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扶风

扶风公主嫁不出去这事儿,早已成了赵国老百姓的谈资。

倒也不是公主行径恶劣,品行不端,也不是赵王找女婿不主动,大司马家的公子在家中听说赵王要赐婚,当场厥过去,大司马在宫门前跪了半日才让赵王收了心思。

第二次盯上了的风华正茂,年轻有为的大将军,赐婚的事儿是赵王当庭说的,大将军直接在众臣之中跪下。

八尺男儿面对刀剑不曾动容,面对赐婚却急红了眼眶。

大将军连声说道,臣不配啊,臣不配。

赵王心里有数,可还是挣扎着问了个为什么。

大将军咚咚叩头,活像一根捣药杵,边磕边说,扶风公主力拔山兮气盖世,嫁给臣实在是委屈了公主。

赵王一听,拍了一下座椅扶手,骂道,说人话!

求生欲驱使,大将军也忘了客气,泣声道,臣打不过!

此事一时间成为赵国奇事,江湖朝堂传遍。

哦,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啊。

我就是扶风公主,赵鄠(hu, 四声)。

天生神力也不是我的错,毕竟我娘怀我的时候沉迷修仙,也不知道怀胎十月的时候吃了什么,我生出来时就变成了这样。

三岁能扛鼎,九岁能徒手搏兽,十三岁和赵国最厉害的力士比试,直接将人丢进了宫内的荷花池。

之后名声渐起。

事后回忆,如果这会变成我日后找不到丈夫的理由,我一定不会这么炫。

大将军一事过后,我倍受打击,天天抱着饵食去荷花池子喂鱼,纤长的鲤鱼被我喂得肚皮滚圆,不幸撑死多条。

侍女觉得再这样下去不太妙,于是背着我偷偷禀报了我爹。

我爹来找我那天,是个红霞漫天的傍晚,我正抱着鱼食独自坐在池边惆怅,水中又有几条鲤鱼被我喂翻了肚皮,我爹先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而后同样面容惆怅望了一眼池子里的鱼。

他用宽厚的手掌撸了两下我的天灵盖,说:「嫁人这事儿也没那么重要啦,你生来尊贵,不必经历自然和一般人不同。」

听完老父亲的安慰我更难过,我垮着个脸问他:「经历和魅力不同,可以不成亲,可为啥赵国没有个男人喜欢我。」

我爹一时语塞,我见他不语,更加悲伤起来。

「连你也糊弄我。」我放下鱼食,哭得悲切。

父亲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憋了半天才想出一些说辞,「我未曾说假话。」

「赵国女子以能歌善舞为豪,扶风弱柳之资为美,可偏生我是个力大无穷又能以一当十的。」我展臂,食指遥指宫墙,「我都听宫外的人说了,宁打光棍,不娶扶风。」

我越说心里越委屈,细细的哭音散进这温柔的傍晚中,我爹站在一边听着,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想,可是面上不怎么好看,沉默半晌,跟我说了一句:「好男人得自己追求。」

我擦了把脸,暗道我追求个屁。

「既然赵国没有对的人,你便去天子帝王城吧。」我爹说这话时,心头好似也哽着一口气,「阿鄠,不是你不好,是赵国男人心欣赏不到你的美,他们不配!」

当时我觉得他说的不错,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欢小娇娇,男人千千万,总有一款适合我。

我爹说,最近周天子正在选老婆,八国都在选世家女进天子城,问我要不要试一试。

「周天子比大将军地位高吗?」

「比你爹我还厉害,你爹是赵国的王,周天子是我的王。」

我的斗志熊熊燃烧。

当夜我就拿了信物,留了书信,骑上快马离开王宫,一骑绝尘。

「你们听说了吗?今年天子选女,出了个奇人!」

「啊?什么奇人?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姐夫表哥家的嫂子的小舅子在宫中当差,选女当日其亲眼看着的,当中有一女,施展环节上,拔了宫中比腰还粗的梧桐树,举着绕了三圈,宫里的侍卫以为是刺客,都亮刀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奇才……」

酒肆之中,说话的是几个卖货郎,大概天子城里吃同一口饭的人总是相识,聊着聊着就凑成了一桌。

距离天子选女已经过了多日,苍蝇馆子还能听见我的事迹流传。

本来想讨个清净,早知道就不来了。

我本以为周天子身为天地人主,战略眼光和审美一样,必定超于常人,所以当我在选女时我看到世家女们穿着花裙子,抱着乐器排队等待时,当时就觉得这事儿成了。

毕竟都是唱歌跳舞吹笛子的,我的才艺具备唯一性,出场一定能吸引周天子目光。

一个上午都是吹拉弹唱,远处台阶之上,凉棚里的周天子看不见脸,但是光从支着扶手托腮的动作,能看得出他开始审美疲劳。

刚过中午,就轮到我了,上台之前我难掩激动,暗暗搓手,直到宫中内人呼唤我的名讳时,我提着裙摆踏上了那个期待已久的台子。

台阶上有人传话,问我你要展示什么。

我胸有成竹,淡然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台下的那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转头和台阶上的周天子说,我给陛下表演个绝活。

