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扶风

我捏着芋头摊了摊手,「将军也直呼我名讳,你看,只有他打我的份儿,我哪里打的了他?」

黄小麦思索片刻,「要不折个中,在军中唤你扶风如何?」

「也成。」

短暂沉默,黄小麦又启声道:「扶风啊。」

「嗯。」

「你也别太和将军过不去,中郎将是个好将军,出生入死的,带我们不薄,他对你那般,大概也是因为,你是个公主。」

我一愣,冷笑道:「怎么,天生的公主碍了他的眼,还是挡了他的路?我也未曾想过我会到此,他既看不上我,又不敢说与天子……」

「因为中郎将羡慕你的出身。」黄小麦的声音很轻,却分外清晰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若细论,粱翀也算是个世家,若不是他爹犯事,如今也是个有封国的君王。

据说是因为粱翀的父亲拒不纳贡,天子派楚国和秦国灭了梁国,本来天子只想夺了粱王王位,只是梁王不愿受辱,自挂东宫桂树。

粱翀当年十二岁,梁国之中初崭头角,名声颇响,秦楚两国领天子命,带着梁王的嫡长子梁翀,回到了天子城。

再后来,粱翀握书卷的手执起了刀,读书治国的王子,成为了的纵马挽弓的将军,其间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我躺在被窝里,耳畔是此起彼伏的鼾声,脑子里是今夜黄小麦关于粱的八卦。

