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粱翀道。
我不动,除非他告诉我到底要干嘛。
粱翀盯了我一会儿,手握在刀柄上。
我一溜小跑到他身前,没办法,虎贲军里,他才是爹。
经过他身边,我听见了那声嘲笑,笑就笑呗,早年间我都被赵国百姓笑惯了,不差他这一声。
身边粱翀问我,「看见那个城墙了吗?」
我回过身,沿着粱翀目光所及之处张望,原来此地能遥望边城全貌,远处的城墙像是一条细细的线,围住密集屋舍。
碍于粱翀在,我将感慨咽回腹中,「看见了,将军为何让我看这城墙?」
「听闻你推着攻城木,五下便撞开了城门,于是我便想着,若用你破城,是否可行。」
听完我脸都绿了,我虽然力大无穷,可也不是大罗神仙,他粱翀当了这么多年的武将,攻城是个什么场面他自己不知道?敌军看你要架云梯,石块火箭大粪水,无所不用其极,就差你不死,他让我一个人去坡城墙,能不能暂且不论,我人还没到城墙根,估计就会被搞死。
我面上强颜欢笑,脑子里已经用腰间的北牧军刀戳烂了对方的脸。
「将军,城墙用糯米与粘土浇筑,坚硬无比,若要我一人破城,恐怕很难。」
粱翀眉间隆起褶皱,陷入了沉思,我心说你就别想了,这馊主意毫无用处。
「如果……」粱翀沉吟片刻,抬眼看我,「让你丢人,你可有把握?」
「我不丢人!」我阴差阳错来打仗,也算是为周朝办事,让我丢人算怎么回事!
粱翀一愣,起初有些错愕,接着眉眼舒展开,平声道:「我是说,让你真的丢人……」
「不行!」我一口回绝。
粱翀却回给我一个看笨蛋的眼神,接着打了一个手势,学得是我掷矛的动作。
「我说的,是这个丢。」
粱翀原计划半年内拿下北牧,可是其中有一城池,恐怕要费些时间。
战略决定战术,战术决定战争,战场上的对决并不是越新越好,无论新旧,好用就行。
北牧地域平坦,虎贲又擅长攻略平原中的城池,可这座城池不一样,它是北牧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收了这座城池,拿下北牧都城如同探囊取物。
只是城池依险而建,两面环山一面靠水,最后一面木墙围住,用寻常打法只怕死伤惨重。
前期的攻城掠寨,粱翀并无担心,可从天子城出发,粱翀心里装得都是关于这座城的打法。
我的出现倒是给他开发了一些新思路。
可是我依然觉得鬼扯。
粱翀荀了块矮石,撩袍坐下,顺手从身边拽来一根草梗,在土地上将那城池大概画给我看,「此城西北两面环山,东面环水,木城墙便是许是唯一破口,结构和高度都不及其他城池,占据险地的城池,攻击能力不高,只要破了城门,便大功告成。」
我说:「那你让我丢人也不合理,就算我将人扔到了城墙上的,敌多我寡,上去了还不让人乱刀砍死?」
粱翀却颇有信心地摇了摇头,」十五骑可不是白挑的,拿出来就是为了这座城……」
回去之后不出三日,十五骑都被粱翀召到了我面前。
军营里的平底上拉起一幅高网,另一侧用一张大网兜着,里面添了不少沙袋和软物。
十五骑各有分工,不过都因变成这一战,对我有所耳闻,十五骑终有人问粱翀,「将军,真要拿我们当投石,丢给北牧啊?」
粱翀从站成一溜的十五骑面前走过,提了一个问题。
「天门城听说过吗?」
众人答:「听过。」
粱翀又问:「你们说,攻天门城,打消耗战,耗得过么?」
十五骑:「耗不过。」
「强攻你们愿意当先锋吗?」
十五骑摇头。
天门城下愿意当先锋,都是想不开活够了。
粱翀十分认同他们的看法,「嗯」了一声,转头看我,「开始扔吧。」
我咽了口唾沫,看向十五骑。
大家脸上都是一副我满心不愿,却又不得不的神色。
粱翀又添了句:「挑趁手的丢,十五骑不全部给你用。」
众人登时脸色一片惨白。
十五骑里面,最小的二十岁,都比我大,放眼望去,都是一身横练肌肉的叔叔伯伯。
我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受到长辈这般待遇,纷纷将我奉为座上宾,满脸慈笑,一口一句「扶风闺女」,谄媚地像是赵王宫里讨吉祥的伶人。
大家都不想被选进「丢人」名单,于是明里暗里贿赂我。只是金银财宝我不缺,好刀好酒我也用不上,这贿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黄小麦和余兰惊是一个队的兄弟,名单里跑不了他们俩,再加上的一个二十岁,名叫王秦的青年主动过来,剩余得都是推来推去。
后来我问王秦,怎么这么想得开,他倒是毫不在乎地笑笑,和我说,无所谓,反正我不要脸,给钱就行。
我从王秦的话语里听出了些不寻常,于是在多次「丢人」训练后的歇息中,挨个问了一下各位叔叔伯伯。
「为啥都不想从跃天门城墙打仗。」
众人说法不一,总体意思都一样。
丢人,他们要脸。
我只好作罢。
而这个训练,几乎是一路攻城略地的路上进行的,毕竟训练归训练,打仗又不耽误,在攻破一座有一座城之后,我打仗的技术也有了些长进,至少绝不会拖累余黄二人,必要条件下还能和他们打个配合。
