倍,小柔也是其中之一。她刚进宫,性子怯懦被宫女欺辱,是我去替她解的围,并对她颇有照顾,后来小柔见了我就脸红。

义父曾指着她绣的荷包对我说:「这小宫女不错,你如今在我身边也算有头有脸,宫女太监结为对食很寻常,我可以帮你。」

我正在回想那日小柔被宫女撕开的衣裳下露出的黑痣。

乍听到义父此言,我顿时看着他轻笑道:「她是二十五岁就能出宫的宫女,而我是一辈子的太监,无儿无女孤独终老的太监。」

义父一怔,目光暗淡地看向皇陵,又复杂地看着我颈间银坠很久,终是半晌不发一言。

此后他再未提过此事。

……..

此时冷风呼啸,我踉跄走向小柔,轻声道:「多谢你。」

小柔耳郭更红了,她劝慰道:「何大哥,路总管毕竟是你的义父 ,待他消气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脸色顿时一变,指向自己的双腿说道:「小柔,你记着路公公权势日重,不是我这种小太监能高攀的,我冒犯皇后,能保得性命已是他念及旧情了,你再不可对旁人提及我曾为他的义子,他会打断我的腿,知道了吗?」

我弄坏新后的赏赐遭到二十大板的重罚,义父冷着脸命人将地上的我拖出去,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而不为人知的事则是义父最后在我的耳边冷冷说道:「你记着,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你的义父。你若敢与旁人提及,我便打断你的腿。」

我犹在地上挣扎,却忙不迭应下,义父掌控宫闱多年,手段雷霆,我不敢激怒他,哪怕这些年他用这样的手段保护过我。

那时我刚进宫,他下令把一个老太监丢进井里,老太监在冰冷的井水里挣扎不休,义父始终不发一言,直到老太监气绝身亡,他才回过头对身后战战兢兢如鹌鹑的小太监们说:「报染病身亡。」

小太监们领了差事四散而逃后,他走到我的面前问:「你是定州人?」

我从净身的床上坐起来,答道:「是。」

他看着我颈间被扯开的银坠微微笑起,遍布阴霾的眉宇拨云见日,「那是我的老家,我看你生得有些面熟,想来是你我投缘,你可愿做我的义子,日后再也无人敢欺负你。」

他特意指了指老太监湿漉漉的尸体,我没有理由不答应他。

于是我开口道:「义父。」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是断断不能叫他义父的。

听我说完,小柔面色惊惶起来,却再三表示绝不会向旁人提及此事。

她眼中珠泪莹莹,恳切嘱咐我保重自身,我一一应下,话至末尾,她安慰道:「何大哥,你且忍忍,我被调到皇后宫,娘娘心善,来日我寻机会帮你出去。」

小柔说因为她出身定州,江家老宅也在定州,所以江皇后挑中了小柔。

「何大哥,皇后娘娘真是菩萨心肠。」

小柔言语间对皇后很推崇,大抵心善的人都相互吸引吧

没有人不喜欢心善的人,但是在宫里,心善不代表无错,比如心善的皇后有个弄权祸国的父亲江丞相,江皇后既得到了父亲权势带来的荣耀,也注定了她会因这份权势而受到牵累。

江丞相是义父的仇人,皇后亦是。

4

小柔被刘妃罚跪御花园时,正值烈日炎炎,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她的乌发渗进青色的宫女服,那天青色顷刻间便蒙上一层灰。

刘贵妃出身将门,性子泼辣,其父乃是定武将军,在新帝的制衡下,他与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江丞相在前朝分庭抗礼,他们的女儿则在后宫互为辖制。

