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观音草

每个星期大概有三天黄老板会来这里过夜。

他在别处还有几位女友,毫不避讳地在三姐跟前提起。我见三姐也从不生气,反倒很愿意打听她们的事情,背后感叹:「都是些傻丫头啊。」

分裂发生在一年后的清晨。我刚刚起床准备上学,只听门外传来一阵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这声音很忙乱,像是气急败坏地乱捅一阵,很快便放弃了,「砰砰」地拍起门来。我吓得不敢出声,还是三姐拢了拢头发,走出来开门。

她那几天身体不舒服,接连躺在房间里,拉开门的一刹那,整个人都像是要被外面的风吹一个趔趄。

夺门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黄老板。他今天没戴墨镜,一双小眼睛浮肿了起来,脸上怒气正盛。

还不及三姐说上几句什么,劈面就是一个巴掌打来。三姐尚未站稳脚跟,被他这么一打,整个人便瞬间摔在了地上。

「好你个婊子!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干净人家的女孩,谁能想到你身上还带着这种脏病!」黄老板疯狂地咆哮着,破锣似的嗓音高低起伏,听得人一阵难受。

三姐伏在地板上,厚厚的头发盖住了脸。

她愣了有一分钟没能立刻爬起来,然而当黄老板满嘴脏话还想继续对她拳打脚踢的时候,她忽然敏捷地按住地板一跃而起,回手抄起饭桌旁的木头椅子,毫不犹豫朝着黄老板丢了过去。

我惊叫一声,却被三姐回身一推,几步推进了厕所。

那一下没砸中,但却把黄老板吓了一跳,他肯定是没见过三姐现在的样子,有了一瞬间的恍神。

「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三姐声色俱厉,「我还没找你,你倒先来反咬一口了?现在马上给我滚出去!」

「让我滚?这明明是我的房子!」黄老板几步踏过来,一把掐住了三姐细长白净的脖颈,随即恶狠狠地压向窗台。

三姐痛苦地挣扎着,仿佛一只落难的天鹅。她的头整个被探出了窗子,黑发飘扬在空中。

黄老板压低喉咙发出几声干笑:「再不听话我就直接把你从楼上给扔下去!」

一面说,他一面又扇了三姐几个耳光。此时我已经难以忍耐,拿起另一把椅子从背后小心地靠过来。三姐看见了我的动作,那一刻她的脸上焕发生机,张开发紫的嘴唇发出几声怪叫,轻蔑地瞪视着黄老板,「我知道你不敢!」

「你……你害得我染上这种脏病,让我在别人面前没脸!我今天就要把你从这里扔下去,摔死你!摔死你这个……」黄老板不停地叫骂着,却紧张得浑身抽搐,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我瞄准时机,举起椅子朝着他的肩膀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下结结实实地砸中了他,他整个人的背一塌,向着一侧歪下去。三姐却双手扯住了他的领子,一个利落的翻身,反倒把他压在了窗台上。

一点点、一点点,三姐缓缓把他的脖颈移出窗外,让他跟自己刚刚一样头部悬空。黄老板吓坏了,他屏着气,因为疼痛只敢发出「咝咝」的声响。

「再不听话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三姐轻笑着重复了黄老板的话,「你猜猜,我敢吗?」

话音未落,她已经轻轻松开了一只手,黄老板一半的身子瞬间向后倒去,他吓得双腿紧紧勾住窗台,嘴上发出一声尖利的号叫。

马路上汽车飞驰,一旦摔下去,很可能被碾作肉泥。连我在一旁看着都感到心下一紧。

不过三姐飞快地又扯住了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这下黄老板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已经把他的衬衫浸湿了,三姐歪起一侧嘴角看着他,「明白了吗?我敢。」

那天,黄老板灰溜溜地走了。尽管他还是骂了不少脏话。

三姐在他离开的一刹那,整个人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才意识到她需要去看医生。黄老板口中的「脏病」,我那时并不理解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三姐传染给了黄老板,还是黄老板传染给了三姐,对我而言,也始终是个谜团。

