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刚被打入冷宫的贵妃。
因为我辱骂了后宫第一宠妃宋婉。
然而这只是表面原因。
真实的原因是我当众踩了狗皇帝的痛脚,揭穿了他自以为是的深情,狗皇帝恼羞成怒把我打入冷宫。
冷宫破败,要收拾起来颇费一番功夫,但我乐在其中。
我慢慢悠悠哼起小调,开心得不得了,边上管事嬷嬷窃窃私语。
他们在说贵妃娘娘莫不是疯了。
确实,进冷宫疯了的女人只多不少。
不过这次他们想太多了,我是真的高兴。
我一想起狗皇帝对着宋婉那张脸说着那些腻人的情话,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真是恶心爹给恶心妈开门,恶心妈又给恶心开门。
恶心全家都到家了。
见一次就食欲不振一次,严重影响身心健康,姑奶奶人都瘦了好一圈,估计别人还以为我惦记狗皇帝的宠爱,惦记得茶不思饭不想呢。
想起这点,我摸着胳膊上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看冷宫的房梁,都觉得垮得分外妖娆,歪得别有滋味。
如今我再也不用见到狗皇帝深情款款地和宋婉诉衷肠的腻歪场面,真是普天同庆!
姑奶奶恨不得在先帝的灵位前大弹「玉树后庭花」。
一想起宋婉得知真相震惊的模样,我就想笑。
可算让她知道自己是个替身了还有狗皇帝那一脸老底被扒,想杀我又不敢的神情,酷似便秘的脸色,我开心得不得了。
可算恶心他一回了。
当初不肯出兵援助邺城的是他,放弃谢敛华的也是他,最后对谢敛华念念不忘的还是他。
如今宠爱肖似谢敛华的宋婉,就能弥补斯人已逝的遗憾了?
真该问问狗皇帝,许平生,您配钥匙吗?您配几把?
你怎么有脸找上宋婉,怎么能对着宋婉那张脸,说出那些情话。
冷宫嬷嬷早已停了窃窃私语,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抄起扫帚足下生风,把蛛网丛生的房间扫荡得一干二净,她们估计在想,我是尊贵无比的贵妃娘娘,怎的干起下人活来,麻利得不像话。
我不在意地擦掉桌案灰尘,力气太大致使灰尘纷纷扬扬迎面而来,我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一边呛一边笑,我顾清云没进宫之前可是要做边关女侠的人,纵使在宫里磋磨了那么多年岁月,武功荒废,这点活计还是不在话下的。
我若是连这点活都累得腰软气喘,敛华瞧见了,又要嘲笑我了。
我笑着笑着,忽然毫无征兆落了泪。
许平生尚有帝业千秋,谢敛华却埋骨多年。
2
十二年前,先帝病重,京都大乱,此时边关大乱,有戎狄叩关,进犯大周边境重镇邺城。
太子许平生为夺帝位,蓄力不发,无视邺城守将林峥送来的求援信,林峥被逼无奈,率领三千残兵守城,戎狄却有万人之众。
这是一场注定悲壮的战役。
林峥战死沙场后,京都的援军才姗姗来迟,还带来了太子登基为天子的第一道圣旨,纳林峥的未婚妻谢敛华为妃。
我彼时对狗皇帝尚有几分真心,又知道敛华已经不喜欢许平生了,她定是不肯入宫的。
谢氏族人尚在京中,天子脚下,狗皇帝笃定谢敛华必会入宫。
我念及昔日相交的情谊,派人提前将消息告知她,望她能早做打算。
谢敛华拒绝了我送去的银两,她让人带回了她的遗言:「多谢姐姐告知,天子薄情,此后宫苑深深,望姐姐善重自身。谢氏敛华,到死都是林峥之妻。阿峥在哪,我就在哪。」
敛华死在了犬戎进攻的最后一战。
在朝廷军队到来之前,她以林峥未亡人的身份杀了犬戎人头领的儿子,最终埋骨在林峥死去的战场上。
谢氏女贞烈之名,从此天下皆知。
狗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迫不得已下诏追封林峥为武烈将军,谢敛华为一品昭德夫人。
我得知敛华的死讯后,后悔不已,哭得肝肠寸断。
在知道狗皇帝试图偷拿了敛华的尸骨去合葬后,我匆忙擦去眼泪,怒不可遏地跑去承德殿同他大吵一架,同时让我爹上书,逼得狗皇帝亲自下旨两人的合葬仪式。
我跟狗皇帝就是在那时闹翻的。
后来,得知我的兄长威勇候添了次子,我才收敛性子向狗皇帝低头。
只是自此以后,我便成了地位尊崇无子无宠的贵妃。
3
如果敛华死后,我对他还残存一丝情分的话,那么这丝情分,也在宋婉入宫的那天丢得一干二净。
我记得那天艳阳初照,云意殿上美人如云,宋婉着一袭碧华百褶裙,自殿门口款款而来,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十五岁的谢敛华自满目天光中走来,对我伸出手,「清云姐姐,我回来了。」
我拭去泪珠,抬眼却瞥见杨皇后不辨悲喜的面容。
我们心知肚明,大周后宫要多一名宠妃了。
狗皇帝看宋婉的眼神,活跟个饿狼似的。
当天便召幸了她,连续一个月宿在宋婉的碧波殿。
宋婉的位分一升再升,短短两年,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定州员外之女成为宋妃娘娘。
我最开始是同情她的,直到她对杨皇后下了手。
杨皇后是百年世家贵女,一举一动堪为天下表率。
当初许平生也是因为杨后的显赫家世,能为他的太子之位增添助力,才娶的她。
许平生承诺谢敛华必会迎她进府为侧妃,无人可撼动她的盛宠,待到登基之日,他必会想办法立她为后。
他不知道,敛华早在他迎娶杨氏那天便死了心。