直到行军至距离天门城二十里处,当夜,粱翀将我叫到了他的帷帐中。
帐内烛影摇曳,昏黄的灯光的映着粱翀坚毅沉静的脸庞。
好看是好看,就是这倔强我太喜欢。
我心里正给粱翀打分,粱翀一句话就让我心肝一颤。
「两日后,攻打天门城,人你挑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都嫌丢人,都不想被丢。
可这话也不能就这么直说。
「其实十五骑我挨个试了一下,丢谁都可以。」我含糊了一下,谁知粱翀的眼神啊,跟刀子似的。
然后我话锋一转,「于是我决定让他们抽签,选出七人跃城。」
粱翀今夜就要名单。
我没办法,只好挨个将各位叔叔伯伯从被窝里拖出来。
篝火旁,众人打着哈欠,我借着火光亮出手里的棍棍。
「诸位,此次丢人,我已经选出三人,还差四人,将军今夜就要名单,几人大家都不愿,我们就听天由命,是去是留,交给上苍。」
大家一致同意我的做法,于是众人抽签,抽到天门城的木着脸,没抽到的开心的不要不要的。
当晚我再次前去粱翀营帐,将名单交给粱翀。
回去睡觉的路上,发现有一支骑兵,从军中之中急奔而去,冲进黑暗中。
攻城当天,按照惯例,老使臣要战前劝降。
虎贲军大军涌到城门下,木城墙上的守军严阵以待,每一个人脸上都极其紧张,等看见众多黑甲之中,冒出一辆马车,当中有一白衣老者穿着袍子立在车中,银须随风飘展。
天门城中的北牧士兵不明所以,等看见老使臣从车里拿出一个横卷轴,哗啦一下抖开,照着上面提前写好的东西,扬声开始念。
今天轮到我护卫老使臣,全程我一直在旁边站着,听着老使臣的全文,不禁让我想起王宫里的老师教课,恐怕城墙上的北牧人也会觉得困吧。
我正暗自掐自己,以免哈欠打出口,念了多时的老使臣也有些耐不住了,两手一扬,手里的卷轴就飞了出去,磕在车沿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赶紧回头,以为出了什么事,谁知老使臣早已没了往日作为使臣的仪态,两手像鸡爪子一般,狠狠抠住车沿,半个身子倾出来,冲着城墙上大吼。
「冥顽不灵!在不献降,到时虎贲进城,祖坟都给你掘喽!」
老使臣不解气,伸手指着城墙还在嚷,我活了十多年,还从没见过使臣站别国城下骂街的,大受震撼,不敢妄语。
谁知骂了一会儿,余兰惊从队伍后头走到前面,猫着腰轻唤了我一下。
「使臣怎么急了?」
余兰惊今日本是跟着粱翀的,现在过来恐怕也受了粱翀的令。
我学他猫着腰,低头耳语道:「这么久了,对面守将连个影子都没看见,大概是嫌丢人吧,但是换我我也不见他,说了这么久,没一句听懂的。」
余兰惊听懂了,抬头喊车上的使臣。
「大人!」
使臣陡然听见有人喊他,低头去看,脸上余怒未散。
「敌军这么久了也没出来,您什么时候能将人叫出来,告诉我一声,我好去传个信儿啊!」
话一出口,老使臣眼珠子都撑圆了,「你没看见我一直在说嘛?这北牧守将是个王八变的,他一直缩着,我有什么办法!」
「那大人也不能站这儿说到天黑吧。」余兰惊想了片刻,翻身越上车,「大人,俺有一计。」
老使臣心念一动,凑耳去听,我看他俩鬼鬼祟祟,也想听听余兰惊的献计,奈何声音太小。
接着老使臣「呀」了一声,却将我吓了一跳。
「这不成,万万不成,有失体统。」老使臣连连摆手,余兰惊却哼了一声。
「您在阵前气急败坏,也丢面子。」余兰惊回头看了一眼,「将军说今天的必须精彩,不能虎贲单方面表演。」
「北牧守将叫啥啊?」余兰惊问。
老使臣答:「石延熏。」
余兰惊「哦」了声,用屁股将老使臣挤到一边,端了一个威严的站姿,清了清嗓子,平底的拔起一声巨吼,惊雷一般。
「石延熏——我日你先人!」
空谷回响,余音不绝。
这场由劝降引发的叫骂,最后一发不可收拾,演变成北牧和大周士兵之间的骂战。
双方不懂两国之间的乡间土语,可从对方脸上卑鄙轻蔑的神情里,同样能感受到不是好词,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喊得青筋爆凸,脸色涨红,恨不得嘴里都能喷火。
余兰惊还嫌声势不大,故意找了百十来号人站在阵前擂鼓发令骂人北牧守将,叫骂都带着节奏感。
我要是北牧守将,绝对冲出来拧下余兰惊的狗脑袋。
正想着,远见余兰惊兴冲冲的钻回来,朝后面喊:「给俺面旗,指挥一下,这喊得还不够响。」
我趁机一把攥住他:「你差不多得了,你不要脸,将军还要脸呢。」
「啊?」余兰惊有些茫然,又伸手一指后头,「就是将军让我来骂的,还要声势越大越好。」
这我倒是没想到,粱翀莫不是疯了,这要是传出去,说周朝打仗不行,骂人第一……
多不好听。
后面的士卒,一路小跑,将棋子递过去,余兰惊探手一捞,像只得了甘蔗的大猴子,一路从人群里蹦跳出去,冲到前面,没了影子。
隔了一会儿,前面的骂阵又开始了,耳边叫吼声震天。
车里的老使臣闭上眼睛坐在车里,一脸的苦相,恐怕和我一样,只觉脑浆沸腾。