只是当晚我们都收拾了行李,从那间房子里搬走,回到曾经狭小的出租屋内。

我照常上学,三姐在医院住了一阵子。黄老板给她留过一些钱,如今就都用在医药费上了。所以三姐就急着自己赶快好起来,想再找份新工作,养活我们俩。

我总觉得自己成了三姐的累赘,因此心有愧疚。她倒是从不觉得,还津津乐道地说:「你这小丫头,拿凳子砸人的时候,胆子还真大呢,再不是从前那个吓得只会哭的孩子了。」

我对她说,每个人都会长大,总有一天,我也可以保护她。谁敢欺负她,我就让那个人不得好死。

「不必那么狠。」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实在生气,揍一顿就完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婉容,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千万别想着靠男人,要靠就靠我们自己。」

我用力点了点头,她咧嘴笑着伸出手来,我们愉快地击掌。

那时候我根本想象不到,属于我们的团聚,很快就要分崩离析。

4

我从高一读到高三,学杂费没有一次迟交。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以为我是正常人家的孩子。

有一次三姐给我开完家长会后去舞厅上班,结果撞上了去那里应酬的同学父亲。

这事很快传开了。当时各处都在讲要打击「黄赌毒」,舞厅歌厅之类的地方在学生眼中,无异于地狱鬼门,是想都不敢想的肮脏所在。

班长甚至还拿来一封写好的保证书要我在早会上读出来,声明自己跟姐姐划清界限,绝不会把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带进课堂。

我当然不肯,同学们便看不起我,个个都带着嫌恶的表情,要跟我保持距离。

课业压力又大,我渐渐地又想偷东西了。

曾经三姐深知我的癖好,总是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但那时她在这家舞厅落下脚来,渐渐做得如鱼得水,成了领班,难免没那么多心思在我身上。

舞厅里有个挺正派的客人,姓林,叫林立,每次来都专门找三姐说话,还给过她不少小费。三姐很愿意见他,倒不是为了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我听着三姐的描述,自己也很好奇。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第一次见林立居然是在商场的保安室里。

因为我偷了货架上的一盒进口巧克力,被老板捉住报了警。

出警的人来了两个,一个上了年纪,一直站在外头吸烟,一个进来领我。他一摘警帽,露出张轮廓分明的脸,黑重重的眼睛里,就像有流星瞬间划过似的,那光亮照得我心里一惊。

当时才 16 岁的我,已经见过了很多很多男人。即便时至如今,他依旧是我见过的人里,唯一一个有着那样眼神的人。

我沐浴在他的注视里,感到惶恐、羞耻,无处可逃。

林立没有训斥我,他反而温和地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而我就在那一刻,再度做回那个最懦弱的自己,我哭了。

「小姑娘嘛,就一盒糖的事儿,这钱我付了。成吗?」他这样对着商场老板说,继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磨损得有些厉害的黑色钱包。

此后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林立干脆拉着我的手腕,一路把我带出去。我哭个不停,直到随他坐进警车里。

「把孩子送回家吧?」开车的老警察问。

我依旧抽抽搭搭哭个不停,根本说不出话来。林立倒是不急,他剥开巧克力的糖纸,轻轻塞进了我嘴里。

他温热的手指触及了我的嘴角,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我突然脸红了。

「吃东西不犯法,可是得给钱。」林立说,他全然没有留意到我的窘迫,反而亲热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记住了吗,小姑娘?」

在学校附近的路口,我跳下警车跑了。口袋里塞着巧克力,但我一颗也舍不得吃。

呆呆坐着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嘴角发烫,眼神失焦,好像林立还在我身边一样,不曾离开。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了。闭上眼睛,我看见曾经发生在三姐身上的画面,窗幔翻飞的卧室里,男人把女人按在床上。只是那不再是黄老板和三姐,而变成了林立和我。

