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扶风

攻城的虎贲回营后,我有些担心黄小麦和余兰惊,见两个人浑身是血,却黑能在夜里露出一口白牙嬉笑,也猜到了他们没什么大问题。

倒是第一个上去的王秦在人群里看见我,走过来。

我起初以为王秦身上的血也是别人的,直到他走过来,咬牙切齿地冲着我指着他额角的血口嚷嚷。

「扶风,你扔准一点啊,我脸先着地的!」

我看他一脸惨相,陪着笑脸,「要不,我替你裹一裹?」

王秦鼓着脸,寻地方坐着去了。

我给他裹伤口的时候同他闲聊,才知道十五骑之中剩下七位去了哪里。

他们攻城几日前,收了粱翀粱翀的令,带人从西面翻山,突袭北牧。

我恍然想起夜里看到一队冲出军营的骑军,和今日城墙上北牧士兵喊得「敌袭」。

王秦仰着头感慨,「终于要到北牧都城了,我也算建功立业,给祖上添光。」

我将他的头扶正,开始打结,「那恭喜你了。」

王秦脖子不能动,只能拿眼睛扫我一眼,有些嫉妒,又有些无奈,「你一当公主的,自然体会不到努力的快乐。」

「咱俩努力的,是两码事。」

「你努力什么了?」王秦对我的事忽然有了兴趣,回过头看我,「你能努力什么事儿呢?」

我要说我是因为想嫁人才把自己搭进来,是不是有些丢人了?

毕竟这帮人都是壮志凌云,过几重关才来的虎贲十五骑,最不济的愿望也是余兰惊那种发家致富娶妻生子,名扬十里八乡。

我这话一出口,属实有些……

犹豫间,黄小麦倒是给我解了围。

他从混沌的黑暗走来,渐渐靠近篝火,暗色的军服上镀了一层暖红,融融的火光也钻进了黄小麦的眼底。

「哎,我们喝酒呢,你们过来啊!」

黄小麦右手提着王秦,左手拎着我,连拖带扯,将我们带到篝火前。

十五骑的围坐火堆旁,黝黑的脸颊染上火光。

我在这些人脸中看见粱翀,用手肘戳了一下黄小麦,低声问:「将军怎么也在?」

「什么叫也在?」黄小麦鼓着眼睛像只青蛙,「酒就是将军给的啊,他不在谁在?」

我识趣闭嘴,却听见王秦在我耳侧悄悄说了一句:「今天的将军呐,都快赶上武神了,天门城这一战,将军也算是名将了。」

我和十五骑寒暄着落座,众人把酒言欢,气氛火热,人们开始渐渐说起平日里很少提及的故里和往事。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得头,话题一转,锋芒指向我。

有人问我:「扶风公主当的好好的,怎么来十五骑了呢?」

我放下酒碗叹气,「你们知道的,我本来是去选妃的,我没想来当十五骑。」

「那怎么来打仗了?」又有人问。

「后来不是没选上么?然后天子单独召见了我,我本以为天子看上我美丽容貌。谁知道却看上了我的力气,结果给我送到了虎贲里。」

我在人群中听见一声轻笑,目光在众人见扫过,粱翀的笑意来不及收回,仓促端起的碗,喝酒掩饰。

王秦将我的酒碗重新填满,「你在赵国招个驸马,肯定不难事,为什么会想当天子的小老婆?」我冷笑,将我在赵国的境遇说了一遍,众人听完有些感慨,质疑赵国男人是不是眼瞎。

我纠正了他们,我父王眼神好得很。

继而众人又将我父王刨除在外。

可我很清楚,这帮男人终究还是青睐于我的实力,所以认为他们眼瞎。

好兄弟黄小麦,依然替我鸣不平,「虎贲军中都是猛汉,扶风你有没有看上的?」

说着,黄小麦四下看了看,伸手揽过一边与我年纪相仿的王秦。

「这个怎么样?相貌端正,赚得又多,还是同僚,有共同话题。」

王秦身上有伤,被黄小麦揽得龇牙咧嘴,急不可耐地一把挣开对方肩膀。

余兰惊坐在斜对面,指着王秦哈哈大笑,「他家是做棺材的,你难不成让扶风一个公主当棺材铺老板娘?」

说完,余兰惊咧着大嘴,食指横扫,指向粱翀,「要找也得是将军这样的才配得……」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在以下犯上,一时间僵在当场,身边人眼疾手快,上去劈手给了余兰惊一个大嘴巴。

「喝了两碗黄汤就胡咧咧!」

余下众人,悄然去看粱翀脸色。

只见粱翀平静地将手中的半碗酒倒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时辰也不早了,今夜就先到这儿吧。」

众人浇灭篝火,四散而去,黄小麦和余兰惊非要睡觉前去上个茅厕,是以我只能自己回营帐。

粱翀却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

他的营帐也不在这个方向啊?