前些日江丞相在朝堂与大将军争权,一干老臣在丞相的唆使下愣是把朝堂搅成茶馆,第二天还集体上折子用告老还乡来威胁陛下。

陛下尚未大权在握,不得不咬牙息事宁人,如他们所愿,问罪定武将军。

然而他前朝下旨申饬定武将军,后宫立刻升了刘妃位分,宠爱刘妃宠得人尽皆知,冷落皇后亦成了必然。

陛下这段日子甚少去皇后宫里,私底下宫女们不无叹惋道,骄横跋扈的丞相怎就生出那样温婉的女子,可惜了娘娘对陛下的一片丹心。

很不巧,小柔对皇后娘娘的惋惜落在刘妃的耳朵里便成了对刘妃协理六宫的不满。

所以刘妃选择杀鸡儆猴。

我赶到时,小柔已经在烧得发烫的青石板上跪了一个时辰。

可是我不能当面救她,在冷宫熬了那么久,宫里人已经渐渐忘记我曾是路总管的义子。

我不能让义父的计划前功尽弃。

于是我强行停住脚步,不动声色地从小柔身边走过,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所幸在我离开小柔视线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她便脱离苦海了。

李嫔比我预想中来得快,她与皇后是远房亲戚,先帝时期,李家没落,本朝一直攀附江家扶摇直上,江家女儿入宫为后,李家女儿相随进宫为其鞍前马后,就像她的父亲为江丞相做的那样。

丞相此番生事也是因为李嫔的父亲办事不力,让大将军狠狠参了一本,并借机打压了丞相势力,江丞相以先帝辅政大臣的旨意,硬是压下了一次风波,才保住李大人的官职,李大人这段日子挨了不少训斥,他的女儿在后宫更加卖力地伺候皇后,以期获得宽宥。

江皇后一如小柔所说的那般善良,她并没有把失宠迁怒于李嫔,甚至常留李嫔于凤仪宫中用膳,李嫔待皇后越发毕恭毕敬,就连一个宫女受罚都忙不迭赶来相助。

我站在萧疏草木之后,同李嫔的贴身宫女阿瑶交换眼神。

我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衣袖半露,雪白的皓腕多了一道青紫掐痕,阿瑶是个聪明的女子,可她跟错了主子。

李嫔不会把伏低做小的怨气使给外人看,那样会让江家猜疑,于是她的宫女就遭殃了。

人呀,压抑久了就会扭曲。

这是义父曾告诉我的话,他还告诉过我,李大人办事不力也是因为鞍前马后帮骄横跋扈的江家人收拾残局才误了正事。我曾亲眼瞧见江丞相的侄儿江费是怎样对李大人颐指气使的,可是面对一介白身,李大人堂堂朝廷命官也得低声下气,不为别的,只因江费姓江。

李大人在江费扬长而去后为他收拾一地残局,他动作很快,想来早已经习惯,不过我并没有忽略掉李大人始终握紧的拳头。

我恍惚想起七年前的定州,有一个少年在一地狼藉里也是这样握着拳头,握到血从掌缝里渗出来尤不觉痛,真真是刻骨铭心。

然而再刻骨铭心的事历经时光洗涤,也会变得遥不可及,近在咫尺的义父忽然低声说:「李家不会一辈子屈居江家之下的,皇帝也不会容忍江丞相权倾朝野,威胁皇权。」

他还有半句话隐在风中,可我听得清,「江家离倾覆不远了。」

那时我便知道,义父恨着江家,因为他爱着宋婉。他爱到为她抛妻弃子进宫做太监,爱到为她铲除一切障碍,不惜手染血腥,爱到不顾一切向毁了宋婉的江丞相报仇。

我认为义父说的话有道理,毕竟江家得罪的人可不止义父。

也不止李大人。

还有更多的人。

我静静摩擦颈间的银坠,因年代久远,它的银质微微发黑,像极了定州城街头曝晒过后的血。

怎么也擦不干净的血。

……

李嫔与李大人不愧是父女,就连握拳头的方式都是这样半掩袖中,发现人来了,便以咳嗽掩饰。

李嫔咳嗽两声,笑意温和,咐阿瑶扶起小柔,施施然向皇后宫里行去。

我把望向凤仪宫檐角铜铃的视线收回,掂起轻飘飘的食盒往冷宫方向走,结满蛛网的冷宫在富丽堂皇的凤仪宫面前一无是处,但好在魑魅魍魉皆在明处。

静太嫔的病渐渐好转,仍时不时抓着我喊「淑妃姐姐。」「殿下。」我端着碗一一含糊过去,只要她不喊「陛下」,我的项上人头便保住了。

坐在破败的屋檐底下的老嬷嬷停下拿蒲扇赶蚊子的动作,好心提醒我道:「当初她得罪宋婉被发落在此便一直浑浑噩噩,你何必费心伺候一个失宠的疯妇人。再说当年宋氏叱咤后宫可少不了路总管的功劳,指不得路总管哪天气消了就让你离开冷宫了,你何必费心照顾这个疯妇讨他不痛快。」