多年前,敛华站在京城长街尽头看着太子大婚的仪仗逶迤,偏头对我说:「姐姐,这曾是我要嫁的男人。」
我默然不语。
她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姐姐,他是你以后要嫁的男人。」
我是威勇侯的女儿。
父亲常年镇守边关,已是年迈之身,向先帝陈情,愿意归京颐养天年。
先帝答允他的请求,同时下旨由我的兄长承袭侯爵,继承顾氏一脉的荣光,承担捍卫边境的职责。
与任命兄长的圣旨送来的,还有我的赐婚圣旨,我成了太子许平生侧妃,择日进京。
这是先帝的制衡之道,也是父亲颐养天年的保证。
我必须承担家族重任。
我知道敛华与太子的旧情,有些歉疚地要与她解释,她笑着拦了我,「姐姐,我听闻杨氏温良贤淑,德容恭让,是一等一的贤良淑女。以后不会刻意磋磨你,姐姐大可放心。」
这个「听闻」大概是太子许平生说的。
因为敛华说起杨氏时,神情晦暗不明,往日灵动的眸子沉寂如冰湖。
我心下不安,握住她冰冷的手,「敛华,有我在,杨氏也不敢磋磨你。」
她一怔,随即反握住我的手,「你不用担心我,因为我与她并不相干。」
我以为她是一时心灰意冷,后来,我才明白了敛华所说的「并不相干」。
她在许平生新婚当夜,便独自纵马远赴边关。
谢家式微撑不起敛华的太子妃之位,敛华却要撑起谢家的满门荣耀。
杨皇后的确是温良贤妇。
我与其他几位良娣入府,她不骄不妒,把太子府上下安排得井井有条。
哪怕许平生在新婚之夜留她独守空房,她也做足了贤妻本分,将许平生起居照顾得滴水不漏。
许平生也曾被打动过,我是见过他与杨氏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样子。
我也不曾错过许平生低头与杨氏叙话时,杨氏脸上一闪而过的女儿羞涩。
直到谢敛华与林峥定亲的消息传回京中。
边关相遇,并肩剿匪,一战定情,死生相许。
他们的亲事顺理成章。
消息传回京中,太子寝殿的灯火亮了一夜。
等我看到源源不断送到太子寝殿的酒水,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许平生一直以为谢敛华会回来。
我正准备默默离去,却看见被拒之门外的太子妃杨氏静默雪地,长久无声。
像极了一尊被磨去所有棱角的白玉雕像。
被长长久久地供奉着。
杨氏贤名在外,又兼有百年世家家世,即使丈夫的心不在她的身上,许平生登基,她还是被封皇后。
贤良淑德,天下称赞。
可杨皇后的家族并没有随因她母仪天下而辉煌,这些年反而有了衰败的趋势。
是以,许平生虽不敢废后,也不会在意杨皇后的感受。
我没想到狗皇帝居然推了杨皇后,为了宋婉的一句诬陷。
我扶起摔倒在地的杨皇后,头一次细细打量宋婉这个女人。
她与敛华是相似的,又是不相似的。
她像敛华一样骄傲明媚,可敛华从不会欺凌妇人。
敛华只会抱着剑将那些妇孺护在身后。
最后一战,敛华亦是如此,听说直到她死去那一刻,怀里还护着一个幼童。
宋婉不是敛华。
她的眼里有惊惶,有怯懦,还有深深的欲望。
我虽避世,却也知道宋婉在宫闱的种种作为,她的枕头风吹得非常「热烈」。
慎刑司每每有得罪过宋妃娘娘的人进来。
朝堂上,杨皇后的母家保守攻讦,此次宋婉的枕头风刮到了杨后六十高龄的老父头上,杨后才忍无可忍召来宋婉。
杨后未曾动过宋婉一根指头,可宋婉惊恐的模样,活像是受到了宫闱十大酷刑。
这一幕落在了气势汹汹解救爱妃的狗皇帝眼中。
于是嘉德贤良堪为天下表率的杨皇后,在狗皇帝嘴里成了「怀执怨怼,装模作样的妒妇」。
宋婉顶着敛华的容貌,向狗皇帝百般讨好,引得狗皇帝欢欣不已,携了她手便要离去,竟是不肯再看杨皇后一眼。
我的掌心忽的湿润,一低头便看见了素来端庄的皇后无征兆的泪。
再仰首,她又成了端庄的玉雕模样。
可我分明听见了玉碎的声音。
她合乎礼仪地拭去眼角漫出的泪珠,温婉道:「本宫没事,贵妃好生休息吧。」
4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杨后。
前朝对杨家的攻击越发严重,甚至有人指认杨右相不敬君上,撰写反诗。
证据确凿,杨家落罪只在皇帝一道旨意。
杨后的后位仿佛也将折在宋婉唇齿之间。
然而这一切并未发生。
我知道许平生一直不喜欢杨皇后的无棱无角,守矩无趣。
可这次杨皇后却做了她一生中最轰轰烈烈的一件事。
她用浩浩荡荡的死亡换回了杨家的清白,以及狗皇帝最后一点良知。
哪怕宋婉再三算计,杨皇后的儿子始终在太子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
国母的大丧办得风风光光,漫天白布让我想起了敛华的葬礼。
敛华死了很多年了,杨后刚死不久。
我一边哭,一边暗骂许平生和宋婉真是狗皇帝配奸妃,绝配。
渣夫恶妇,天生一对。
皇后葬礼结束后,杨家人在朝堂上销声匿迹,杨右相主动请辞归乡。
而那个举报杨相的人青云直上。
没落世家子江恒,以杨相家族的溃败做了自己晋升的阶梯。
我本能察觉到不对,杨后生前的侍女说,江恒几年前曾去定州祖宅办事。
而宋婉正是定州人。
经过深思熟虑,我最后选择冒着被狗皇帝忌惮的风险,调动顾氏人手去查宋婉。
5
真有意思。
江恒居然与入宫前的宋婉有接触。
江恒崛起的日子恰好对得上宋婉得宠的时日。
桩桩件件俱为蛛丝马迹。
世家公子江恒曾在定州邂逅过宋员外的小姐。
随后宋小姐便入宫了。
江公子便高升了。
挡住江公子仕途的杨大人倒下了。
挡住宋妃荣华富贵的杨皇后死了。
若真是江恒让宋婉进宫,他是笃定了宋婉会得宠?