我停下脚步回身,「将军是找我有事?」

梁翀撇过头,看向远处月色照不到的黑暗里,「喝得头疼,想吹吹风。」

我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点了点头,「那…… 将军吹罢,我回去了。」

正要走,又听梁翀叫住我。

「扶风。」

「啊?」我回过头。

「待送完使臣回国,可还愿回天子城做嫔妃?」

我毫不犹豫,将脑袋摇成大风车,「不了不了。」

大概是酒劲上头,我似乎在梁翀的神态里看出了几分柔和。

梁翀接了一句:「为什么?」

「太损了。」

我一不小心说出心里话,疯狂开始找补,「我的意思,是我太损了,拔了天子的梧桐树,在天子面前失仪,恐怕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不如打完仗老老实实回赵国,继续当我的公主。」

半晌,梁翀没再开口,我指着长路,小心询问:「将军若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黄小麦说,让你在虎贲中选一个夫婿,我觉得也未尝不可,你若有相中的,我可以帮你。」

听他说完,我琢磨过来,合着他是想当一把红娘?

以前也没发现,梁翀这么好事。

我想了想,和梁翀说算了,「天下男人一个样,我却是个特别的月亮,就不惦记凡夫俗子了。」

我本自嘲,但是感觉梁翀在把它当笑话听。

他大概是吹够了风,没有继续走下去,笑着转身,渐行渐远。

等到周朝后续军队接手天门城,虎贲军再次开拔,朝北牧都城进发。

北牧皇帝如今只剩下一座都城,再打下去也改变不了亡国命运

虎贲军逼近北牧王都当天,北牧皇帝披发赤足,手托国玺,出城献降,北牧最终并入周朝版图。

到这里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王都之中休整时,梁翀派人来寻我。

我跟着士兵来到一处宅院,看样子是临时征了当公务用所,砖砌的院子是砖木搭建的二层阁楼涂了朱漆,枝干粗壮的桃树扎根屋前,正值初冬,天气干冷,桃树颜色深沉的枝干在朱墙碧瓦间伸展。

我走进园中,屋舍大门敞开,室内光线昏幽,梁翀端坐于桌案前,提笔正在书写,期间偶尔中断,探手蘸墨舔笔。

梁翀似有所感,忽然抬头,见我站在瑟瑟寒风里,手顿了一下,将笔搁在架上,扬声问:「的怎不进来?」

我这才抬步踏进去。

桌前三步,我停下脚步,平声问他:「将军找我?」

「嗯。」他没在看我,重新拿起笔,注意力又回到了纸张上,「北牧已败,通商路线已开,接下来只需要护送使臣得前去鹗闲。」

我点头,但是他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平白无故找人叫我来,就是和我说废话?

桌上那张纸他似乎已经写好轻轻吹了两下,静待墨干。

梁翀将后背靠在椅子上,看着我问:「护送的人只要一部分便可,这一部分里包括我,而剩下的,班师回朝。」

「我找你来,是想问你,你想要立刻回周,还是继续前往鹗闲。」

当然回国啊!

我毫不犹豫,冲梁翀一拜,「将军,末将想回……」

梁翀忽然打断我,「扶风,你未来可能几十年都会一直是公主,可是鹗闲,你人生中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前往。」