周天子的胳膊肘从扶手上拿下来。

我更自信了,几步下台,来到树前,弯腰反抱树干,力从地起,腰部发力,低喝一声,满树绿叶抖擞,梧桐树身歪斜,遒劲的根系连着土块见了日光。

我单手将梧桐树扛在肩上,朝着周天子的方向走,边走边说:「陛下,怎么样!」

日光白晃晃的,看不清远处周天子的神情,只是台阶上或坐或立的一溜人已经起来了,四周的侍卫也立刻围了上去,没有围上去的,都冲我跑过来,边跑边拔刀。

远处的呼和我没听清,等离近了才听清。

「护驾!快护驾!」

……

事情的经过那卖货郎说得大体不差,但是让我重新听一遍,还是倍感心酸。我臊眉搭眼地付了酒钱离开,将卖货郎的笑音抛在脑后。

盛夏的日光总是毒辣又明亮,连处想要逃避现实的阴凉都不愿给。

看样子,不仅是赵国男人,世上的男人都喜欢小娇娇,唱歌跳舞吹笛子,最好还是会叫郎君的那种。

我之所以还没有回到赵国,是因为还没有想好一个面对我爹的理由,我都开始盘算着让我爹帮我找个术士,从此智者不入爱河,从此专心修仙,道法无边。

思绪纷乱,等我再抬头时已经到了下榻的驿馆,八国来的世家女都住驿馆,住在同一个地方确实几家欢喜几家愁,选上的眉开眼笑,没选上的都像我这样。

还没进门,远远就看见一帮宫人围在门口,还有几个持刀的侍卫,大概是接那些选上的世家女进宫。

我也没多想,准备和领头的打声招呼就进驿馆,谁知没到跟前,宫人中就有人人除了我。

我听见人群中有人轻声说:「掌事,在那儿呢。」

人堆里分出一条缝,一银发老者一身锦绣宫装,走了出来。

老者堆着笑,平声道:「扶风公主,陛下召见。」

「内官,我没被选上,还惊了天子。」我起初没懂,继而害怕起来,又添了句,「天子难道要杀了我吗?因为我拔了宫中的梧桐树?」

「公主,老奴不知天子召见所谓何事,但是天子仁慈,不会轻易杀人,公主若不走,就是违抗圣命。」

言下之意,不走才是真的杀头。

我应下,跟着人速速进宫,一路上揣测天子意图,除了他想杀我,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老内官将我带到一处偏殿,其中除了我以外再无旁人,我的双腿不由得哆嗦起来,我自幼在王宫生活,眼下的这个场面像极了秘密处死宫人大臣的场景。

与此同时,一道阴暗的念头忽闪,要是周天子以为一棵梧桐树弄死我,今日无论如何,我至少要卸掉他一条腿。

当然要是能同归于尽最好不过了。

正想着,身后脚步声响,我被这声音吓得一机灵,几乎瞬间转身,与此同时飞快扫了一眼,便重重的跪下。

然后那道绣了龙纹的衣袂从我尾指扫过。

就一眼我便看清了天子的模样,年过不惑,髯须浓密,双目矍铄,眉心刻着三道深深的痕迹。

像是思虑过多。

「我看了你的册子,赵国的扶风公主?」

「是。」我趴在地上,如是相告,「臣女叫赵鄠。」

「起身,让我看看你。」

我心间一提。

这算什么,又看上我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双手交叠压在腹间,脊梁挺直,端住王女的仪态。

可以输,但是不能丢人。

不能直视天子,我的视线只能落在第地砖上,片刻之后我听见天子笑音。

「赵还闽给你的封号,倒很合适。」

我不能张口,于是就用表情问了个为什么。

「扶风有疾风之意,疾风过处,暴雨将至,赵王没有将你当作寻常王女。」天子言辞间带了一种探寻,「你想向她们一样,做孤的姬妾?」

以前想,现在不了,我才十六,天子太老。

我摇头,想了个合理的说法,「臣女在赵国生活十六年,因力大无匹,即便身为王女也无人愿娶,赵国人以能歌善舞,细弱杨柳的女子为美,臣女心有不甘,听闻天子城选女,于是互前来一试,结果……」

不用我说,周天子已经知道了。

对面静默片刻,再次开口:「扶风。」

「臣女在。」

「如果用另一种方式,实现你的愿望,你可愿意?」

周天子大抵是书读得太多,对我的封号有些误会。

而我对他也有些误会,人家没看上我这个人,只是看上了我的力气。

周天子让我去加入宫中的一支军队,由他直属领导。天子意图为人臣者要竭力完成,于是当周天子说完,我答应了。

完全是因为身为人臣的本分,并不是害怕被杀头。

当中曲折百转千回,却让我得了一个满意的结果。

当我看见一群宽肩窄腰,披甲带刀的年轻人在我眼前往来交织,顿时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我唤了一声引我前来的那位老人家,从在驿馆时就是他给我带路,大概是周天子身边常年侍奉的人。

「内官,这是…… 极乐天堂吧?」我看着来往的披甲青年,眼神震颤。

老内官侧身看我,没懂我话中含义,我惊觉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赶紧又接了一句:「我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回公主,此地是虎贲军驻扎所在,待会儿公主要去见的人,是虎贲中郎将梁翀。」

