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又撑起身体,抬头警告我,「小心一点,叼人的可不只是野狼……」
「闭嘴吧你。」
见我要拿起土块砸他,粱翀赶紧躺了下去。
这几日我与粱翀并行,意外地发现粱翀此人嘴欠。
许是以前在军中为了维持形象,所以藏而不露,如今正在行路,嘴欠这件事似乎更加肆无忌惮。
比如当下,我和粱翀正在赶路,连续住了四日山野,今日加快脚程,进城说不定就有客栈住,我和粱翀本来是抓紧赶路争取傍晚进城,途中马却有些跑不动,于是暂时停顿,让马匹休息一下。
土路旁边,约四十步,有一废弃的土地庙。
我站在马旁打量着荒庙,「要是傍晚进不了城,没准那就是咱俩今晚要睡的地方。」
粱翀似乎对「咱俩」这个词格外受用,竟然顺着我的实现看了过去。
看到是座荒庙,粱翀神色一凝,回头伸手,给了我一记脑瓜崩。
猝不及防,我被这脑瓜崩弹得差点丢了魂,捂着脑壳瞪他。
「你这人,怎么说说话还打人呢?」
「没人教过你,宁宿荒坟,不住破庙么?」
「没进虎贲之前我连地铺都没打过!荒坟破庙…… 我哪知道?」
我正冲他嚷嚷,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眼风一掠,只见破庙处溜出几道人影,转瞬不见踪影。
我看着那人影嘟囔,「你想住还住不上呢,已经被人占了。」
粱翀闻也看到了那些人影,对我说,「不歇了,上马。」
他说着就翻了上去。
「这就不歇了?」我不明所以,见粱翀上马,下意识赶紧跟上。
行军时几乎成了习惯。
我一拉缰绳,「不是你说要歇马么?」
结果粱翀一夹马腹跑了起来,根本没有回答我。
还没跑出多远,山林间忽然几十号人现身,手持武器形制不一,柴刀斧头砍刀长枪,似乎带刃得这些人手里都有。
我和粱翀猛地勒住马。
回忆了一下这附近唯一一次看见人,也就是不久前那一批荒庙中的人影。
我忽然意识到的,粱翀口中「宁宿荒坟,不住破庙」的含义。
粱翀骑在马上,睥睨着对面这伙强盗,不知不觉带入了中郎将的身份,骂了对面一句。
「花里胡哨的菜鸡。」
强盗里有耳朵尖的,大镰刀伸出来,隔空指向粱翀脑袋:「你他妈的骂谁呢?」
「你都接腔了,自然是他妈骂你啊。」
拿镰刀的作势要往上冲,又被领头的一个眼神吓回去。
为首四十多岁,膀大腰圆,身上的短衫遮不住滚远的肚皮,头上的毛发都转移到了嘴上,秃瓢在日光下折得油光锃亮。
声音却很洪亮。
「财留下,放你们走……」
秃瓢似乎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不禁被他的自信逗笑。
这轻笑传进秃瓢的耳朵里,秃瓢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冲粱翀一抬手。
「等等。」
秃瓢又伸出手指,点了点我,「财和女人留下,放你走。」
强盗们的眼神也瞬间亮起来,齐刷刷看向我。
粱翀原本平静的脸色瞬间一沉。
我没那么生气,反倒觉得有趣,我故意问秃瓢,「真要我留下啊……」
秃瓢道:「那还有假!」
「不带后悔的啊。」
「后悔的是孙子!」
「好嘞。」我翻身下马,敞开怀抱,冲着秃瓢奔过去,「大爷我来啦!」
秃瓢大概觉得自己将要迎接的是纤臂软腰。
直到我抓住他两只脚踝,将他甩成大风车。
梦碎。
秃瓢百十来斤的人,甩起来如同攻城石,一伙强盗没受过军事训练,又恐动刀枪伤了自己头目,结果纷纷被秃瓢砸中,像倒伏的麦穗一般,再也支楞不起来,七倒八歪地摊在地上哀叫。
粱翀似乎还没有从秃瓢要钱的事情中冷静下莱,抿着嘴唇走过来,拔刀就要砍秃瓢人头。
也不知道粱翀怎么了,感觉眼睛都要蹿火。
我赶紧伸手拦住。
「不至于不至于,不就抢个钱么?为民除害这事儿还是交给当地父母官合适。」我握住粱翀持刀得手,回身指着那胖子,「我捆人技术很好的,一会儿将他们都捆起来……」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我余光瞥见秃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一只手伸向粱翀的方向,其次是才发现对方手上绑着一把精致小巧的机弩,瞄准的方向正是粱翀心口。
我也没想太多,几乎是下意识的,扑住了粱翀。
蝴蝶骨附近如同被黄蜂蛰咬。
一箭过后,我回身一个侧踢,踹在秃瓢脸上。
这次他彻底昏了过去。
「暗算我。」我不解恨,几步过去,靴底猛踩他厚实圆润的脸盘,「本公主战场厮杀这么久都没中过箭,竟然被你这狗贼暗算,你个杂碎,看我不……」
我没踩两脚,就感觉力气像是被抽走了,我琢磨之前抡人的时候也没用多少力气,怎么现在跟被妖怪抽走了精气一样,这么虚呢?