一炷香后,我发现城墙之上的北牧人不骂了,蚂蚁似的人影开始乱了起来,而后听见细微的吼声从城墙传来。
「敌袭!有敌袭!」
前面的余兰惊把的旗子扬起来,戳在地上,隔着许多颗人头,我听见他再喊我。
「扶风!」
我不懂余兰惊为什么喊我,等我听到身边的动静侧目去看,王秦等人已经窜到我身边。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鼓点变了。
我赶紧凝神,为这次攻城特地制作的高台也被推过来,我三两下攀上高台,冲着王秦伸手,
「一个一个上来,动作要快!」
王秦拉住了我的手,等我第一个将王秦投出去时,眼见着王秦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割开迎面而来的劲风,坠进了木城墙里。
第二个十五骑已经拽住了我的手,我的视线看向天门城墙,王秦在北牧士兵之间蹦跳,惯用的两把短刀握在手里,腾挪见,北牧士卒的身形开始倒。
我心间一松,拉住十五骑的腰带,如法炮制,又掷了一次。
六次之后,城墙上的人发现了我,接着空气中有破风声,一道尖锐的痛感打鬓边擦过,一时间只觉得脸颊发痒,却也顾不上看。
最后一人却先开口,「他们放箭了。」
「别慌。」我手上不停,沉声道,「这个距离,想要射准还要瞄一阵。」
话毕,人就被我甩了出去。
北牧人乱射片刻,似乎在军队里找到了我,距离虽然远,可是还能隐约听清,北牧人站在城墙里在吼。
「冲高台放箭!」
大片箭簇蝗虫一般,从城墙之里飞出,冲高台而来。
三人高的台子,周围毫无遮蔽,只会被箭雨扎成刺猬。
下面的虎贲军早已趁乱开始攻城,跟见血苍蝇似的朝着前疯冲,没人顾得上我。
被踩死和被射死,前者生存几率稍微高一点,我发了狠,抬腿跨出围栏,的纵身跳下高台。
结果地上黑影一闪,我就被人带着滚了几遭,甚至来不及弄清当下情况,四周的天光就已经遮掩,接着落雨般的扑簌声。
想了片刻我恍然意识到,那是箭簇的碰撞声。
黑暗中,我环顾四周,头上遮住的是一块块铜盾牌,身边的环绕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铁壳子。
大难不死,我不由得感慨,赶紧道谢:「多谢各位兄弟救命……」
「谁和你是兄弟。」
这声音分外耳熟。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粱翀的下巴,和藏在盔甲里的一段脖颈,身上蹭了不少泥土。
原来现在揽住我肩膀的手臂,是这位兄弟的。
粱翀本是沿着盾牌间的缝隙,去看外面的情况,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又猝然低头。
「看什么?」
我面无表情,侧过头,同样顺着缝隙,看向外面。
攻击的箭雨变的稀落,远处的虎贲大军已经冲向高墙,北牧守军乱成一团,箭矢纷纷对准攻城的虎贲军。
粱翀松开我,抽出刀,望向前方,「一会儿去找找使臣。」
「使臣被冲散了?」我有点慌。
「没有,在北边,被人护着撤走了。」他低头睇着我,「这不是你今天的差事么?」
适才光顾着扔,倒是将这事儿忘了。
我眼见粱翀打了个呼哨,铁壳子就忽然变了阵势散开,天陡然从四面八方透进来,接着我周围的人纷纷离去,和粱翀一样,朝着城墙的方向冲了过去。
我坐在地上蒙了片刻,连忙翻身爬起来,冲着北面狂奔。
入夜,城门攻破,北牧守军溃逃。
我回来的时候才觉得身上不对,只觉得后背处隐隐作痛,以为只是跌伤,若不是老使臣发现我衣角坠血,还不知道是伤了皮肉。
我找了个背人处,艰难将伤口裹好,回来就听到了破城的消息,士兵们的眼含着喜悦,相互搂抱,我坐在老使臣身边看着,又不禁遥望着远处仅见轮廓的天门城,有些高兴不起来。
只听见老使臣在身边叹了一声。
「寸寸山河…… 寸寸血啊。」
攻城的虎贲回营后,我有些担心黄小麦和余兰惊,见两个人浑身是血,却黑能在夜里露出一口白牙嬉笑,也猜到了他们没什么大问题。
倒是第一个上去的王秦在人群里看见我,走过来。
我起初以为王秦身上的血也是别人的,直到他走过来,咬牙切齿地冲着我指着他额角的血口嚷嚷。
「扶风,你扔准一点啊,我脸先着地的!」
我看他一脸惨相,陪着笑脸,「要不,我替你裹一裹?」
王秦鼓着脸,寻地方坐着去了。
我给他裹伤口的时候同他闲聊,才知道十五骑之中剩下七位去了哪里。
他们攻城几日前,收了粱翀粱翀的令,带人从西面翻山,突袭北牧。
我恍然想起夜里看到一队冲出军营的骑军,和今日城墙上北牧士兵喊得「敌袭」。
王秦仰着头感慨,「终于要到北牧都城了,我也算建功立业,给祖上添光。」
我将他的头扶正,开始打结,「那恭喜你了。」
王秦脖子不能动,只能拿眼睛扫我一眼,有些嫉妒,又有些无奈,「你一当公主的,自然体会不到努力的快乐。」
「咱俩努力的,是两码事。」
「你努力什么了?」王秦对我的事忽然有了兴趣,回过头看我,「你能努力什么事儿呢?」
我要说我是因为想嫁人才把自己搭进来,是不是有些丢人了?