此后的几天里,我无法克制自己对林立的想念。

怎么才能再次见到他呢?或许只能让他再一次逮捕我。

于是我再度走进了那家商场,把手伸向货架。

真的是我运气好,这次来的人还是他。

他还是那样,好端端的,身体笔直,眼睛灿烂,可我却完了。

我脸颊绯红,忍不住气喘吁吁。

也许我该哭,三姐说过,我的眼泪就是我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

但我连哭也哭不出来,我用双手捂住脸,直到林立温热的手拉住我的手腕,他叹了口气说:「你怎么回事啊,小姑娘?」

我骗了他。

我对他说,我有一种病,不偷东西就活不下去。

那会儿刚好在演的一部电视剧里,女主角就有类似的心理疾病,此刻这就变成了我最好的托词。

他犹豫了半天,然后掏出笔,在我的手心上写下一串数字,「以后再想偷东西了,就打我的电话,记住了吗?」

那会儿大哥大才刚刚流行起来,他拥有自己的号码让我感到他更加富有而迷人。

我把那串数字清清楚楚地背了下来,每天放了学就跑去公用电话亭给他打电话。

胆小如我,根本不敢等到他接起来,总是响几声就猛地挂断。因为仅仅是想到要打电话给他,就已经足够让我兴奋得浑身发抖了。

只有一次,他抢先接起了电话。

「李婉容?」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出什么事了吗?」

我急促的呼吸声已经代替语言做出了回答,他似乎很快就猜出了我的心思,飞快地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就这样,我跟林立前前后后见了五次面。

而第六次,就发生在我跑去舞厅找三姐的时候。

灯光斑斓闪烁,他穿着便服,轻松地在高脚椅上打转。

三姐正兴高采烈地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笑话。他眼含笑意地听着,直到看见了我,神情才一瞬间凝固。

「婉容,你怎么来了?」三姐很惊讶,随即转过身去对着他,「不好意思,这是我妹妹。」

「妹妹,」他立刻接受了我的新身份,露出明朗的巨大笑容,迅速朝着我伸出手来,「你好,我叫林立。」

我吓坏了,迟疑着把手伸过去,感觉自己就像一碗牛奶,要整个儿地洒在他面前了。

他还是温柔、小心地捏住我的手,轻轻摇晃了两下,随即一只眼睛飞快地朝我一眨,仿佛与我达成了某种神秘的默契。

他没有戳穿我偷东西的事情,我也没有戳穿他警察的身份。我们就像彼此心领神会一般,毫地接纳了彼此在三姐面前的新身份。

毕竟还是有所顾虑,我不敢再时常给他打电话了。但是却可以假意给三姐帮忙,实际跑去舞厅见他。

大部分的时候他跟三姐说话,有时也顾及到我,跟我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只要他对我说话,那么一切都够了。

我再也找不到能够比他还闪亮的任何东西。尽管我与他之间,隔着美丽而快活的三姐。那个像是太阳一样发光的存在,而我算什么呢?

我为自己的妒忌而苦恼不堪。

两个月后,三姐告诉我,林立要帮她庆祝生日,特意订下了一家很有名的酒楼。她也在舞厅请好了假,那个晚上,他们要去过浪漫的二人世界。或许林立会对她告白。

「可是你明明说过,自己不记得是哪天的生日啊?」我苍白的吐出一句。

「傻丫头,那有什么关系。身份证上给我的生日是哪天,就是哪天了。这傻小子,还一句情话都没说过呢,」三姐低笑着喃喃,「或许他真的把跟我之间的关系看得很重,我也该认真对待了。」