结果眼前越来越黑。
我忽然害怕起来,回过头,不由自主地看向粱翀。
粱翀朝我大步而来。
我直直跌坠。
我腹中饥饿,胃如火烧,眼睁睁地看着余兰惊在我面前吃汤饼,无论我怎么恳求,他也不愿意分我一口。
我急了,朝他吼,你给我吃一口,我让你做驸马,赵国的土地,分你一半。
余兰惊海碗一掀,吞掉最后的汤底,抹干净嘴巴冲我咧嘴,你就算了,我有军功,无数公主巴不得嫁我呢。
说着他一指背后,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大群姑娘,冲他一口一个「余郎君」地叫着。
生死兄弟啊,快饿死了,连口剩饭都不给我。
我怒极,劈手就是一巴掌。
我说,我打死你个龟孙。
结果手腕却是一紧,我看着自己的手臂有些愣怔,不对啊,余兰惊不是去吴国了么?
我陡然睁开眼。
木质房梁干草棚,油灯在案,身边有人。
我趴在木床板上,眼神落在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恍然明白,自己大概睡魔怔了,梦中挥手要打人。
轻轻拧头,只见粱翀坐在床沿上,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
我张张嘴,「人没傻,刚才做梦来着。」
粱翀松开我的手,「梦里打人,倒不多见。」
「这是哪儿啊?」我撑起手臂试图起身,又被粱翀摁下去。
干燥粗砺的手感一碰到我肩头,我头皮陡然一麻,强装镇定地一低头。
衣裳还在,只是左边肩膀和袖子不见了。
我又拧头,问了句废话,「你拽坏我衣服做什么?」
「你可不要乱讲污我名声,衣服是医者给你剪的,不然无法拔箭上药,我有人证。」
粱翀极为平淡地低眉看我,像极了捍卫名节的年轻寡妇,仿佛我再多说一个字打就会和我同归于尽一般。
见我不再言语,他这才弯身探手过来,摸上我的额头。
似乎是故意用力,我被摁得双眼紧闭,脖子都短了一截。
「运气好,没有起高烧。」他收回手,忽然蹲下身子,凑到近前仔细打量起我,「赵鄠。」
「干嘛。」
「你知道那是箭么?」
「我不傻,也没瞎。」我睁眼眼睛警告他。
粱翀却叹了一声,「那你怎么蠢笨到想着用身体去替我挡箭呢?」
「你是不是故意找茬?」此时的粱翀似乎格外有毛病,但他平静的神色并不像是在找事。
我说:「我没有想太多,只是看到箭过来,不由自主就挡住了……」
事后回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下意识的,身体就先动了。
「千万……」他声音很轻,「别再有下一次了。」
门外有人轻叩门扉。
粱翀站起身,伸手拉高我腰间被褥,盖住了肩头。
「公子,在里面吗?」门外女子的声音传过来。
粱翀起身去开门,女子一身短打装扮,端着放盘走进来,见我醒着,声音都扬了起来,「这么快就醒了?箭头上的麻药,够放到好几头牛了,你比牛都壮士啊。」
一时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我只能冲那姑娘点点头。
走近了才发现姑娘腋下夹着一件内衫,她先将盛药的放盘搁在桌上,这才走过来将内衫抖开,「早些时候为了给你治伤,所以剪了你衣裳,这件是新的,我没穿过,咱俩身型差不多,你应该能穿,穿完了将那药喝了,虽不是重伤,但也上了皮肉,还要小心休养,等麻药劲散了再走动。」
姑娘连珠炮一般说完,又回头看向粱翀,」这几日医馆病患少,你们可以现在这里歇息,养几天,我睡楼上,你夫人要是夜里发热,就去找我。」
接着姑娘身影利落,一阵旋风一般眨眼间就又回到了门口,又想起什么来,猛然回头和粱翀说,「她手不方便,那身衣裳你记得替她穿……」
粱翀连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那姑娘就带上了门。
我看着床沿上的中衣。几乎快要吐出一口老血。
「其实,你应该和那医者解释一下。」我有些绝望地看着粱翀。
粱翀波澜不惊地与我对视,「你看我来得及说么?」
我望着门板,重新趴回床上,无奈道,「这姑娘是兔子变的吧,跑的也太快了。」
说话间粱翀已经将药碗递过来,和我解释,「人家不是兔子,是麻雀。」
「啊?」我本想伸手接碗,惊讶之余又抬起头。
粱翀让开了我的手,弯身坐在地上,十分自然地拿了汤匙舀了一下,递到我嘴边。
「医者叫罗雀,是个游医,和丈夫一起,也住楼上。」
我敷衍着「啊」了一声,心思都落在眼前的汤勺上,「吴王殿下,我觉得大可不必如此。」
说着,我又伸出手去拿碗,又被粱翀躲开。
「算了吧,你要是把药砸了,又要麻烦罗医者去煎。」他不禁看向窗外,「已经过了三更天了。」
窗外,屋檐楼阁的轮廓,藏在深海般的夜色里,粱翀收回视线,开始执着于给我喂药,我在军中都没有这般待遇,突然这样,我有点紧张。
我喝的快,等要喝完了只觉得烫嘴,我本以为粱翀该走了,谁知道他拖了外袍放在案几旁,又折身走了回来。
「半夜了,吴王殿下是不是或也该……」
回去休息这四个字都没说完,我眼睁睁看着粱翀走过来,伸手拿过床沿的中衣,轻轻抖开。
我「腾」地一下烧红了脸。
「吴…… 吴王殿下,这就有点不合适了吧!」
他伸手,将中衣递过来,「你自己能穿?」
不过被扎了一下,有什么动不了……
我刚试着撑起来,浑身酸麻,如同被抽走骨头,屡试未果,粱翀只是握着那件中衣,也不帮忙,也不说话。
只是无声看着我独自挣扎。
最终我还是断了念头,重新回趴回去,「其实可以麻烦一下罗医者。」
粱翀语气不善,拧着眉和我讲,「你现在这样…… 谁会占你便宜。」
「我本没这么想。」我伸长脖子,挣扎着支起身,「你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的你心里有鬼了。」
「我想得姑娘,讲究的是个心甘情愿,从不用强,你不算姑娘。」他却乐了,斜乜了我一眼,「你是野山魈。」
那一瞬间我觉得粱翀瞎了,我这长相在他眼里竟然是只蓝脸红屁股猴子?