大概能理解,粱翀针对我的原因。

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

第二日,军队迎拂晓的日光走离开天子城,一路跋山涉水,朝鹗闲进发,路上风光迤逦,如血残阳和广袤河川,是我十几年来未曾见过的风貌,是以比别人都好奇许多。

余兰惊没忍住,朝我看的方向张望一眼,除了苍茫山岭,未见他物,于是在马上悄悄问我,「咋?没见过山?」

我没理他,就算说了,估计余兰惊也会说了锦衣玉食还矫情。

我自知和余兰惊他们的不同,有些事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依然还是会被震慑。

到达鹗闲与周朝交界地,才是真战争的开始。

老使臣拿了周朝官印,请求借路,边城的守官闭门不迎,老使臣身边两名十五骑护卫,以防城墙上的冷箭,老使臣说了半个时辰,城门始终没有敞开。

我抬头,盯着远处的高墙,吞了一口唾沫。

有人走了过来。

「你可是扶风?」那人挤过阵列,前来问我。

我点头,隐约对这人有点印象,是经常跟在梁翀身边的传令兵。

「将军找你。」

他说完,示意我出来,我下马,跟着他挤过人墙,来到粱翀马前。

「将军。」我冲着粱翀拜下去。

「你的矛,百步开外,可能取敌将守级?」

军令如山,这里不是赵王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粱翀就是这里的王。

我不敢应,应下了,就要做到,做不到就要被枭首。

「先礼后兵。」他也没想等我回答,「我去时,守将若在城墙现身,必诛之,以震鹗闲。」

说完,足下马镫一踢,缓缓走向城门下。

不行也得行。

我解下背后捆缚的长矛,盯着走远的一人一骑,切声问传令兵,「军中可有能登高处?」

我并不懂军中编制,这事或许传令兵比我清楚,传令兵锁眉思索片刻,忽问:「战车行吗?」

「高吗?」

「除了马,算最高了。」

「带我去。」

时间不多,我在看向城门下,拉着使臣的车已经回到了军中。

传令兵想带着我去战车,耳边的粱翀的喊声隔着人墙,已然飘过来。

「吾乃周将梁鸿渐,城中守将何在!」

我一把拉住传信兵,「来不及了。」

「那如何是好?」传信兵急了。

正好老使臣的回到军中。

「上那辆。」我手提长矛,直奔车去,「你和使臣说一声。」

老使臣被人搀扶着从车上下来,我便从另一一侧,扣住车棚,双臂一拉,翻身约、跃上战车棚顶站稳。

视野顿时开阔了不少,炎阳当头,我眯起眼睛看向城墙,已经有士兵注意到我,但是距离太远只见我站在车棚上,拎着根矛,不知我要做什么。

于是我在棚顶半跪,探身和老使臣说:「大人,小人斗胆,劳驾大人假装和我说几句话,形势紧急,不及细说。」

地上的传令兵正和老使臣解释,虽然没听全,但老时辰也明白了个大概,于是仰头装作与我说话。

传令兵却紧盯着城墙上的事态,没多久低喝出声。

「来了!女墙正中央,披漆甲的那个!」

我仰头张望,女墙中央,正好能看见北牧守将的脑袋。

可是也只能看见颗脑袋,这把矛要是扎不中,就没有机会了,城门下的粱翀单枪匹马立在那儿,我这一下若是失手,估计站在那儿的粱翀会被城楼上的刘矢扎成筛子。

我顿感压力倍增,可是事到如今也早已没有退路,我提着长矛拧身朝向女墙方向,手臂高抬,腰肢续力,瞄准守将的瞬间,那把长矛脱手而出,飞星一般,冲着守将的脑袋追了出去。

长矛在空中疾驰,时间都变得粘稠,我悬着一颗心,目光随着长矛划过城墙。

直到北牧守将的头像是一颗熟透的浆果,被长矛戳烂。

四周的喊杀声如狂风骤雨一般在我耳边回荡,身边的虎贲军像是换了灵魂,仿佛此刻真的变成了月下双目如炬的恶虎,冲向城墙,准备攻城。

远处的粱翀长刀早已高举多时,身影被虎贲的吞没。

余兰惊经过战车旁,用枪杆敲了一下车棚。

「别愣啦!干架啦!」说着,将我的马带到车旁,松开缰绳,眉飞色舞地纵马而去,跟着大军冲向了城门。

这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战争,与和父王站在宫墙上看的军队不同,这里完全没有整齐和威仪,有的只是一面城墙,和两群身份不同的野兽,兵器即为爪牙。

地上的尸体已经多起来,稍有不慎就会被绊倒,四周都是喊杀的人声与兵刃相接的碰撞,密集地刺扎耳膜,惨叫和哀嚎已经不再重要。

——疼死啦!

——补我一刀!谁能补我一刀!

我从未杀过人,可是在那个场面里,人不得不持刀相向,即便对面的人与你素不相识。

杀死对方,即为胜者。

胜者便能活。

我比不上黄小麦他们那种老兵,近战经验丰富,用来救我命的竟然变成了从力士那里学来的摔跤和关节技。

我拧断了一个北牧士兵的脖子,起身时被一具尸体绊到,踉跄两步摔倒在地,来不及起身就迎上了北牧士卒的长戈,士卒的脸上溅满了血,却仍未浇灭眼底的杀机。

这个距离,跑是跑不了了,断条胳膊换个活路,或许还有可能。

那一瞬间我竟然想得不是生死,而是若是能或者会赵国,让我父王给我换个封号,不叫扶风公主,叫断臂公主。

士兵的刀戈劈下来,我用左臂迎上去,与此同时,右手握在腰间刀柄。

结果从我后面迎上来一道影子,飞似的跃过来,到了北牧兵卒身前。

那北牧士卒喉间喷出一道鲜红的弧度,紧接着头跟着那弧度一同飞了出去。

粱翀甩去刀上血,回身抓着我一把拎起来,目光紧盯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

「黄余二人呢?」粱翀问我,反手又给了冲过来的敌军一刀,尸身中刀倒地。

「杀疯了,不知所踪。」

「跟住了。」

他告诉我,横刀走在前方,将后背留给了我。

我这才有机会环顾四周,发现我们已经被北牧士兵包围,而粱翀的胄甲像是被血泼过,腥气逼人。

我望着北牧人凶光毕露的一双双眼睛,暗声问,「中郎将,杀得出去吗?」

却听见粱翀在笑。

他答:「群殴之道,不在人多,重在气势。」

平日里接触粱翀,脾性如同沟渠里的顽石,我私下里将粱的这种个性称为土狗式倔强,可如今在战场上,这种土狗式倔强在披上了杀气和血腥,开始有了令人胆寒的气势。

粱翀不像他人那般,动手时会发出喊杀,只是步履稳健地走到对手身前,格挡或击杀,仿佛在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后退的说辞。

