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公主为尊

公主为尊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还封第一次向我求亲时,他是我忠心耿耿的狗。

我指腹擦过他脸上的伤痂,轻佻又高傲。

「娶我?你还不够格。」

数年后,烽火连天的皇城里遍地尸殍。

还封已长成野心勃勃的狼,在我面前,他暴戾的眼中带着一如往昔的执拗——

「这一回孤要娶你,可还够格?」

1、

「太子仁慈太过,朕特许你摄政之权,你们兄妹需得齐心,守护…咳咳,守护住朕打下的江山——」

我半身虚趴在龙塌上,父皇的干瘪的手颤颤巍巍抚上我的鬓发,就像儿时哄我睡觉一样,感受到父皇的触碰,我愣了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晦涩。

「女儿定不负父皇所托,父皇早些休息,战儿明日再来看您。」

说完,我缓缓直起身,凝视着父皇那憔悴泛黄,毫无壮年时征战四方的血性与威仪的面庞。

你老了,父皇。

若是你真疼女儿,何必轻视我的女儿身,执意不让我继承大统?

不过无妨,猜疑忌惮我这么久,最终还是要把权力让给我的。

我静默地站了许久,等皇帝熟睡后,转身敛眸,勾出讥诮而不甘的笑容,心里那句藏着的话无声回荡在偌大的宫殿里。

「本宫一定会代替父皇,守住…本宫的江山。」

「太医每日给的药都先送到公主府给本宫过目,闲杂人…不得面圣。」

我给太监总管使眼色,他点点头,将腰弯得极低,恭敬地为我推开大殿的门,屋外夜已深,看不着月亮更别提星星,唯一的光源,也就是太监手上的烛灯。

我深吸一口气,朱唇微启,「还封。」

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提着灯笼徐徐从拐角暗处出现,他眉目俊秀,有种岁月下沉的凝肃气质。

「殿下。」

还封应声,抬头看我时,眼中似乎只盛得下我,那么专注,像条待命的大狗。

「背本宫回府。」我懒散地上前,勾住他的脖子。

边上宫人倒吸一口冷气,天威重地,在养心殿门口,男未婚女未嫁,这这这….镇国公主着实孟浪了些!

还封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听话地背起了我,只是他双手拖住我,就没有多余的手拿灯笼,我笑了笑,把灯笼柄横在他唇边,「咬住。」

「……」还封只沉默了一秒,「是。」

他咬住灯笼时,双唇火热擦过我的指腹,连同我心头的火也点燃了。

刚走了几步,想到了什么,我像骑马一样,勒住还封的脖子,凤目往后轻飘飘一瞥,清泠泠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肃杀冻人,「刚才那个嚼舌根的,不用留了。」

扑通…呜呜呜——

不用回头,一定是太监跪地求饶。

「好吵,走快点。」

我充耳不闻,只把还封搂得更紧了些,在他耳边暧昧地吹气。

「回去后,特许你今夜留在本宫房里。」

他说不了话,但用更快的脚程给了我回复。

这就是还封,永远顺从听话,永远沉默内敛,是我的裙下臣,我最忠心耿耿的…狗。

2、

我是大晟的三公主。

听说我出生那天,长庚星明烁,百鸟绕皇城,而好战的父皇,也在那一天斩下了西朔国君的头颅,正式统一了四方,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

国师说三公主乃大晟福星,保佑陛下征战杀伐无所不胜。

于是,自我记事以来,我就是最与众不同的公主,在别的公主难见父皇一面时,父皇便亲自教我骑射,别的公主小名多显闲情逸致,而我,是父皇亲取的「战」字。

十七岁,我随军平定北方匪乱,斩下敌方首级十数,被封为镇国公主,是唯一一个有皇子一般待遇的公主。

3、

当各国质子被像个华丽的物什一样被浩浩荡荡送进皇宫时,我坐在高高的城墙之上遥遥一瞥,便看上了还封。

别人坐轿子,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红袍,落拓漂亮,很是惹眼。

「最后面的那个,是哪儿送来的?」我问身边随行的太监。

「那是西朔的太子还封。」老太监见多识广,一下就认出来了,「别个国都把不起眼的皇子送来,只有西朔,把他们太子爷送来了,想来,他们那儿也确实没人了。」

西朔富饶又地处关要,祖父久征西朔不下,临了还拉着父皇的手念念有词,这种执念也自然由父皇继承,苦战数月,父皇攻破西朔时,血性上脑,杀过了头。

「听说西朔人眉目深邃,尤擅骑射。」我又饶有兴趣地望了还封一眼,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话,「本宫要他。」