「天子为何让我来军营?」

老内官想了想,问:「陛下没有和公主说?」

「未曾。」

「那老奴也不知晓,不如待公主进去,问问中郎将,定有说法。」

也对,天子不说,内官就算知道,也不会多说半个字,倒不如去问问当事人。

我没再问,只是跟着内官到了营帐,守卫的看见来人,长戈横在帐前,等老内官从容亮出宫牌,守卫直接收了兵戈后退。

我跟着老内官进去,只见桌案后一披甲青年端正坐着,头盔放在桌边,低头认真审视着桌上的舆图,相貌英俊阳刚,可是神色却严峻冷肃,看着不好相处。

帐内没有他人,此人应该就是梁翀。

梁翀闻声抬眼,先是看了老内官一眼,而后又落到我身上。

他似与老内官是旧相识,拧着眉心问了一句:「宋老为何带了个女人来?」

宋老:「陛下和老奴说,中郎将这边缺人手,让我将人带过来。」

梁翀连眼神都变得困惑起来。

「中郎将,这位是赵国扶风公主。」宋老侧身朝旁边迈了一步,将我让出来,「陛下亲自点的人。」

「陛下」二字难以让梁翀拒绝,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为难至极。

要不是看在那张英气硬朗的面子上,我恐怕转身就回天子殿中,告他一个抗旨不尊,蔑视王族。

我忍着,他也忍着,最终还是他顶不住,从桌边站起来,经过我与宋老身边,说了句话。

「随我来。」

去就去呗。

我和宋老跟在梁翀屁股后头,走了一路,来到校场,不是操练的时辰,场内虽然有士兵,但也只是三五一堆,做着自己的事儿,眼尖的看见了梁翀,胳膊肘捅捅身边的同袍,示意不知道的兄弟去看。

渐渐地,人传人,校场里的人慢慢围成一个圈,静悄悄地看热闹。

初来乍到我也不懂,难道这是每一个新人来校场的必须经历的洗礼?

正想着,身边的梁翀说话了。

「十五骑不收无用人。」梁翀瞥我一眼,话音冷淡,「会什么,让我看看。」

我看了眼梁翀,又看了眼宋老。

只见宋老眨了眨眼。

那就展示呗。

周围的虎贲军似乎都很好奇,凑热闹都快将脖子抻断了,我环顾四周,扬声问了一句:「各位壮士,哪位身高八尺啊?」

人群中有人嚷嚷「有」。

我朝着人群里打眼一看,瞧见个壮实的,伸手一点,「壮士,出来。」

被我点名的猛汉被人簇拥着,左右看看,指了下自己,「我?」

「对。」

壮士走了出来,朝着梁翀和宋老拜了一下,我劳烦猛汉帮忙,让对方双手交扣,抱膝蹲在地上。

走的匆忙,早知来军营肯定不穿裙子,不过也不影响发挥。

我提前告诉梁翀:「中郎将看见什么都别太惊讶。」

不过梁翀似乎并没讲我的话当回事儿,「扶风公主请吧。」

我叹了口气,单手抓着猛汉腰带,将人拎了起来。

猛汉不仅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围观的虎贲中,发出阵阵惊叹。

我从那阵阵惊叹里,听见有人絮语。

「这是不是赵国的扶风公主啊?」

又有人说:「扶风公主又是哪位?」

「就是前几日宫中倒拔梧桐树的那个公主啊……」

「嚯!」

于我而言,天生神力是难言之隐,可在虎贲军眼里,就是一道夺目的光。

围观人群的眼睛里满是艳羡,毫不掩饰,以至于我现在坐在梁翀的军帐里,都有些忐忑。

我攥着膝间裙摆,趁着梁翀还没进来,悄悄问对面的宋老:「在虎贲办事,也要才艺展示吗?」

宋老沉吟片刻,笑答:「算是吧。」

又道:「适才看见中郎将在你将士卒抬起来时,神情微变,看样子对公主的…… 能力,十分欣赏。」

正说着,门帘被一只手挑开,不知去向的梁翀低头走了进来,手上多了一件武卒穿的制服。

梁翀将制服顺手放在桌案上,转头道:「人我收了,宋老回去可以和陛下交差了。」

话却不是对我说。

「中郎将也不必心有埋怨,的确如同陛下所言,除了你,没人能扛住这个担子。」

宋老本是说句好话,可梁翀这里好像就变了味道。

梁翀低笑了一声,「是,终归苦差事也轮不到贵人们,流血流汗都是虎贲军的事儿。」

这下宋老的脸上也挂不住了,这毕竟在周天子身边侍奉的,梁翀这样实在太冲,连我都有些看不下去。

但是我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苦差事…… 是什么差事啊?」

二人同时转头,定定看着我,仿佛才发现我的存在。

我看见宋老的脸色缓了缓,但是也没比刚才好到哪里去,抄着手说了句:「中郎见既然领了人,后面的事情,就由中郎将交代吧。」

接着宋老一拱手,转身就走,将我一人留在了这里,我望着宋老的背影伸了伸手,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陛下和你说什么了?」

我闻声回神,梁翀正盯着我。

我道:「什么也没有和我说。」

「那你为什么来。」

「忤逆君命可能会被斩首,更何况我之前还惊了驾……」

梁翀疑惑,「你之前干什么了?」

问什么不好,梁翀偏偏要问这句话,我怀疑他是故意戏弄我,我平日虽然温和憨厚,可你要是这么羞辱我,那可不行,我也是当公主的人,被人折辱,这辈子都不可能。

「城里的卖货郎都知道的事儿,中郎将怎可能不知道,难道你常年住在鸡蛋壳里,连个传闻都听不见?」

他一时间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反应过来后,脸色沉下来,低喝了一声「放肆」。

「放肆的是你。」我冷声道,有些生气所以其实也强了几分,我凝声喝道,「谁允你直视公主容颜!」

「这里没有扶风公主,只有虎贲军中郎将和虎贲十五骑。」梁翀走近半步,常年行军习武,身形轮廓比我健壮,压迫感极强,「你是我的部下,我为何不能看你。」

「部下。」这回换我笑了,「你死去!」

我转身就走。

这年月真是奇了怪了,什么怪狗都能守城,我本心想憨厚,即便赵国百姓那般那我当笑柄,我也未曾扬言杀人…… 大概是没像今天这般和梁翀争吵,不然我可能也承受不住。

「来人,摁住他!」

梁翀声如洪钟,帐外的守卫冲进来,一时间也有些为难,只是堵住门口,却不敢上手。

大概是怕我一手一个,将他们丢出去。

「试试。」我启声。

士兵不动,看完我看梁翀,表情简直要哭。

谁知铁器嗡鸣声骤响,一柄长刀横在我颈间。

我侧头,凝望同样面色寡淡的梁翀,梁翀却动也未动。

「进来容易,想出去…… 得死一次,你去陛下那里,得到的也是一样的答案。」梁翀平声说,「扶风,兵要听令,你若不听,我就提着你的头,去面见陛下,信不信陛下都不会知会赵王真相,只会说你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周天子当天要是原原本本将事情和我讲清楚,我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和杀头没区别。