毕竟这帮人都是壮志凌云,过几重关才来的虎贲十五骑,最不济的愿望也是余兰惊那种发家致富娶妻生子,名扬十里八乡。
我这话一出口,属实有些……
犹豫间,黄小麦倒是给我解了围。
他从混沌的黑暗走来,渐渐靠近篝火,暗色的军服上镀了一层暖红,融融的火光也钻进了黄小麦的眼底。
「哎,我们喝酒呢,你们过来啊!」
黄小麦右手提着王秦,左手拎着我,连拖带扯,将我们带到篝火前。
十五骑的围坐火堆旁,黝黑的脸颊染上火光。
我在这些人脸中看见粱翀,用手肘戳了一下黄小麦,低声问:「将军怎么也在?」
「什么叫也在?」黄小麦鼓着眼睛像只青蛙,「酒就是将军给的啊,他不在谁在?」
我识趣闭嘴,却听见王秦在我耳侧悄悄说了一句:「今天的将军呐,都快赶上武神了,天门城这一战,将军也算是名将了。」
我和十五骑寒暄着落座,众人把酒言欢,气氛火热,人们开始渐渐说起平日里很少提及的故里和往事。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得头,话题一转,锋芒指向我。
有人问我:「扶风公主当的好好的,怎么来十五骑了呢?」
我放下酒碗叹气,「你们知道的,我本来是去选妃的,我没想来当十五骑。」
「那怎么来打仗了?」又有人问。
「后来不是没选上么?然后天子单独召见了我,我本以为天子看上我美丽容貌。谁知道却看上了我的力气,结果给我送到了虎贲里。」
我在人群中听见一声轻笑,目光在众人见扫过,粱翀的笑意来不及收回,仓促端起的碗,喝酒掩饰。
王秦将我的酒碗重新填满,「你在赵国招个驸马,肯定不难事,为什么会想当天子的小老婆?」我冷笑,将我在赵国的境遇说了一遍,众人听完有些感慨,质疑赵国男人是不是眼瞎。
我纠正了他们,我父王眼神好得很。
继而众人又将我父王刨除在外。
可我很清楚,这帮男人终究还是青睐于我的实力,所以认为他们眼瞎。
好兄弟黄小麦,依然替我鸣不平,「虎贲军中都是猛汉,扶风你有没有看上的?」
说着,黄小麦四下看了看,伸手揽过一边与我年纪相仿的王秦。
「这个怎么样?相貌端正,赚得又多,还是同僚,有共同话题。」
王秦身上有伤,被黄小麦揽得龇牙咧嘴,急不可耐地一把挣开对方肩膀。
余兰惊坐在斜对面,指着王秦哈哈大笑,「他家是做棺材的,你难不成让扶风一个公主当棺材铺老板娘?」
说完,余兰惊咧着大嘴,食指横扫,指向粱翀,「要找也得是将军这样的才配得……」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在以下犯上,一时间僵在当场,身边人眼疾手快,上去劈手给了余兰惊一个大嘴巴。
「喝了两碗黄汤就胡咧咧!」
余下众人,悄然去看粱翀脸色。
只见粱翀平静地将手中的半碗酒倒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时辰也不早了,今夜就先到这儿吧。」
众人浇灭篝火,四散而去,黄小麦和余兰惊非要睡觉前去上个茅厕,是以我只能自己回营帐。
粱翀却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
他的营帐也不在这个方向啊?
我停下脚步回身,「将军是找我有事?」
梁翀撇过头,看向远处月色照不到的黑暗里,「喝得头疼,想吹吹风。」
我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点了点头,「那…… 将军吹罢,我回去了。」
正要走,又听梁翀叫住我。
「扶风。」
「啊?」我回过头。
「待送完使臣回国,可还愿回天子城做嫔妃?」
我毫不犹豫,将脑袋摇成大风车,「不了不了。」
大概是酒劲上头,我似乎在梁翀的神态里看出了几分柔和。
梁翀接了一句:「为什么?」
「太损了。」
我一不小心说出心里话,疯狂开始找补,「我的意思,是我太损了,拔了天子的梧桐树,在天子面前失仪,恐怕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不如打完仗老老实实回赵国,继续当我的公主。」
半晌,梁翀没再开口,我指着长路,小心询问:「将军若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黄小麦说,让你在虎贲中选一个夫婿,我觉得也未尝不可,你若有相中的,我可以帮你。」
听他说完,我琢磨过来,合着他是想当一把红娘?
以前也没发现,梁翀这么好事。
我想了想,和梁翀说算了,「天下男人一个样,我却是个特别的月亮,就不惦记凡夫俗子了。」
我本自嘲,但是感觉梁翀在把它当笑话听。
他大概是吹够了风,没有继续走下去,笑着转身,渐行渐远。
等到周朝后续军队接手天门城,虎贲军再次开拔,朝北牧都城进发。
北牧皇帝如今只剩下一座都城,再打下去也改变不了亡国命运
虎贲军逼近北牧王都当天,北牧皇帝披发赤足,手托国玺,出城献降,北牧最终并入周朝版图。
到这里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王都之中休整时,梁翀派人来寻我。
我跟着士兵来到一处宅院,看样子是临时征了当公务用所,砖砌的院子是砖木搭建的二层阁楼涂了朱漆,枝干粗壮的桃树扎根屋前,正值初冬,天气干冷,桃树颜色深沉的枝干在朱墙碧瓦间伸展。
我走进园中,屋舍大门敞开,室内光线昏幽,梁翀端坐于桌案前,提笔正在书写,期间偶尔中断,探手蘸墨舔笔。
梁翀似有所感,忽然抬头,见我站在瑟瑟寒风里,手顿了一下,将笔搁在架上,扬声问:「的怎不进来?」
我这才抬步踏进去。
桌前三步,我停下脚步,平声问他:「将军找我?」
「嗯。」他没在看我,重新拿起笔,注意力又回到了纸张上,「北牧已败,通商路线已开,接下来只需要护送使臣得前去鹗闲。」
我点头,但是他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平白无故找人叫我来,就是和我说废话?