我脚步轻快往宫里跑,老太监满脸苦大仇深地追着,「殿下,质子进宫后的去处都各位殿下自行挑选,老奴做不了主啊!」

父皇为了展现君威,命各国送来质子居宫中,名义上是送来做皇子公主的陪读,与各国交好,其实就是送来供大晟皇族「把玩」。

命运如何,还能不能回去,都是未知数。

我说:「你做不了主,本宫做得了!」

质子们进宫,细软还没收拾妥当,就被赶鸭子似的赶到御花园中,大晟的皇子和公主们早已坐在亭中,交头接耳地像在集市买肉一样对他们评头论足。

我姗姗来迟,刚踏入园中,就听到三皇子和大公主为还封归谁而争执不下。

「别争了,你们让他选不就行了。」太子从中调解,看到我,温柔道,「战儿快来,你也来挑挑。」

我霸道惯了,太子知晓我的脾气,从不拣剩下的,说是让我挑,他招招手,让那些被选了的质子们又站了回去。

可能气势确实大,还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了过来。

目光相撞,矜骄的傲气对上内敛的野性,还封那眼神,像未长成的幼狼,或是难驯服的烈马,我兴趣顿升,微微一笑,对他勾了勾手指,「我也要他。」

三皇子和大公主不满地哼唧了一声,但并未像之前一样嚷嚷。

我斜了他们一眼,即是商量也是威胁,「要是不满意,你们也可以让他挑。」说完,我慢悠悠走到还封身边,满不在乎地说,「不选我也没关系,大不了日后再抢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个香饽饽身上。

还封虽比我略小两岁,但男子蹿得快,比我还高半头,他没看别人,只是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我的服饰。

半晌,他笔挺地单膝跪在了我的裙边。

我垂眸,摸了摸他的脑袋,很是满意。

「乖。」

4、

「为何选本宫。」

我斜倚榻上,把玩着金钗,还封跪在下面。

「臣在西朔就听说过公主威名。」他抬头盯着我,眼里瞧不出什么情绪,「殿下无论才识武艺都不输皇子,臣仰慕——」

「假话。」我打断他,没趣地打了个哈欠,「再奉承下去,你也不用在这儿呆着了。」

仰慕我?不恨我就已经是万事大吉了。

难不成仰慕我的出生之日就是他父亲的丧命之时?那他还真是纯纯孝子。

久久沉默,我看到还封的拳头,捏紧了又缓缓松开。

「因为您是镇国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他露出了对权力和生存的渴望,看我的眼神像在洪流里看到了浮木,目光如有实质缠绕在我身上。

得我青眼就等于能离权力中心更进一步。

闻言,我翩然起身,踱到他身边,他的脑袋也跟着我转动,即便跪着,也有松竹之姿。

真是俊俏的脸,带着西朔独有的异域风情,我手中的金钗从他的鼻梁一路滑到他的唇,最后锒铛落地。

「选得不错,赏你了。」我摆摆手,说,「你想要的可不太容易得到,就看你能不能讨本宫欢心吧。」

还封捡起簪子,在我快走出门的时候,忽然加快脚步到我身后。

气息骤近,近到我以为他要抱我,或者要杀我。

但他只是把簪子戴在了我的发间。

「公主绝色,与黄金最相适宜。」

5、

自那之后,我有一个月没有去找还封。

一是因为忙。

前些日子有人告发涿州刺史买官贪腐,背后牵连甚广,甚至可能与当朝太傅赵辉有关,太子与太傅关系密切,不好插手此事,二皇子是病秧子,走三步喘半天,三皇子是远近闻名的草包,最后这个重任便落到了我这个「威名远扬」的镇国公主头上。

这其二,也是我故意不见他,磋磨下他的锐气,想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这天,屋外日头好,贪腐案又有了新进展,我得了空闲,想到许久未练骑射,一时手痒,我便起身去了马场。