天下之大,不止周朝,国土之外,有一大国,名曰鹗闲,两国之间隔着一片青青沃野,北牧之国占据着这片土地。

北牧人的本是游牧,挨着周朝多少沾了些周朝的风尚,本来靠打猎放羊为生的人,渐渐也建立起了城郭和礼仪,善战又抗打,小小国家也守了这片土地百年之久。

周天子本想派人去和鹗闲做生意,可北牧就在这同上的必经之路上,之前周天子派人去找北牧国主商量能不能借条路,等和鹗闲生意做成了,分给北牧过路钱。

北牧国主不干,心说你要从我地盘当中过,怎么不干脆推了我北牧政权呢?

然后周天子就真的准备干掉北牧,谁断周朝财路,就是和他周天子过不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于是周天子调了虎贲精锐,以中郎将梁翀为将,攻打北牧。

就连个要求,带个使臣,赢了带使臣去鹗闲,输了就都别回来了。

我听完梁翀的话,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我琢磨着梁翀口中那句「赢了去鹗闲,输了别回来」,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问他:「我怎么听着,像是替周朝卖命还不受人待见呢?」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出了周朝土地我们就不能被人知道是周朝军队,赢了是周朝荣耀,输了就是四处掠夺的部落攻打的北牧,和周朝没有半点关系。」本来挺恐怖的一件事,被梁翀三言两语说得十分平静,「还有,不是你们,是我们。」

我整个人陷入空茫,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什么赵国公主,踏着七彩幸运来接我的夫婿…… 没了,都没了。

「我又不会舞刀弄剑,让我跟你们去打北牧,这是想要我的命,还是想要你们的命啊?」

我的声线颤抖。

「绝对力量面前,技巧就是个屁。」

梁翀如是回答。

虎贲军本就是精锐,梁翀还要优中选优,作为虎贲军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同时保护使臣安全。

很不幸,我成为了十五骑中的最后一位。

后来才知道,梁翀将十五骑分为五组,三人一队,我被交给了黄小麦和余兰惊两位队友,一个圆眼窄脸头顶稀疏,一个窄眼圆脸毛发浓密,特征醒目,分外好认。

他们对于我的到来格外开心,我以为他们并不知晓他们要面对的事实,于是问,「你们知道为啥打北牧吗?」

黄小麦:「知道啊。」

余兰惊接话:「发家致富,升官发财。」

都是放屁。

我一时间有些头疼。

校练场的一举成名,人们不仅知道我能举壮汉,同样也知道了我是个公主,黄小麦和余兰惊也不例外,所以言辞间还是带了几分恭敬的意味。

「扶风公主,俺和你说,想那么多没有用。」黄小麦语重心长地摆摆手,似乎挥动两下就能将那些烦恼扇飞似的,「很简单一个道理,赢了祖上添光,输了狗命赔光,想想怎么赢,干就完事儿了。」

余兰惊深以为然,配合点头。

我意识到和我共事的是两个傻子,一时无话。

正沉默着,梁翀交代完事情,远远走过来,人还没到跟前,已经指着这边开始吼。

「傻站着干嘛!教不会她用刀,我抽死你倆!」

也不知梁翀到底会用什么抽他们,反正黄小麦和余兰惊花了大力气教我,黄小麦和余兰惊,前者是剑术名家出身,后者从小耍枪,曾百人之中挑取敌将首级,奈何我久居深宫十几载,笔墨摸得比刀剑久,最多也只能和黄小麦他们学了个皮毛,学了一个月,与之对战走不过十招。

最后余兰惊都绝望了,武器一撇,有些泄气地嚎。

「这下真要挨抽啦!」

我着刀也不太敢讲话,但是也能从会黄小麦的眼睛里看到那些早已坍塌的希望。

「算啦,这样也很不错啦,总不会得好啊……」

黄小麦用鞋尖刨地面,生死看淡,今天是梁翀过来验收的日子,我们三人已经准备等死了。

梁翀向来说一不二,说午时到,变午时到。

他也不知道打哪儿过来的,并没穿甲,一身武将劲装,提着马鞭走过来。

身边的余兰惊和黄小麦,瞧见那鞭子,身形哆嗦了一下。

「学会了?」梁翀直接开门见山,等了片刻没听见回答,眼风一扫,黄小麦和余兰惊像被烫着似的,齐刷刷地往后一缩,恨不得贴到一块。

梁翀没再追问,冲着余兰惊伸手。

「枪给我。」

余兰惊乖乖递过去,等枪握在手里,梁翀又道:「你拿刀,用给我看看。」

这话是对我说的,我心头一梗,只见梁翀抬腿走远了些,手里的长枪凌厉地甩了个花,空气被抡得呜呜响。

看这架势,梁翀是想捅死我。

眨眼功夫,黄小麦和余兰惊早就撩出去好远,我提着刀,走到他跟前。

事实证明,梁翀确实想捅死我,每一个招式都本是杀招,横扫劈挑,我在他手底下没走过五招,就直接里被一记枪尾戳中胃袋,腾腾连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在地上。