「可是将军,末将的性命也只有一条。」我咽了咽口水,如实相告。

「此去鹗闲不是打仗,没有那么危险。」

不知道梁翀为何这般执着,我从中找不到缘由,想了半天只能发问,「将军,为啥非要带我去鹗闲。」

我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个答案,想抬头看看梁翀在干什么,梁翀这边忽然开口。

「去鹗闲再回周朝见天子,我可以替你讨功名,你现在折返,回到赵国,未成天子妃嫔,就不怕在成为笑话?」

一番话,直接戳中我内心恐惧。

又听梁翀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好吧,相较之下,还是赵国子民的口舌更恐怖。

北牧王城之中,虎贲军一分为二,一支班师回朝,一支北上鹗闲。

已经到了三九天,北风呼啸,簌簌雪末横飞,吹得人睁不开眼,我在马上不仅裹紧脖子上的围巾,不让寒风刮走我的体温。

这样难熬的寒冬,虎贲军中年轻力壮的青年都觉得男难忍,腿间的皮肉被冷风穿透,仿佛无数的小虫子在啃噬肌理。

对比之下,就越显得使臣这种老人家的可贵,在经历了多场战火和后爹和多变气候的洗礼,老使臣依然硬朗坚挺,毫发无损。

是以与老使臣相熟的人总喜欢有意无意去伸手摸摸他,不禁让我想起了以前为讨吉利被人摸来摸去的神像,一般是求子的比较多。

某夜老使臣正坐在我斜对角的火堆饮酒驱寒,黄小麦路过他身边,顺手胡撸了一把老使臣下巴上的杂毛,惹得老使臣骂骂咧咧。

我在一边旁观笑得声音有点大,不禁引起了身边梁翀注意,梁翀拴着我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一幕,于是问我:「你们怎么都喜欢去摸使臣?」

我笑着收回视线,拨旺篝火,「将军不觉得,老使臣经历千难万险都没死,这么大年纪还能骂『我日你全家』,难道不是个福星?」

梁翀觉得我说得好像有些道理,无声点头。

「所以啊,大家摸他,就跟摸神像一个道理,沾沾运气。」我越说越觉得有趣,不禁嘿嘿了几声。

我用木棍串着的饼馕已经被烤热,探身地上拔出来,掰开一半,分与梁翀。

起初没注意,我递饼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梁翀一直在看着我,火光映衬进瞳孔里,亮得惊人。

我一颤,担忧地看着他,「将军,怎么了?」

他忽然被我的声音惊到,似乎是一直在想着别的事,匆忙接过我递过来的食物。

也许,对于黄小麦和余兰惊他们而言,此行关乎一生之前途,可于我而言,这是一场于我前十几年人生既然不同的旅途。

从我眼中看到的东西,与他们截然不同。

我们在初春来鹗闲都城,正值杏花盛开的季节,从城门进入,远远能看到城郊绿茸茸的草地和绵延成片的白色杏树,在微风中轻轻抖动。

余兰惊走在我身边,遥望着如雪片般丰盈的花簇,有些感慨,「也不知道老家的杏树开没开花……」

本就是一句不走心的话,却让我无端听得有些悲伤,余兰惊家的杏花开没开,我无从知晓,但是我宫苑中的杏花,应该是快落了。

鹗闲的官员在城门口迎接,此地风物与大周差别甚大,从建筑上可见一般,大周亭台水榭讲求色彩浓厚,而鹗闲基本是两层塔楼般的建筑群,通体都沙子般的黄褐色。

建筑虽单调,当地人衣物的颜色却色彩饱满,性格似乎也如同衣物,热情明亮。

我彻底认识到鹗闲女子的热情,是在进入鹗闲的六日后。

老使臣刚被鹗闲国王接见完,从宫中出来之后,留在客栈忙于清点鹗闲国王的赠送的礼物,虎贲难得有了休息的时候,富庶的城池与烟火市井的人间气,让人的神经变得松弛。

我和黄余二人刚轮完值,三人换下军服想去街上逛逛,刚出客栈门口,就撞见了梁翀。

梁翀就那般立在门口,既不让开,也不进来。

我们三个都没看懂什么意思,黄小麦打量了梁翀几眼,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好叫了他一声,「将军。」

梁翀并不想让路,「你们去哪儿?「

余兰惊很激动,「去街上转转,买个钗子什么的,留着讨老婆用。」

黄小麦目不斜视,用手肘猛戳余兰惊一记。

「哦,这样……」梁翀顿了一下,「我和你们一起。」

「将军,出门要穿……」

我本想用便装一事婉拒梁翀的加入,但是他今天大概也是吃饱了闲得慌。

他也没穿军服。

无奈之下,只好带上梁翀一起出街。

黄小麦和余兰惊不知道什么心情,总之我很是不自在,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梁翀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