桌上那张纸他似乎已经写好轻轻吹了两下,静待墨干。
梁翀将后背靠在椅子上,看着我问:「护送的人只要一部分便可,这一部分里包括我,而剩下的,班师回朝。」
「我找你来,是想问你,你想要立刻回周,还是继续前往鹗闲。」
当然回国啊!
我毫不犹豫,冲梁翀一拜,「将军,末将想回……」
梁翀忽然打断我,「扶风,你未来可能几十年都会一直是公主,可是鹗闲,你人生中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前往。」
「可是将军,末将的性命也只有一条。」我咽了咽口水,如实相告。
「此去鹗闲不是打仗,没有那么危险。」
不知道梁翀为何这般执着,我从中找不到缘由,想了半天只能发问,「将军,为啥非要带我去鹗闲。」
我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个答案,想抬头看看梁翀在干什么,梁翀这边忽然开口。
「去鹗闲再回周朝见天子,我可以替你讨功名,你现在折返,回到赵国,未成天子妃嫔,就不怕在成为笑话?」
一番话,直接戳中我内心恐惧。
又听梁翀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好吧,相较之下,还是赵国子民的口舌更恐怖。
北牧王城之中,虎贲军一分为二,一支班师回朝,一支北上鹗闲。
已经到了三九天,北风呼啸,簌簌雪末横飞,吹得人睁不开眼,我在马上不仅裹紧脖子上的围巾,不让寒风刮走我的体温。
这样难熬的寒冬,虎贲军中年轻力壮的青年都觉得男难忍,腿间的皮肉被冷风穿透,仿佛无数的小虫子在啃噬肌理。
对比之下,就越显得使臣这种老人家的可贵,在经历了多场战火和后爹和多变气候的洗礼,老使臣依然硬朗坚挺,毫发无损。
是以与老使臣相熟的人总喜欢有意无意去伸手摸摸他,不禁让我想起了以前为讨吉利被人摸来摸去的神像,一般是求子的比较多。
某夜老使臣正坐在我斜对角的火堆饮酒驱寒,黄小麦路过他身边,顺手胡撸了一把老使臣下巴上的杂毛,惹得老使臣骂骂咧咧。
我在一边旁观笑得声音有点大,不禁引起了身边梁翀注意,梁翀拴着我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一幕,于是问我:「你们怎么都喜欢去摸使臣?」
我笑着收回视线,拨旺篝火,「将军不觉得,老使臣经历千难万险都没死,这么大年纪还能骂『我日你全家』,难道不是个福星?」
梁翀觉得我说得好像有些道理,无声点头。
「所以啊,大家摸他,就跟摸神像一个道理,沾沾运气。」我越说越觉得有趣,不禁嘿嘿了几声。
我用木棍串着的饼馕已经被烤热,探身地上拔出来,掰开一半,分与梁翀。
起初没注意,我递饼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梁翀一直在看着我,火光映衬进瞳孔里,亮得惊人。
我一颤,担忧地看着他,「将军,怎么了?」
他忽然被我的声音惊到,似乎是一直在想着别的事,匆忙接过我递过来的食物。
也许,对于黄小麦和余兰惊他们而言,此行关乎一生之前途,可于我而言,这是一场于我前十几年人生既然不同的旅途。
从我眼中看到的东西,与他们截然不同。
我们在初春来鹗闲都城,正值杏花盛开的季节,从城门进入,远远能看到城郊绿茸茸的草地和绵延成片的白色杏树,在微风中轻轻抖动。
余兰惊走在我身边,遥望着如雪片般丰盈的花簇,有些感慨,「也不知道老家的杏树开没开花……」
本就是一句不走心的话,却让我无端听得有些悲伤,余兰惊家的杏花开没开,我无从知晓,但是我宫苑中的杏花,应该是快落了。
鹗闲的官员在城门口迎接,此地风物与大周差别甚大,从建筑上可见一般,大周亭台水榭讲求色彩浓厚,而鹗闲基本是两层塔楼般的建筑群,通体都沙子般的黄褐色。
建筑虽单调,当地人衣物的颜色却色彩饱满,性格似乎也如同衣物,热情明亮。
我彻底认识到鹗闲女子的热情,是在进入鹗闲的六日后。
老使臣刚被鹗闲国王接见完,从宫中出来之后,留在客栈忙于清点鹗闲国王的赠送的礼物,虎贲难得有了休息的时候,富庶的城池与烟火市井的人间气,让人的神经变得松弛。
我和黄余二人刚轮完值,三人换下军服想去街上逛逛,刚出客栈门口,就撞见了梁翀。
梁翀就那般立在门口,既不让开,也不进来。
我们三个都没看懂什么意思,黄小麦打量了梁翀几眼,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好叫了他一声,「将军。」
梁翀并不想让路,「你们去哪儿?「
余兰惊很激动,「去街上转转,买个钗子什么的,留着讨老婆用。」
黄小麦目不斜视,用手肘猛戳余兰惊一记。
「哦,这样……」梁翀顿了一下,「我和你们一起。」
「将军,出门要穿……」
我本想用便装一事婉拒梁翀的加入,但是他今天大概也是吃饱了闲得慌。