围上来的人像秋收的水稻,粱翀就是那把镰刀。

人快倒光了,周国的战车也冲了过来,收了尾巴,车长纵身跳下车,向粱翀请罪。

粱翀摆手,示意翻篇,只是交代他,「带她去破城。」

说完,转头冲着我伸出血淋淋的手,「将你的刀给我。」

我本能想护住刀,在这里武器就是性命。

可余光一瞥,刚才一场搏杀下来,粱翀的刀已经砍崩了刃。

「将军,刀给你,我该当如何?」

车长二话不说,将我的刀从刀鞘里抽出来,双手奉上递给粱翀,「吾等拼死保扶风破城。」

粱翀「嗯」了一声接过,隔空回了两下试手,这才道:「这是虎贲的秘密武器,关键时刻,比有用。」

「末将明白。」

见车长应下,粱翀提刀走向交战处,很快在人堆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参进了肉搏中。

因为我,攻城木五下就撞开了城门,虎贲成功进城,一路杀到城中官邸,守官早已悬梁自尽,鞋都掉了一只。

官与将皆死,城中士兵缴械投降。

当日粱翀下令城中休整,不得惊扰城中百姓,这是离开天子城后的第一场休整。

战后回来,余兰惊和黄小麦的腰带上挂了不少人头和耳朵,军队的说法是如果人头太重,耳朵也可以代替。

连余兰惊拎着头来找我时,冲我笑言,这下能够睡个好觉了。

夜深,白日里的战场如梦,浓雾一般厚重,迷梦中残肢断臂,血淋淋的嘴脸和绝望的眼神,令我几度无法入睡。

我起身,干脆去了城楼,楼上尚未清理完毕,虽然尸体已经搬空,但是楼上血迹和兵械尚未清理,职守的虎贲正在忙碌。

有当中有人认出了我,问了我一句:「扶风?你不睡觉啊?来替人?」

「睡不着。」我苦笑,四下看看,「要帮忙?」

那人刚要张嘴,只听转角处有声音传过来,「让她来。」

我一愣,茫然看向虎贲士兵。

士兵用嘴型回:是将军。

我知道,刚才就听出来了,只是二半夜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绕过墙角,看见粱翀正坐在檐下,上身衣衫褪在腰间,手里握着缠到一半的布条。

见我来,粱翀抬眼看我。

「可会裹伤?」

我未答,低头从他手上接过布条,从肩头绕过胸口,隔了一会儿,听见他笑。

「你似乎从来都不懂,对我敬重些。」

「敬重该放在心里,不是放在脸上,没皮没脸追着人要,很不体面。」我接着在他身上缠,「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赵王说的。」

「你爹啊……」

我在他身上打了个结,「是,没进来之前我是个公主,敢唤父王,如今虎贲之中只有扶风,便是赵王。」

裹好了伤,我退开几步,垂首而立。

「你是兵,不是奴,抬起头来。」

「是。」可我又觉得有些不妥,看着粱翀添了一句,「可是,周朝尚未有女子为兵的说法。」

「你若不是兵,出现在虎贲之中,当被枭首。」

「那我是兵。」

他忍俊不禁,却不小心牵动伤处,含在嘴里的笑声戛然而收。

「为何不找随行医者看伤?」

「不严重,自己裹一裹便是。」粱翀将衣衫往身上套,「医者珍贵,得留给要救命的人。」

他妥帖穿好衣物,伸手拿过腿边的长刀,塞到我怀里。

我慌乱接住。

「虎贲适合你,你在战场上,比在后宫有用。」粱翀收回手,回身走远,身影转角处消失。

我收回神,垂头看了一眼自己怀中的刀。

这好像…… 也不是我之前的那一把啊。

我拿着刀回到军帐,第二天将这把刀拿给了黄小麦看,黄小麦端详了一下刀鞘,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握住刀柄抽刀。

「嚯!」黄小麦盯着刀身,很是眼馋,「哇…… 北牧守将的刀子,好东西啊。」

他探头与我说话,刀却悄咪咪地往怀里藏,「你也不会用刀,不如让给我?我出钱买……」

「算了吧。」我探手从对方怀里捞出刀,妥帖收好,「人家给我的,我若赠予你,在战场被粱…… 将军看见,事情可就大了。」

黄小麦有些可惜,低头叹了口气,忽然又抬起头来。

「我怎么觉得,扶风你一点也不怕中郎将啊?」

他这话互说得和粱翀昨晚的格外相似,引得我不禁也开始思考起原因,我认真的琢磨了一下,对黄小麦说,「我并不觉得,我应该怕他。」

「他是将军,你应该怕。」

「按这个道理,如果能活着回到天子城,便依然是赵国世家女,他也不再是我的将军,届时是不是他应该怕我?」

黄小麦似乎也认为有些道理,「也对,但是……」

忽然发现黄小麦有些眼歪嘴斜起来,我见状不对,低头看他,「你怎么回事儿,脸抽筋儿啦?是不是受风了?」

黄小麦的感觉像是快要死过去了,接着我就看见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你这平白无故的,跪我干什么?」我一边说着,一边拉他起来,黄小麦却像是粘在地上一样,嗓子都喊破了音。