我摇摇头,搁下饭碗向嬷嬷道谢,「多谢嬷嬷提醒,只是我瞧太嫔可怜,像我的一位长辈,我实在于心不忍。」

嬷嬷看我的目光柔和些许,「真是个傻孩子,不过也难怪路总管曾经看中你,光是这份心便极为难得。」

这宫里最不值钱的是真心,最难得的也是真心。

一线阳光透过破败的屋脊打在我的太监服上,我掸去纷纷扬扬的灰尘,望向被虫蛀得破烂的横梁,忽然想起义父沟壑丛生的脸。

5

义父有过真心,这份真心令他在先帝宠妃宋氏进宫时,舍弃一双儿女,舍弃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毅然进宫只为伴在她身边,甚至不惜手染鲜血助她铲除异己。

我问过他为何对宋氏这般情深,他喃喃道:「还记得你是怎么救的小柔吗?她也这样救过我,那时我在定州街头冻得奄奄一息被人欺辱,是她救的我。」

义父忽然用力扳过我发的肩膀,抓着我颈上系银坠的红绳,目光灼灼,「她给了我很多钱,让我好好生活,娶妻生子,她以前是个善良的女子,不是后来那个样子的。好孩子,你明白吗?」

我握住义父苍老的手,目光好似染上几分孺慕,「我明白。」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义父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气力,松开红绳,他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她是被人骗了,那个人利用她爬上高位,最后另娶他人,她就疯了。她到死都不信那个人会骗她,可他逼她死,所以她死了。」

无尽的恨意从义父齿间迸出来,我骇然于义父陡然猩红的双眼,手腕上传来的痛意都来不及察觉。

「我儿,抓疼你了,是为父的不是。」

我挤出一点笑意,头一次生硬地掰开义父的双手。

「无妨,您的儿子不会痛了,从您抛弃您的妻子和一双儿女时,您就没有儿子了。路总管,我不是您的儿子。」

约莫我话语里的嘲讽太过于明晃晃,这深深刺痛了义父的心。

他的眼底渐渐涌上猩红,像是随时可能杀了我这个戳中他痛处的小太监。

义父的嘴唇一张一合,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极了一条濒死的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说,「你不肯认我,应该的,应该的。」

义父一直不曾动手打死我,可我并不满足。

恨是一把越烧越旺的火,廉价的愧疚不是浇灭大火的及时雨,而是让大火燎原的滚烫油汤。

在那句缠绵到了极致的「婉婉」溢出义父唇齿间时,我的怒火终于燎原。

他在说什么?

他在重复他的苦衷,让我理解他的婉婉。

银坠扯得颈间越发沉重,我怀疑我的眼泪都要被它扯出来了。

人间不值得。

路总管对宋婉痴情至此,他念着儿子做什么?

宋婉死了,他怎么不陪她一起去死啊?

要死一起死啊。

我抬首将眼泪狠狠逼回去,转而挤出一个再孝顺不过的笑容,「奴才明白。奴才愿全力以赴助路总管夙愿得偿,大仇得报,来日您纵入十八层地狱,也必然与宋婉再续前缘。」

义父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我一动不动地等候他的发落,他终于动怒了。

在庆祝陛下立后的烟花中,他一把推开桌上裹着红绸的皇后赏赐,玉石哗啦啦碎了一地,有的碎屑甚至打在我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丝。