他也没穿军服。
无奈之下,只好带上梁翀一起出街。
黄小麦和余兰惊不知道什么心情,总之我很是不自在,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梁翀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
酒肉的香气和嘈杂的人声,被温柔的晚风带进街巷深处,夜里的鹗闲延续了白日的生机,灯火通明,人流交织。
我们四人初来乍到,道路不熟,一不小心误入的勾栏花街。
最先察觉到不对的是黄小麦,原本熙熙攘攘,商铺林立的夜市,渐渐统一变成了哦 i 胡乐馆酒坊,美丽的姑娘凭栏而坐,或倚门观望,探究又好奇地大量过来。
更准确的说,是在打量梁翀。
黄小麦前脚刚说一句「不对劲」,而后已经有大胆的姑娘迎过来,撑着一双乌亮的明眸,问我们要不要去乐馆中坐一坐。
这姑娘好像打开了一道门,附近的姑娘也开始像抢生意似的围过来,从询问渐渐变成了拉扯。
主要是拉扯梁翀。
我们哥儿三个识趣展在远处观望,一个战场搏杀的年轻将领,竟然不是这帮红粉佳人的对手。
梁翀的面目开始扭曲起来。
黄小麦看着远处火热的争抢,「这架势,跟不要钱似的。」
「说错了,这架势就是不收钱也行。」我纠正了一下。
余兰惊倒是有些担忧,「要不要上去帮忙啊,我看将军那脸色,跟被人非礼了似的。」
刚说完,梁翀的目光扫过来,恶狠狠的。
我诚然点头,「我觉得该救。」
黄小麦和余兰惊不知何时培养出来的默契,纷纷后退一步,将我留在前头。
我回身,只见二人朝我抱拳。
「交给你了。」
我回以一记白眼,大步走到争夺梁翀的修罗场,正面挤了两回,被姑娘们一记胳膊肘拐到包围圈外,实在无法,只好跪下,从姑娘们姹紫嫣红罗裙间穿过,其间听见几声尖叫,最终还是摸到了那只男靴。
我蹲在地上,像抱小孩一样,圈双手圈住梁翀膝间,一把将人从地上拔起来,撞开各色小娇娇。
「郎君可不是说抢就抢的!」
我一口气抱着梁翀跑出三十步,又想起什么来,猛然停住。
很明显地感受到,梁翀的上半身在我乍停之下打了个弯。
我回头冲着姑娘们又喊了一句:「来追我啊!」
姑娘们傻愣在不远处,一时间有些茫然。
我接着跑,黄小麦和余兰惊哥儿倆见状,也跟着我跑,余兰惊边跑边埋怨。
「跑路就跑路,你招她们干什么?」
招惹就招惹呗,反正她们也追不上,就算真的要追,我也能溜她们二里地,让她们只能看见我的后脑勺。
赵国人对我的偏见颇深,以至于每当看见娇滴滴的姑娘,总会不自觉地产生些抵触。
说白了,都是自卑。
四周灯火渐暗,沸腾的人声也被遗落在后头,我们在人烟稀少的山坡上停下,四周隐约浮动起青草的香气,无数星辰漂浮在深海般的夜空里。
我从未在大周看过如此干净璀璨的夜空,不禁感慨起来,全然忘了手里还抱着粱翀。
「放我…… 放我下来。」
粱翀扒住我的肩膀,他艰难挣扎,摁得我肩膀有点疼,于是我连忙松手,双脚落地的粱翀歪了一下才算站稳。
「哎…… 将军你没事吧?」
我伸手想要去扶,结果粱翀退避三舍,伸手示意大可不必,恍惚间慢慢找回了神思,呼吸了几遭,才缓缓开口,「大可不必如此。」
「卑职也不想,可女郎们人数众多,卑职挤不进去,也不能抬人家……」
「所以你就抬我?」粱翀脸上早已生死看淡。
我感觉他好像不太喜欢,「毕竟将军是男的嘛……」
一边余兰惊却嘿嘿地笑起来,「扶风抬将军也挺奇怪的。」
黄小麦恨不得将路边的砖头塞他嘴里,「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又转头看粱翀,「将军息怒,余兰惊就是个憨货。」
粱翀冷眼相看:「你们三个都差不多。」
我无声剜了对方一眼,他有本事自己脱身啊,何必求我们三个傻瓜?
黄小麦倒是不以为意,笑嘻嘻道:「晃了也有段时间了,不如我们就到这儿?」
经过刚才一闹,众人都兴致缺缺,不约而同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星光将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
等粱翀走远了,悄悄戳了一下黄小麦。
黄小麦看我,「干嘛?」
我瞪着那背影,「等我回了天子城,恢复公主身份,一定好狠狠踹这厮两脚。」
「嚯,英雄!」黄小麦夸张地冲我一摊手,「好汉!」
我们拿着鹗闲国王的书信回程,历时多日,迎接了许多个日出日落,回到天子城时,受到了周天子亲自迎接的崇高待遇。
不过时隔多日,我再次看见周天子那张面孔,依然觉得一阵恶汉。
当天子的是不是都天生脸白心黑,一肚子坏水?
骗我一个追逐爱情的公主去打仗,实在是缺德。
粱翀似乎与我有着相似的感受,的至少周天子前来迎接他时,他看上去没有那么激动,进退有度举止有利,不像身后的虎贲军,猴子似的伸着脖子打望,想看看天子面相。
听风好信是不是虎贲军传统?