梁翀也不着急,似乎是特意在折磨我,慢悠悠地倒提着枪,朝我走来。

「一个月就学成这样,怎么…… 就因为你是公主,敌军就会放过你?」

话像是一根刺,扎进我的心间肉上,我翻身而起,转身就跑。

只听身后的梁翀冷笑:「跑得掉么?」

谁说我要跑了。

趁他毫无防备,我回身将手里的那把长刀当成矛,回身瞄准梁翀的脸掷了过去。

我被梁翀打红了眼,这一下也是动了杀念,用了狠力气,长刀像剑一样飞了过去。

回身那一瞬间,我看见对方连眼神都变了,刀飞出去的时候我就后悔了,这要是真的杀了梁翀,我不就成了阻碍周天子发财的大罪人了。

说时迟那时快,梁翀持枪的手果断一挥,只听「当」地一声响。

刀刃磕在枪身上,打着圈飞出去,扎进了泥地里。

余兰惊他们估计也吓得不轻,来的速度比之前快多了。

「将军…… 将军你没事儿吧?」

二人凑过来,胆战心惊地将梁翀看了个遍,除了颧骨边一道细细的擦伤,没什么大事儿。

惊吓过后才知道问罪,余兰惊登时转过来朝我怒斥:「想什么呢?你想杀了中郎将啊!」

「比试而已,不能玩真的!」黄小麦想将我搀起来,却被挣开了手。

我一声不吭。

「赶紧赔罪。」黄小麦地上的脚丫子一撇,踹了我屁股一脚。

「刚才比试的时候,没见中郎将对我手下留情。」

「从未来的那日起,中郎将句句不离公主,难不成我这身份,让中郎将看着碍眼?」我抬头冷望着梁翀那寡淡的脸色,「又不是我非要呆在这里,既然如此,我去向陛下说明,省得你我都难受。」

我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衣摆,我能感觉到梁翀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良久,过了一会儿,才听他开口。

「余兰惊。」

「啊…… 在。」余兰惊一拜。

「刀她不行,教她掷矛,找工匠制五十枚玄铁矛与她战场用…… 投不准,你提头来见。」

梁翀伸手,用拇指揩去颧骨处的血痕,不禁皱了下眉头。

正准备走,又忽然想起件事,抬起的脚步又收回来。

老梁翀转头看向黄余二人,指着我道:「押她去行刑处,以下犯上,杖她二十。」

长矛可比刀好用多了,没有固定套路,我本身力气大,但凡瞄得准,手中的长矛掷出去,直接能将人戳穿。

余兰惊修改了一下我掷矛的手法,黄小麦修正了我的准头,一来二去,我出手必中。

余兰惊看着一个个被我扎烂的靶子,感慨道:「学什么刀呢,早知道就学矛了。」

黄小麦问我:「你说…… 你最远能扎到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从地上拔出玄铁矛,掂量了两下,「要不…… 试一试?」

三人想找个开阔地,余兰惊却提议去后射箭场,弓箭手常去训练,场地开阔,不容易伤人,于是我们专场来到了射箭场。

弓弩手看见我们拎着根长矛走过来,也有些迷惑,有好心的兄弟走过来提醒。

「兄弟莫不是走错了,操练场在北边……」

黄小麦笑哈哈地支走弓弩手,「兄弟,我们就是从操练场来的,借个地方练手。」

估计对方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提着根长矛来到这儿,只听得余兰惊说:「你看见最远的那个靶子了没?就扎那个。」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苍茫野地里寻到黄豆大小的一张靶子,示意他们退开一点,以免我施展起来被我误伤。

联系的弓弩手也很好奇,起初不明白我要干什么,直到发现我准备以矛代箭扎靶子,纷纷被勾起了兴趣。

我向后退开两步,摆了驾驶,脚下靴履抓地,暴起助跑时踏碎了草皮,手臂扬起,觑准目标,手中的长矛「呜」地一声,飞了出去。

长矛在空中疾驰,直到气势将尽,朝着地面边飞边坠,最后消失在草地间。

我飞身追了出去,身后余兰惊和黄小麦紧跟,几乎是急奔,冲着靶子而去,想看个结果。

到了跟前,谁都没瞧见靶子上的矛,唯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穿透蔺草编织袋的靶子。

我们看着靶子,谁都没有说话。

「要不…… 找中郎将交差?」

我最终打破了平静。

我们三人一致决定,当天去交差。

去梁翀军帐的路上,碰巧遇上了一群人,拥着一个须发银白,身披朝服的老者徐徐而来。

看着是个大人物,我们心照不宣地闪到了一边。

等人走远了,我望着那些背影问:「这人谁啊?」

余兰惊和我一同打望,「快要开拔了,估计是跟我们一起打仗的使者吧?」

「不能吧…… 这么老?」黄小麦不太敢信,「你确定跟我们上路,他不会变成死者?」

我差点笑出来,「尊老爱幼,嘴上留德啊。」

黄小麦一歪嘴,「反正死不死也和我没关系,我只要胜仗。」

「俺也是。」余兰惊附和。

也和我没关系,我能活着回赵国就行。

到梁翀军帐前,又和那老头碰见一次,大概老头第一次进营,所以来和梁翀碰个头,看见他的时候,梁翀正在军帐门口送他,我们三个不敢造次,只能站在远处等。

等梁翀将人送走了,我们才从边上冒出来。

「将军,人训好了,您看什么时候得空,让公主演示一下?」

余兰惊说完,就遭梁翀一瞥,那眼神登时让他不敢出声。

「这里没有公主。」梁翀目光一转,落在我身上,「你说是不是?」

「是,只有赵鄠。」

我还能说什么呢?