我看见三姐认真地梳洗打扮,把头发吹出一层层流动的波浪,在身上涂好甜香的润肤露,再把脚指甲涂上鲜亮的红色。

她就像不会轻易开放的昙花,此刻要为午夜的惊艳亮相做足准备。空气里全是她跃跃欲试的兴奋。但这股子兴奋让我心烦意乱。

没错,林立一定会向她告白的。接连这么长时间,每天都去见她、跟她说话,从来没有一个轻薄她的举动,又精心挑选给她过生日的地方……

种种一切都指向于再清楚不过的结局,那就是他们两个会走到一起!而我无法忍受,我不敢相信自己会因为三姐的幸福而感到愤怒。

「你晚上自己出去吃点儿,别饿着。」三姐掏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语气里竟然带了几分害羞,「记得锁好门,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我没吭声,只是站在窗边,眼睁睁看着她袅娜的姿态,一步步快活地走出去了。桌上的钱我没拿,我也打算出去。

那个冬天的晚上,我撬开了一家店铺的房门,在把柜子里的钱都掏出来的一刻,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有人冲上来,粗暴地把我拉扯来拉扯去。

愤怒的店老板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我流了鼻血,左眼也肿得睁不开,只能在嘴上绝望地哭喊。直到再度被带进警察局,看到那位熟悉的老警察,他很快认出了我。

林立一定对他说起过我,于是他摘下眼镜叹了口气,对一旁的警员说:「给林立打个电话吧。」

坐在审讯室里的时候我就明白,一切都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我的偷盗,以及林立的职业,都在林立带着三姐赶回到局里的一刻统统暴露无遗。

看见我的一刹那,三姐爆发了,她冲上来拎起我的衣领,几巴掌朝着我打过来,「我让你撬!我让你偷!为什么这么不长进!为什么……」哭声渐渐淹没骂声。我却已经哭不动了。几年前她因为我能撬开她身上的锁链喜极而泣,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天如此痛恨吧。

林立拉开了发疯似的三姐,让她跟着警员到外面去。自己在我对面坐下,伸手拨开我的头发,小心地察看着我脸上的伤势,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我以为你不会来管我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小声说。

他像是一愣,「所以你就用这种方法来试探?」

「我以为你只顾着跟三姐卿卿我我。」我自说自话,眼睛却不敢看他。

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你是在吃醋吗?」

那一刻,就好像「腾」的一下子,我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他瞬间戳穿了我的心事,真该死,我以为他根本察觉不到的!

我无法再说话了,我们就那样沉默地僵持着,一时间只能听见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别跟我闹了,好吗?」还是他开了口,用这种温柔的、近乎乞求的音调。

我心里一酸,眼圈瞬间红了。

「答应我,以后别再偷了。」他小声说,抬起我的脸来,帮我擦拭额头上的伤口,「如果你忍不住,你就叫我,我来陪你。」

那时我被迫直视着他的脸廓,他的瞳孔,还有他温柔的生动的神情。我想说「好」,但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于是我往前欠了欠身,轻轻在他的嘴角吻了一下。

天啊,我吻到他了。

时至今日我还是能回想起第一次亲吻爱人的那种触感。

喜悦是冲破天际的,我几乎忘了自己脸上的伤,忘了自己偷盗而犯下的错,忘了刚刚被责骂过的痛苦跟无助,只感到心要跳出喉咙,周围的一切都变了颜色,包括眼前的林立。

他呆住了,眼神里漫上一层困惑的潮水。于是轮到我狡黠地笑了。

如果说这是一场战役,那么我是最大的胜利者。因为没出几秒钟,林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也笑了。

此后我猜我跟他之间,算是恋爱着了。

他替我交了罚款,带我去酒楼里吃饭。虽然震怒中的三姐也在旁边,可我深切地明白,林立看我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聪慧如三姐,怎能不把那些变化看在眼里。