酒肉的香气和嘈杂的人声,被温柔的晚风带进街巷深处,夜里的鹗闲延续了白日的生机,灯火通明,人流交织。

我们四人初来乍到,道路不熟,一不小心误入的勾栏花街。

最先察觉到不对的是黄小麦,原本熙熙攘攘,商铺林立的夜市,渐渐统一变成了哦 i 胡乐馆酒坊,美丽的姑娘凭栏而坐,或倚门观望,探究又好奇地大量过来。

更准确的说,是在打量梁翀。

黄小麦前脚刚说一句「不对劲」,而后已经有大胆的姑娘迎过来,撑着一双乌亮的明眸,问我们要不要去乐馆中坐一坐。

这姑娘好像打开了一道门,附近的姑娘也开始像抢生意似的围过来,从询问渐渐变成了拉扯。

主要是拉扯梁翀。

我们哥儿三个识趣展在远处观望,一个战场搏杀的年轻将领,竟然不是这帮红粉佳人的对手。

梁翀的面目开始扭曲起来。

黄小麦看着远处火热的争抢,「这架势,跟不要钱似的。」

「说错了,这架势就是不收钱也行。」我纠正了一下。

余兰惊倒是有些担忧,「要不要上去帮忙啊,我看将军那脸色,跟被人非礼了似的。」

刚说完,梁翀的目光扫过来,恶狠狠的。

我诚然点头,「我觉得该救。」

黄小麦和余兰惊不知何时培养出来的默契,纷纷后退一步,将我留在前头。

我回身,只见二人朝我抱拳。

「交给你了。」

我回以一记白眼,大步走到争夺梁翀的修罗场,正面挤了两回,被姑娘们一记胳膊肘拐到包围圈外,实在无法,只好跪下,从姑娘们姹紫嫣红罗裙间穿过,其间听见几声尖叫,最终还是摸到了那只男靴。

我蹲在地上,像抱小孩一样,圈双手圈住梁翀膝间,一把将人从地上拔起来,撞开各色小娇娇。

「郎君可不是说抢就抢的!」

我一口气抱着梁翀跑出三十步,又想起什么来,猛然停住。

很明显地感受到,梁翀的上半身在我乍停之下打了个弯。

我回头冲着姑娘们又喊了一句:「来追我啊!」

姑娘们傻愣在不远处,一时间有些茫然。

我接着跑,黄小麦和余兰惊哥儿倆见状,也跟着我跑,余兰惊边跑边埋怨。

「跑路就跑路,你招她们干什么?」

招惹就招惹呗,反正她们也追不上,就算真的要追,我也能溜她们二里地,让她们只能看见我的后脑勺。

赵国人对我的偏见颇深,以至于每当看见娇滴滴的姑娘,总会不自觉地产生些抵触。

说白了,都是自卑。

四周灯火渐暗,沸腾的人声也被遗落在后头,我们在人烟稀少的山坡上停下,四周隐约浮动起青草的香气,无数星辰漂浮在深海般的夜空里。

我从未在大周看过如此干净璀璨的夜空,不禁感慨起来,全然忘了手里还抱着粱翀。

「放我…… 放我下来。」

粱翀扒住我的肩膀,他艰难挣扎,摁得我肩膀有点疼,于是我连忙松手,双脚落地的粱翀歪了一下才算站稳。

「哎…… 将军你没事吧?」

我伸手想要去扶,结果粱翀退避三舍,伸手示意大可不必,恍惚间慢慢找回了神思,呼吸了几遭,才缓缓开口,「大可不必如此。」

「卑职也不想,可女郎们人数众多,卑职挤不进去,也不能抬人家……」

「所以你就抬我?」粱翀脸上早已生死看淡。

我感觉他好像不太喜欢,「毕竟将军是男的嘛……」

一边余兰惊却嘿嘿地笑起来,「扶风抬将军也挺奇怪的。」

黄小麦恨不得将路边的砖头塞他嘴里,「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又转头看粱翀,「将军息怒,余兰惊就是个憨货。」

粱翀冷眼相看:「你们三个都差不多。」

我无声剜了对方一眼,他有本事自己脱身啊,何必求我们三个傻瓜?