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的喝彩声。

「好!时竹兄好身手!」

「承让。」

我循声过去,阳光下血汗宝马的鬃毛泛着漂亮的油光,还封提着长枪,与团练副使打得如火如荼,银光翩闪,还封脖颈处因为用力而迸出青筋。

只眨眼间,他抓住对手的破绽,反手将副使挑下马,随后勒住缰绳,飞驰向我。

那马蹄高昂,落下时只离我咫尺距离,扬起无数沙尘。

我淡定地看他「显摆」,没有丝毫畏惧。

「西朔太子,名不虚传。」我给他鼓掌,伸出手在还封的拉拽下,纵身上马,环住了他的腰,还封甩鞭,马儿嘶啼一声,向密林冲去。

还封的声音在风里飘:「殿下谬赞。」

这一场「重逢」也算是声势浩大,我不住撞向还封,感受他浑身烘烘热气,也不知道在那儿打了多久,我不禁笑问,「辛苦了,为了本宫守在这儿好久了吧。」

就听副使叫他的字时那种熟捻的态度,就知道两个人不是「偶然」交手。

「守到就行。」可能是劲风给还封增添了少年的傲气,他不似往日沉闷,「若是能博得殿下一笑,多久都算值得。」

话是暧昧,但他说得正气凌然。

「殿下看着还满意。」

我靠在他身上,他身上有草木和沙尘的味道,我眯起眼睛道:「满意,许以后你贴身侍候。」

6、

只是还封认为的「贴身」似乎和我认为的不太一样。

我去泡汤泉时,看到还封薄衣裹体站在一边,就觉得他有点会错了意。

「时竹是想做本宫入幕之宾?」我趴在池边逗他。

难得,这么个人也会手足无措,耳朵绯红,眼神无处安放,只能盯着半空呆看,「赵公公让臣来的。」

我暗笑老头子会来事。

「哦——」我拉长声音,「原来是本宫肖想太多了。」

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泡够了,我收起玩心,哗啦水声中,我坦荡地站了起来,还封吓得急忙转身,一看就是没经过人事的,倒也好玩。

我套上衣服,满身雾气地走向他,「穿好了,睁开眼吧。」我捡起一边的布,递给他,泡了许久人也懒了,自然地使唤道:「给本宫擦头发。」

他接过,随我到床边,我坐在床边示意他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腿上,水滴顺着发丝滴在地上,还封动作小心翼翼,轻柔地像在擦什么珍宝。

他指尖穿过我的发丝,比猫儿的肉垫还舒服,我闭上眼睛假寐。

片刻后,就感觉炙热的目光灼人般落在我的脸上。

猛地一睁眼,就对上还封未闪避及时的眸子,晦涩的沉墨,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席卷进去。

我娇媚一笑,「好看吗?流连忘返的。」

还封不说话,收不住自己滚烫的视线,只好掌心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慨叹,「真是大胆。」

7、

质子与质子的遭遇是不一样的。

有些皇子为人和善,对他们以礼相待,过的也像半个主子,有些则被当成「奴隶」,刻薄虐待,几个月下来已不成人形。

还封在我身边,即便是仆从也比在别人那儿做主子过得好,更别得了我的青眼,待遇自然一路高升。

别的质子甚至是皇子都羡慕排挤他,只是还封素来不与人交恶,即便被人在身后辱骂成「谄媚奸人」,也全当耳旁风。

其实我待他并不算温和,与他比划拳脚时弄伤他是常有的事,但不入耳的流言还是插了翅膀,满宫乱飞。

——还封为了讨好镇国公主,不惜卖身求荣,做了公主的面首。

——看那脸上的伤,想必私下过得不算体面!