碰巧梁翀无事,于是跟着我们去了一趟射箭场,等我用长矛在百步之外正中靶心,梁翀总算露出了三分惊讶,身边的黄小麦和余兰惊暗地里松了口气。

离开射箭场,夜里我们收到消息,说五日后拔营,彼时我正和余黄二人坐在火堆旁烤芋头,二人听见消息难言喜色。

我问:「你们两个为什么听见打仗这么激动?」

「公主你自是不懂,我们废了那么大的力气,被选进十五骑。即便是战死,给家人的送命钱也是普通士族的两倍,而且大周奉行的是军功制,脑袋可不是脑袋,是加官晋爵的本钱,换作是你,你开不开心?」

黄小麦说得滔滔不绝,仿佛五日后迎接的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人间富贵,刀尖所向都是金山银山。

如果黄小麦刀术世家也这么想,那余兰惊这样真正出身民间的武士,或许有不同看法。

我又看向余兰惊,「那你呢?」

「赚钱,娶老婆,生儿子!」余兰惊说得那叫一个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宽厚手掌拍了两下胸膛,「肯定能成!」

我不再问,低头用树枝在火堆里扒拉两下,刨出一块芋头。边吹边剥。

余兰惊见我不言,撇着嘴憋出一句:「公主,你天生就是人中龙凤,和我们不一样,想的也自然不一样……」

「可别叫我公主。」这头衔我可不敢再接,「没听将军说么,这里没有什么公主。」

「那叫你什么啊?」黄小麦犹豫。

「我叫赵鄠,本名。」

「那可不成。」余兰惊不敢,「直呼世家名讳可是要杖刑的。」

我捏着芋头摊了摊手,「将军也直呼我名讳,你看,只有他打我的份儿,我哪里打的了他?」

黄小麦思索片刻,「要不折个中,在军中唤你扶风如何?」

「也成。」

短暂沉默,黄小麦又启声道:「扶风啊。」

「嗯。」

「你也别太和将军过不去,中郎将是个好将军,出生入死的,带我们不薄,他对你那般,大概也是因为,你是个公主。」

我一愣,冷笑道:「怎么,天生的公主碍了他的眼,还是挡了他的路?我也未曾想过我会到此,他既看不上我,又不敢说与天子……」

「因为中郎将羡慕你的出身。」黄小麦的声音很轻,却分外清晰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若细论,粱翀也算是个世家,若不是他爹犯事,如今也是个有封国的君王。

据说是因为粱翀的父亲拒不纳贡,天子派楚国和秦国灭了梁国,本来天子只想夺了粱王王位,只是梁王不愿受辱,自挂东宫桂树。

粱翀当年十二岁,梁国之中初崭头角,名声颇响,秦楚两国领天子命,带着梁王的嫡长子梁翀,回到了天子城。

再后来,粱翀握书卷的手执起了刀,读书治国的王子,成为了的纵马挽弓的将军,其间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我躺在被窝里,耳畔是此起彼伏的鼾声,脑子里是今夜黄小麦关于粱的八卦。