黄小麦倒是不以为意,笑嘻嘻道:「晃了也有段时间了,不如我们就到这儿?」

经过刚才一闹,众人都兴致缺缺,不约而同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星光将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

等粱翀走远了,悄悄戳了一下黄小麦。

黄小麦看我,「干嘛?」

我瞪着那背影,「等我回了天子城,恢复公主身份,一定好狠狠踹这厮两脚。」

「嚯,英雄!」黄小麦夸张地冲我一摊手,「好汉!」

我们拿着鹗闲国王的书信回程,历时多日,迎接了许多个日出日落,回到天子城时,受到了周天子亲自迎接的崇高待遇。

不过时隔多日,我再次看见周天子那张面孔,依然觉得一阵恶汉。

当天子的是不是都天生脸白心黑,一肚子坏水?

骗我一个追逐爱情的公主去打仗,实在是缺德。

粱翀似乎与我有着相似的感受,的至少周天子前来迎接他时,他看上去没有那么激动,进退有度举止有利,不像身后的虎贲军,猴子似的伸着脖子打望,想看看天子面相。

听风好信是不是虎贲军传统?

回城当天,虎贲军功显赫的人都收到了封上,我被周天子亲自接见。

周天子赐了我个「高武纯孝」的封号,名字会被史官载入周史,从此以后,我的扶风二字之前又要再加四个字。

怪难念的。

甭管是什么,总之我可以回赵国去了。

天子城这地方,打死我也不来了。

出宫之后,我兴冲冲地去找黄小麦和余兰惊,想去邀请他们和我一同去赵国住两天。

记得他们说在宫门处等我,我朝着宫门处走去,只见宫门口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拔地而起,枝叶抖擞,不禁让我想起几个月前的糟糕记忆。

树下,黄小麦和余兰惊正站在树下,对面是一身军服,垂手而立的粱翀,正在与他们说话。

我说过,等我回复公主身份,肯定要踹两脚粱翀,以解我心头之恨。

登时我的自信就从脚掌直冲天灵盖,我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等离得近了我才喊他。

「粱翀!」

粱翀闻声侧头,尚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人到身边,作势就要踢他。

黄小麦似乎才到我要做什么,猛地冲我大喊:「别!」

已经来不及了。

我跳起来,一记横踹已经飞向粱翀后腰。

腿还没挨上对方衣摆,粱翀先躲后出手,一把抓住我的脚踝,朝他的方向一带,让我隔空劈了个横叉。

那个感觉啊…… 好像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我疼得瞬间脸都变形了。

黄小麦的面部表情似乎也感同身受,看着我直嘬牙花子,「天子已经赏赐将军封地,中郎将再也不是中郎将,而是吴王了,和你爹平起平坐了。」

「我知道了,能不能先把我放开?」我眼含热泪,声音哽咽。

粱翀慢慢将我的腿放下,我如获新生,却也寸步难行,长舒了口气意缓解痛苦。

「你还能走吗?」粱翀似笑非笑的模样委实欠打。

我吸了吸鼻子,哀声反问,「吴王以为呢?」

然后就听见粱翀在笑,眼帘里出现一道粱翀的臂弯,衣袖上暗袖着菱纹。

我扁着嘴,慢吞吞地扶住,老太太遛弯一般,跟着众人走出宫。

路上粱翀问我:「你准备怎么回去?」

我心头还积着火,没有什么好语气,「当然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你怎么来的?」

「我骑马。」

「一个人?」

「对。」

今日粱翀话格外多。

他停住了脚步,转头垂目看我,「吴国挨着赵国,不如你我同行,路上还有个照应,我还能送你一程。」

我忽然有些害怕,「你是不是在盘算什么?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之前虎贲军中,我是将你是兵,必然严苛对待,如今你是赵国扶风公主,我是吴国君王,于情于理,都要以礼相待。」

他又笑了笑,「我向来公私分明。」

我果断拒绝,」大可不必,我想请黄余二位兄弟去赵国游玩,届时我与他们二人结伴而行。」

粱翀还是笑,可好像又和之前不太一样。

「他们不会答应你的。」

「我们交情甚笃,他们定会答应。」

粱翀「嗯」了一声,「那你就试试吧。」

我正要喊住前面的两人,谁知一抬头,人就没了踪影。

这走得也太快了。

我从同僚口中问出黄余二人的下榻处,好容易找到了人。

黄小麦听完我的诚挚邀请,却显得很为难,「不行呐,我还要去吴国上任呢。「

「什么上任?」似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吴王受封的当天点名要了虎贲十五骑一同前往封地,而且吴王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到达。」