「见过将军!」

我浑身发麻,老太太般转过身。

粱翀正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身后是一片低矮山坳,可能从一开始他人就在山坳处,不然我们一定会发现他。

这又是人生中的新体验,说别人小话时,对方就在自己身边。

粱翀冲我摆手,示意我过来。

黄小麦跪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手却暗地里拉我裤腿。

「叫你呢,将军叫你呢。」

我万般不愿,挪到粱翀跟前,几度以为自己要挨军棍,可粱翀什么都没说,带着我走了,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一路上粱翀只字未提,我实在忍不住,跟在后面问了一句:「将军,咱们这是…… 去哪儿啊?」

粱翀不答,我抿唇打量一下他的背影,玄色的束身武服收住腰身于手臂,更衬他宽肩窄腰,身姿挺拔。

要不是早些时候结过梁子,恐怕光凭粱翀这道背影,足以令我老鹿蹒跚,春心荡漾。

可现在我心底揣得可不是春意,我满心都是他要带我去哪儿,会不会因为我说话难听,把我带到没人的地方,用长刀将我剁成块块喂鱼?

他越是沉默,我越是恐慌,他带着我越来越远,已经来到了野草丰茂的山野间,我站在山坡上回望,营帐渐渐变成了芝麻大小,苍绿青草间浮花点缀,随风摇摆。

这回我真的害怕了。

「将军呐,你有事儿找我,为何不回军营?」

粱翀依然不答,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他没有听见跟过来的脚步声,终于回过头。

「送刀那会儿,也没见你害怕啊。」

我就知道这事儿过不去,强笑了一下,「这不是…… 没给么。」

「过来。」粱翀道。

我不动,除非他告诉我到底要干嘛。

粱翀盯了我一会儿,手握在刀柄上。

我一溜小跑到他身前,没办法,虎贲军里,他才是爹。

经过他身边,我听见了那声嘲笑,笑就笑呗,早年间我都被赵国百姓笑惯了,不差他这一声。

身边粱翀问我,「看见那个城墙了吗?」

我回过身,沿着粱翀目光所及之处张望,原来此地能遥望边城全貌,远处的城墙像是一条细细的线,围住密集屋舍。

碍于粱翀在,我将感慨咽回腹中,「看见了,将军为何让我看这城墙?」

「听闻你推着攻城木,五下便撞开了城门,于是我便想着,若用你破城,是否可行。」

听完我脸都绿了,我虽然力大无穷,可也不是大罗神仙,他粱翀当了这么多年的武将,攻城是个什么场面他自己不知道?敌军看你要架云梯,石块火箭大粪水,无所不用其极,就差你不死,他让我一个人去坡城墙,能不能暂且不论,我人还没到城墙根,估计就会被搞死。

我面上强颜欢笑,脑子里已经用腰间的北牧军刀戳烂了对方的脸。

「将军,城墙用糯米与粘土浇筑,坚硬无比,若要我一人破城,恐怕很难。」

粱翀眉间隆起褶皱,陷入了沉思,我心说你就别想了,这馊主意毫无用处。

「如果……」粱翀沉吟片刻,抬眼看我,「让你丢人,你可有把握?」

「我不丢人!」我阴差阳错来打仗,也算是为周朝办事,让我丢人算怎么回事!