起先这些话还避着我,后来愈演愈烈,从背后腹诽变成了搬上台面的话,甚至传到了父皇耳中。

他招我进养心殿,问:「有传闻说,战儿看上了西朔的小子?」

我虽是如男儿般被教养长大,但我尚未婚嫁,父皇还是看重我女儿家的名节,更何况他素来不喜西朔,对还封也不是很中意。

我撇撇嘴,不屑道:「一条狗罢了,谈不上多中意,他枪耍的不错,还算有趣。」

我的这种高傲自负让父皇很满意,他阴着的脸色瞬间放晴,「区区质子,也只配当个玩意儿,战儿看得清,朕也就放心了。」

我们闲话几句家常,临了,父皇叫住我,「涿州的事差的怎么样了?」

「过几日就能有结果,已经抓到赵辉的手下,只等审问了。」

「那就好,你做事,朕一向放心」

我回宫的路上,在养心殿的那句「一条狗罢了」的言论早就传遍了六宫,于是我在宫门口看到了等我许久的还封。

他走向我,影子黑黢黢的罩在我身上,我退后一步,竟被他抵到墙角。

「怎么,不愿意做本宫的狗?」我不避开他的视线,只是厌恶这种被人钳制的感觉,便抬手从后面一把拽住了还封的头发,逼得他只能昂起头露出最脆弱的咽喉,暧昧的呼吸扑在他滚动的喉结处,我讥诮道:「不识抬举。」

「毕竟有的是人想爬到本宫这摇尾乞怜。」

还封被扯到极致,只能艰难从喉咙里发出「呃」的声响,在我说完摇尾乞怜四个字后,他紧跟着戏谑地笑了一声。

我松开手,让他自由,只见还封把头埋进我的侧颈。

「汪。」闷闷的叫声像幼狼被迫学会摇尾巴,啄了啄我裸露在外的皮肤,「做公主的狗,是时竹的福气。」

8、

不知是谁先动了情,等我回过神,我已经被还封压在了案几上。

桌上的书籍笔墨东倒西歪,我的袖口被墨色染出了一朵妖异的花,还封托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抱起来,报复似的摁着我的肩膀。

他的手指碰到了红泥,在我胳膊、锁骨…到处都按上了爪印,似乎在和我签字画押缔结什么卖身契。

或许成了狗就当不成君子,更当不成人了。

前一阵子在温泉看到我还眼神乱窜不好意思,这会儿眸中泛着饿极了的光,好像哪儿都不舒服,急得眼眶都泛红,忙不迭在我身上胡乱啃咬。

「嘶——」我被咬疼了,一脚把他踹开,他撞到后面的书架上,一方花瓶被撞倒在地,碎声清脆,我媚态横生,抬起腿,用脚尖抬起还封的下巴,「真成狗了?」

他的掌心包裹住我的脚,轻轻一折,又欺身上来,哑声道,「殿下不就想要这样吗?」

对啊,我不就想这样吗?

喜欢他隐忍外壳下的野心与狂热,喜欢把他碾入尘埃又高高捧起。

我见他第一面,不就把他当成自己的东西了吗?

我轻叹一声,默许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既然全天下都说还封做了我的面首,我们俩何必执着那些没意义的清白呢?

9、

还封不错,无论哪方面。

可惜,我很忙,不能与他无限放纵,第二天收到手下的消息,我又拖着疲倦的身体去地牢审问犯人。

地牢暗无天日,只有昏暗的烛光,阴冷潮湿之气极重,更别提四方传来的哀嚎和怒斥声,恍若人间炼狱。

赵辉的手下嘴很硬,狱卒拷问了许久都没个结果。

我躺在太妃塌上,手背挡着眼睛假寐,听他呜呜泱泱满嘴「清白」、「冤枉」、「不知道」,恹恹地打了个哈欠,「你有亲眷在京城吗?」

那被拷问的男人愣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咬了咬牙,「草民什么都不知道,殿下即便以妻女做威胁,草民也说不出所以然啊!」