大概能理解,粱翀针对我的原因。

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

第二日,军队迎拂晓的日光走离开天子城,一路跋山涉水,朝鹗闲进发,路上风光迤逦,如血残阳和广袤河川,是我十几年来未曾见过的风貌,是以比别人都好奇许多。

余兰惊没忍住,朝我看的方向张望一眼,除了苍茫山岭,未见他物,于是在马上悄悄问我,「咋?没见过山?」

我没理他,就算说了,估计余兰惊也会说了锦衣玉食还矫情。

我自知和余兰惊他们的不同,有些事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依然还是会被震慑。

到达鹗闲与周朝交界地,才是真战争的开始。

老使臣拿了周朝官印,请求借路,边城的守官闭门不迎,老使臣身边两名十五骑护卫,以防城墙上的冷箭,老使臣说了半个时辰,城门始终没有敞开。

我抬头,盯着远处的高墙,吞了一口唾沫。

有人走了过来。

「你可是扶风?」那人挤过阵列,前来问我。

我点头,隐约对这人有点印象,是经常跟在梁翀身边的传令兵。

「将军找你。」

他说完,示意我出来,我下马,跟着他挤过人墙,来到粱翀马前。

「将军。」我冲着粱翀拜下去。

「你的矛,百步开外,可能取敌将守级?」

军令如山,这里不是赵王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粱翀就是这里的王。

我不敢应,应下了,就要做到,做不到就要被枭首。

「先礼后兵。」他也没想等我回答,「我去时,守将若在城墙现身,必诛之,以震鹗闲。」

说完,足下马镫一踢,缓缓走向城门下。

不行也得行。

我解下背后捆缚的长矛,盯着走远的一人一骑,切声问传令兵,「军中可有能登高处?」

我并不懂军中编制,这事或许传令兵比我清楚,传令兵锁眉思索片刻,忽问:「战车行吗?」

「高吗?」

「除了马,算最高了。」

「带我去。」

时间不多,我在看向城门下,拉着使臣的车已经回到了军中。

传令兵想带着我去战车,耳边的粱翀的喊声隔着人墙,已然飘过来。

「吾乃周将梁鸿渐,城中守将何在!」

我一把拉住传信兵,「来不及了。」

「那如何是好?」传信兵急了。

正好老使臣的回到军中。

「上那辆。」我手提长矛,直奔车去,「你和使臣说一声。」

老使臣被人搀扶着从车上下来,我便从另一一侧,扣住车棚,双臂一拉,翻身约、跃上战车棚顶站稳。

视野顿时开阔了不少,炎阳当头,我眯起眼睛看向城墙,已经有士兵注意到我,但是距离太远只见我站在车棚上,拎着根矛,不知我要做什么。

于是我在棚顶半跪,探身和老使臣说:「大人,小人斗胆,劳驾大人假装和我说几句话,形势紧急,不及细说。」

地上的传令兵正和老使臣解释,虽然没听全,但老时辰也明白了个大概,于是仰头装作与我说话。

传令兵却紧盯着城墙上的事态,没多久低喝出声。

「来了!女墙正中央,披漆甲的那个!」

我仰头张望,女墙中央,正好能看见北牧守将的脑袋。

可是也只能看见颗脑袋,这把矛要是扎不中,就没有机会了,城门下的粱翀单枪匹马立在那儿,我这一下若是失手,估计站在那儿的粱翀会被城楼上的刘矢扎成筛子。

我顿感压力倍增,可是事到如今也早已没有退路,我提着长矛拧身朝向女墙方向,手臂高抬,腰肢续力,瞄准守将的瞬间,那把长矛脱手而出,飞星一般,冲着守将的脑袋追了出去。

长矛在空中疾驰,时间都变得粘稠,我悬着一颗心,目光随着长矛划过城墙。

直到北牧守将的头像是一颗熟透的浆果,被长矛戳烂。

四周的喊杀声如狂风骤雨一般在我耳边回荡,身边的虎贲军像是换了灵魂,仿佛此刻真的变成了月下双目如炬的恶虎,冲向城墙,准备攻城。

远处的粱翀长刀早已高举多时,身影被虎贲的吞没。

余兰惊经过战车旁,用枪杆敲了一下车棚。

「别愣啦!干架啦!」说着,将我的马带到车旁,松开缰绳,眉飞色舞地纵马而去,跟着大军冲向了城门。

这是我第一次亲身经历战争,与和父王站在宫墙上看的军队不同,这里完全没有整齐和威仪,有的只是一面城墙,和两群身份不同的野兽,兵器即为爪牙。

地上的尸体已经多起来,稍有不慎就会被绊倒,四周都是喊杀的人声与兵刃相接的碰撞,密集地刺扎耳膜,惨叫和哀嚎已经不再重要。

——疼死啦!

——补我一刀!谁能补我一刀!

我从未杀过人,可是在那个场面里,人不得不持刀相向,即便对面的人与你素不相识。

杀死对方,即为胜者。

胜者便能活。

我比不上黄小麦他们那种老兵,近战经验丰富,用来救我命的竟然变成了从力士那里学来的摔跤和关节技。

我拧断了一个北牧士兵的脖子,起身时被一具尸体绊到,踉跄两步摔倒在地,来不及起身就迎上了北牧士卒的长戈,士卒的脸上溅满了血,却仍未浇灭眼底的杀机。

这个距离,跑是跑不了了,断条胳膊换个活路,或许还有可能。

那一瞬间我竟然想得不是生死,而是若是能或者会赵国,让我父王给我换个封号,不叫扶风公主,叫断臂公主。

士兵的刀戈劈下来,我用左臂迎上去,与此同时,右手握在腰间刀柄。

结果从我后面迎上来一道影子,飞似的跃过来,到了北牧兵卒身前。

那北牧士卒喉间喷出一道鲜红的弧度,紧接着头跟着那弧度一同飞了出去。

粱翀甩去刀上血,回身抓着我一把拎起来,目光紧盯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

「黄余二人呢?」粱翀问我,反手又给了冲过来的敌军一刀,尸身中刀倒地。

「杀疯了,不知所踪。」

「跟住了。」

他告诉我,横刀走在前方,将后背留给了我。

我这才有机会环顾四周,发现我们已经被北牧士兵包围,而粱翀的胄甲像是被血泼过,腥气逼人。

我望着北牧人凶光毕露的一双双眼睛,暗声问,「中郎将,杀得出去吗?」

却听见粱翀在笑。

他答:「群殴之道,不在人多,重在气势。」

平日里接触粱翀,脾性如同沟渠里的顽石,我私下里将粱的这种个性称为土狗式倔强,可如今在战场上,这种土狗式倔强在披上了杀气和血腥,开始有了令人胆寒的气势。

粱翀不像他人那般,动手时会发出喊杀,只是步履稳健地走到对手身前,格挡或击杀,仿佛在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后退的说辞。