粱翀一愣,起初有些错愕,接着眉眼舒展开,平声道:「我是说,让你真的丢人……」

「不行!」我一口回绝。

粱翀却回给我一个看笨蛋的眼神,接着打了一个手势,学得是我掷矛的动作。

「我说的,是这个丢。」

粱翀原计划半年内拿下北牧,可是其中有一城池,恐怕要费些时间。

战略决定战术,战术决定战争,战场上的对决并不是越新越好,无论新旧,好用就行。

北牧地域平坦,虎贲又擅长攻略平原中的城池,可这座城池不一样,它是北牧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收了这座城池,拿下北牧都城如同探囊取物。

只是城池依险而建,两面环山一面靠水,最后一面木墙围住,用寻常打法只怕死伤惨重。

前期的攻城掠寨,粱翀并无担心,可从天子城出发,粱翀心里装得都是关于这座城的打法。

我的出现倒是给他开发了一些新思路。

可是我依然觉得鬼扯。

粱翀荀了块矮石,撩袍坐下,顺手从身边拽来一根草梗,在土地上将那城池大概画给我看,「此城西北两面环山,东面环水,木城墙便是许是唯一破口,结构和高度都不及其他城池,占据险地的城池,攻击能力不高,只要破了城门,便大功告成。」

我说:「那你让我丢人也不合理,就算我将人扔到了城墙上的,敌多我寡,上去了还不让人乱刀砍死?」

粱翀却颇有信心地摇了摇头,」十五骑可不是白挑的,拿出来就是为了这座城……」

回去之后不出三日,十五骑都被粱翀召到了我面前。

军营里的平底上拉起一幅高网,另一侧用一张大网兜着,里面添了不少沙袋和软物。

十五骑各有分工,不过都因变成这一战,对我有所耳闻,十五骑终有人问粱翀,「将军,真要拿我们当投石,丢给北牧啊?」

粱翀从站成一溜的十五骑面前走过,提了一个问题。

「天门城听说过吗?」

众人答:「听过。」

粱翀又问:「你们说,攻天门城,打消耗战,耗得过么?」

十五骑:「耗不过。」

「强攻你们愿意当先锋吗?」

十五骑摇头。

天门城下愿意当先锋,都是想不开活够了。

粱翀十分认同他们的看法,「嗯」了一声,转头看我,「开始扔吧。」

我咽了口唾沫,看向十五骑。

大家脸上都是一副我满心不愿,却又不得不的神色。

粱翀又添了句:「挑趁手的丢,十五骑不全部给你用。」

众人登时脸色一片惨白。

十五骑里面,最小的二十岁,都比我大,放眼望去,都是一身横练肌肉的叔叔伯伯。

我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受到长辈这般待遇,纷纷将我奉为座上宾,满脸慈笑,一口一句「扶风闺女」,谄媚地像是赵王宫里讨吉祥的伶人。

大家都不想被选进「丢人」名单,于是明里暗里贿赂我。只是金银财宝我不缺,好刀好酒我也用不上,这贿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黄小麦和余兰惊是一个队的兄弟,名单里跑不了他们俩,再加上的一个二十岁,名叫王秦的青年主动过来,剩余得都是推来推去。

后来我问王秦,怎么这么想得开,他倒是毫不在乎地笑笑,和我说,无所谓,反正我不要脸,给钱就行。

我从王秦的话语里听出了些不寻常,于是在多次「丢人」训练后的歇息中,挨个问了一下各位叔叔伯伯。

「为啥都不想从跃天门城墙打仗。」

众人说法不一,总体意思都一样。

丢人,他们要脸。

我只好作罢。

而这个训练,几乎是一路攻城略地的路上进行的,毕竟训练归训练,打仗又不耽误,在攻破一座有一座城之后,我打仗的技术也有了些长进,至少绝不会拖累余黄二人,必要条件下还能和他们打个配合。