回城当天,虎贲军功显赫的人都收到了封上,我被周天子亲自接见。
周天子赐了我个「高武纯孝」的封号,名字会被史官载入周史,从此以后,我的扶风二字之前又要再加四个字。
怪难念的。
甭管是什么,总之我可以回赵国去了。
天子城这地方,打死我也不来了。
出宫之后,我兴冲冲地去找黄小麦和余兰惊,想去邀请他们和我一同去赵国住两天。
记得他们说在宫门处等我,我朝着宫门处走去,只见宫门口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拔地而起,枝叶抖擞,不禁让我想起几个月前的糟糕记忆。
树下,黄小麦和余兰惊正站在树下,对面是一身军服,垂手而立的粱翀,正在与他们说话。
我说过,等我回复公主身份,肯定要踹两脚粱翀,以解我心头之恨。
登时我的自信就从脚掌直冲天灵盖,我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等离得近了我才喊他。
「粱翀!」
粱翀闻声侧头,尚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人到身边,作势就要踢他。
黄小麦似乎才到我要做什么,猛地冲我大喊:「别!」
已经来不及了。
我跳起来,一记横踹已经飞向粱翀后腰。
腿还没挨上对方衣摆,粱翀先躲后出手,一把抓住我的脚踝,朝他的方向一带,让我隔空劈了个横叉。
那个感觉啊…… 好像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我疼得瞬间脸都变形了。
黄小麦的面部表情似乎也感同身受,看着我直嘬牙花子,「天子已经赏赐将军封地,中郎将再也不是中郎将,而是吴王了,和你爹平起平坐了。」
「我知道了,能不能先把我放开?」我眼含热泪,声音哽咽。
粱翀慢慢将我的腿放下,我如获新生,却也寸步难行,长舒了口气意缓解痛苦。
「你还能走吗?」粱翀似笑非笑的模样委实欠打。
我吸了吸鼻子,哀声反问,「吴王以为呢?」
然后就听见粱翀在笑,眼帘里出现一道粱翀的臂弯,衣袖上暗袖着菱纹。
我扁着嘴,慢吞吞地扶住,老太太遛弯一般,跟着众人走出宫。
路上粱翀问我:「你准备怎么回去?」
我心头还积着火,没有什么好语气,「当然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你怎么来的?」
「我骑马。」
「一个人?」
「对。」
今日粱翀话格外多。
他停住了脚步,转头垂目看我,「吴国挨着赵国,不如你我同行,路上还有个照应,我还能送你一程。」
我忽然有些害怕,「你是不是在盘算什么?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之前虎贲军中,我是将你是兵,必然严苛对待,如今你是赵国扶风公主,我是吴国君王,于情于理,都要以礼相待。」
他又笑了笑,「我向来公私分明。」
我果断拒绝,」大可不必,我想请黄余二位兄弟去赵国游玩,届时我与他们二人结伴而行。」
粱翀还是笑,可好像又和之前不太一样。
「他们不会答应你的。」
「我们交情甚笃,他们定会答应。」
粱翀「嗯」了一声,「那你就试试吧。」
我正要喊住前面的两人,谁知一抬头,人就没了踪影。
这走得也太快了。
我从同僚口中问出黄余二人的下榻处,好容易找到了人。
黄小麦听完我的诚挚邀请,却显得很为难,「不行呐,我还要去吴国上任呢。「
「什么上任?」似乎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吴王受封的当天点名要了虎贲十五骑一同前往封地,而且吴王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到达。」
黄小麦边说边抠后脑勺。
「你们都接到了消息,怎么…… 就我不知道啊?」
我很诧异,黄小麦确是一副「懒得和你解释」的脸色,慢悠悠地回答,「你现在已经是公主了,要想和我们去吴国,你只能跟着吴王嫁过去……」
他一顿,忽然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不禁一拍手掌心,「这真的行!反正你也找不到合适的男人,依我看你和吴王合适,他在军中就很能降得住你。」
「放屁,我那是的互殴形势所迫!」
「好好好,形势所迫……」黄小麦挥挥手,不想与我争论,「等我忙完了吴国的公事,届时若去赵国找你,可不能抵赖啊。」
我还有些不甘心,「那余兰惊他……」
「他不是十五骑啊?你好像傻……」黄小麦说着,半边身子踏进了客栈门内,「我回去收拾东西了啊,咱们江湖再见。」
说来,我加入虎贲一事有些奇妙,可与这些人也算是生死之交,面对离别我还是无法表现出释然。
十五骑出发那天早上,我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渐渐从城门口消失,心间悲凉,这群人和久居宫中的人不同,骨子里热血蓬勃,温暖而真实。
不似宫中的人,都快要冷透了。
我一直在城门处站到他们没影,这才无限寂寞地转身回去。
一抬眼,就看见不远处,粱翀正在那儿站着。
我傻了,等我确定是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口。
十五骑的确…… 走没了。
我眼看着粱翀走过来,懵然指了一下城门口,「他们走了,你现在追……」
他未牵马,光靠两条腿,也追不上啊……
粱翀笑了一下,「我不是他们的,是来找你的。」
「你找我干什么啊?」我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立刻警觉起来,「我不是十五骑了,不听你指挥,更不去吴国,我要回家。」
「你怕什么。」粱翀说,「我来就是问你此事的,你何时出发?我与你同行。」
……
晚上我躺在被窝里,担忧地捏着被角,回忆起白天与粱翀相遇的场面,依然觉得可能是粱翀招了什么邪祟。
谁闲着没事丢下手下,独自送另一个人回家的?