是了。
他应该知道宋婉像敛华。
狗皇帝得不到的女人。
真是好算盘。
狗皇帝被人当枪使了?
真是太妙了。
妙不可言。
如果这把枪没扎到我,就妙到先帝坟头了。
6
我没想到狗皇帝居然要给宋婉加封号,还要大办加封之礼。
宋婉的赐号为「华」。
我隔夜饭真的要吐出来了。
杨后的丧礼才刚结束呢。
况且今天还是小太子的生辰。
年幼的小太子从东宫跑来,扯住我的袖口问我,他曾经澄澈的眼睛如今遍布水雾,「顾母妃,父皇很久都没来看我了,他上次说让我管宋氏叫母妃,我没答应,他是不是生气了。我想向父皇认错。」
不,孩子,不是你的错。
是我错了。
我高估了许平生的道德操守,低估了许平生的无耻程度。
错了要及时改正。
于是,我忍无可忍杀到了正在张灯结彩的碧波殿。
狗皇帝在给宋婉描眉,他在说:「华儿。」
宋婉温柔地答:「平生。」
她柔情地抱住了狗皇帝,肖似敛华的眼里,满是对狗皇帝的依恋。
我穷尽毕生词汇全方位地辱骂了宋婉,顺便拆了狗皇帝的台。
宋婉苍白的面孔和狗皇帝恼羞成怒的模样深深取悦了我。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点诧异:宋婉好像不知道自己是替身?
看看她那颤抖的嘴唇,她不会以为狗皇帝真的喜欢她吧?
哦,真他先帝的狗血。
7
在冷宫的日子还算逍遥自在。
日子虽然苦点,但我和顾家都是安全的。
是时候让姓宋的小妖妇体验一把被诬陷的感觉了。
我派人把江恒和宋婉的事,添油加醋暗中透露给狗皇帝。
谁知狗皇帝召见江恒以后,江恒居然活蹦乱跳,全头全尾地出来了。
他前脚拍着胸口表示与宋婉绝无私情,后脚便火速娶了新妇进门。
再后脚,新妇就在一个月之后怀孕了。
真他江家列祖列宗的神速。
听说宋婉接连感情受创,哭了挺久。
我还有点隐隐的同情来着,一度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过火了。
事实证明,我顾清云记吃不记打。
宋婉哭了没多久后,竟然破开迷雾,领悟到宫斗的真谛。
某天宋妃娘娘御花园巧遇狗皇帝一朝复宠,复宠复得惊天动地,行事毒得令人发指。
慎刑司人满为患。
连生有皇长子的淑妃,也被宋婉带领她的头号狗腿子路总管斗死了,皇长子在大火中不知所踪。
我在冷宫远远眺望被宋婉搞得大乱的宫廷。
听冷宫嬷嬷说,宋婉为夺皇长子整死了淑妃,事后照样活蹦乱跳。
狗皇帝居然还护着她。
我顿时明悟,只要宋婉的脸依然像谢敛华,她就屹立不倒。
说来说去,最恶心的还是狗皇帝。
他居然被宋婉唆使着要对顾家下手。
我顾家镇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忠心耿耿,连唯一的嫡女都送进宫里。
哪怕我进了冷宫,顾家也没僭越一步,我哥都捏着鼻子认了。
狗皇帝竟然要治罪顾家?
我顿时心跳如鼓。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兄长及时送来的密信让我长舒一口气。
兄长次子一直安好。
幸好许平生不知道敛华的儿子养在顾家。
要知道林峥的家族,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入仕了。
真他先帝的歹毒。我照例在心里对许平生的八代祖宗破口大骂。
九泉之下的先帝,又为这个儿子背了不少口孽。
阿弥托福,罪过罪过。
8
这番风波下来,我倒是明白宋婉挑唆许平生的原因了。
江恒的新夫人的母亲姓顾,我爹出了五服的亲戚。
感情宋婉是顺藤摸瓜到这里了。
天地良心,我能指着顾家列祖列宗发誓,我真不认识那位新夫人。
人家是江恒实打实的心上人。
只是父母双亡,家中无人,帮衬不了江恒。
江氏族中不同意,婚事一误再误。
想不到我的告密,竟误打误撞让江恒求亲求得顺理成章。
江恒这种人居然真爱那位新夫人。
爱得不得了。
冒着得罪宋婉的风险,也要娶回家。
兴许江恒是时间管理大师?