她小心地探究着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做出了微小的努力。

比如她会精心打扮,故意叫林立陪她跳舞;甚至大胆地邀请林立到我们的家中去,她含情脉脉的眼神,充满诱惑的躯体,似乎都在证明一件事,她也想把林立抢回去,从我身边。

然而能够带给我快乐的,是林立没有动摇过。

他似乎很享受跟我在一起,享受我的撒娇、我的胡闹。他带我去兜风,带我去看夜晚的大海。我们把车停在昏黄的路灯下,然后接吻。漫长的、温柔的吻。

他身上有干净而凛冽的味道,会让我想起燕北的雪天。我告诉他,我时常想象着我们在漫天大雪里相互依偎,在及膝的雪地上踩出一长串的脚印。

他总是揉着我的头发说:「你那么喜欢雪吗?难不成你是北方人?」

我当然不会对他说起在燕北的往事,那是我跟三姐之间永远的秘密。但林立却把许多他的秘密告诉给了我。

比如他从小就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拯救所有可怜人。我就是被他拯救的其中一个,所以他格外珍惜。还有他之前一直去舞厅,其实是听到举报说那里有涉黄活动,想要去调查情况。

「难道你靠近三姐,也只是为了从她身上套出一些消息来吗?」我忍不住问。

林立伸出手在我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聪明。虽然你总是做出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可我看你心里比谁都明白。」

我的精神瞬间绷紧了,「你是说真的?你只是把三姐当成调查的工具不成?」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惊愕,他干笑了两声,「三姐是舞厅的领班,对那里的人员都很了解,我从她身上套话,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她很漂亮,也会讨男人欢心,只是有时候因为太知道自己的优点,反而容易误会。」

说到这里,他眼神一转,深深看向我,「但你不一样,婉容。从我第一次在保安室看见你,你可怜兮兮的模样,拉住我衣角掉眼泪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一样。」

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受,这是一种深情的表白,我该为此而快乐。但为何我却感到心头压了沉甸甸的东西,害我喘不过气来?

那天晚上路灯忽然暗了,我们的拥抱显得有些怪异。他试着在黑暗里去解我的衬衫扣子,我按住了他的手。

5

我拒绝了林立很多次,说不清内心到底是恐惧还是厌恶。

曾经父亲压在我身上所带来的阴影还无法在心头消散。倒是三姐好像觉察出了什么,某天晚上,她主动提出要跟林立谈一谈。

「你可以跟我妹妹谈恋爱,但是我作为家长,有些话得嘱咐嘱咐。」凉风里,三姐掏出了一根烟。这南方的冬天从不下雪,空气里却又湿又寒。三姐的烟足足点了好几次。

林立还是很开朗,他问,「什么话?」

「你不能带她去外面过夜,」三姐看了我一眼,飞快地说,「她年纪太小了,你明白吧?」

林立笑了,「我会尊重她的意愿。」

「这件事上必须尊重我的意见。」三姐的语气很坚决,那一刻我意识到,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对林立的争夺,眼神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好好好,都听姐姐的。」林立说,「我保证,行吗?」

三姐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拉起我的胳膊转身就走了。

那是我们又一次挽着手走在冬日的夜色中,几年过去了,我们离开两眼一抹黑的燕北,本来以为能把路越走越宽,可我眼前依旧宛如纵横错杂的迷宫,不知道脚下的方向是否正确。

三姐低声在我耳边问,「婉容,你交男朋友了,那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那不是三姐的一句关怀,而是来自她真实的疑问。

尽管她经历了很多个男人,但她并没有交过一任男朋友,所以她一定很好奇。我可以告诉她,跟林立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可这种开心透明、易碎,容不得任何一点瑕疵。

自从上一次我得知了林立接近三姐的真实意图后,裂纹已经开始出现,我的开心永远都有了顾虑。

又一次临近年关,林立作为青年警察代表去参与了表彰大会。回来后他告诉我,有一位新领导来这里就任,是从燕北调过来的。

有人背地里讲他的笑话,说他曾经叫秘书去接妓女,不料来的路上被两个女孩子给跑了,秘书还被刺成了重伤。

这件事的影响很坏,几经遮掩才算盖过去。所以这位领导似乎对皮肉生意格外敏感,很快下达指令,要求各地彻查。甚至还给每个警局分配了固定的名额,不抓满这些人就不算完。

我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听完了他的描述,脑海中空空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当年我和三姐丢在身后的「过去」,眼下又追了上来。万一那位赵秘书也来了这里怎么办?万一他遇见了三姐,把我们都给告发了又怎么办?我害怕极了,我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林立一把拉过我,很认真地开口,「抓人的配额就在眼前,可我手上还一条线索都没有。婉容,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我心里「咯噔」一声,想来他是要我去三姐那里问出些门道来。