义父低沉的嗓音响在我的耳畔,「如你所愿。」

然后我就被义父以不敬皇后的名义责罚了。

在我被拖出去行刑之前,义父俯下身,以近乎慈祥的语气说:「也好,你日后不必叫我义父了。多得是人想给我当义子。不过你我父子一场,我送你去个好地方。」

于是我就被赶到冷宫,从义父面前得宠的小太监变成了伺候冷宫静太嫔的小太监。

连老嬷嬷都知道,静太嫔恨着奸妃宋婉,也恨着义父,因为他们联手害死了她的堂姐淑太妃,还有堂姐的儿子。

当今陛下也恨着义父,害死太后的奸妃已死,掌控内闱的总管让他寝食难安。

小柔说江皇后与其父大不相同,娘娘发自内心地爱慕着陛下,愿意为他分忧。

我原本对此嗤之以鼻,谁知她说得是真的,皇后确实爱慕陛下,甚至不惜手染鲜血。

义父的血。

先帝时期,陛下就恨毒了为虎作伥的义父。

义父掌控宫闱,更是令他寝食难安,尤其是在一个试菜的小太监为皇帝试完菜暴毙而亡,查不出任何证据后,这份不安便传递给了江皇后。

江皇后在李嫔的劝说下,决心为丈夫分忧。

无论是作为后宫之主,还是作为陛下的妻子,她都必须从前科累累的老宦官手里,夺回宫闱权力。

于是,她在一个被人算计好了的日子里,被算计着领着江家的护卫,浩浩荡荡来到内务府捉拿义父。

义父所做的反抗便是他的死亡。

……

皇后娴静的容颜浮现一层苍白,她并不想杀人,只是想从这个宦官手里夺回权力,为什么这个宦官要主动撞上护卫的刀,为什么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出那一声,「你们过河拆桥。宋妃娘娘,您死得冤啊!」

话未说完,他便倒在血泊之中。

娇弱的皇后最终在小柔的规劝下率人离去。

这时,我才从阴影里走出,慢慢扶起义父逐渐失去体温的身体,听他气若游丝地说:「如你所愿,我快死了,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再叫我一声父……父……」

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却仍锁在我的脸上,久久不肯移开。

我摇头。

我不会叫他父亲,但我不想看他过于失望,于是我轻声说:「不能,你很像我的父亲,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为了所谓的爱情伤害了很多人,我恨他,也恨你。但我答应你,我会替你报仇的。」

我不知道路总管是否明白我的意思,当我说完时,他眼里的光芒已经散尽了。

我曾无比迫切地盼望他死,可当他真的死了,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他临死前在想着谁又念着谁?是救他一命,铭记一生的宋婉?是被他抛弃的妻子和一双儿女?还是被他为虎作伥害死的许多人?

我替路总管阖上眼皮,我不能亲手杀了他,他也被我蛊惑着去死了,我们之间的恩怨终于结束了。

我默默抖开手上举报路总管罪证的信件。

证据是路总管亲手交给我的。

他让我呈送给陛下获取信任,以期铲除江家。

路总管费心把我从他做的恶事里摘出去,用他的性命给江家泼一盆脏水,也为我铺平道路。

这很像一个父亲对亏欠多年的儿子所能做的最大补偿。

我没有温度地笑了笑,可惜太晚了。

况且我并不需要这种补偿。

他想补偿的人,早就不在了。

我拿出笔又在证据上添下路总管告诉我的几个名字,那是随他在先帝朝兴风作浪的亲信们。

他们斗得过后宫失去先帝宠爱的太妃,斗不过前朝羽翼已成的丞相。

即使他们还有点用处,但我并不需要陛下宽宥他们,更不需要他们在暗地里帮我。

不得不承认在对付江家的节骨眼上,自折臂膀是件愚蠢的事。

但是容我任性一次吧,因为我突然很想念我的母亲了。

6

老宦官临死前挑拨离间的话语,似乎并没有影响帝后之间日益深厚的感情。

江皇后本质上还是个善良博学的世家女子,年轻的皇帝无可避免地被她吸引,甚至暂时忘记了前朝玩弄权术的老丈人给他的耻辱,于是宫里发生了一件喜事,皇后怀孕了。

大病初愈的小柔兴高采烈地说陛下大喜过望,赏赐凤仪宫宫女二十两白银,她可以用这笔白银托尚衣监为我制一双好靴子,真是沾了皇后的好福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试图凑近我,我一低头便能看见她锁骨上的黑痣。我反应过来,急忙把脸别过去,心不在焉道:「好福气啊。」

于江丞相是好福气,于这大周天下,可未必是好福气。

陛下年纪轻,一时让情爱冲昏头脑,居然让江皇后怀孕了。

此胎若为男胎,便是嫡长子,太子之位名正言顺,不过陛下的天子之位可就未必稳当了,到时候陛下会怎么做呢?