顿时我觉得惨遭羞辱,正要张口和他吵个三百回合,谁知这厮已经施施然走到门口,拎着中衣出去了。
我这一口恶气,无处可出,没多一会儿,门又开了,露出一双俏生生的杏目。
罗雀从门缝里钻进来,手中多了一件中衣,似乎已经准备睡下,鬓发拆解,泼墨一般流淌过肩膀,走过来时嘴唇轻咬,似乎是有些尴尬。
「对不住啊,我以为你们是夫妻。」说着她将衣物放到床边,伸手想要扶我起来,「医馆里就着一间空屋,你们暂且先将就一晚上吧,我丈夫去抬了一张榻几,一会儿给你们送过来,柜子里有被褥,铺一下就成。」
我借着她的力道好容易起身,罗雀一边穿一边同我道:「那位公子抱着你进来时,神色都慌了,我见你二人年纪相当,以为是夫妻。」
「罗医者误会了。」我伸手套进去一只袖子。
「那你们两个是?」
罗雀随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好奇,我认真想了想,「算是同僚吧?」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门口有一道没有藏好的衣角。
「他一直在?」我听着门口问罗雀。
「是啊。」罗雀挨下身,仔细帮我系好绳扣,淡淡回道,「你将他当同僚,我看那公子未必。」
罗雀嘴角忽然一挑,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正说着,门口的脚步声极重,没所以会儿,敞开的门口显出一个陌生人,黑色的袍子罩在高大削瘦的身体上,肩上扛着一个榻几,一个大步跨进来,冷着脸问罗雀,「放哪儿?」
「那头吧。」罗雀伸手一指,那人朝着那方向走,刚要放下,罗雀画忽然发现那个位置靠着窗,又赶紧制止,「那边不行,容易受风,放对面吧。」
男人应该是罗雀从未露面的丈夫,本是刚要放下,险些被闪了腰,又转了个方向,咣当一下,将榻几放下,期间侧头看了我一眼,飞扬的眉眼里,眼珠锐利明亮。
男人和罗雀说,「穿好就走吧。」
又指了指门外,言下之意,门口有个人还在守着。
「女人的直觉,感觉那个公子很在乎你。」罗雀回头拍拍我的肩,给了我一个眼神,「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男人似乎有些急切,走上前来揽过罗雀的腰身,「走了。」
说完,拉着罗雀离开了房间。
过了这座城,路也不像之前荒凉,官道两岸沃野青青,薄雾拢着远山,山腰上篱笆与屋檐若隐若现。
路上偶有村民牵着驴沿路前行,我看着驴和牲口擦肩而过,村民似乎很少见到村外人,起初好奇抬头张望,直到和我对上视线,又仓促地垂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里,到了一处村镇,镇上没有客栈驿馆,只有几家营业的饭庄,梁翀敲开了最大的一家,好话说尽,终于让店家腾出两间屋子,勉强找了个地方落脚。
梁翀给了银钱,又让店家拿些吃的,我和梁翀坐在桌边等待,天色一黑,镇上就不见人影,厅堂里安静无声,隔着门板,街上不知哪家的狗忽然吠了两声。
等着无聊,我掀开桌上的茶杯,倒了两杯水,分给梁翀一杯,忽然回忆起之前梁翀同店家讲话的模样,有些好笑。
「你也有为了吃喝拉撒睡低头的时候啊……」
「这种时候,我经历的比你多。」梁翀不为所动,伸手将冷水接过来,「只是你认识我时,赶上我春风得意。」
春风也吹不过三个月,总不可得意一辈子,早些时候黄小麦与我八卦时,曾说过关于梁翀的过往,他并不擅长讲故事,那毫无波澜的叙述里,肯定缺了不少波折,泥潭里滚过的人,并不在于他人评价,只是单纯不愿自我践踏,或许梁翀的严苛与倔强,来源于隐忍多年,不愿被折辱的骄傲和自尊。
他风轻云淡地坐在桌前我同我讲这些,早年间的经历被他化成三言两语,仿佛也也不觉得有多苦。
「是不是因为封了王,感觉之前的经历都不亏?」我眯起眼睛,隔着一盏灯盯着他,梁翀的脸庞被映成红色,唯有一双飞扬的眼睛,如同沾染了屋外浓重的夜色,又在灯下裹了层薄光。
梁翀笑起来,「这和吃喝拉撒有什么关系?」
「总感觉,你应该更跋扈才是……」我不禁回忆起之前在军营里,梁翀恶鬼似的作派,对比他同店家好言相求,总觉得十分割裂。
根本不像是一个人。
梁翀却倍感意外,恍然望着我,「你到底对我有多大恶意啊……」
正说着,后堂卷帘一动,店家端着方盘走出来,走到桌边,将盘子摆上桌,动作干净利落,「
二位,我们这儿太阳一下山就没人吃饭了,后厨就省点冷肉还有一点青菜,青菜呢,我给二位简单炒了炒,将就着吃吧,多了也没有了。」
店家放好盘子,拎着方盘已经准备走了,忽然又折过身说,「吃完搁这就行,我明早要备货,的早睡,缺什么将就一下,就不要敲我的门了。」
店家也没管我们答不答应,一溜烟钻进后堂的卷帘,没了踪迹,身法飞快。
我盯着那道门帘,不禁感慨,「这身法,不当斥候,可惜了。」
只听梁翀一声轻笑,我收回视线,只见梁翀已经举起筷子,夹了两片白菜,塞进嘴里。