哦,也不能这么说,无论是从顾家的调查结果,还是从新夫人的怀孕速度分析,江恒真没碰过宋婉。
他连通房丫鬟都没碰过。
每天跟新夫人蜜里调油,腻得狗皇帝的暗卫都看不下去。
所以许平生才放过他。
我一边感慨江恒是痴情渣男界的扛把子,一边被许平生的薄情刷新了行动纲领。
许平生,你不仁我不义。
是你放着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当狗的。
8
让宋婉得到秘药,颇费了一番工夫。
那些药会让她的容貌更加年轻,更像谢敛华,还能于房中助兴,效果远超一般的媚药。
只是这改变不了它是一种会戕害身体的虎狼之药的事实。
我期待着宋婉给许平生用的那一天。
兄长及时交权与朝中重臣的上书,让许平生暂时没有了发作的理由。
我被放出了冷宫。
可我主动请求进皇庙修行。
许平生夸我识大体。
我一度怀疑他嗑药磕多了,忘记他骂过我「恶毒贱妇」的事。
我最后拜别他,还装模作样抹泪。
惹得许平生良心大发,连「爱妃真乃贤妃」的鬼话都说得出口。
我是比贤妃多五十两月俸的贵妃,谢谢。
没钱不好跟您做对,谢谢。
您的贤妃六年前就失宠病死了,谢谢。
去往皇庙的路上,我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宫城。
许平生跟宋婉出什么事情都跟我没关系。
顾家和杨家的暗手会帮衬小太子做个圣明之君。
我坐在马车里,把经年的旧帕子揣进怀里。
敛华说沾过辣椒的帕子最能持久催泪。
果真如此。
我看着帕子上的华字,又哭了出来。
敛华啊,幸亏你死得早,让这恶鬼似的狗皇帝缠上,真是上辈子掘了他八代皇陵的大仇。
呸,我抬手打了自己一嘴巴子。
我又重新哭起来。
凭什么敛华要死,狗皇帝连敛华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把他烧成骨灰扬了,都嫌脏了邺城的水。
我坚定了我要成为一个寡妇的梦想。
9
其实我面对先帝灵位,还是有点心虚的。
虽然先帝也不是啥好人,但跟他的狗儿子一比,至少是个人。
再者说,先帝治下也算英明,我因许平生让先帝背了不少口孽。
罪过罪过。
我点了一炷香,念念有词。
听得外头小尼姑偷偷低语:「贵妃娘娘真是孝顺的贤妃。」
险些把香扔了。
别胡说,我是贵妃,贵妃!
还有姑奶奶很忙,一点都不闲好吗?
我对先帝灵位深深长躬,不知道您在九泉之下会不会后悔当初选我为太子侧妃,反正我挺后悔的。
我顾家对得起您的江山,是您儿子不好好做人的。
反正您鬼魂在上,我可没亲自动手。
我在皇庙贤着,顾家和杨家可不闲。
他们的消息依然源源不断递到我手中。
我哥说许平生这几年状态不好,上朝的模样活像只被女鬼吸干精气的痨病鬼。
那可不,我特地命人选的效果最好的药,能吸成痨病鬼的模样,宋婉绝对加量了。
我哥还说江恒在朝堂上蹦跶得挺欢,听说一升再升。
我碾着檀香思忖了好一会儿,这不对呀。
江恒都另娶新妇了,宋婉居然不报复他,还帮他。
我瞅着江恒是长得玉树临风的,可也没到人神共妒的份上啊。
细细想来,许平生年轻的时候也是人模人样,我和敛华最初动心的原因,也不乏这厮皎若玉树的好相貌。
这些年,许平生年纪虽然大了,可狗皇帝再狗也是皇帝,保养还是不错的。
平心而论,许平生的好样貌加皇帝光环加成,江恒是真的差了点火候。
宋婉怎么还帮着他?
难道是江恒巧舌如簧唬得宋婉冲锋陷阵?
抑或者宋婉是打算改换方针走事业线了?
我兄长的信件解释了我的疑惑:宋婉的爹和弟弟不见了,顾家密探发现江府前些日子派了护卫去定州。
我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笑得直肠要打结。
真他江家列祖列宗的狼灭。
谁说最毒妇人心?
男人歹毒起来那叫一个拔 x 无情。
哦,宋婉和江恒在身体层面是清白的。
江公子真爱新夫人。啊,传说中的真爱。
痴情渣男,在线算计。
宋婉这波被人吃得死死的。
爱人爱的是别人,丈夫把她当替身,没人真的喜欢她。
宋婉看着好像有点可怜。
也不能这么说,宋婉的头号狗腿子路总管以前也是定州人,听闻有妻有子。
结果为了宋婉进宫抛妻弃子当太监,鞍前马后不遗余力地搞死每一个挡了宋妃娘娘路的人。
真是太痴情了,我正感动得抹鳄鱼泪。(其实是被香熏的)
一张帕子递了过来。
是杨皇后生前的贴身侍女绿芬,她自请出宫为皇后守陵。
绿芬面无表情道:「路总管的妻子曾进京寻夫,宫门口大骂宋婉,被侍卫处死了。」
我收回我廉价的感动。
路总管真是条痴情的狗。
大周痴情渣男天团又多了一名扛把子。
10
我原以为宋婉作妖作不到皇庙。
是我太天真了。
宋妃娘娘莅临寒舍,不胜远迎。
「顾清云,皇庙清寒,你这红光满面的模样是用心祈福吗,陛下近日身体都不大好了。」
好家伙,一来就给我安罪名,不敬先帝,诅咒陛下。
是是是,我是有这个心思。
但你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吧,宫斗也要按照基本法吧。
皇庙里洗马桶的小尼姑都知道姑奶奶每天坚持念经,愿我皇长寿延年。
(实则在心里弹奏玉树后庭花,祝狗皇帝早日驾崩。)
皇庙小厨房洗菜的小厨子都知道贵妃娘娘 一日三餐见不得荤腥,至诚至真。
满面红光?
说出来怕你气晕,见不到你们这对渣皇奸妃互诉衷肠,姑奶奶积年的肠胃病一下子就好了。
每天高兴得白米饭都多吃两口,皇庙见过我吃相的人莫不赞我顾清云乃当世贤妃,若非诚心祈福,岂会对简陋饭食乐在其中。
狗皇帝身体垮了,你自己心里没点 AC 数吗?