黄小麦边说边抠后脑勺。

「你们都接到了消息,怎么…… 就我不知道啊?」

我很诧异,黄小麦确是一副「懒得和你解释」的脸色,慢悠悠地回答,「你现在已经是公主了,要想和我们去吴国,你只能跟着吴王嫁过去……」

他一顿,忽然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不禁一拍手掌心,「这真的行!反正你也找不到合适的男人,依我看你和吴王合适,他在军中就很能降得住你。」

「放屁,我那是的互殴形势所迫!」

「好好好,形势所迫……」黄小麦挥挥手,不想与我争论,「等我忙完了吴国的公事,届时若去赵国找你,可不能抵赖啊。」

我还有些不甘心,「那余兰惊他……」

「他不是十五骑啊?你好像傻……」黄小麦说着,半边身子踏进了客栈门内,「我回去收拾东西了啊,咱们江湖再见。」

说来,我加入虎贲一事有些奇妙,可与这些人也算是生死之交,面对离别我还是无法表现出释然。

十五骑出发那天早上,我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从城门口消失,心间悲凉,这群人和久居宫中的人不同,骨子里热血蓬勃,温暖而真实。

不似宫中的人,都快要冷透了。

我一直在城门处站到他们没影,这才无限寂寞地转身回去。

一抬眼,就看见不远处,粱翀正在那儿站着。

我傻了,等我确定是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口。

十五骑的确…… 走没了。

我眼看着粱翀走过来,懵然指了一下城门口,「他们走了,你现在追……」

他未牵马,光靠两条腿,也追不上啊……

粱翀笑了一下,「我不是他们的,是来找你的。」

「你找我干什么啊?」我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立刻警觉起来,「我不是十五骑了,不听你指挥,更不去吴国,我要回家。」

「你怕什么。」粱翀说,「我来就是问你此事的,你何时出发?我与你同行。」

……

晚上我躺在被窝里,担忧地捏着被角,回忆起白天与粱翀相遇的场面,依然觉得可能是粱翀招了什么邪祟。

谁闲着没事丢下手下,独自送另一个人回家的?

我仔细分析了一下,极有可能是粱翀有什么喜欢折磨人的怪癖,见我身份特殊,又曾经被他拿捏,所以不忍放弃。

越想越害怕,我睡意全无,干脆翻身起床,引燃油灯,开始收拾行装,决定天亮一开城门就赶快跑。

和粱翀相见…… 下辈子吧。

可是,这世间,有一种现象,叫做现世报。

是不是我得罪了哪位神仙,我大早上踩着时辰牵马冲向城门,谁知道却在门口再次遇见了粱翀。

粱翀好像在和守的将领交代什么,听闻马蹄声,侧头望过来。

火红的朝霞染红薄云,我和粱翀在晨间微冷的空气里四目相对,一时间说不出话。

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起初粱翀很困惑,不知道为什么我出现的时间和我告诉他的不一样,可没过多久,他眼底的困惑就消散了。

粱翀一派淡然,站在大门口,扬声和我说:「没想到吧?意不意外?」

21

现世报说来就来。

粱翀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我身下坐骑,「扶风公主归心似箭,本王理解,可明明说好了一同出发,你撇下我也不太好吧。」

明明是他但方面说好一起走的。

我牵着缰绳讪笑,「吴王陛下,你知道的,我和别人家的姑娘不一样…… 其实不用劳烦你的。」

「并不是完全为了送你。」他的手搁在马嚼头上拽了一下,我的马乖乖跟着他转头,「赵粱相邻,总要去见见你父王,邻居之间总要搞好关系。」

我的反抗终究成了泡影,粱翀牵着我的马又回到了客栈,有叮嘱店家看住我,等他下来。

不到一炷香功夫,粱翀再次出现在厅中,客栈门前多了两匹马。

粱翀伸手将银钱递给店家,店家摊手点了点,这才笑眯眯走开。

原来是去买马了。

我心中格外后悔,早知道就一口气冲出城门口,看你两条腿怎么追。

离开客栈,除了城门,这才算踏上旅途的第一步,即将入夏,郊野之外的野草间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甜白色,小小的一朵,隐匿在的翠绿间,微风摇摆荒草,才偶尔显出一星半点,像是在草间跳跃的小蝴蝶。