……

真是条铁骨铮铮、冷血无情的走狗,我都佩服太傅的训犬之道。

出门着急,我穿得单薄,躺了半天有点冷了,刚准备起来亲自审问,也当活动筋骨,就感觉一阵暖意。

睁开眼,还封表情平淡地站在我身前,为我披上了一条大氅。

「你来这儿做什么?」我问,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

「臣寻公主而来,」说了等于没说,但我也没追究,就听他继续说,「臣在西朔也拷问过奸细,臣可以替您撬开他的嘴,也不脏了殿下的手。」

我觑了他两眼,他垂眸看我,又是我喜欢的野心勃勃,我心情好,拢了拢领口,点了点头,「留一口气。」

短暂的沉默后,比先前痛苦几倍的哀嚎声和咒骂声再一次充斥了牢房的每个角落。而与以往不一样的是,多了还封冷峻而条理清晰的威胁审问声。

我就是在这样的声音中入睡的。

再醒来时,牢里除了还封已经没有了人,还封见我睁眼,抖了抖手上墨迹未干的状纸递给了我,字迹遒劲有力,想来下手也是不轻的。

该问的都问出来了,差事他也办得妥当。

「那人还活着吗?」我问。

「还有一口气。」

我被他逗乐了,说留一口气,绝不多留,「扔到赵辉府上吧。他知道怎么做。」

说完,我揉了揉脑袋起身,瞥见刑架下有一滩血迹,但还封却衣着一丝不苟,只有…

我招招手,他立刻会意半跪在我腿边,我抬手用指腹抹去他下颌处溅到的血迹,曼声道,「没擦干净,血和你的小心思都记得擦干净,以后不许打探我行踪。」

话音刚落,他双膝都跪在了地上。

我笑了笑,「这回就算了,有什么事能让你做,本宫自然不会忘了你。」

10、

涿州贪腐一案最终由太傅请罪自裁作终,而他那手下血曳长街,浑身没一处好皮的样子也让朝内外大小官员狠狠见识了我的毒辣手段。

父皇当朝褒奖我后,隔天就有无数的人给我送上了拜帖,朝中势力隐约有向我倾斜的趋势,但我并未与群臣有过多的私交。

然而,自此父皇对我也多了几分忌惮,尤其是他某日退朝时突发中风,昏迷了一个星期后,听说我与太子共同处理朝政,还三番五次驳斥了太子,他更是猜疑我霸道擅权,会威胁太子的地位。

于是,他假借奖赏的名义,在宫外给我修葺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公主府,并着手开始筹备我的婚事,企图削弱我在朝中的影响力。

我虽然应承了下来,但挑了好几轮,一个没看中,父皇身体每况日下,也是无可奈何。

出宫后,我还是时不时进宫,每次身边都带着还封。

还封在我身边几年,接手的事越来越多,成了我手中一把出鞘的利剑,旁人对他又敬又惧,对他的印象也从「质子」到「公主面首」最后成了「还大人」。

除此之外,宫中还出了一件大事。

——六公主爱上了北荣送来的质子,不仅拒绝了父皇的赐婚,还跑到太后面前哭喊非「徳郎」不嫁。

11、

我乘着轿撵进宫时就瞧见了她伏地不起,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

父皇气坏了,靠在龙椅上大口喘气,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六妹骂她「不知廉耻」。

我听着里头茶盏碎裂的声音,让还封在外面等着,最好走远点,省的触了父皇的霉头。

「父皇。」

我迤然入殿,扫到六妹一只手捂着肚子呜咽不止,心中腾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三姐姐,你帮我劝劝父皇,我求求你!」六公主抱住我的腿,她求我也算是病急乱投医,「我不能没有德郎啊!」

她的德郎——祝器德天不亮就被押入大牢,明日问斩。

「你还有脸说!」父皇猝然站起,抓起桌上的东西就砸,不偏不移砸在了六公主额角,顿时鲜血淌下,六公主本就文弱,直接向后仰倒,晕了过去。

「战儿!她这逆女!与人有私情不说,竟然还拿肚子里的孩子威胁朕!」

我目光掠过父皇,最终定格在六公主的肚子,心头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讶异、不解、或许还有种说不出的感同身受?

若放在平日,我不会掺和这种琐事,或许还会顺着父皇的意思,毫不留情去杀了北荣皇子。

但…

「父皇不要气坏自己的身子。」我上前扶住他,慢条斯理地分析,「细想六妹自幼养在深宫,心思单纯,祝器德在她身边陪伴这些年,日久生情也不是怪事。其实北荣虽是边陲小国,但也算富饶,对大晟向来忠诚,若两人成婚,修两国交好,也是一桩美谈。」

我苦劝许久,父皇才同意了我的话,只是他还气不过,并不想操持婚事,只让我随便办办。

等到我把父皇哄好,又商量了些别的事,出门时已近黄昏。

祝器德被释放,出来径直奔向六公主寝宫,两人温存许久,这会儿正等着对我道谢。

我瞧见他们站在池边,像一对最幸福平凡的鸳鸯一样依偎在一起,紧握的双手似乎包裹住了一整片雨过天晴。

不知怎得,我也跟着勾起一抹浅笑,脑中一闪而过竟然是还封的身影。

只是我很快把这个幻像屏出脑海,没有打扰那一对眷侣,默不作声地离开了皇宫。

我不理解六妹。

她为何要自毁前程去爱祝器德,父皇不是心软的人,今日我若不做和事佬,她和祝器德或许都会死,因为父皇骨子里看不起这些质子,而且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质子的故国也早已抛弃了他们。