没想到他接下来的话,完全超出了我的预估:「我会给你一些小卡片,」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塞进我手里,粗制的油墨印出了一个裸露着上身的年轻女孩,旁边写着一串联系电话,林立嘱咐我,「你去,把这些小卡片悄悄放进你姐姐的提包里,然后我带人冲进去的时候,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你让我去污蔑我姐姐?」那一刻我声音发颤,一直存在于心底的顾虑此刻就要喷涌而出。

「也不算污蔑吧,」林立连忙把我搂入怀中,「那家舞厅肯定有问题,只是还没被我抓住把柄罢了。再说了,她只是在里头工作的员工,再大的罪名也跟她没关系!就算把她抓进去,你放心,有我呢。」

我伏在他的胸膛上,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恢复平静。是啊,他说得没错,就算三姐被抓了,林立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婉容,你一定会帮我的。只要完成了任务,局里就会给我嘉奖,到时候我请你来看我的领奖仪式!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要向他们炫耀,你是我的女朋友……」林立在我耳边喃喃地说。

「女朋友」,这三个字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让我心跳加速。

曾经,我是一个人的女儿,却被那个人虐待。从那时候开始,我真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成为别人的什么。

林立没有对我说过他爱我,也没有带我去见过他的家人跟同事。可此刻,他居然承认了,承认了我的全新身份。我是他的女朋友,或许这才是我的新生?

要做吗?我模模糊糊地问自己。然而还没有想清楚答案,我已经把那一沓卡片塞进了三姐的红色小包。

我并不知道,当年那一晚的「扫黄」行动,被称为整个市内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次搜查。无数歌厅、舞厅、洗浴中心被牵涉其中,每组警察都破门而入,均是有备而来,抓捕人数过百。

然而过了几年后,当那位领导因贪污而被抓后,才有声音站出来为这一次的行动申冤——

显然,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是因林立这样的栽赃而身陷囹圄。对某些人来说,他们只是冲击任务的一个数字,但实际上,他们损失了太多人生。

三姐就是其中一员。当她的包被粗暴地撕扯开,漫天飞扬出污秽不堪的卡片时,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目睹了一场大雪。

还来不及把目光投向我,她已经被人狠狠压在桌上,戴上了手铐。她白色的毛衣裙被弄脏了,高跟鞋也掉了一只。我捡起那只鞋跟在后面,一路跑到警车边上。在那里我看见了林立。

「让三姐把鞋穿好吧,地太凉了!」我用力拍打着车窗,露出哀求的神情。

林立漠然地看了我一眼,继而转过头面对着司机,吐出两个字:「开车。」

警车呼啸着飞驰而去,像是把我活生生碾碎了。我仓皇地跟在后面跑了一阵子,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跟徒劳。

那天我没有哭,我终于领会到三姐所说的,大部分的时候眼泪没有任何用处,除非你要用它来利用别人。

为了让领导满意,那一次「扫黄」所抓捕的人,所判的刑期都特别长。因为卡片是从三姐身上搜出来的,舞厅老板坚持说与自己的生意无关,于是三姐成了众矢之的,量刑严重。

我去求林立,他明明答应过我会想办法的,但此时他也只是摸摸我的头,一脸无奈地说:「丫头,我这可是公事公办啊。」

而当我往警局去得勤了,他开始不耐烦。周围也渐渐生出些闲话来,说他可能会徇私。这对满怀野心的林立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他找到我,亲口对我说,让我不要再来了。