夜里歇下,我躺在床上看着房梁模糊的轮廓,心中盘算着,再走两天就回到赵国境内,本来挺高兴的,结果一想到该怎么和我父王交代失踪大半年这件事,无端又发起愁来。
我被心事折磨了一宿,大清早听见门外有动静,于是起身从床上爬起来,穿衣蹬鞋,推门出去,正好撞见店家在院子里卸货,腋下一左一右夹着两捆绿叶菜,步履生风,直奔伙房。
店家眼风凌厉,余光一扫,瞧见我就刹住了脚。
「你们俩,吃早食吗?」店家抻着脖子,扬声问我,嗓门特大。
我懵了片刻,伸手指了下隔壁,「我问问……」
「那行,待你男人醒了你问问吧,锅里正好煮了粥,你们要是吃的话,三个铜板一碗。」
这就奇了怪了,怎么人人都觉得梁翀是丈夫。
正待我张嘴解释,就听见「咣啷」一声,隔壁门被推开,梁翀在门边上露出半颗脑袋看我,「今天还要赶路,当然要吃。」
他又扭头问店家,「有小菜吗?」
店家想了会儿,晃了晃头,「哎呀我去伙房翻一下,有什么吃什么吧。」
这一个院子里三个人,除了我,没人在乎这个错误。
这事儿一直搁在我心里,直到我们吃完早食上出发上路,路上实在没人忍住,路上并行时,我张口问他。
「梁翀。「
「嗯?」
「那你怎么都不和人解释一下,咱俩不是夫妻?」我伸出两根手指,「两次了,我感觉你也不像是余兰惊那种脑子缺根筋的。」
「那种萍水相逢,再也不见的人,费口舌…… 有必要么?」他低声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脸色一拧,「你是嫌弃我吧?「
「我不是,我没有。」
我立马摇头,可是表情还是出卖了我。
梁翀指了指自己,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我不比周天子好看。」
「是…… 是好看。」我跟着附和,只希望梁翀不要太激动,「可重点不是这个。」
「不,这就是重点。」梁翀不知为什么,好像对此格外上头,伸出手打断了我的话,「扶风公主觉得我哪里排配不上你?」
梁翀似乎毫无缘由地陷入了怪圈,而我也找不到根源。
我想将他从沟里带出来,所以问了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梁翀有些傻眼,半天没答上来,许是没人问过他这种问题,梁翀略显无措。
「所以啊,你不喜欢我,也不没想过娶我,为啥非要给自己扣上这顶帽子?你以后还要娶亲的,如果被哪个心仪你的姑娘误会了,万一错过良缘,那就糟了。」
梁翀像在听闻所未闻的言论,表情像听天书似的,等我说完,他问了一句,「你怎么不心仪我啊?」
「我为什么要心仪你啊?」我瞪着他。
「那你为什么嫌弃我啊?」
我吐息了片刻,平静看他,「施主,自己悟吧。」
26
两日后,我和梁翀终于踏进赵国境内,地貌风物变得熟悉起来,清风也格外温柔。
路州城算是赵国边境最后一座大城,边境贸易往来频繁,是各路商旅行人的中转之地,商铺酒肆遍地。
路上在街边瞧见一道酒幡,想来赵国地盘,梁翀算是客,我为一国公主,现在不能给梁翀办一个迎接礼,但至少能请人家喝一杯酒。
我牵着马,停在酒铺门口,抬头盯着招牌,「梁翀,我请你喝杯酒吧。」
梁翀本走在前面,闻声牵着马折回来,和我后一并站在门口,抬头看着招牌。
半晌,梁翀同我说:「你只是馋酒,拿我当幌子吧?」
「天地良心,我真心请你,你不该这般想我,这种酒我在宫中见过,早年间赵国使节回王城时,途径路州,带了当地酒水给我父王,此酒只能放八十三日,八十三日后就醇美尽失,只剩馊味,所以又名八十三日无味。」我指了指门口,格外笃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什么时候再想喝,也就只能咂咂嘴了。」
梁翀看了我一会儿,扭过头,冲着屋子里喊了一声,「店家!」
一道人影兔子似的,「嗖」地一下,窜到门口。
「客是要拴马吗?」伙计自然而然地将我们手中的缰绳接过,「二位先进屋里落座处,店里有人招呼二位,我先替两位拴马。」
伙计牵着马就去了不远处的拴马桩,我和梁翀这才一前一后迈进店门。
才下午,店铺几乎做得满满当当,到晚上饭点还不知道是什么样,我在一堆堆的人头之中找到一处空位,拍了一下梁翀,这才闯过桌位的坐过去。
来招待的伙计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像是扎在稻田间的草人,高高瘦瘦的身量塞不满袖管裤腿,也不知道为什么蓄着短发,可能是平日里自己修剪,潦草得像是逃荒一般,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天上银星。
「二位吃饭还是喝酒?」少年先是看梁翀,而后脑袋一转,又看向我,不禁惊叹了一声,「啊呀,好漂亮的姐姐。」
他又将头转向梁翀,「这位大哥好福气呀。」
「是…… 吗?」梁翀抬眼看向我,像是在问,我是该认,还是不认呢?