围上来的人像秋收的水稻,粱翀就是那把镰刀。

人快倒光了,周国的战车也冲了过来,收了尾巴,车长纵身跳下车,向粱翀请罪。

粱翀摆手,示意翻篇,只是交代他,「带她去破城。」

说完,转头冲着我伸出血淋淋的手,「将你的刀给我。」

我本能想护住刀,在这里武器就是性命。

可余光一瞥,刚才一场搏杀下来,粱翀的刀已经砍崩了刃。

「将军,刀给你,我该当如何?」

车长二话不说,将我的刀从刀鞘里抽出来,双手奉上递给粱翀,「吾等拼死保扶风破城。」

粱翀「嗯」了一声接过,隔空回了两下试手,这才道:「这是虎贲的秘密武器,关键时刻,比有用。」

「末将明白。」

见车长应下,粱翀提刀走向交战处,很快在人堆里撕开了一道口子,参进了肉搏中。

因为我,攻城木五下就撞开了城门,虎贲成功进城,一路杀到城中官邸,守官早已悬梁自尽,鞋都掉了一只。

官与将皆死,城中士兵缴械投降。

当日粱翀下令城中休整,不得惊扰城中百姓,这是离开天子城后的第一场休整。

战后回来,余兰惊和黄小麦的腰带上挂了不少人头和耳朵,军队的说法是如果人头太重,耳朵也可以代替。

连余兰惊拎着头来找我时,冲我笑言,这下能够睡个好觉了。

夜深,白日里的战场如梦,浓雾一般厚重,迷梦中残肢断臂,血淋淋的嘴脸和绝望的眼神,令我几度无法入睡。

我起身,干脆去了城楼,楼上尚未清理完毕,虽然尸体已经搬空,但是楼上血迹和兵械尚未清理,职守的虎贲正在忙碌。

有当中有人认出了我,问了我一句:「扶风?你不睡觉啊?来替人?」

「睡不着。」我苦笑,四下看看,「要帮忙?」

那人刚要张嘴,只听转角处有声音传过来,「让她来。」

我一愣,茫然看向虎贲士兵。

士兵用嘴型回:是将军。

我知道,刚才就听出来了,只是二半夜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绕过墙角,看见粱翀正坐在檐下,上身衣衫褪在腰间,手里握着缠到一半的布条。

见我来,粱翀抬眼看我。

「可会裹伤?」

我未答,低头从他手上接过布条,从肩头绕过胸口,隔了一会儿,听见他笑。

「你似乎从来都不懂,对我敬重些。」

「敬重该放在心里,不是放在脸上,没皮没脸追着人要,很不体面。」我接着在他身上缠,「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赵王说的。」

「你爹啊……」

我在他身上打了个结,「是,没进来之前我是个公主,敢唤父王,如今虎贲之中只有扶风,便是赵王。」

裹好了伤,我退开几步,垂首而立。

「你是兵,不是奴,抬起头来。」

「是。」可我又觉得有些不妥,看着粱翀添了一句,「可是,周朝尚未有女子为兵的说法。」

「你若不是兵,出现在虎贲之中,当被枭首。」

「那我是兵。」

他忍俊不禁,却不小心牵动伤处,含在嘴里的笑声戛然而收。

「为何不找随行医者看伤?」

「不严重,自己裹一裹便是。」粱翀将衣衫往身上套,「医者珍贵,得留给要救命的人。」

他妥帖穿好衣物,伸手拿过腿边的长刀,塞到我怀里。

我慌乱接住。

「虎贲适合你,你在战场上,比在后宫有用。」粱翀收回手,回身走远,身影转角处消失。

我收回神,垂头看了一眼自己怀中的刀。

这好像…… 也不是我之前的那一把啊。

我拿着刀回到军帐,第二天将这把刀拿给了黄小麦看,黄小麦端详了一下刀鞘,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握住刀柄抽刀。

「嚯!」黄小麦盯着刀身,很是眼馋,「哇…… 北牧守将的刀子,好东西啊。」

他探头与我说话,刀却悄咪咪地往怀里藏,「你也不会用刀,不如让给我?我出钱买……」

「算了吧。」我探手从对方怀里捞出刀,妥帖收好,「人家给我的,我若赠予你,在战场被粱…… 将军看见,事情可就大了。」

黄小麦有些可惜,低头叹了口气,忽然又抬起头来。

「我怎么觉得,扶风你一点也不怕中郎将啊?」

他这话互说得和粱翀昨晚的格外相似,引得我不禁也开始思考起原因,我认真的琢磨了一下,对黄小麦说,「我并不觉得,我应该怕他。」

「他是将军,你应该怕。」

「按这个道理,如果能活着回到天子城,便依然是赵国世家女,他也不再是我的将军,届时是不是他应该怕我?」

黄小麦似乎也认为有些道理,「也对,但是……」

忽然发现黄小麦有些眼歪嘴斜起来,我见状不对,低头看他,「你怎么回事儿,脸抽筋儿啦?是不是受风了?」

黄小麦的感觉像是快要死过去了,接着我就看见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你这平白无故的,跪我干什么?」我一边说着,一边拉他起来,黄小麦却像是粘在地上一样,嗓子都喊破了音。

「见过将军!」

我浑身发麻,老太太般转过身。

粱翀正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身后是一片低矮山坳,可能从一开始他人就在山坳处,不然我们一定会发现他。

这又是人生中的新体验,说别人小话时,对方就在自己身边。

粱翀冲我摆手,示意我过来。

黄小麦跪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手却暗地里拉我裤腿。

「叫你呢,将军叫你呢。」

我万般不愿,挪到粱翀跟前,几度以为自己要挨军棍,可粱翀什么都没说,带着我走了,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一路上粱翀只字未提,我实在忍不住,跟在后面问了一句:「将军,咱们这是…… 去哪儿啊?」

粱翀不答,我抿唇打量一下他的背影,玄色的束身武服收住腰身于手臂,更衬他宽肩窄腰,身姿挺拔。

要不是早些时候结过梁子,恐怕光凭粱翀这道背影,足以令我老鹿蹒跚,春心荡漾。

可现在我心底揣得可不是春意,我满心都是他要带我去哪儿,会不会因为我说话难听,把我带到没人的地方,用长刀将我剁成块块喂鱼?

他越是沉默,我越是恐慌,他带着我越来越远,已经来到了野草丰茂的山野间,我站在山坡上回望,营帐渐渐变成了芝麻大小,苍绿青草间浮花点缀,随风摇摆。

这回我真的害怕了。

「将军呐,你有事儿找我,为何不回军营?」

粱翀依然不答,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肯走了,他没有听见跟过来的脚步声,终于回过头。

「送刀那会儿,也没见你害怕啊。」

我就知道这事儿过不去,强笑了一下,「这不是…… 没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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