直到行军至距离天门城二十里处,当夜,粱翀将我叫到了他的帷帐中。

帐内烛影摇曳,昏黄的灯光的映着粱翀坚毅沉静的脸庞。

好看是好看,就是这倔强我太喜欢。

我心里正给粱翀打分,粱翀一句话就让我心肝一颤。

「两日后,攻打天门城,人你挑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都嫌丢人,都不想被丢。

可这话也不能就这么直说。

「其实十五骑我挨个试了一下,丢谁都可以。」我含糊了一下,谁知粱翀的眼神啊,跟刀子似的。

然后我话锋一转,「于是我决定让他们抽签,选出七人跃城。」

粱翀今夜就要名单。

我没办法,只好挨个将各位叔叔伯伯从被窝里拖出来。

篝火旁,众人打着哈欠,我借着火光亮出手里的棍棍。

「诸位,此次丢人,我已经选出三人,还差四人,将军今夜就要名单,几人大家都不愿,我们就听天由命,是去是留,交给上苍。」

大家一致同意我的做法,于是众人抽签,抽到天门城的木着脸,没抽到的开心的不要不要的。

当晚我再次前去粱翀营帐,将名单交给粱翀。

回去睡觉的路上,发现有一支骑兵,从军中之中急奔而去,冲进黑暗中。

攻城当天,按照惯例,老使臣要战前劝降。

虎贲军大军涌到城门下,木城墙上的守军严阵以待,每一个人脸上都极其紧张,等看见众多黑甲之中,冒出一辆马车,当中有一白衣老者穿着袍子立在车中,银须随风飘展。

天门城中的北牧士兵不明所以,等看见老使臣从车里拿出一个横卷轴,哗啦一下抖开,照着上面提前写好的东西,扬声开始念。

今天轮到我护卫老使臣,全程我一直在旁边站着,听着老使臣的全文,不禁让我想起王宫里的老师教课,恐怕城墙上的北牧人也会觉得困吧。

我正暗自掐自己,以免哈欠打出口,念了多时的老使臣也有些耐不住了,两手一扬,手里的卷轴就飞了出去,磕在车沿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赶紧回头,以为出了什么事,谁知老使臣早已没了往日作为使臣的仪态,两手像鸡爪子一般,狠狠抠住车沿,半个身子倾出来,冲着城墙上大吼。

「冥顽不灵!在不献降,到时虎贲进城,祖坟都给你掘喽!」

老使臣不解气,伸手指着城墙还在嚷,我活了十多年,还从没见过使臣站别国城下骂街的,大受震撼,不敢妄语。

谁知骂了一会儿,余兰惊从队伍后头走到前面,猫着腰轻唤了我一下。

「使臣怎么急了?」

余兰惊今日本是跟着粱翀的,现在过来恐怕也受了粱翀的令。

我学他猫着腰,低头耳语道:「这么久了,对面守将连个影子都没看见,大概是嫌丢人吧,但是换我我也不见他,说了这么久,没一句听懂的。」

余兰惊听懂了,抬头喊车上的使臣。

「大人!」

使臣陡然听见有人喊他,低头去看,脸上余怒未散。

「敌军这么久了也没出来,您什么时候能将人叫出来,告诉我一声,我好去传个信儿啊!」

话一出口,老使臣眼珠子都撑圆了,「你没看见我一直在说嘛?这北牧守将是个王八变的,他一直缩着,我有什么办法!」

「那大人也不能站这儿说到天黑吧。」余兰惊想了片刻,翻身越上车,「大人,俺有一计。」

老使臣心念一动,凑耳去听,我看他俩鬼鬼祟祟,也想听听余兰惊的献计,奈何声音太小。

接着老使臣「呀」了一声,却将我吓了一跳。

「这不成,万万不成,有失体统。」老使臣连连摆手,余兰惊却哼了一声。

「您在阵前气急败坏,也丢面子。」余兰惊回头看了一眼,「将军说今天的必须精彩,不能虎贲单方面表演。」

「北牧守将叫啥啊?」余兰惊问。

老使臣答:「石延熏。」

余兰惊「哦」了声,用屁股将老使臣挤到一边,端了一个威严的站姿,清了清嗓子,平底的拔起一声巨吼,惊雷一般。

「石延熏——我日你先人!」

空谷回响,余音不绝。

这场由劝降引发的叫骂,最后一发不可收拾,演变成北牧和大周士兵之间的骂战。

双方不懂两国之间的乡间土语,可从对方脸上卑鄙轻蔑的神情里,同样能感受到不是好词,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喊得青筋爆凸,脸色涨红,恨不得嘴里都能喷火。