仿佛于他而言,说错会没命似的。
「我们不是夫妻。」
片刻后,梁翀才接过话,少年却摆摆手,「嗨呀,倒也无妨,现在不是,以后说不准哪。」
我看着那少年站在原地,傻兮兮地乐,很将他丢到大街上,去陪一陪我的马。
「光聊天你掌柜给你发工钱吗?」我瞥他一眼,少年立马反应过来,也不再扯闲篇儿,开始问我们是喝酒还是吃饭。
梁翀忽然问了一句,「这酒为什么只能放八十三日。」
「一看客便是外地人,这酿酒的秘方中有一种草,本地特有,但是与本地的泉水混合,只能保持八十三日的风味,第八十四日酒味陡转,虽然找了写酿酒人研究缘由,却也找不到原因。」
少年一摊手,「所以才叫八十三日无味,朴实无华,童叟无欺。」
再和少年说下去,恐怕天亮也喝不到酒,只得生生打断少年的倾诉欲,少年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半盏茶的功夫就端着方盘,步履飞快地来到我们桌前,将盘中酒壶摆到桌上。
我给梁翀倒了一杯递过去,梁翀接过抿了一口,眉间一抬,对着味道似乎格外受用。
我对他的反应也格外受用。
正在享受,四周一阵哗然,酒客们纷纷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只见厅堂正中央,原本空荡荡的一张方台上,站上去一妙龄歌女,面似银月,目如秋水,端着架势的站在台子上,一开嗓便唱酥了满堂酒客的心房。
赵国的歌女,梁国的刀,都是九国里权贵富甲想要拥有宝藏,这歌女在街坊酒肆中谋生活,一把嗓子如同骊歌莺啼,更别提王城中红极一时的歌伶。
开始我也跟着津津有味地听,毕竟是我赵国一绝,琢磨等这姑娘唱完我给些赏钱。
可听了一会儿,便察觉出不对劲。
这姑娘唱得分明是我。
人对于八卦消息的热情,生生不息,经久不灭。
也不知道是哪位词人为了生计,将我丰盛年年华找不到夫婿这事儿编成了唱词。
世人总喜欢通过讲故事,说明一个道理。
赵国人想用我的故事来说明,如同娇花一般柔弱多姿是女子该有样子,被捧在掌心间呵护,是她们该有的归宿。
耳边的歌声还在继续,我环顾四周,酒客们哂笑着张望,一张张被逗笑的面容,像是一把刀子扎进心窝。
本是赵国子民的欢乐场,却容不得我半分。
「扶风。」
我恍惚听见粱翀叫我,侧过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
他用手指点了下台上过歌伶,「侮辱贵族,可是要问罪的。」
强权挡得住众人口舌,却挡不住根植心间的信念,观念一旦成了势,好似奔流,毫不留情地将不同的声音吞并掩盖,或果断与之划清界限,视作异类。
天性使然,没人愿意做异类,与人为伍才会感到安全。
可惜在赵国,我才是异类。
「你很好。」
粱翀的话毫无因由,我愣了下,「你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等那歌伶唱完,梁翀扬声问那歌伶,「你这般唱赵国公主,不怕被问罪吗?」
歌伶常年讨生活,腰杆子软,听见这问话顿时变了脸色,站在台上不知所措。
台下的老主看不过去,有人为歌伶说话,「山高水远的,皇帝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又有谁会问责!「
「那公主的事情在王城里传唱都没人理会,这边角旮旯管个球?」
又是一阵嗡嗡的哄笑声。
「是吗?」梁翀却不为所动,坐在桌边接着讲,「我一外乡人,不知一个公主为何会被臣民取笑,不过这个公主我倒是听过,据说半年前跟着虎贲军打仗,替天子通北地咽喉,又护送使臣建交,被天子赐了封号。」
「那扶风公主进天子城时,恰好在下路过,长街上天子亲自迎接,长街两侧人群拥簇,我在人群里看了那扶风公主一眼,举世无双的衣服容貌,执剑披甲端坐于白马之上,一双眼睛仿若泠泠春水,英姿飒爽。」
四周的气氛安静下来,似乎人人都在想象着那个画面,梁翀环顾四周,低头端起桌边酒盏,轻笑一声,「诸位都当扶风公主是笑柄,可试想若将诸位放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会不会被吓尿了裤子?」
一时间,无人应答。
可终究是有人不服,「女人就应该有女人的样子,有了功名又怎么样?照样嫁不出去!」
「你却是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可出了添丁和造粪,没个屁用。」
28
本想好好喝顿酒,结果变成了一场群殴。
只在战场上打仗的梁翀,在路州城的酒肆同人动了手。
梁翀将那动手之人摁在桌上,对方不服,梁翀似乎也不痛快,又恐怕砸了店家生意,于是拽着那人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回头跟一众酒客说,「有不服的,尽管出来。」