表面上我笑得非常虔诚,「想必是妾身诚心祈福,得先皇庇佑,赐下福泽护佑座前信女。善哉善哉。」
说罢,我装模作样地又在先帝灵前表演,绿芬开始带头喊:「先帝福泽在上,护我大周千秋万代。」
皇庙一干人齐刷刷跪倒在先帝灵前,虔诚得仿佛每个人脑后染满佛光。
宋婉带来的宫人也在犹疑要不要一起跪,最后还是在「一叩首,愿先帝护佑陛下龙体安康」声中跪了。
独留宋婉孤零零站在原地,鹤立鸡群,清新脱俗。
今天,我顾清云愿意降职当贤妃。
我的慈眉善目并没有打动宋婉,她的脸色一下青一下白,嘴唇抽动,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被我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气质婊到了。
宋婉冷笑一声,很快恢复宠妃姿态,「顾清云真有你的。」
我更慈悲为怀了,热情地拉过宋婉,就要把她往莲花锦垫上按,「妹妹你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向先帝祈福必能事半功倍,我知道妹妹一片诚心为陛下,定能福至心灵。」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居然变得这么绿茶,手臂上都起鸡皮疙瘩了。
宋婉一阵恶寒地甩开我,半点不给我表演的机会,「顾清云,你少装模作样。」
她终于想起来亮刀了,「你有空惺惺作态,不妨替顾家,替你的侄子祈福。」
不骄不怒,贤良大度。
如果生病的是我的二侄子,我肯定装不下去了。
现在生病的是我大侄子,我哥亲生的那个。
证明我二侄子身世还没有暴露。
但这不影响我想把宋婉脸皮撕了。
这些年,顾家地动作还是引起了狗皇帝和奸妃警觉,他们已经开始监视顾家。
江恒升任至吏部尚书,借着许平生的信任不断排除异己。
不能再拖了。
我决定下一注猛药。
我收起白莲花的笑容,凑近宋婉,「宋婉啊,听说江大人非常宠爱江夫人呢。」
宋婉定定地看着我。
「我第一眼见你,也觉得你和敛华长得很像。」
宋婉死死咬着嘴唇,像是恨不得把我撕碎了。
我怡然不惧,低声挑拨道:「宋婉,我又不是负心汉,你瞪死我也没用啊。」
「想想你为爱情都做了什么,又付出了什么,可是呀,在有些人眼里,只有权势才是永恒的,真可惜呀。」
我凑近她:「一片痴心为她人作嫁衣裳」
宋婉趾高气扬地来,沉默无声地走了。
夕阳打在她伶仃的背影上,像极了一场临近收尾的繁华盛宴。
繁华散尽,只余虚无。
11
我哥被江恒弹劾得要下狱时,我病倒了。
病得奄奄一息。
神志模糊的时候,我还抓着宫里派来的内侍喊:「敛华啊,等姐姐病好,带你去看边塞长河落日。等你长大了,咱们再一起保家卫国,锤死犬戎那群打家劫舍的狗东西。你等等我啊……」
狗皇帝送了不少东西来。
听说他还想来看我。
别来,谢谢。我胃病刚好。
麻烦您高抬贵手放了我哥。
我哥第二天就从牢里出来了,只是捧着饭碗坐起了冷板凳。
我嫂子派人跟我说,我的二侄子顾明诚出门还被江家的混账小子江费嘲讽,打了一架。
忘了说了,明诚来顾家那会儿,我嫂子刚生完大侄子不到一年,实在圆不上。
迫不得已,我哥谎称在外面纳了妾,难产而死。
他真真背了好久的渣男名头,挨了我嫂子娘家大哥不少打。
我哥鼻青脸肿地给我嫂子低声下气道歉完,又找人递话安慰我。
他说了挺多的,我现在还记得的不多。
他说林峥是他没见过面的袍泽。
替兄弟养儿子真不是大事。
我哥说二侄子打架深得他真传,打架光往江费的下三路打。
我给打架打赢的二侄子送去秘药,赞许虎父无犬子。
虽然他给顾家添了麻烦,但我嫂子不生气。
江费嘲讽顾明诚是没娘养的。
这深深挑衅了嫂子身为嫡母的尊严。
我掂量辣椒水帕子,冷冷笑起来。
没娘养的?
江家的狗东西配说这种话。
江恒施展左右横跳大法,凭借恬不知耻的精神与宋婉的枕头风青云直上,爬到了杨相昔日的位置。
我派人对江恒的女儿下了手,用的宫里的小玩意儿。
不致命,但挺容易辨认的。
江恒在女儿病好以后,去了一次宫里。
宋婉大概是真的疯了,许平生身子终于垮了。
是更精纯的药。
狗咬狗一嘴毛。
我喜欢。
作妖的感觉太美好了。
12
许平生召我回宫。
我还没来得及表演心痛晕厥,他派人递了一句话给我,「朕让宋妃殉葬。」
哦豁,拔 x 无情。
我理理鬓发,拨出鬓角几根杂毛,又涂了个惨淡的妆容。
活像个奔丧的吊死鬼。
我的寡妇梦要实现了,居然有点伤怀。
许平生见我这副模样,怔了好一会儿,半晌道:「苦了你了。」
不苦不苦,一天三顿,顿顿两碗。
「朕已决意命宋妃殉葬,你说的对,她不是敛华。」
痴情痴情,还保留她位分呢。
「明诚像她吗?」
像像像,更像林峥。
等等……
他……先帝……的……
狗皇帝真的狗。
「不像,像……」我的大腿已经不听使唤在抖了。
「像林峥?」
「不不不,像我哥。「
顾清云啊,顾清云,你吃斋都吃蠢了。
『朕会下旨让他承林峥的将军位。』
我瞪大眼睛,狗皇帝被狗啃了快二十年的良心居然长回来了?
嗑药磕多了吧,还是被哪里来的妖魔鬼怪附体了?
许平生枯瘦的手指拉过我,我都震惊得来不及反胃。
掌心忽然多了一卷圣旨,「君无戏言,你随时可以告知天下。」
???
大概我警惕不信任的眼神又刺激了狗皇帝,他吐了一口血。
我都不敢上前演戏,怕他诈我弑君,只在原地挤出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
他好像被刺激得更深了,又吐了一口血。
「你走吧。」
「谢陛下隆恩。」这话倒真心实意。
我正要跨出门槛,狗皇帝又叫住我:「清云啊。」
他有多久没这样叫过我了?从敛华死后?从他登基之后?抑或者更早,一个又一个新人入府的时候?