余兰惊还嫌声势不大,故意找了百十来号人站在阵前擂鼓发令骂人北牧守将,叫骂都带着节奏感。

我要是北牧守将,绝对冲出来拧下余兰惊的狗脑袋。

正想着,远见余兰惊兴冲冲的钻回来,朝后面喊:「给俺面旗,指挥一下,这喊得还不够响。」

我趁机一把攥住他:「你差不多得了,你不要脸,将军还要脸呢。」

「啊?」余兰惊有些茫然,又伸手一指后头,「就是将军让我来骂的,还要声势越大越好。」

这我倒是没想到,粱翀莫不是疯了,这要是传出去,说周朝打仗不行,骂人第一……

多不好听。

后面的士卒,一路小跑,将棋子递过去,余兰惊探手一捞,像只得了甘蔗的大猴子,一路从人群里蹦跳出去,冲到前面,没了影子。

隔了一会儿,前面的骂阵又开始了,耳边叫吼声震天。

车里的老使臣闭上眼睛坐在车里,一脸的苦相,恐怕和我一样,只觉脑浆沸腾。

一炷香后,我发现城墙之上的北牧人不骂了,蚂蚁似的人影开始乱了起来,而后听见细微的吼声从城墙传来。

「敌袭!有敌袭!」

前面的余兰惊把的旗子扬起来,戳在地上,隔着许多颗人头,我听见他再喊我。

「扶风!」

我不懂余兰惊为什么喊我,等我听到身边的动静侧目去看,王秦等人已经窜到我身边。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鼓点变了。

我赶紧凝神,为这次攻城特地制作的高台也被推过来,我三两下攀上高台,冲着王秦伸手,

「一个一个上来,动作要快!」

王秦拉住了我的手,等我第一个将王秦投出去时,眼见着王秦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割开迎面而来的劲风,坠进了木城墙里。

第二个十五骑已经拽住了我的手,我的视线看向天门城墙,王秦在北牧士兵之间蹦跳,惯用的两把短刀握在手里,腾挪见,北牧士卒的身形开始倒。

我心间一松,拉住十五骑的腰带,如法炮制,又掷了一次。

六次之后,城墙上的人发现了我,接着空气中有破风声,一道尖锐的痛感打鬓边擦过,一时间只觉得脸颊发痒,却也顾不上看。

最后一人却先开口,「他们放箭了。」

「别慌。」我手上不停,沉声道,「这个距离,想要射准还要瞄一阵。」

话毕,人就被我甩了出去。

北牧人乱射片刻,似乎在军队里找到了我,距离虽然远,可是还能隐约听清,北牧人站在城墙里在吼。

「冲高台放箭!」

大片箭簇蝗虫一般,从城墙之里飞出,冲高台而来。

三人高的台子,周围毫无遮蔽,只会被箭雨扎成刺猬。

下面的虎贲军早已趁乱开始攻城,跟见血苍蝇似的朝着前疯冲,没人顾得上我。

被踩死和被射死,前者生存几率稍微高一点,我发了狠,抬腿跨出围栏,的纵身跳下高台。

结果地上黑影一闪,我就被人带着滚了几遭,甚至来不及弄清当下情况,四周的天光就已经遮掩,接着落雨般的扑簌声。

想了片刻我恍然意识到,那是箭簇的碰撞声。

黑暗中,我环顾四周,头上遮住的是一块块铜盾牌,身边的环绕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铁壳子。

大难不死,我不由得感慨,赶紧道谢:「多谢各位兄弟救命……」

「谁和你是兄弟。」

这声音分外耳熟。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粱翀的下巴,和藏在盔甲里的一段脖颈,身上蹭了不少泥土。

原来现在揽住我肩膀的手臂,是这位兄弟的。

粱翀本是沿着盾牌间的缝隙,去看外面的情况,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又猝然低头。

「看什么?」

我面无表情,侧过头,同样顺着缝隙,看向外面。

攻击的箭雨变的稀落,远处的虎贲大军已经冲向高墙,北牧守军乱成一团,箭矢纷纷对准攻城的虎贲军。

粱翀松开我,抽出刀,望向前方,「一会儿去找找使臣。」

「使臣被冲散了?」我有点慌。

「没有,在北边,被人护着撤走了。」他低头睇着我,「这不是你今天的差事么?」

适才光顾着扔,倒是将这事儿忘了。

我眼见粱翀打了个呼哨,铁壳子就忽然变了阵势散开,天陡然从四面八方透进来,接着我周围的人纷纷离去,和粱翀一样,朝着城墙的方向冲了过去。

我坐在地上蒙了片刻,连忙翻身爬起来,冲着北面狂奔。

入夜,城门攻破,北牧守军溃逃。

我回来的时候才觉得身上不对,只觉得后背处隐隐作痛,以为只是跌伤,若不是老使臣发现我衣角坠血,还不知道是伤了皮肉。

我找了个背人处,艰难将伤口裹好,回来就听到了破城的消息,士兵们的眼含着喜悦,相互搂抱,我坐在老使臣身边看着,又不禁遥望着远处仅见轮廓的天门城,有些高兴不起来。

只听见老使臣在身边叹了一声。

「寸寸山河…… 寸寸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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