屋里都喝了点酒,梁翀行止嚣张,男人们又气血上头,有几个看不过去的跟了出去,结果被梁翀打到鼻孔冒血,最开始的那位也不再叫嚣,被拧着颈子嚎得像杀猪一般。
其中机灵一点的去找了寻街的官差,结果一众人等被带去了州府。
街面上人多,以免惊扰民众,又不好当街亮出身份,跟了那差官走了一阵,才拿出宫牌和天子书。
预料之中,一干人等直接跪在地上,斗殴者恨不得就地挖坑将自己埋掉。
我同众人交代几句,又赔了医药钱,这才走脱。
临走前官差同我讲,赵王多日前曾在各州郡寻我下落,问我要不要派人告知赵王。失踪多时,虎贲军中通不了音讯,如今报一声平安也是应该。
我让官差告知当地官员,替我往宫中递个消息,才同梁翀一起回到酒肆牵马上路。
出了城门,我问梁翀:「你今日何苦呢。」
梁翀道:「连我一外人都看不过去,你倒是能忍这么些年。」
「他们心中有了定数,你再怎么解释,在他们眼中,也只是强词夺理。」
「狭隘的审美,见证自身的无知,赵国男人如果都这样,不嫁也罢。」梁翀脚蹬一夹,胯下骏马疾走了几步,超出我半具马身。
梁翀没说过瘾,又回头扬声告诉我,「你若嫁夫婿,须得擦亮眼睛,至少以我为标准,有钱有权,实力超群,危难之际来护你。」
我一眯眼,「你其实只是想自夸吧。」
可梁翀不承认,「我哪条说错了?」
「你还打过我板子呢。」
「我不是也救过你么?」
倒也是。
可又感觉哪里不对,总想方反驳一下梁翀的歪理邪说。
我揶揄他,「收着点说吧吴王殿下,你这么卖力地抖擞,跟你想娶我似的。」
梁翀却勒住马。
「诶?你停下做什么?」
我也勒住嚼头,只见梁翀听了一会儿,拽着缰绳转过来,眼神里藏着锋芒。
「你要是想嫁,到了王城我找赵王说。」梁翀笑着对我说,「怎么,你相中我了?」
连声调里都带着股得意。
29
我更相信梁翀是惦记我家业,可梁翀却说我总把人往坏处想。
行路过桥,翻山渡河,和王城距离渐渐缩短,可还未到王城,先遇到了禁军拦路。
梁翀起初以为是兵乱,手已经摁在了刀柄上,所幸被我拦住。
领禁军的我认得,是天枢部的张祈一,曾在驾前随侍过几年,我对这人有些了解。
「张将军。」我翻身下马,再见旧人,未免高兴。
「公主平安就好,那日公主留下书信前往天子城,王派人去寻,结果得知失踪,王思虑过重茶饭不思,直到收到消息,才缓过神。」张祈松了一口气,「公主速速随属下见王君吧……」
光顾着说话,张祈一没在意我身后的梁翀,大概是同类能感知到同类,张祈一还是没能忽略掉他。
「公主,这位是?」
他用眼神示意我,梁翀却开口接了话,「吴王梁翀,天子告书此刻应该在诸王手里了。」
张祈一朝他行礼,我同张祈一讲,人家来都来了,吴国与我们又是邻居,怎么也要请人来家里坐坐。
张祈一表示理解,于是我和梁翀在禁军的护卫下,一路进了赵王宫。
回到赵王宫让我心潮澎湃,许久没见过我父王,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再度相逢的画面。
直到我来到章华殿,我都认为父王会冲出来,激动地和我相拥,热泪盈眶。
内侍通传进殿时,我父王确实是冲出来了,也的确很激动。
他手中提着一只长棍,不见热泪盈眶,只见怒发冲冠,奔着我就来了。
我都不知道他理政的宫殿,什么时候有的棍子。
眼看着,我爹冲我来了,按理说我能制住他,但这是章华殿,梁翀还在,儿子打老子也不合适。
殿门口空荡无物,连个躲处都没有,情急之下只能将梁翀当成人柱子。
赵王逐公主,公主绕吴王,吴王失度,被拽得七倒八歪。
赵王年岁高,追了几轮未果,提着棍子喘,伸手指我,「孽障,你滚出来。」
怎么可能呢?棍子一臂长,三指粗,打我身上必定开花。
今日就我就是礁石上的藤壶,死贴在梁翀背后,谁都别想抓我出来。
身边随侍站在一边也不敢拦,侍奉久一点的,开始冲我使眼色,我心领神会,赶紧和我爹喊,「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无视规矩,私自出宫,狗崽子,我打不死你!」
天下父母急眼都一个样,连赵王也不例外。
父王左右比量了两下,怎么也够不着,顿觉梁翀碍眼,伸手扒拉他,「你起开。」
几下过后,梁翀纹丝不动,父王这才察觉到,这身装扮,并不是宫内人。
「你谁啊?」他总算想除我之外的事。
梁翀的身上挂着我,艰难行礼,「吴地之主,吴王梁翀。」
30
席间,三人对坐,父王半天没有说话,还在沉溺于不久前的尴尬中。
梁翀特别没有眼力价地给他倒了一杯酒,宽慰道:「无妨,赵王不知我身份,若是知道,一定得体。」
父王抬头瞧他,眼中一言难尽,接过酒盏仰头干了。
盏一放,父王就开始问,「吴王怎么会和扶风认识,扶风失踪的日子,你们也在一起?」
我早有预料,路上就告诉后梁翀,若我父王问到我失踪去了何处,绝对不能说我被抓去打仗。
「是,扶风一直在我军中。」
我猛然瞪向梁翀,这厮嘴上说的和做的,也不一样啊!