我一边后悔因为小柔在凤仪宫生病,我投鼠忌器放缓了计划,而让江皇后有机可乘,一边恶意地希望陛下千万不要让大周天下失望,不要让死在宋婉手上的太后娘娘失望。

我正冷眼瞧着皇陵方向,身侧的小柔突然拉住我的胳膊,一张娇弱的脸凑过来,「何大哥,以后我能叫你阿献吗?」

我心下一突,七年前的定州有人这样热烈叫我,「阿献,阿献。」随即便是满地猩红,汇集成一条小溪,汨汨流淌在江费的靴边。

在更久之前,也有人又哭又笑叫我,「阿献,阿献。」

随后满室血腥。

我把目光从小柔殷切的脸庞移向她的锁骨,慢慢笑起来,「不行。」

我不希望小柔这样叫我,这样叫我的人下场都不好。

比如我那死于江家之手的好朋友,比如我的母亲。

7

小柔有一段时间没有来找我了,兴许是因为我被新总管调出冷宫,到御膳房伺候,又兴许是我的拒绝伤害了她,不过我不后悔,我不会给她无意义的希望。

复仇是看不见底的深渊,从十几年前开始,它开始就向我的脚底蔓延。

也曾有一个人试图将我拉离,可他的下场让我离深渊更近。

我在等待被它彻底吞噬的一天。

我无所惧怕,可小柔不一样,她是深渊边的一道光,她还有未来,我不会拥有她,但我会保护她。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和阿瑶的例行相会会被小柔发现。

我和阿瑶相隔不过几寸之距,极其亲密的模样落在了假山后误踩石子的小柔眼底,我仇恨江家的言语落进了小柔耳底。

阿瑶脸色一沉,她踩着绣鞋一步一步压坏了青青芳草,小柔双腿打战,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只是飞快揽过阿瑶的双肩,炽热的呼吸让阿瑶脸颊一红,戾气都消退不少。

我偏头对小柔笑道:「我恨江皇后,我要对付她,你要告发我吗?」

小柔目光哀哀,「阿献,你不要做傻事,我喜欢你,不会告发你。」

我的脸色一定比怀里的阿瑶还要难看,我示威似的拥紧怀里的阿瑶,挑衅道:「不要叫我阿献,还有我不喜欢你,你尽管告发我。」

小柔脸色苍白,像极了一朵不胜欺凌的娇花,她强撑起一个祝福的笑容,「我不会告发你的,何大哥。我知道路总管去世你很伤心,但是皇后娘娘是好人,你不要做傻事。」

阿瑶吃痛地叫了一声,原因是我陡然收紧的挟制。

我松开阿瑶,指着自己的太监服,强行挤出一个自怨自艾的笑,「我一个小太监,能做什么傻事?小柔,我帮你离开凤仪宫好不好,过段日子,我求陛下放你出宫,你不要再管江皇后,也不要管宫里的事了好不好?」