成婚头几年,我们也曾情到浓时,他一声又一声喊我「清云」。
我一声又一声地答:「殿下。」
我拂过鬓角逸出的白发,感慨自己真是老了,又想起八百年前的老皇历。
我转身敛身下拜,是再恭谨不过的臣子之礼,「陛下有事请讲。」
「敛华走时,可有遗言。」
我该不该告诉他呢,他会不会被我直接刺激死了。
弑君大罪,好歹毒的心肠,姑奶奶不上你的当!
许平生咽下一口血,退而求其次,「她可曾提过我?」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
我抬头看见他眼角深深的沟壑,浑浊的眼珠隐含卑微的祈求,全然没有昔日高高在上的模样。
龙榻上因药物摧残而佝偻的躯体,半分看不出来昔日少年的生机勃勃。
我忽然想笑。
原来他也老了。
皎皎少年郎,打马自桥来。
终是一场梦。
「不曾。她说她永远都是林峥之妻。」
许平生捂住眼睛,既笑且叹,「当年,父皇说我若执意娶她为正妃,他就赐死她。」
我看见两行泪流过他脸庞沟壑,缓缓滴入锦被,将龙纹染成深色。
想说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和林铮守住你的江山,你的百姓,你又回报了他们什么?
你最后还是害死了她。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人之将死,无话可说。
我头也不回地离去,许平生让我不要关殿门,他要再看一看殿外。
殿外有清风,有明月,有万里河山。
可再也不会有那个抱剑的小姑娘了。
千秋高位,众叛亲离。
……
丧钟九十九响传来皇庙时,我正在收拾包袱。
宋婉在赐死的宫人到来之前,就已经自戕了。
她死时,甚至一把火烧了碧波殿内殿。
赐死的宫人捧着白绫离火海十几丈远,都能听见宋婉的尖利笑声,不绝于耳。
宫人回去硬生生吓病了,做了很久的噩梦,说总梦见女鬼在火海晃荡。
狠人本狠。
江丞相打算在国丧后把女儿送进宫,嫁给新帝。
渣男本渣。
我哥说他找了个神医,尤擅假死之术。
我哥真懂我。
「妹妹,还有一件事。」
「嗯?」
哥哥犹疑道:大皇子可能还活着,也许在定州。
江家的旧祖宅也在定州。
我放下包袱,露出包袱里一根断裂的白玉簪,材质上乘,样式倒旧得很。
我去碧波殿时,宋婉穿了一身顶好看的大红衣裳,仿若初嫁时。
不是敛华喜欢的颜色。
宋婉偏头看我,笑道:「我不要做谢敛华。」
我无讥无嘲道:「你本来也不是她。」
宋婉笑得更开心了,唇角却留下一线黑红。
她服毒了。
金丝楠木桌摆着空荡荡的药瓶,还有一张药方——我费心弄来的。
我忍不住定定地看着那张药方,宋婉突兀地笑出声,「你认得。」
我默然不语。
约莫是人之将死,神智变得清明。
宋婉可能之前有五分猜测,看我这默认态度应该全明白了。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想扑过来抓我,「果然是你,是你们,我这一生啊,都被你们给毁了,都是你们害的。」
我冷漠挥开她,「慎刑司的小宫女,小太监,冷宫里的妃子,死了的皇后淑妃毁你了吗?」
宋婉忽然不笑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顾清云,我知道你会对付江恒,如果他死在你手上了,把他和我埋在一起,烧成灰也要和我在一起。答应我,顾清云。我下辈子当牛做马给你赔罪。」
她修长的指甲死死扯住我的衣角,肖似谢敛华的眼里涌起敛华从不曾有过的疯狂与执拗。像是我不答应就要把我一起拽向深渊。
我并不怕她,但我很疑惑,「为什么?」
宋婉的双颊涌现一阵潮红,是少女的喜悦,「他跟我说过,死生不离!永不分离!」
「好!」
13
我溜去定州见到大皇子的第一眼,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那眉目跟淑妃一脉相承。
他正要去京城,找不到方向。
我戴着斗笠非常热情地给他指路,还给了他不少银两。
临走的时候,这孩子挺有礼貌,「多谢女侠馈赠,女侠真像我的长辈一样亲切。」
亲切?
我怎么记得你小时候在背地里叫我冷面娘娘。
我含糊其词过去,就要纵马离开官道。
那孩子忽然想起什么,「女侠,你走错了吧,那边好像是邺城,犬戎人时常扰边,不安全!」
「姑奶奶去了立刻安全,能让犬戎小儿闻风丧胆,夜半止啼。」
这蠢孩子又扯住我的马匹喊:「女侠大义,敢问您贵姓!我来日寻机报答你。」
这呆孩子有完没完!