视线一转,眼看父王脸色沉下来。
「扶风进天子城选秀女未中,悲愤之下找到了天子的,扬言从军,扶风选秀那会儿为天子展示了个倒拔垂杨柳,天子记忆犹新,觉得她是可造之材,于是就投进了我麾下,灭了北牧,封了赐号。」
我伸手给梁翀布菜,示意他别说了,老头子的棍子才刚放下……
梁翀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我的暗示,「王公贵族中,世家女无数,可像扶风这种,人间难有第二个,我一路从赵国边境走来,却发现赵国百姓好像对公主并不尊重,还是说…… 这是赵国传统?」
「赵国风俗便是如此,几百年了,移山都比转变风俗观念要容易……」
「那便移风易俗。」梁翀拾起酒盏,「做些什么,总好过保持现状,对吧,赵王?」
父王笑了两声很是敷衍,梁翀身为吴国君主,又不好干涉赵国内政,风俗这事儿就没再继续聊。
接风宴吃完,父王说有机会让我带梁翀在赵国王城中转一转,感受一下风土人情,接着话锋一转说有事和我商量,要我留在殿中。
父王说话的时候,装得慈眉善目的,就算他忘了那棍子追我这事儿,我还没忘呢。
我背后伸手掐梁翀衣襟,「择日不如撞日,权当饭后消食,我带你在宫中逛一逛吧。」
梁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战场上一个眼神就能领会的事儿,赵国王宫里怎么跟个傻子似的,一点暗示都接受不到,他坦然的朝我父王行礼,伸手指了指他身边的老内侍,「老人家总比年轻人行事稳重,赵王若不介意,身边随侍可否借我?」
老内侍有些为难,见父王点头,只好上上前去引梁翀,为他带路。
我目送着梁翀走远,一口白牙恨得险些咬碎,耳边隐约听见二人对话。
老内侍:「吴王还是救救公主吧。」
梁翀:「没必要,这顿打,你们公主早晚要挨。」
……
我父王大概将几个月来的憋屈都发泄在我身上了,棍子抡得呼呼直响。
可惜没有一下能打在我身上。
父王力气用尽了,瘫坐在座椅上,「来人,来人!摁住扶风公主,给我用着棍子仗!」
内侍们小心翼翼围过来,又不敢抗命,硬生生将我摁在地上,开始抽我。
三十棍过后,屁股都麻了,父王那边才开腔,「停。」
内侍们连忙四散而去,我这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
「知错没?」
「知错了知错了,饶了儿臣这次吧。」
人也打了,气也撒了,我又腆着脸讨好他,父王的脸色才渐渐好了些,教训了两句让他自己有个台阶下,这才让我站起来,坐在他旁边。
我以为就是陪着他待一会儿,就能走了,可父王却忽然闻起来。
「鄠儿,你觉得吴王人品怎么样?」
我回忆了一下,给了个很客观的评价,「同辈之中能力出众,就是有点倔强,又不太好说话,
…… 但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那他对你怎么样啊?」
「他……」我正要说,忽然感觉哪里不对,拧头看着父王。
「您打听他干嘛?」
父王脸上被戳穿的尴尬稍纵即逝,「我看吴王那小伙子不错,千里迢迢的送你回来,人也周正,配你不差。」
当时我害怕极了,「父王你别想太多,人家一来是同僚情谊,送我回来,二来吴赵相邻,这次来赵国走个过场。」
父王觉得我在胡诌,「得了吧,哪个君王单枪匹马的回封地,不丢人啊?再说了不急着去封地,先过来送你,真要不重要,谁会来送你,封地不比人重要?」
我一时无话,仔细想来说得倒有几分道理,可是梁翀也不可能啊,不是吴王的时候也没什么表示,当了吴王之后,那吴国女人还不随便挑?
和父王解释了两遍,既不乐意听也不乐意信,父王紧紧抓住我的手,严厉告诫我,「扶风你记着,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过两天你再将吴王请进供,为父替你掌掌眼。」
好容易从父王手里逃生,内侍们说,梁翀住在宫外的王家别苑。
夜里,我按着内侍所言出宫去别院寻,一路问着侍从,才找到了梁翀住所。
灯光透过窗纸,忽明忽暗,屋内人影迎在门上。
看样子是没睡。
我几步过去,到了门口,开始拍门。
「梁翀,梁翀我知道你没睡…… 梁翀…… 梁翀!」
半晌,我听见脚步声,赶紧收手后退几步,门板从里面拉开,现出一道人影来。
哪怕我那时受伤,与梁翀同住,都没见他如此随意过,白日里乌鸦色的袍子退了护臂和腰带,当成斗篷披在肩上,里头穿着一件赵国形制的素色禅衣,似乎是别院的侍从给他穿着睡觉用的。
我敲门前他在看书,掌间的书卷的未来得及放下,披散的长发同身上的袍子融为一体。
天上月色澄明,地上树影交横,梁翀浸润在夜色里,靠在门边望着我。
嘴边的话一时间忘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梁翀开了个头,「做什么?」
「你…… 当日同你讲的话,你是不是都就着白饭吃了?」我慌乱收回思绪,明确此行目的,「你要不说打仗这事儿,我也不至于挨打。」
他咧嘴一笑:「你私自出宫,你跌大半年找不到你,换我是你爹,我也打你。」
「谁能想到周天子抓我和你去打仗?」
我也是受害者,今日我挨打,他梁翀就是有责任。
梁翀似乎也不愿意和我再理论,抬头看了一眼天上,这才重新看向我。
「你就来找我吵架的?」
「不是!」我随手掸去衣摆间站上的草籽,「我父王很惦记你,看架势想收你做女婿,我给你提个醒,过几天找你进宫吃饭,你千万按我的吩咐行事,万一我父王真留你当女婿,你可就走不脱了。」
接着我听见梁翀又开始笑。
「你笑什么啊?」我不理解。
「这不挺好的吗?正好解决了你嫁不出去的问题,狠狠打赵国男人的脸。」
月光溶溶,梁翀的眼睛格外亮。
我瞪回去,「你莫要开玩笑,你又不喜欢我。」
「谁说我不喜欢你?」
梁翀站直身体,跨出门槛,我和他的距离变短。
他说:「我喜欢你啊。」
我早已看穿一切,「吴王殿下,你有什么事儿直说就行,没必要这么谄媚……」
一双手忽然捧起我的脸,温暖干燥,可却不知为何总觉得灼人,顿时将我烫得屏住呼吸。
梁翀就这般生生抬起我的脸,与他对视。
「赵鄠,你既认定我别有所图,咱们就大胆一点。来,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不得不说,梁翀确实长了一幅好相貌,不是富家世家中浸泡出来斯文干净的精致皮囊。
而是被经历和时间打磨后,皮肤上留下风沙和日光的痕迹,眼睛里沉淀着沉稳与锋芒,褪去羸弱的皮相,重塑骨粱,还能残存几分温柔。
不免让人心神摇曳。
陡然意识到,只觉得呼吸回来了,脑子转起来,脸上陡然升温。
梁翀手还在我脸上呢。
我实在怕他察觉异常,又不知该如何化解,情急之下,拽着他的手,直接将人轮了出去。
梁翀七尺猛男,被我抡出了一道弧,直接撞进了院子里的老树的树冠间,几个弹指后,跌在地上。
31
无论何时,平稳的心态都格外重要,可惜在这一方面我修为不高,不然也不会失手将人扔出去。
梁翀背朝着我伏在地上,许久未动。
刚才手劲没控制住,莫不是伤了人?