江皇后对小柔很好,赏赐给小柔的珠玉绫罗数不胜数,她对小柔的厚爱远远超过了其他宫女,然而她对小柔只有一点要求,不要跟我走太近。

这可给我出了个难题,我既想如她所愿远离小柔,又想接近小柔。

长此以往,我迟早会像静太嫔一样疯掉,所以我得乘我还没疯,把所有的恩怨通通了结。

小柔拼命摇头,不断向后退,阿瑶试图灭口小柔的举动被我阻止了。

我重复问道:「小柔,你答应我,安心出宫好不好?」

她摇头,难得坚持道:「阿献,你不要伤害皇后,皇后是好人,你不要做傻事,你会死的。」

我指着自己脸上的疤痕,威胁道:「我不拦着你,你也别拦着我,你去告发我,我等着皇后像杀了义父一样,杀了我。」

最终,小柔临走的两滴泪昭示了她绝不会告发我,苦肉计对她一向管用。

我长舒一口气,正待放松,却瞥见阿瑶的眼神死死锁在小柔的背影。

我凑近阿瑶,炽热的呼吸吹起她的发丝,我安抚道:「李家那边就劳烦你说动了。我答应你,事成之后把你调离李嫔身边,一应待遇更甚从前。」

阿瑶的脸颊绯红,她往我的怀里凑得更近,我的不抗拒令她说出更多不理智的话来,「事成之后,你可不可以把我调到你身边?别急着拒绝我,我知道你可以做到。路总管曾对你十分照拂,可他死后,你依旧好好的。」

「陛下如今对你异常信任,我想你也许不是靠举报路总管得到的信任,你一开始就是陛下的人,对不对?」

我突兀钳住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话语,「阿瑶是个聪明的姑娘,聪明的姑娘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乱说是会死的。」

我话语里的冷意令阿瑶脸上的潮红褪得干干净净,她强撑着,惧怕又不甘道:「你威胁我?你这么谨慎,刚才怎么不把小柔杀了?」

我低低一笑,温柔地看着阿瑶,「我能快速得到路总管和陛下信任,你是知道我能耐的。我认为阿瑶这么聪明的女子,永远都比小柔这种笨的,死得晚。」

「所以阿瑶一定会努力让自己长命百岁的,对吗?」

阿瑶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恨恨看我一眼,终是不敢反驳我。

8

太医说皇后腹中是男胎,这个事实给了江家人莫大的底气,而他们很会给皇后惹麻烦。

江丞相之侄江费公然掳掠民女,致使那女子之父血溅承天门,陛下大怒,要将江费下大狱。

江丞相在定武将军府,威勇候府,御史台的群起而攻之下,接到皇后的一封家信,看在女儿和女儿腹中外孙的份上,他选择暂敛锋芒,称病在家休养半月,而陛下报之以桃,只将江费暂时羁押。

陛下与江家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朝野上下都将目光放在皇后腹中尚未成型的男胎上,若此胎顺利出生,嫡长子势必会被名正言顺立为太子,更何况它有个权倾朝野的外公。

所幸陛下在雪花似的弹劾奏折里,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帝王职责,频频驾临后宫,后宫妃嫔接连有孕。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一个老妇人正对我千恩万谢,因为我给了她和她可怜的女儿足以富足后半生的钱财,其实她不该感谢我,因为这笔钱是她口中懦弱的丈夫用命换回来的。

我目送她们远去,转身绕进了一座大宅,牌匾上书二字「李府」。

阿瑶说李嫔的父亲很会抓住机会,唯一凌驾在江家之上的机会,我把这个机会给了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天色渐渐昏暗,夕阳碎金落在我靴尖慢慢消失不见,我收起怀里的帝王金令,回首见帝阙巍巍,宫门大开,仿佛一只巨兽在黑暗中张开大口,将所有的光明全部吞噬。

我毫不犹豫地抬起靴尖,抖落最后一线碎金,走进了悠悠宫门,将背影彻底融进沉沉夜色中。

9

我回到乾清宫时,已是天黑。

陛下寝殿的烛火明灭不定。

细细算来,我被调到陛下跟前伺候的时间并不长,平日里也只做一些侍茶之事,我处事圆滑,就连新来的总管太监都对我颇有称赞,新总管的身边聚集了三三两两的小太监,他们都忘记路总管,也忘记我与路总管曾经亲密的关系。

路总管早早把我赶去冷宫,倍加折辱的做法使我脱离清算,也脱离众人对我安然无恙的处境猜疑。

更何况陛下在他死后,就下旨将静太嫔接到寿康宫供养,他是个仁慈的好皇帝,怜悯着被父皇宠妃迫害的女子。

在别人的眼里,是我对静太嫔的悉心照顾才令陛下对我青眼有加,这份长伴君侧的恩宠,使我经常遇见皇后。

江皇后温柔抚摸隆起的腹部,含情脉脉与陛下叙话,我看着她美丽的容颜,想象她的母亲是怎样美丽端庄的女子,能让江丞相将宋婉毫不犹豫地弃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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