我也不明白祝器德。

他为何会爱上六妹,那能融了蜜的眼神,我从未在别人眼中看到过,我长这么大,见过的男人大多是权力的产物,需要用权力和金钱去维系单薄易逝的感情,男人总是要薄情些的,但祝器德似乎爱惨了六妹。

他们如何能走到一起的呢?

公主与质子…也能产生情爱吗?

我一直在思索,不期被人一把拉入怀中。

「殿下什么时候能注意到我。」还封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若我不来找殿下,殿下莫不是要把我扔在宫里了?」

我靠在他怀里好久,久到有点缱绻,渐渐回过神,冷淡地推开了他,「你越发大胆了,在宫里也敢抱本宫。」

「这里没人,臣不会让殿下为难。」

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进退得当,确实从没让人抓到什么把柄。

我却…不高兴了。

12、

我一路脸色不佳,也没跟还封多说什么话。

回到府中,还封一路跟着我进了卧房,我斜躺着,腿搭在他怀里,他半跪在一旁帮我捏腿。

他习武,手劲大,从前别人给我捏,被他看到了,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非要主动请缨过来揽这种做小伏低的活。

应该是有点私心的,常常手脚不老实,捏着捏着总不太对味。

我眯起眼睛,余光瞥向还封专注的神情,一个荒诞的问题突然从脑海中蹦出来。

——还封,你爱我吗?​

这句话在我口中兜转了一圈又被硬生生咽下去了,我不由突然有些烦躁。

「滚出去吧,本宫累了。」

我摆手让他滚,然而从来言听计从的他这回却聋了一样挺愣在原地。

「殿下不高兴?」

他不走,反而盯着我打量。

我撩起眼皮,视线从他高挺的鼻梁掠到薄唇,静默了片刻,对他招招手。

他顺从地倾向我,没有提防被我掐着脖子拽到眼前。

我居高临下地在他唇角留下一抹朱色。

「你与我颠鸾倒凤,昼夜不分数年,本宫似乎都没问过你,你爱我吗?」

他眼中闪过一丝晦涩,我指腹下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很久,他都没有说话。

我其实能猜出他的回答。

谁会喜欢一个把自己当成一条野狗养着的人?

我若是如六妹那般菩萨心肠,从小就对这些质子温柔蜜意,七八年的相处,倒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而我们?

他肩膀上,我的脚印还没有被拭平。

他勾引我,痴缠我,屈从我,不敢违逆我,但大抵…肯定是不爱我的吧。

如果我对他好点…我不禁想另一种可能,我是否会在心中留下另一抹颜色?

但这个想法也只是转瞬而逝,本宫自小蛮横,学不来那些女儿家的温婉,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记忆中的痕迹磨灭不了。

只要我一天是万人之上的镇国公主,那他就得被拴在我身边收敛獠牙。

即使不爱,即使厌恶,即使恨。

不想再等他的回答。

「说爱我。」

我虚捏他脖颈的手逐渐收紧,他侧颈的脉搏劲劲。

眼看着他因为缺氧而逐渐涨红的脸色,像极了娇羞时的脸红,我轻轻笑了。

这就够了。

何必学那些女儿家的多愁善感呢。

看到我笑,他像贴了封条一样闭紧的嘴终于裂开一条缝,跟着我一起笑。

「我没有一刻钟不爱你,殿下。」

假话,只要好听,当成真话也无妨的。

13、

一夜荒唐。

我躺在还封怀里闲聊起今日宫中的事,末了,我突然说,「昨日进士三甲面圣,父皇看中了状元郎。」

我以为我这话还挺明白的。

但刚才还餍足甜蜜的还封突然翻身把我压在身下,危险地眯起眼睛,问,「然后呢?」

「我要有驸马了,你开心吗?」

杀人诛心,我问话时有坦荡的恶意,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醋意。

「但他分不了你的宠,放心。」

「一定要嫁?」他把脑袋埋在我心口,咬着我的肉问,「不嫁行不行?」

「不然呢?拖得越久父皇越忌惮我,总归要嫁的。」我无所谓地回答,「而且不嫁他,嫁给谁?」

他立即回道:「我。」

空气似乎凝滞住了,我缄默许久并没有回答他。

他丝毫不含蓄地占有欲扑面而来,真就像个小狗一样拱着我,头发被他弄得很乱,还封发狠似的要我回答,下手也没个轻重。

「嘶,松嘴。」我拍开他,克制住错杂的情绪,压抑勃发的欢喜与狼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可能是你。」