我浑身发凉,赶紧抬步走过去,蹲在梁翀身边,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梁翀,梁翀?」
轻轻晃了两下,人还是没有动静,我心道坏了,赶紧将人放平,伸手一探。
没气了。
「梁翀…… 梁翀你可别死啊,我不是故意要扔你的。「
我声音发颤,不想相信事实,于是探身趴在他身上,耳朵贴住他胸口,想听听还有没有心跳。
一双手直接将我拢住,我被用力压着,贴在了梁翀身上。
「抓住了。」
我听见梁翀的笑音,一把挣开他的手,撑起身体看向他,狐狸似的一双笑眼,得逞姿态毕现。
「诓我呢。」我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以泄私愤。
梁翀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偶尔呲牙咧嘴,但似乎也没有大碍。
他舒展完,放下手臂,声音笃定,「你喜欢我。」
「放屁。」我站起身,「怎么不摔死你。」
匆匆撇一句话,我转身便流,今夜于我不是吉日,再待下去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梁翀却一把拽住了我的裙角,我挣了两下,回身垂目看向他。
「松手。」
「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呢?」
梁翀抬起头,中天月色涌进了他的眼底,泛着微光。
父王心意已决,纵然我磨破嘴皮,也没有阻挡梁翀二次进宫吃饭。
自打那天别院争执,梁翀寻我格外殷切,隔三差五差人来宫中寻我,去王城里寻欢作乐,美名其曰感受赵国文化,连父王得知梁翀寻我,干脆写了道令发给我。
于是我变成奉王命里互殴陪梁翀。
有一天得了机会,我在茶摊上问梁翀。
「梁翀。」
「嗯?」
「你是不是惦记我赵国公主的名号。」
梁翀好放下茶碗,朝我伸手,我递给他自己的手巾,等梁翀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将我的手巾收进腰间,这才回答,「赵鄠,自信点,我不止惦记你公主名号,还惦记你的全部,也不怕你知道,其实我惦记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不能让别的猪拱了。」
……
现在梁翀就坐在我对面,我脑子里全是当日梁翀之言,一时席间说了什么一直没往心里去。
直到感觉有人推我。
我后知后觉抬头,父王还在推。
「啊,父王,怎么了?」我赶紧回过神。
「唤你两声都不见你应。」父王收回手,「你走神也够狠的。」
我干笑着敷衍,「昨夜没睡好,有些不专心。」
「你同内侍去取一坛酒,去岁春天咱俩做的,内侍不知道放在何处,你代我去取。」
我看着桌上酒器未空,而且现在桌上的酒肯定比父王让我去拿的酒好喝许多,闲着没事,拿它干嘛?
「那酒就是酿着玩的,肯定没有这个好喝,而且这酒也没有见底……」
「尝尝鲜,让你去你便去取嘛。」父王皱着眉头直嘬牙花子,「怎么,舍不得啊?」
倒也不是,只怕你们新酒刚入肠肚,就直冲幽门,滔滔不绝一泻千里。
我只好去取,提着裙子穿过回廊,走到一半我猛然停住了脚。
身后的内侍见状不对,轻声询问,「公主,怎么了?」
我没回答,径直转过身,看向来时的方向,「你自行去取酒,我回去一趟。「
内侍有些为难,」可奴不知是哪一瓶?」
那并不重要,不过是父王支开我的借口。
「随便拿,父王不会怪罪你。」
说完我就往回跑,酒宴设在亭子里,若太过招摇会被察觉,于是我猫腰贴着建筑穿行,一路摸到了亭子底下。
还好我反应快,他们的对话似乎刚刚开始。
只听父王问,吴王觉得我女儿如何,若嫁与他人,可算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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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翀回答得很快。
他说,扶风出身王族,容貌姝丽,德才兼备世间无双,自然是良配。
父王似乎对这说法很满意,又问,「可配得上吴王?」
「扶风配得上任何人。」
「你若对扶风有意,本王去扶风讲,赵吴两国比邻,再添一桩喜事,好事成双啊。」
梁翀却叹了口气,「此时还是不要对公主提起为好,早些时候在虎贲军中对她严苛了些,扶风公主似乎总是怕我,对我并无男女之情,赵王不必让公主为难。」
「你这年轻人怎这般小心?本王且问你,你可喜欢我女儿?」父王有些不耐烦。
梁翀毫不犹豫,「自然喜欢,不然不会前来相送。」
「那好。」父王抚掌大笑,「你这都是猜测,待扶风回来一问便知。」
我在墙根底下听得心脏狂跳,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我怎么不知道啊?
这藏得也太深了,梁翀这货也太能憋了。
正琢磨着,我余光扫见取酒的内侍回来,果断转了个身溜走。
回去被我父王问话,无论是于我还是梁翀,都很尴尬。
我一路穿过林木与宫道,跑回自己殿中,躺在床上有一炷香的功夫,有侍女进来清扫宫殿,我抬头一看正好有个相熟的,便叫住了那侍女,屏退众人。
侍女跪在地上,不知何事。
梁翀的话让我摸不到头绪,总觉得需要另一颗脑袋帮我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