「姓桂,名非,字太斐,江湖人称贤德康惠昭章成义桂太斐。」
趁那蠢孩子还在那数字数,我赶紧一骑绝尘跑路。
「怎么这么像谥号。啊啊女侠你别走啊,我不是故意咒你,不,我真没咒你啊……」
废话,本来就是谥号。
蠢孩子的呼声渐渐远了,有风沙在耳边连绵不绝,我隐隐约约听见军号迭起。
邺城,久违了。
番外:青雀半衔一枝春。
1
太业六年六月初十,黄道吉日,忌动土,宜嫁娶,天子大婚立后江丞相嫡女。
乐声阵阵,义父裂隙横生的眼尾微挑,细细打量漫天红绸,直到小宫女托着银两进来,他才慢慢直起佝偻的腰。
天子大喜,阖宫上下俱得了赏赐,小宫女说这是新后的福气,义父身为掌控宫闱的内务总管赏赐自是头一份的福泽深厚。
义父笑着谢恩,是对江皇后福泽与有荣焉的模样。
如果我没有瞥见他苍白指缝里簌簌落下的一点皇陵土,约莫我也会当真。
今日是钦天监静心选出来的帝后大婚吉日,最忌动土。
义父却去皇陵动了土。
不仅大不吉,而且大不敬。
不过没人会不识趣地提醒义父,更无人敢得罪他。
只因他是掌控内务府多年的路总管。
2
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明晃晃地得罪义父。
我因弄坏皇后的赏赐,被义父狠狠罚了板子。
我在义父面前失了宠的事很快在新进宫的小太监们之间传开,他们忙不迭到义父面前献殷勤,来顶替我的位置。
伤一好,我就被赶到冷宫里伺候前朝失宠的废妃。
冷宫里的妃子多是疯的,我面前的疯女人便是先帝时期得宠一时的静太嫔,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一会儿喊「淑妃 」,一会儿喊「陛下!」,这后一句我是万万不敢听的,然而她尖利的指甲挡住我后退的步伐,伴随她一声尖嘶「宋氏贱妇,偿命来!」我的手臂顷刻间多了一道长长的划痕,血迹斑斑,我和两个粗使嬷嬷竭力压制静太嫔,她这才恢复些清明。
老嬷嬷对于这种场景早已经见怪不怪,只叮嘱我不得妄言,我一一称是。
我看着呆滞的静太嫔,知道她说的「宋氏」是先帝朝的奸妃宋婉。先帝在时,多少后宫妃嫔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包括当今陛下的生母,也包括生有先帝皇长子的淑太妃。
而先帝一去,陛下登基,宋氏知自己断无幸理,当即自戕在碧波殿。
她是死了,可活着的人还要背负仇恨苦熬日子,比如我的义父。
帝后大婚当天,他一定是去皇陵拜祭宋婉了。
世间背负仇恨的人多他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如愿报仇呢?
我微微一笑,发自内心地希望义父能成功报仇。
向江家复仇。
3
冷风撕开破败的窗纸刁钻地刺向我的脖颈,我打了个寒战,窗外人影婆娑,有娇小的人影在窗纸另一头喊道:「何大哥,冷宫湿冷,你照顾好自己。」
木格窗下多了一叠粗棉大衣和一瓶药酒,小柔不过一介洒扫宫女,光是来冷宫就花费了不少银钱打点了吧,难为她了。我隔着幽幽暗暗的宫灯对她感激地笑了笑,她不自觉垂首,耳边泛起红晕,好似初春的轻薄桃花。
刚进宫的时候,义父就说过我生得俊美阴柔,来内侍监办事的小宫女都多了几倍,小柔也是其中之一。她刚进宫,性子怯懦被宫女欺辱,是我去替她解的围,并对她颇有照顾,后来小柔见了我就脸红。
义父曾指着她绣的荷包对我说:「这小宫女不错,你如今在我身边也算有头有脸,宫女太监结为对食很寻常,我可以帮你。」
我正在回想那日小柔被宫女撕开的衣裳下露出的黑痣。
乍听到义父此言,我顿时看着他轻笑道:「她是二十五岁就能出宫的宫女,而我是一辈子的太监,无儿无女孤独终老的太监。」
义父一怔,目光暗淡地看向皇陵,又复杂地看着我颈间银坠很久,终是半晌不发一言。
此后他再未提过此事。
……..
此时冷风呼啸,我踉跄走向小柔,轻声道:「多谢你。」
小柔耳郭更红了,她劝慰道:「何大哥,路总管毕竟是你的义父 ,待他消气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脸色顿时一变,指向自己的双腿说道:「小柔,你记着路公公权势日重,不是我这种小太监能高攀的,我冒犯皇后,能保得性命已是他念及旧情了,你再不可对旁人提及我曾为他的义子,他会打断我的腿,知道了吗?」
我弄坏新后的赏赐遭到二十大板的重罚,义父冷着脸命人将地上的我拖出去,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而不为人知的事则是义父最后在我的耳边冷冷说道:「你记着,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你的义父。你若敢与旁人提及,我便打断你的腿。」
我犹在地上挣扎,却忙不迭应下,义父掌控宫闱多年,手段雷霆,我不敢激怒他,哪怕这些年他用这样的手段保护过我。
那时我刚进宫,他下令把一个老太监丢进井里,老太监在冰冷的井水里挣扎不休,义父始终不发一言,直到老太监气绝身亡,他才回过头对身后战战兢兢如鹌鹑的小太监们说:「报染病身亡。」
小太监们领了差事四散而逃后,他走到我的面前问:「你是定州人?」
我从净身的床上坐起来,答道:「是。」
他看着我颈间被扯开的银坠微微笑起,遍布阴霾的眉宇拨云见日,「那是我的老家,我看你生得有些面熟,想来是你我投缘,你可愿做我的义子,日后再也无人敢欺负你。」
他特意指了指老太监湿漉漉的尸体,我没有理由不答应他。
于是我开口道:「义父。」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是断断不能叫他义父的。
听我说完,小柔面色惊惶起来,却再三表示绝不会向旁人提及此事。
她眼中珠泪莹莹,恳切嘱咐我保重自身,我一一应下,话至末尾,她安慰道:「何大哥,你且忍忍,我被调到皇后宫,娘娘心善,来日我寻机会帮你出去。」
小柔说因为她出身定州,江家老宅也在定州,所以江皇后挑中了小柔。
「何大哥,皇后娘娘真是菩萨心肠。」