「时竹,你可知西朔另立了新太子。」我拢了拢睡纱,坐了起来,抛开这个环境,也算格外得体尊贵了,「在大晟,你是外邦质子,在西朔,你也早就被抛弃,没了立足之地。」

这话刺耳,但却是实话。

还封面无表情,只是眉头微微锁起,应是早就预料到了如今的进退两难的近况,不想我主动打开了话头,剖开他的「伤」。

「所以啊…」我推开他,薄纱委顿在床,又随着我的步伐落在地上,我只给他留了个曼妙的背影,高傲又轻佻,「娶本宫,你还不够格。」

13、

六公主大婚草草办了,她与驸马也一同回了北荣。

这倒是头一个不是躺在棺材里回故国的质子,这下子,其他质子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我今个儿一进宫,就有几个不长眼的凑过来献媚。

我还没有反应,还封已经先冲出去一脚踹开了那些人。

这一脚好大的力气,踹得他们爬不起来,他们疼得直嚎,带着不可置信,颤声向我告状。

我一边波澜不惊地品茶,一边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冷哼,「本宫的人想打你,就是打死了又如何呢。」

在还封的武力威慑下,我方圆五米鸟都不过,冷清地厉害。

一个小太监小跑过来,瞄了冷若冰霜的还封一眼,哆哆嗦嗦地来到我身边,「状元郎来了。」

我此次进宫就是为了见未来的驸马。

虽然小太监声音极小,但话音刚落,还封的视线就紧紧锁在了他身上,他膝盖一软就要跪,我摆手让他离开,小太监如蒙大赦,一溜烟不见了身影。

四目相对,我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

「殿下要见未来驸马,很是欢心吗?」还封发话,十分不沉稳。

我好整以暇地点点头,「既然知道本宫要见驸马了,你还杵这,难不成要把驸马也吓走?」

「……」

还封如棵松扎根在那儿许久,半晌才抿了抿唇,无声离开了。

等到人真正离开,我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消散,阴沉着眸子,绞弄手中的扇穗子,还封的生气,我始料不及,超乎寻常地带了真心。

让我有些后怕,还有些难堪。

我不敢想,他是否真的爱上了我,因为我知道我给不出让他满意的答案。

我在权力的漩涡中辗转多年,好不容易快碰到了那皇位,我舍不得,也不会为了情爱放弃大好的前程。

只可惜,我与还封相遇时,我早就抛弃了为爱痴狂的少女心绪,帝王的自私刻在血脉中,被原原本本的传承下来。

我终究是会负了还封的。

所以那日我烦闷,我质问他是否爱我,其实也是在审判我自己吧。

正想得出神,就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我撩起眼皮,向一边瞟去。

好一个芝兰玉树的白净书生,满身书卷气地向我走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脸上晃过一丝局促,但步伐坚定。

「李为?」

「臣李为见过殿下。」

他礼数周到,是典型的君子模样,不像还封…不应该想他了。

我招手让他靠过来,把扇子递给他,让他帮我扇风,问,「你师从礼部侍郎?可在他那儿听过本宫。」

李为四下打量了一下,低声道:「听过殿下美名。」

我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听过,也该知道本宫为何选了你。」

「……」李为敛眸,摇扇的动作卡顿了许久,语气中染上了失落,「臣定当竭力辅佐殿下。」

我虽在军中素有威名,但太子文采出众,在文人中的影响力远超于我,当年贪腐案结束后,我收到礼部侍郎的拜帖,由此与他有了交集,他也是我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一步棋,帮我暗中笼络了许多文官势力。

父皇为我选驸马,怕指派出生高贵的给我增添家族势力,都是在寒门官员中择婿,我推拒那么多,其实也是在等李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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