离奇的是,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耳边回响起的却是三姐的声音。

曾经三姐告诉我,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我以为我信了。

只是在林立面前,我才发现,所有告诫跟警备都会瞬间解除,爱滋生出源源不断自以为是的信任,再把一切打碎。或许三姐没错,林立也没错,错的是我吧。

我看着林立,不管他流露出多么决绝的眼神,我还是咬着牙对他说:「我对你是真心的。」没错,那份真心直到现在我还记得。

「那就把这份真心给别人吧,我也不需要了。」林立的眼圈也红了,可他还是狠着心说,「你怎么对我的,以后就怎么对别人,缠着我是没用的,你姐姐的案子,我是管不了了。」

我一步一挨地离开了警局,只感到眼前发黑。

好像我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统统发现上面写着「此路不通」,而没有了三姐来帮我,我怎么可能走得出去呢?

回到家里,我拿出三姐的积蓄,想尽办法去求人,终于见到了三姐。

她隔着玻璃对我说:「别偷东西,等我出去。」

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那个晚上只有我拿过她的提包,她一定知道栽赃的卡片是我放进去的,但是她没有责怪我。

看着她的眼睛,我回想起自己的诺言,谁欺负了她,我就一定要报仇。

三姐被判了五年。她正式收监的那个晚上,我撬门进入了林立的单人宿舍。

我没偷任何一样东西,只是把所有能看见的东西统统砸烂。做完这一切后我离开了,冰冷的黑夜里,我独自边跑边哭,告诫自己那将是我最后一次撬开别人的房门。

三姐入狱的那段日子,生活忽然平稳了下来。我从学校里毕业,找到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只需要与沉默的图书馆为伴,这令我感到安全。

每个周末我会去陶艺班上课,做一些手工艺品拿到集市上出售,也把好看的小玩意儿带去给三姐解闷。

三姐在狱中仍旧是风云人物,她很快就凭借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娇憨活泼,收服了大半的人。从警卫到管教,个个都很喜欢她,对她格外宽容些。不仅让她做的活儿最少,还允许我经常送吃的进去给她。

她依旧喜欢糖果跟牛肉干,宝贝似的藏在囚服的口袋里,偷偷摸出来一颗塞进嘴里,再露出小孩子一样的笑容。

我看她竟过得很好,自己才渐渐心安。

在陶艺班上,我认识了沈望,听说他在机关工作,人很寡言,平日里独来独往,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

自从林立那件事后,我整个人变得有些孤僻,很难相信别人,所以总是默不作声地待在角落里。而角落的另一个身影就是沈望。这让我们两个之间产生了一种难言的默契,很长一段时间后,见面才会相互打招呼。

我以为他是个难相处的人,没想到却是出乎意料的温柔。同我讲话时,还会不好意思地把眼睛低下去,好像会害羞似的。

陶艺班的课程结束后,他犹豫着邀请我一起去吃顿晚饭,我答应了。当时他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从那以后人才渐渐开朗。

我告诉沈望我 25 岁,在图书馆工作,家里只有一个长姐,现在在外地工作。这一切听起来多么身家清白,他对此深信不疑,对我袒露心扉。

「我比你大六岁,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来找我。」晚饭后,他期期艾艾地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我是个很可靠的人。」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漫不经心地说。

「我胆子太小了,爸妈管教又严,所以只在上学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沈望忽然不好意思地吐出这一句,「你不会笑我吧?」

我真的忍不住笑了,他看起来很慌张。为什么他看见我的时候会慌张呢?是不是就跟我见到林立的时候一样?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压抑着自己情绪的波动,轻轻点了点头。

6

我跟沈望交往了两年。

三姐曾经对我说「食色性也」,这似乎该是一件开心事。可对我来说,并不奏效。

某些时刻,我的视线会忽然模糊,好像看见曾经压在我身上的父亲,继而又看见举着刨子站在一边的三姐。她满手鲜血,而父亲的头已经血肉模糊。

结束的时候沈望抱着我沉沉睡去,我却惊恐地在黑夜里瞪大双眼,曾经害死过人的梦魇从那晚开始重回我的脑海,我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人来拯救。不久后,我就搬进了沈望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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