我本是和粱翀一前一后行路,神思飘摇,不知不觉跟他走成了一排。

「公主行军时,也总喜欢这样走神?」

粱翀的声音陡然从侧面传过来,我恍然发现已经驾马走到了他身边。

「还挺别扭的……」

我轻声说完的,粱翀疑惑起来。

「哪里别扭?」

「叫了那么久的扶风,忽然又成了公主,反倒有些不适应,我起初刚进军营,你那公主的名号,挤兑我多少回。」

他却轻笑了一声,「公主难不成是在记仇?」

「如今当真是记仇,你也说不得什么。」我剜了他一眼。

「倒也是,如果公主难消旧怨,也可以直呼本王姓名。」

粱翀的神态到不像是在受罚,我看着他挺乐意的。

「你本名就叫粱翀?」

「是,姓粱名翀,字渐鸿。」

「那你可知我叫什么?」

「赵鄠。」

我侧过头瞪他,粱翀却不以为意。

「我记得。」

粱翀似乎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让人惊讶一把。

我们结伴而行,走了五天,五天时光里,起初我试图用无理取闹将粱翀逼走,可是不知为什么,粱翀就跟一尊佛像一样,无论你有多么无理取闹,他总是与你慈悲一笑,春风化雨。

与早年间战场拔刀的模样,判若两人。

第五天我终于决定放弃,彼时行至山林之中,夜空清澈,星子璀璨,我和粱翀对坐篝火旁,嚼着白日在路上的买来的干粮。

嚼着嚼着,我开口问他,「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啊,非要和我一起走?你要实在想来赵国见我爹,你先和十五骑一起回去,准备一下在来赵国不好吗?」

粱翀用树枝挑明篝火,又伸手添了几根柴火进去,盯着火光,忽然和我说道:「我们所在的这座山名字很有趣,叫吊死鬼山。」

我不知不觉被这名字吸引,」为啥…… 要叫这个名字啊?听着怪瘆人的。」

「早年间,这里曾经闹过两年饥荒,人们没有食物,于是开始争相食人,有老弱病残不愿沦为他人口中食,绝望之际便来山中上吊,因为山中多树,且唯有此处林木低矮,适合悬梁,横死之人无人敢吃,也无人敢收拾,严重的时候,树上挂的都是上吊而死的人,远远看去,像是掉在树上的腊肉,之后荒年过后,偶有行人经过此地,隐约听闻人群嚎哭,下山之后问当地人,才知上吊一事,于是和外地人讲,便将这名字叫作吊死鬼山。」

粱翀线条硬朗的侧脸被橙红的火光包裹,陡然间目光阴森地抬眼瞧我,我被那一眼看的脊梁汗毛乍立,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骗你的。」粱翀眉眼再次柔和地舒展开,继续去挑篝火,过了一会儿放下,不经意一抬眼,又忽然变了脸色。

他看着我身后,警觉起来,「那是什么?」

冷风忽起,枝叶飒飒,我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就蹿到粱翀身边,挨着他的膝盖蹲下,警觉地看向四周。

我又听见他笑起来,「你不是说,与寻常姑娘不同么?」

「我也不是每个地方都不寻常啊……」

说着我忽然反应过来,猛地看向粱翀,果然看见了粱翀志在必得的神情,当真是又在骗我。他放下木棍,同样望着我,「这就是我为什么会与你同行的理由。」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老话总能在现实中得到验证。

见我大骇,粱翀却神态如常,与我笑言适才都是在诳我。

人能在理智上接受鬼故事是假的,但你控制不住脑子。

我侧卧在皮垫子上,听着夜风撕扯林木,无边黑夜里总有叫不出名字的鸟兽突然怪叫。

一时间,脑子里都是树杈上吊着一排死人的画面。

我眨了眨眼睛,翻身坐起,两重正在守夜,见我起来,眼神不由自主落在我身上。

四目相对片刻,粱翀的眼神带着种看穿的自得。

「吓着啦…… 没想到。「他抱着刀一歪头,感叹了一声,「我在这儿,你怕什么呢。」

「得了吧,你比鬼吓人多了。」

我伸手一掀皮垫子,撑着膝盖站起身,抽刀坐在他旁边,「睡不着,我来守。」

粱翀也没拒绝,提着刀起身走到皮垫子旁,整理了一下,慢悠悠地躺下,「那就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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