小柔言语间对皇后很推崇,大抵心善的人都相互吸引吧
没有人不喜欢心善的人,但是在宫里,心善不代表无错,比如心善的皇后有个弄权祸国的父亲江丞相,江皇后既得到了父亲权势带来的荣耀,也注定了她会因这份权势而受到牵累。
江丞相是义父的仇人,皇后亦是。
4
小柔被刘妃罚跪御花园时,正值烈日炎炎,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她的乌发渗进青色的宫女服,那天青色顷刻间便蒙上一层灰。
刘贵妃出身将门,性子泼辣,其父乃是定武将军,在新帝的制衡下,他与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江丞相在前朝分庭抗礼,他们的女儿则在后宫互为辖制。
前些日江丞相在朝堂与大将军争权,一干老臣在丞相的唆使下愣是把朝堂搅成茶馆,第二天还集体上折子用告老还乡来威胁陛下。
陛下尚未大权在握,不得不咬牙息事宁人,如他们所愿,问罪定武将军。
然而他前朝下旨申饬定武将军,后宫立刻升了刘妃位分,宠爱刘妃宠得人尽皆知,冷落皇后亦成了必然。
陛下这段日子甚少去皇后宫里,私底下宫女们不无叹惋道,骄横跋扈的丞相怎就生出那样温婉的女子,可惜了娘娘对陛下的一片丹心。
很不巧,小柔对皇后娘娘的惋惜落在刘妃的耳朵里便成了对刘妃协理六宫的不满。
所以刘妃选择杀鸡儆猴。
我赶到时,小柔已经在烧得发烫的青石板上跪了一个时辰。
可是我不能当面救她,在冷宫熬了那么久,宫里人已经渐渐忘记我曾是路总管的义子。
我不能让义父的计划前功尽弃。
于是我强行停住脚步,不动声色地从小柔身边走过,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所幸在我离开小柔视线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她便脱离苦海了。
李嫔比我预想中来得快,她与皇后是远房亲戚,先帝时期,李家没落,本朝一直攀附江家扶摇直上,江家女儿入宫为后,李家女儿相随进宫为其鞍前马后,就像她的父亲为江丞相做的那样。
丞相此番生事也是因为李嫔的父亲办事不力,让大将军狠狠参了一本,并借机打压了丞相势力,江丞相以先帝辅政大臣的旨意,硬是压下了一次风波,才保住李大人的官职,李大人这段日子挨了不少训斥,他的女儿在后宫更加卖力地伺候皇后,以期获得宽宥。
江皇后一如小柔所说的那般善良,她并没有把失宠迁怒于李嫔,甚至常留李嫔于凤仪宫中用膳,李嫔待皇后越发毕恭毕敬,就连一个宫女受罚都忙不迭赶来相助。
我站在萧疏草木之后,同李嫔的贴身宫女阿瑶交换眼神。
我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衣袖半露,雪白的皓腕多了一道青紫掐痕,阿瑶是个聪明的女子,可她跟错了主子。
李嫔不会把伏低做小的怨气使给外人看,那样会让江家猜疑,于是她的宫女就遭殃了。
人呀,压抑久了就会扭曲。
这是义父曾告诉我的话,他还告诉过我,李大人办事不力也是因为鞍前马后帮骄横跋扈的江家人收拾残局才误了正事。我曾亲眼瞧见江丞相的侄儿江费是怎样对李大人颐指气使的,可是面对一介白身,李大人堂堂朝廷命官也得低声下气,不为别的,只因江费姓江。
李大人在江费扬长而去后为他收拾一地残局,他动作很快,想来早已经习惯,不过我并没有忽略掉李大人始终握紧的拳头。
我恍惚想起七年前的定州,有一个少年在一地狼藉里也是这样握着拳头,握到血从掌缝里渗出来尤不觉痛,真真是刻骨铭心。
然而再刻骨铭心的事历经时光洗涤,也会变得遥不可及,近在咫尺的义父忽然低声说:「李家不会一辈子屈居江家之下的,皇帝也不会容忍江丞相权倾朝野,威胁皇权。」
他还有半句话隐在风中,可我听得清,「江家离倾覆不远了。」
那时我便知道,义父恨着江家,因为他爱着宋婉。他爱到为她抛妻弃子进宫做太监,爱到为她铲除一切障碍,不惜手染血腥,爱到不顾一切向毁了宋婉的江丞相报仇。
我认为义父说的话有道理,毕竟江家得罪的人可不止义父。
也不止李大人。
还有更多的人。
我静静摩擦颈间的银坠,因年代久远,它的银质微微发黑,像极了定州城街头曝晒过后的血。
怎么也擦不干净的血。
……
李嫔与李大人不愧是父女,就连握拳头的方式都是这样半掩袖中,发现人来了,便以咳嗽掩饰。
李嫔咳嗽两声,笑意温和,咐阿瑶扶起小柔,施施然向皇后宫里行去。
我把望向凤仪宫檐角铜铃的视线收回,掂起轻飘飘的食盒往冷宫方向走,结满蛛网的冷宫在富丽堂皇的凤仪宫面前一无是处,但好在魑魅魍魉皆在明处。
静太嫔的病渐渐好转,仍时不时抓着我喊「淑妃姐姐。」「殿下。」我端着碗一一含糊过去,只要她不喊「陛下」,我的项上人头便保住了。
坐在破败的屋檐底下的老嬷嬷停下拿蒲扇赶蚊子的动作,好心提醒我道:「当初她得罪宋婉被发落在此便一直浑浑噩噩,你何必费心伺候一个失宠的疯妇人。再说当年宋氏叱咤后宫可少不了路总管的功劳,指不得路总管哪天气消了就让你离开冷宫了,你何必费心照顾这个疯妇讨他不痛快。」
我摇摇头,搁下饭碗向嬷嬷道谢,「多谢嬷嬷提醒,只是我瞧太嫔可怜,像我的一位长辈,我实在于心不忍。」
嬷嬷看我的目光柔和些许,「真是个傻孩子,不过也难怪路总管曾经看中你,光是这份心便极为难得。」
这宫里最不值钱的是真心,最难得的也是真心。
一线阳光透过破败的屋脊打在我的太监服上,我掸去纷纷扬扬的灰尘,望向被虫蛀得破烂的横梁,忽然想起义父沟壑丛生的脸。
5
义父有过真心,这份真心令他在先帝宠妃宋氏进宫时,舍弃一双儿女,舍弃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毅然进宫只为伴在她身边,甚至不惜手染鲜血助她铲除异己。
我问过他为何对宋氏这般情深,他喃喃道:「还记得你是怎么救的小柔吗?她也这样救过我,那时我在定州街头冻得奄奄一息被人欺辱,是她救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