我仔细分析了一下,极有可能是粱翀有什么喜欢折磨人的怪癖,见我身份特殊,又曾经被他拿捏,所以不忍放弃。
越想越害怕,我睡意全无,干脆翻身起床,引燃油灯,开始收拾行装,决定天亮一开城门就赶快跑。
和粱翀相见…… 下辈子吧。
可是,这世间,有一种现象,叫做现世报。
是不是我得罪了哪位神仙,我大早上踩着时辰牵马冲向城门,谁知道却在门口再次遇见了粱翀。
粱翀好像在和守的将领交代什么,听闻马蹄声,侧头望过来。
火红的朝霞染红薄云,我和粱翀在晨间微冷的空气里四目相对,一时间说不出话。
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起初粱翀很困惑,不知道为什么我出现的时间和我告诉他的不一样,可没过多久,他眼底的困惑就消散了。
粱翀一派淡然,站在大门口,扬声和我说:「没想到吧?意不意外?」
21
现世报说来就来。
粱翀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我身下坐骑,「扶风公主归心似箭,本王理解,可明明说好了一同出发,你撇下我也不太好吧。」
明明是他但方面说好一起走的。
我牵着缰绳讪笑,「吴王陛下,你知道的,我和别人家的姑娘不一样…… 其实不用劳烦你的。」
「并不是完全为了送你。」他的手搁在马嚼头上拽了一下,我的马乖乖跟着他转头,「赵粱相邻,总要去见见你父王,邻居之间总要搞好关系。」
我的反抗终究成了泡影,粱翀牵着我的马又回到了客栈,有叮嘱店家看住我,等他下来。
不到一炷香功夫,粱翀再次出现在厅中,客栈门前多了两匹马。
粱翀伸手将银钱递给店家,店家摊手点了点,这才笑眯眯走开。
原来是去买马了。
我心中格外后悔,早知道就一口气冲出城门口,看你两条腿怎么追。
离开客栈,除了城门,这才算踏上旅途的第一步,即将入夏,郊野之外的野草间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甜白色,小小的一朵,隐匿在的翠绿间,微风摇摆荒草,才偶尔显出一星半点,像是在草间跳跃的小蝴蝶。
我本是和粱翀一前一后行路,神思飘摇,不知不觉跟他走成了一排。
「公主行军时,也总喜欢这样走神?」
粱翀的声音陡然从侧面传过来,我恍然发现已经驾马走到了他身边。
「还挺别扭的……」
我轻声说完的,粱翀疑惑起来。
「哪里别扭?」
「叫了那么久的扶风,忽然又成了公主,反倒有些不适应,我起初刚进军营,你那公主的名号,挤兑我多少回。」
他却轻笑了一声,「公主难不成是在记仇?」
「如今当真是记仇,你也说不得什么。」我剜了他一眼。
「倒也是,如果公主难消旧怨,也可以直呼本王姓名。」
粱翀的神态到不像是在受罚,我看着他挺乐意的。
「你本名就叫粱翀?」
「是,姓粱名翀,字渐鸿。」
「那你可知我叫什么?」
「赵鄠。」
我侧过头瞪他,粱翀却不以为意。
「我记得。」
粱翀似乎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让人惊讶一把。
我们结伴而行,走了五天,五天时光里,起初我试图用无理取闹将粱翀逼走,可是不知为什么,粱翀就跟一尊佛像一样,无论你有多么无理取闹,他总是与你慈悲一笑,春风化雨。
与早年间战场拔刀的模样,判若两人。
第五天我终于决定放弃,彼时行至山林之中,夜空清澈,星子璀璨,我和粱翀对坐篝火旁,嚼着白日在路上的买来的干粮。
嚼着嚼着,我开口问他,「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啊,非要和我一起走?你要实在想来赵国见我爹,你先和十五骑一起回去,准备一下在来赵国不好吗?」
粱翀用树枝挑明篝火,又伸手添了几根柴火进去,盯着火光,忽然和我说道:「我们所在的这座山名字很有趣,叫吊死鬼山。」
我不知不觉被这名字吸引,」为啥…… 要叫这个名字啊?听着怪瘆人的。」
「早年间,这里曾经闹过两年饥荒,人们没有食物,于是开始争相食人,有老弱病残不愿沦为他人口中食,绝望之际便来山中上吊,因为山中多树,且唯有此处林木低矮,适合悬梁,横死之人无人敢吃,也无人敢收拾,严重的时候,树上挂的都是上吊而死的人,远远看去,像是掉在树上的腊肉,之后荒年过后,偶有行人经过此地,隐约听闻人群嚎哭,下山之后问当地人,才知上吊一事,于是和外地人讲,便将这名字叫作吊死鬼山。」
粱翀线条硬朗的侧脸被橙红的火光包裹,陡然间目光阴森地抬眼瞧我,我被那一眼看的脊梁汗毛乍立,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骗你的。」粱翀眉眼再次柔和地舒展开,继续去挑篝火,过了一会儿放下,不经意一抬眼,又忽然变了脸色。
他看着我身后,警觉起来,「那是什么?」
冷风忽起,枝叶飒飒,我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就蹿到粱翀身边,挨着他的膝盖蹲下,警觉地看向四周。
我又听见他笑起来,「你不是说,与寻常姑娘不同么?」
「我也不是每个地方都不寻常啊……」
说着我忽然反应过来,猛地看向粱翀,果然看见了粱翀志在必得的神情,当真是又在骗我。他放下木棍,同样望着我,「这就是我为什么会与你同行的理由。」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老话总能在现实中得到验证。
见我大骇,粱翀却神态如常,与我笑言适才都是在诳我。
人能在理智上接受鬼故事是假的,但你控制不住脑子。
我侧卧在皮垫子上,听着夜风撕扯林木,无边黑夜里总有叫不出名字的鸟兽突然怪叫。
一时间,脑子里都是树杈上吊着一排死人的画面。
我眨了眨眼睛,翻身坐起,两重正在守夜,见我起来,眼神不由自主落在我身上。
四目相对片刻,粱翀的眼神带着种看穿的自得。
「吓着啦…… 没想到。「他抱着刀一歪头,感叹了一声,「我在这儿,你怕什么呢。」
「得了吧,你比鬼吓人多了。」
我伸手一掀皮垫子,撑着膝盖站起身,抽刀坐在他旁边,「睡不着,我来守。」
粱翀也没拒绝,提着刀起身走到皮垫子旁,整理了一下,慢悠悠地躺下,「那就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